“奧利弗,你們這次行動你看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瑪西,我看足有十分。”
我從紐黑文回到家裏,見她已經在屋裏等着了,精神得就像一塊剛出爐的蘇法萊似的。你真不會想到她是剛從西海岸飛到東海岸,乘了整整一天的飛機。
儘管我跟爸爸的那次談話只是我向瑪西彙報的許許多多題目中的一個,她卻還是一聽就來了勁。
“你是不假思索就馬上回絕的?”
“回絕得一乾二淨,斬釘截鐵,”我説。
這時我才想起我這是在跟誰説話。
“當然啦,要是處在我這地位的是你,你是會把這勞什子接受下來的,是吧?你當年不就一股腦兒都攬了過來嗎?”
“可我當年是憋着一肚子氣,”瑪西這説的是掏心見肺的實話。“我決心要好好幹上一番,讓人家看看。”
“我也是,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一口回絕了。”
“那你難道願意由着這麼一大筆……嗯……祖上的產業就這樣化為烏有?”
“還祖上的產業呢——美國的第一批血汗工廠!”
“奧利弗,那都是歷史的陳跡了。今天一個入了工會的工人掙到的工錢可大了……”
“這不相干。”
“你再看看你們家在社會上做了多少好事!辦起了醫院,替哈佛造了那麼幢大樓。捐款捐物……”
“好了,我們不談這事了,好不好?”
“為什麼不談?你也未免太幼稚了!你簡直就像一些血氣方剛的激進分子,就知道向後看!”
她幹嗎這樣起勁,一定要逼着我去參加當今社會的那個可惡的權貴集團?
“你真是亂彈琴,瑪西!”
突然鈴聲響了!我們有如兩個打得眼紅的拳擊手,一聽到鈴聲就備自退到了拳擊台的“中立角”上——不過,這響的是電話。
“要不要我去接?”瑪西問。
“見它的鬼去——深更半夜的!”
“也許有什麼要緊的事呢。”
“反正不會是我的,”我説。
“可這兒還住着我呢,”她説。
“那你就去接吧,”我大喝一聲。我心裏火透了:原以為小別重逢,應該情意綿綿,誰知道會弄得這樣怒目相對。
瑪西去接了。
“是你的電話,”她一聽就把聽筒遞了過來。
“喂,什麼事啦?”我氣呼呼接過電話就説。
“哎呀,太棒了!她還在你那兒哩!”傳來了一個熱情的聲音。
原來是菲利普-卡維累裏。我倒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在調查我啊?”
“想聽實話嗎?你説對了。快告訴我,進展得怎麼樣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菲利普?”
他回答我的卻是一連兩聲:“丁當,丁當。”
“你這又是耍的什麼花樣——是你家裏那台布穀鳥自鳴鐘在報時嗎?”
“這是教堂裏打的報婚鍾!你老實説,什麼時候打這個鍾啊?”
“菲爾,反正到時候我一定第一個通知你。”
“那你還是馬上告訴我吧,也好讓我這就去放心睡個大覺。”
“菲利普,”我裝出發火的口氣説,“你打這個電話來,到底是來播送你的勸婚宣傳節目呢,還是另有其他的話説?”
“對了。我們來談談火雞①。”
①在美國俗語中,“談談火雞”是“説正經的”,“直截了當説”的意思。在這裏菲利普倒是真的耍談談感恩節請他吃火雞的事,奧利弗卻誤會了。
“菲爾,我跟你説過啦……”
“我説的火雞可是真格的火雞。肚子裏填上了作料一烤。感恩節嘛,總得弄只火雞來吃吃。”
“哦!”可不,下個星期該就是感恩節了。
“我想請你和那位説話文雅的女士到感恩佳節那天來參加我的家庭聚會。”
“參加你家庭聚會的都有誰呢?”我問。
“當年飄洋過海來的老祖宗!你管它來誰,多一個少一個還不是一樣?”
