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儘管房子周圍被高高的圍牆圍得嚴嚴實實,翻起來卻並不費力。男子是開着車來的,是那種家用輕型卡車。他踩着卡車的貨箱,輕而易舉就攀上了圍牆,然後不做停留,直接進入了院子。
院子很寬敞,房子也很高大。他並不清楚房間的詳細布局,只知道禮美的房間在哪裏。但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房裏的燈光全都熄滅了,只有夜明燈還淡淡地照着院落。他儘量避開微弱的燈光,慢慢移動,來到房子的南側。這邊也有院子,草坪的一角支着用來練習高爾夫球的球網。看來房子的主人很喜歡打高爾夫球。房子的主人就是禮美的父親。
一間庫房緊挨着牆。庫房很高,即使是滑雪板這樣的大件也應該能輕鬆地放進去。
他站在庫房旁邊,抬頭望着房子,頭頂就是陽台,到了陽台上,就能見到禮美了。
他兩手搭在庫房的房檐上,用引體向上的動作上了房頂。有金屬咯吱咯吱的聲音發出,不過幸好不大。
站在庫房頂上,陽台近在咫尺,他感覺到了內心的激動。窗內,禮美在做什麼呢?
他扒着陽台的欄杆,像猴子一樣吊起來,又蹬着雨水管的金屬零件,攀上了陽台,幾年前曾練過的器械體操現在派上了用場。
他朝房間走去,那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他把手伸向落地窗,輕輕向兩邊用力,拉開了窗子。他放心地鬆了一口氣。禮美你果然在等着我呢……
窗户打開幾十釐米後,他脱掉鞋,鑽進屋裏。腳踩地毯的感覺通過襪子傳遞給他,僅僅如此就讓他十分感動。終於來到禮美的房間了!
他環視着房間,面積大概有十個榻榻米左右,書架、書桌、立式鋼琴等物品在黑暗中隱約可見。
接下來,他的目光被一張雙人牀吸引住了。那張牀上,他夢寐以求的姑娘,正裹在柔軟舒適的被子裏香甜地睡着。
不,”他想,“誰知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呢?沒準她已經察覺了我的到來,故意裝出一副熟睡的樣子。”
他一步步向牀邊靠近。周圍飄着陣陣花香,令他心神盪漾,一股奇妙的感覺在心中湧起,那是一種與高貴的存在相伴的感覺。
禮美閉着眼睛,美麗至極。即便在黑暗之中,仍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的美麗,他感到了內心的震撼他伸出右手,想去觸摸她的臉頰。他相信這樣一來,所有的故事都將上演。她會睜開雙眼,看着他莞爾一笑,對他説:“你終子來了!”
就在他的指尖馬上要碰到禮美的臉頰時,他覺察到了空氣的沉動,他猛然回頭,門開了,門口站着一個人。
“離禮美遠點!”一個聲音嚴厲地説。
那個人手裏以乎拿着什麼東西。一隻泛着黑光的長槍筒闖入他的視線。
他慌忙離開了牀邊。他清楚地看到,對方端着槍。
他起身躍出陽台。朝庫房跳下去,幾乎同時,槍響了,他身後的窗玻璃碎了一地。
淋着玻璃碎片,他在心中吶喊:禮美,這是為什麼?!
2
草薙俊介叼起一支煙,點燃。他正準備把燒亮的火柴梗丟進煙灰缸中,忽然停下手來。煙灰缸裏還有一支沒吸完的煙,大概只燃了1釐米。他想起來,這是1分鐘前自己剛剛放進去的。
坐在旁邊的牧田偷偷笑着。
“草薙,看來最近你夠累的。”
草薙搓滅了煙灰缸裏的那支煙。
“身體倒沒那麼累,只是,怎麼説呢,提不起精神,總在想,我到底在做什麼,有沒有做點有意義的事。”
“我也是啊,”牧田把咖啡杯傾斜着,“不過,反思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真有你的,類似於‘人總在成長’這種台詞我可説不出來。”
“是嗎?”
“來,我告訴你,”草薙把臉湊向牧田,“人能夠成長,那是在剛成為刑警後不久。等這行幹久了,人就逐漸變壞了。你看看咱們股長就知道了。”
牧田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這麼説,草薙你早就變壞了?”
