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來點兒什麼呢,大夫?”
“就來個檸檬蛋白卷吧。”
喬安娜-斯坦因醫生説着便一伸手,在擺食品的櫃枱上取了個蛋白卷放在自己的盤子裏。就這麼個蛋白卷,加兩根芹菜,便是她的一頓午餐了。她剛才還説來着:她現在要節制飲食。
“好奇怪,”我説。
“沒法子呀,”她回答我説。“我這個人就是喜歡吃特甜的甜食。只好來兩根芹菜,好哄哄自己的良心。”
我回來已經有兩個星期了。頭幾天只覺得疲勞,隨後幾天又只覺得生氣。後來,似乎兜了一個圈子又回到了原處,我心裏只感到寂寞。
不過卻有一點不同。
兩年以前,我的心裏是傷心壓倒了其他的一切。現在,我卻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有個伴侶。有個合適的伴侶。我不想再等待,也不想再瞎闖了。
我提起電話來打給喬安娜-斯坦因時,心中唯一的不安就是我還得胡扯些鬼話,給她解釋一下為什麼我這麼長時間一霞跟她沒通音信。
她也始終沒問。
在電話裏她只是表示接到我的電話她很高興。我請她吃飯。她説還是就在她醫院裏一起吃午飯吧。我馬上遵命照辦,因此現在就是在她的醫院裏。
我一到,她就過來在我臉上親了親。這一回我也照樣親了她一下。我們相互問了近況,回答也都沒有怎麼詳談。兩個人都是在埋頭苦幹,忙得夠嗆,等等,等等。她問我都辦了些什麼案子。我給她講了個斯皮羅-阿格紐①的笑話。她聽得哈哈大笑。我們在一起,彼此都覺得很自在。
①斯皮羅-阿格紐:當時在任的美國副總統,已見前注。
後來我問起她醫院裏的工作。
“謝天謝地,我在這兒的工作到六月份要結束了。”
“那以後呢?”
“到舊金山去幹兩年。那是一家教學醫院,工資也不高,只夠維持生活。”
我在心裏飛快合計了一下:舊金山離紐約足有幾千里路呢。奧利弗你這個傻瓜蛋呀,這個球可不能再接漏了啊。
“加利福尼亞,好地方!”我應了一聲,好爭取點考慮的時間。
我事先已經約好,這個星期要到克蘭斯頓去度週末。我何妨就請她跟我一塊兒去,作為朋友之間的交往也可以嘛。她跟菲爾一定合得來的。由此入手,倒不失是個機會。
我最後一句話卻引出了她的話來,轟的一下往我的耳朵裏直鑽。
“倒還不在於加利福尼亞地方好,”喬是這麼説的。“這裏邊還牽涉到一個人。”
啊,一個人!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奧利弗呀,沒有你,這世上的人還不照樣在過日子?你沒去找她,難道還要她苦苦的想你、守你?
我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有沒有流露出失望的神氣。
“哎唷,這倒是個好消息,”我就回答説。“是個醫生?”
“那當然,”她笑笑説。“吃我們這碗飯的,不碰到醫生,還會碰到誰呀?”
“他也喜歡音樂?”
“吹雙簧管還勉強能對付。”
奧利弗呀,酸溜溜的刨根問底該到此為止啦。你應該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換個話題談談。
“路易斯王爺可好?”
“越發瘋了,”她回答説。“大家都問你好,請你星期天有空……”
算了吧,我可不想碰到吹雙簧管的那位。
“好極了,我改天一定去,”我説了句鬼話。
沉默了一會兒。我慢慢呷着咖啡。
“嗨,我可以跟你説老實話嗎,奧利弗?”她壓低了嗓門偷偷對我説。
“請説吧,喬。”
“説來也真有點難為情,我……很想再來一個蛋白卷。”
我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替她去拿了一個來,只裝是自己要吃。堂堂的醫學博士喬安娜-斯坦因,居然為此對我感激不盡。
我們這短短的會面很快就到了結束的時候。
“祝你到了舊金山一切順利,喬,”我臨分手時説。
“請經常跟我保持聯繫。”
“好的,一定,”我説。
於是我就拖着慢吞吞的腳步,回市中心上班去了。
三個星期以後,出現了一個人生的轉折點。
幾年來爸爸老是説快六十五了,快六十五了,如今可當真到了六十五了。這天在他的辦公室裏大家為他祝壽。
我是坐短程班機去的,因為下雪,飛機晚點了一個小時。等我趕到時,很多客人已經幾大杯下了肚,而調酒缸裏的酒卻還是加得滿滿的。轉來轉去,見到的盡是花呢套裝畢挺的人。大家都盛讚爸爸真是個了不起的好夥伴。瞧着吧,這句話以後就要成為他們的口頭禪了。
我很注意禮數。爸爸的幾個合夥人連同他們的家人都來了,我就去跟他們一一攀談。頭一個是沃德先生,這是一位很和善的老古董,陪同他的幾個子女也都是候補老古董。接下來又去招呼西摩夫婦,這老夫妻倆原先好不精神,如今卻落得愁眉苦臉,只會一個勁兒叨唸他們的兒子:他們的獨生子埃弗裏特是個直升機駕駛員,在越南打仗。
媽媽就站在爸爸的旁邊,在那裏招待巴雷特家各地企業派來的代表。這裏邊有一個還是紡織工會的幹部呢。