“你到底請了誰呢,菲利普?”我還是得打聽清楚,生怕會來上好大一幫熱心得過了頭的克蘭斯頓人。
“眼下還就我一個,”他説。
我應了一聲“哦”,腦瓜子一下子想起來了:以前逢到節假日,菲利普就怕跟遠近老親相聚一堂。(他老是抱怨:“那幫要命的小把戲一哭鬧,真叫我受不了。”我明知這是他的推託,也從不違逆他的意思。)
“那好。你可以到我們這裏來嘛。……”我對瑪西瞟了一眼,瑪西的一副神氣顯然表示很贊成,可也發來了一個信號:“糟糕,誰來做菜呢?”
“瑪西很想見見你呢,”我就再加上一句。
“喔,那不行,”菲利普説。
“得了,就來吧。”
“那好。幾點?”
“下午早一些好不好?”我説。“不過你乘哪班火車來可要告訴我,我好去接你。”
“我可以帶些吃食來嗎?別忘了,我做出來的南瓜餡餅算得上是全羅德艾蘭的第一份。”
“那太好了。”
“火雞作料我也帶來。”
“那太好了。”
瑪西在一旁拼命對我做手勢:“索性一股腦兒拜託!”
“呃……菲爾,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火雞你會烤嗎?”
“拿手好戲咯!”他説。“我還可以到我的老夥計安傑洛那兒去挑一隻尖兒貨。她真的不會見怪?”
“你説誰呀,菲爾?”
“你那可愛的未婚妻呀。有一些女士就是討厭人家闖進她們的廚房。”
“瑪西在這方面倒是挺隨便的,”我説。
瑪西早已開心得歡蹦亂跳了。
“那太好了。這麼一看,沒説的,她準是個挺可愛的姑娘。她叫瑪西,是不是?嗨,奧利弗……你看她會喜歡我嗎?”
“包你喜歡。”
“那十點半到車站去接我。説定了?”
“説定了。”
我剛要把聽筒放下,聽見他那邊又喊我了:
“哎呀,奧利弗!”
“什麼事,菲爾?”
“感恩節倒是籌辦喜事的好日子哩。”
“那就再見了,菲爾。”
我們終於掛上了電話。我對瑪西看看。
“你歡迎他來嗎?”
“只要他別不喜歡我,你看呢?”
“嗨——放心好了。”
“只要我能不下廚,看來希望就大些。”
我們相對一笑。這話倒還真有一絲道理。
“等一等,奧利弗,”她説。“你不是應該去伊普斯威奇過節的嗎?”
對了。感恩節是巴雷特家照例要聚會的四大節日之一。可是現在遇到我們律師所謂“不可抗拒的力量”了。
“我打個電話去,就説地方教育董事會的那個案子星期一要開庭,我一時脱不了身。”
瑪西的原定日程也得作些調整了。
“那天按日程我應該在芝加哥,不過我可以坐飛機趕回來吃晚飯,再搭最後一個航班回去。感恩節是零售業的緊要當口。早一個星期的星期五就開始動銷了①。”
①美國人過感恩節是在11月的第4個星期四。
“那好。菲爾見了你該不知有多高興呢。”
“那就好,”她説。
“好了,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我故作滑稽地説,“那現在可不可以讓我把內心憋着的感情流露出來?”
“好呀。你內心還憋着什麼樣的感情?”
“哎呀……我可真是傷心哪。哈佛輸給耶魯了。今天可真是個倒黴的日子。你能不能稍微想點什麼辦法,來安慰安慰我?”
“你需要治療一下,”她説。“能不能請你到牀上,伸開手腳躺下?”
“好的,”我就照辦了。她也在牀邊上坐下。
“好,你現在心裏想啥,就只管幹啥,”她説。
我遵命照辦。
這以後我們就甜甜蜜蜜的一直睡到天亮。
為了準備節日的佳餚美點,菲爾-卡維累裏一連忙了足足一個星期。還不惜花上好大一筆電話費,時不時來電話問這問那。
“問問她,火雞的作料裏要不要加上點胡桃?”
“她在上班呢,菲爾。”
“晚八點了還在上班?”
“她星期三上夜班,”我就胡亂編了個理由來搪塞。
“她那邊電話什麼號碼?”他卻急於想知道瑪西到底是喜歡胡桃呢還是喜歡別的乾果。
“她那邊忙着哪,菲爾。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她對胡桃可喜歡了。”
“那太好了!”
電話掛上了。暫時算是太平了。
可是在以後的幾天裏,這樣的電話會議就沒有斷過,蘑菇是不是就用鮮的啦,南瓜用哪一種好啦,酸果怎麼做法啦(是搗成漿呢還是就用整果?),反正各種菜蔬瓜果樣樣問到。
“我的菜蔬瓜果絕對是剛從菜園子裏採摘來的鮮貨,”這來自羅德艾蘭的長途電話還向我拍了胸脯。“哪像你們紐約人吃的,盡是冷凍貨!”
瑪西是愛這還是愛那,當然都只能由我來“假傳聖旨”了。這個星期她正好是去辛辛那提、克利夫蘭、芝加哥一線。儘管我跟她通話頻繁,而且晚上一談就至少要個把鐘頭,但是感恩節的菜譜卻是不大上我們的話題的。
“地方教育董事會的那宗官司準備得怎麼樣了,朋友?”
“我都準備好了。巴里的調查工作真是沒有説的。我只要等着出庭辯護就是。列在禁書單上的那些書我還得都找來翻一下。他們不許初中的娃娃看馮內古特的作品①。連《麥田裏的守望者》②都不讓看!”
①庫爾特-馮內古特(1922-):美國黑色幽默作家。
②美國作家傑-戴-塞林格(1919-)的一部小説。下文瑪西所説的霍爾頓-考爾菲德就是該書的主人公,一個美國青少年。
“喔,那本書真叫人看得難過,”瑪西説。“可憐的霍爾頓-考爾菲德,多麼可愛,又多麼寂寞!”
“你就不同情我嗎?我也夠寂寞的!”
“哎呀,奧利弗,我對你又何止是一點同情。我對你的那份情,摟在懷裏還嫌不夠勁兒呢。”
我的電話萬一有人竊聽的話,竊聽的那位仁兄每天晚上聽到了瑪西的來電,會不被勾去半個魂靈兒才怪呢。
感恩節那天一早,門口一隻火雞把我同醒了。原來是菲利普-卡維累裏,揮舞着手裏的火雞,在向我致意。他直到最後一刻才打定主意,非趕頭班車來不可。這樣才有充裕的時間,可以把這一席盛宴鋪排得像模像樣。(“你那隻老爺煤氣灶我是瞭解的——見了這玩意兒我就想起我當年那隻走了氣的烤爐。”)
他把兩手的好東西一放下,就忙不迭地問:“嗨,她在哪兒?”(眼珠子偷偷一溜一溜的,東張西望。)
“菲爾,她不住在這兒。而且這兩天又到芝加哥去了。”
“去芝加哥幹什麼?”
“有買賣上的事。”
“哦。她是做買賣的?”
他顯得很佩服。緊跟着就又問一句:
“她欣賞你嗎,奧利弗?”
天哪,他説下去哪還會有完!
“得了,菲爾,我們還是快動手做菜吧。”
刷洗歸我。掌勺歸他。我擺開了餐桌。他把凡是可以冷吃的菜一盤盤一碟碟都盛好擺好。到中午時分一席盛筵就已備齊。只有火雞,估計要烤到四點半,才能烤得油汪汪的酥透入味。瑪西的班機定於三點半到達拉瓜迪亞機場。節日路上車輛不會很擠,所以估計我們到五點鐘入席享用該是沒有問題的。這等待的時候,我和菲爾就大看而特看電視轉播的徽欖球比賽。儘管這十一月天清寒高爽,陽光可人,他卻連出去稍稍散會兒步都不肯。這個一心撲在火雞上的烤火雞行家,不敢遠離他的崗位——他還得隨時去給火雞抹上點油哩。
兩點稍過,來了個電話。
“奧利弗?”
“你這是在哪兒,瑪西?”
“在機場。芝加哥的機場。我來不了啦!”