這個人我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叫傑米-弗朗西斯,在滿堂賓客中就他一個是沒有穿布魯克斯或傑普雷名牌服裝的。
“可借你來晚了一步,”傑米説。“我剛才還作了個發言,可惜你沒有聽到。你瞧——會員們還集體送了件禮物呢。”
他指了指董事會會議室裏的那張桌子,桌子上擺着一台埃特那自動電子金鐘,亮晶晶的數字顯示出此刻的時間是6:15。
“你父親真是一個好人。你有這麼個好父親應當感到自豪,”傑米又接着説。“我跟他在一張桌子上開會,至今已有近三十年了,我可以告訴你,這三十年可沒有一年是好過的。”
我只是點了點頭。傑米似乎一心只想把他表彰我父親的那篇發言給我完完整整重新講一遍。
“當初在五十年代,工廠老闆都爭先恐後往南跑,紛紛到南方去開廠。丟下了一大幫工人,弄得生活無着。”
這話倒不是他誇大其詞。當初新英格蘭一些工廠林立的城市,眼下都成了冷清清的荒城一個。
“可是你爸爸卻讓我們坐下一起商量,他説:‘我們決定堅持在原地。希望大家協力相助,一定要提高我們的競爭能力。’”
“請説下去,”我説,彷彿他還得我催催才會説下去似的。
“我們提出要更新機器設備。依我看當時也決沒有哪一家銀行會發了瘋,肯給他提供這麼一大筆資金……”
他歇了口氣。
“結果巴雷特卻説到做到,馬上把錢拿了出來。投入了三百萬塊錢,算是保住了我們的飯碗。”
這件事爸爸可從來也沒有對我説起過。不過話説回來,我也從來沒問。
“當然啦,要説壓力,他今天受到的壓力才真叫夠嗆哪,”傑米説。
“怎麼?”
他對我瞅瞅,吐出兩個字來:“香港。”
我點點頭。
他又接着説了下去。“還有台灣。眼下南朝鮮也在幹起來了。真他孃的要命哪。”
“是啊,弗朗西斯先生,”我接口説,“那種競爭是夠兇的。”實在我心裏也清楚着呢。
“我這要不是在他的辦公室裏,恐怕粗話説得還要多些呢。他確是一個十足的好人,奧利弗。説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他跟你們巴雷特家的有些人就是不一樣。”
“是啊,”我説。
“其實,”傑米説,“他所以總是千方百計不肯虧待了我們,我看原因也就在這裏。”
我猛然一抬眼,向對面的那頭望去,只覺得爸爸所在的地方,站着的已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我從來也沒有發現,原來他的心靈是跟我有個相通之處的。
不過雖是一樣都有這麼一種感情,有一點他卻跟我不一樣,那就是他説得少,做的卻要多得多。
到11月裏,總算報了仇,出了氣。
在橄欖球賽上一連幾屆被壓得抑抑不得志,這一回哈佛可終於把耶魯打了個屁滾尿流。結果是14比12。起決定作用的,一是老天幫忙,二是我們的防守隊員表現出色。多虧老天幫忙,送來了大風,才使對方馬西的傳球絕技沒能充分施展。也多虧我們防守隊員表現出色,對方伊萊最後的一次衝擊也到底給截住了。我們在軍人體育場裏看球的,個個笑逐顏開。
我們驅車去波士頓市區,一路上爸爸還讚不絕口:“贏得好!”
“何止是好——簡直是妙不可言!”我説。
人漸入者境,一個最明確的跡象就是對一年一度的哈佛一耶魯大賽誰勝誰負也開始當件大事了。
不過還是我那句話:我們贏了球,這才是最重要的。
爸爸把車就停在州府大街左近他辦公大樓的停車處。
停好了車,就步行去飯館,打算大嚼一頓龍蝦,少不了還要説説那老一套的話。
他腳下還是勁頭挺足的。因為他儘管已是這麼大年紀,一個星期五次到查爾士河上去划船還是老規矩。他的身體可好着呢。
我們的談話主要都是談的橄欖球。爸爸從來沒有問過我——我想也絕對不會問我——跟瑪西的事到底怎麼樣了。至於其他的話題,只要是他認為不該提的,他也絕對不會提起。
因此我就採取了主動。
我們走過巴雷特一沃德一西摩投資銀行的辦公大樓時,我就開了口:“爸爸?”
“什麼事?”
“我想跟你談談……我們銀行的事。”
他對我瞟了一眼。臉上沒有透露出一絲笑意。不過看得出他是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才忍住了的。他畢竟是個運動員,不到終點線,這手裏的槳是一直要劃下去,不能有一點鬆勁的。
那可不是我一時的心血來潮。但是我也始終沒有告訴爸爸我是走過了一條多麼曲折的道路,才終於作出決定,準備……投身進去的。因為,作出這個決定所花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我平時決策很果斷,可是這一次,從半年多前參加了爸爸的生日宴會回來以後,我卻是天天在考慮,夜夜在考慮。
首先是,我已經不可能再愛紐約了。
要消除心靈的寂寞,在紐約是不行的。我現在最需要的是得有個着落。得找個着落的地方。
問題恐怕還不僅在於我對自己的家庭已經改變了看法。恐怕應該説,我也實在太想回家了。
我以前一直想做這樣的人,想做那樣的人,為的就是想避而不見自己的真實身份。
可我終究是奧利弗-巴雷特。後面再加上個“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