“出什麼事啦?”
“不是出在這兒。是丹佛那邊的店裏出了問題。我過二十分鐘就要搭飛機去那兒。詳細情況等今天晚上我再告訴你。”
“問題很嚴重嗎?”
“我看是很嚴重的。處理起來恐怕得要好幾天工夫,不過運氣好些的話我們也許還可以挽回過來。”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嗯……請你對菲利普解釋一下。對他説,我實在太抱歉了。”
“好吧。不過這話怕不容易説呢。”
默然片刻。要不是她急着要上飛機,這相對默然的時間一定還要長得多。
“嗨,聽你的口氣好像有點惱火了。”
我説話儘量注意分寸。她手裏的事已經夠傷腦筋了,我不想再惹她不高興。
“不過是覺得有點掃興唄,瑪西。我是説,我們……好了,不提了,不提了。”
“可千萬別泄氣,等我到了丹佛我再跟你通電話。事情説來話長呢。”
“好吧,”我説。
“請説兩句中聽的話讓我聽聽吧,奧利弗。”
“我祝願你在飛機上能有火雞吃。”
一個人陪菲爾享用這一席盛筵,對我倒也不無安慰。
彷彿又回到了舊時。又是就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了。
菜點的味道之美,是沒有説的。只是心裏思潮起伏,很難排遣。
菲利普對我極力開解,勸我要想開些。
“哎呀,”他説,“這種事嘛,做買賣的人是常常會遇到的。做買賣就得到處跑。呃……要做買賣,這是免不了的。”
“對。”
“再説,不能回家團聚的人也還有的是呢。比方説當兵的不就都是……”
這個比方打得妙。
“既然人家那裏少不了她,不用説這也就表示瑪西是個要緊人,你説是吧?”
我沒有搭茬兒。
“她是個什麼經理之類吧?”
“差不多。”,
“啊,那她真是了不起。是個新派的姑娘。説真的,你應該感到自豪才是。這是個事業有成的姑娘。她還打算爭取升級,是吧?”
“可以這麼説。”
“那就好。有志氣!有這樣的志氣就值得誇耀,奧利弗。”
我點點頭。那不過是為了要證明我沒有睡着。
“在我小時候,”菲爾説,“做大人的説起‘我的孩子有志氣’,總是挺得意的。當然他們一般都是説的男孩子。不過這些新派的姑娘,她們是講平等的,是吧?”
“很對,”我回答説。
他見我還是不説不笑,覺得這樣説下去根本別想沖淡得了我這懊喪的心情。
“嗨,”他於是就另闢蹊徑,説道:“你跟她結婚以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情況啦。”
“怎麼?”我來個故意裝傻,卻儘量不露聲色。
“因為女人嘛,終究是女人。嫁了人,就得留在家裏,不能撤下丈夫孩子不管。這是天然的道理——
我可不想去反駁他那一套天然的道理。
“我看這都怪你自己不好,”他説。“如果你索性跟她明公正道結了婚……”
“菲爾!”
“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為了替一個還沒見過面的人説兩句公道話,他嗓門都吊了起來。“那幫婦女解放運動的好漢罵我我也不在乎,反正我知道《聖經》上是怎麼説的。人就是應該跟妻子‘連合’成為一體①。我説得對嗎?”
①這“連合”一詞,出自《舊約-創世記》2章24節。《新約》中也引用過此詞《馬太福音》19章5節,《馬可福音》10章7節)。
“對,”我想我這樣順着他的意思説,他總該不言語了吧。他果然不言語了。可是嘴巴只閉了幾秒鐘。
“嗨,你倒説説,這‘連合’二字,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他又問我了。
“就是互不分離,”我答道。
“她看過《聖經》嗎,奧利弗?”
“總該看過吧。”
“你給她打個電話。對她説,旅館裏不會沒有基甸《聖經》①。”
①美國有個“基甸社”(現稱“基甸國際”),成立於1899年,其宗旨之一就是要在各個旅館的房間裏放上一本《聖經》,人稱基甸《聖經》。
“好,我打,”我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