“嗯,變壞了,不早點給我調工作的話,我就不能重返社會了。”
這時候,服務員從身邊經過,草薙讓她再加一杯水,服務員臉上流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可能是因為他根本沒有喝咖啡,每次都只要求加水的緣故吧。
只要杯裏還有東西,在咖啡店裏坐多久也不會被趕出來——這是他的老調子。不過由於馬上要來一個人,他想,或許有必要再加一份咖啡了。
“啊,是不是那個人?”牧田指着咖啡店門口問。
一個穿着開領短袖襯衫和牛仔褲的男子走了進來,腋下夾着一個包。可能是因為留着三七分的髮型的原因,只有27歲的他看起來卻很穩重。
男子的目光在店裏巡視一週,定格在草薙他們身上,因為沒有其他坐在一起的顧客比他倆更像刑警,其他的都是一家人、情侶或成羣的高中生什麼的。
“您是中本先生嗎?”草薙問走近的男子。
“對。”男子點頭。可能因為覺得對方是刑警,他看起來有些緊張。
“我是給您打電話的草薙,這位是我的同事牧田。休息的日子還麻煩您跑一趟,真不好意思。”今天是週六。
“不用客氣,外出順便而已。”中本坐下來。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中本點了一杯咖啡。
“您打高爾夫球嗎?”
聽草薙這麼一問,中本露出一副毫無準備的吃驚表情。
“你是怎麼知道的?”
“您的左手告訴我的。您的右手被曬得很黑,左手卻幾乎沒有被曬的痕跡,所以我推測您沒少練習。”
“原來如此。我妹妹已經説這隻手很難看了。“中本把左手放在桌子底下,露出難為情的關。看得出,他的緊張已經緩解了不少。
“您和家人説過要和我們見面嗎?”
“沒有。我怕萬一告訴他們我以前的同學出了事,要我去見刑警,他們會胡思亂想的。”
“是啊,”草薙點點頭,“電話裏也和您説過了,我們絕對不會給您添麻煩,我們只想看看我們説的那東西。”
“我明白,已經帶來了。”中本把包放在膝蓋上,從裏面拿出一本畢業紀念冊,“請過目,在您提到的那個地方,我夾了便籤。”
“多謝了,那就請允許我們看看吧。”草薙把紀念冊拿到手裏。
這真是一本年代久遠的紀念冊,外表是花格子的硬質封皮。雖然草薙對別的內容也有些興趣,不過她還是先打開了夾着黃色便籤的那一頁。
他不由自主地發出了驚歎聲:“好漂亮的畫啊!”
“那個傢伙很擅長畫畫。”中本説。
那是用彩色鉛筆畫的一個娃娃,少女模樣,栗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睛看起來像是外國娃娃。她穿着一件紅色的連衣裙,白色的下襬隨風飄舞。鞋也是紅色的,襪子是白色的。
娃娃旁邊用簽名筆寫着“上中學後也請多多關照!——坂本信彥”。但最能引起草薙注意的,是畫在一角的一把小傘,傘下並排寫着“坂本信彥”和“森崎禮美”的名字。
“看來確實有,”草薙把紀念冊放到桌子上展開,指着畫着傘的部位説,“在這兒。”
“是吧?”中本笑着回應,笑容有些複雜。
“中本先生,您有沒有問過他,這個名字的主人是誰?”
“他説是他未來的戀人,不管誰問,他都只會這麼回答。周圍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甚至‘森崎’這個姓我們都沒聽説過。因此,我們認為那是他胡亂編出來的名字。”
“您確定這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寫的嗎?”
“是的,這是我畢業之前讓班上所有的同學寫的。”
“後來這個紀念冊被放在了什麼地方?”
“一直放在壁櫥的紙殼箱裏。翻這個的時候,讓我有機會順便把壁櫥整理了一下。”
服務員端來了咖啡,中本沒加糖,津津有味地啜了一口。
“您是隻有那個時候和嫌疑人坂木的關係比較親密嗎?”
“也説不上親密,只是在小學五年級和六年級時是同班同學。中學一直也沒有同班過,高中不在一個學校,中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有這兩年的記憶就足夠了。他那時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
“這就記不大清楚了。不過有意思的是,唯獨他説過的關於未來戀人的話,我倒是記得很清楚。簡單説來,他是個奇怪的人。他不怎麼和大家玩,我也沒有在學校之外的地方碰到過他。”
“那他是不是受氣包或者有自閉傾向?”
“怎麼説呢,”中本苦笑着説,“按現在的説法,有可能是吧,不過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些。”
中本一直用着不確定的口吻。
草薙看看牧田,用眼神問他有沒有問題要問。後輩刑警搖了搖頭,用眼神回答道:這種局面還有什麼可問的?
“請問,”中本開口了,“我在報紙上看到的事是真的嗎——坂木侵入的那户人家姓森崎,那家的女兒叫……”
“請等一下,”草薙伸手打斷了中本,“我想,您肯定有很多問題要問,但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們不能透漏關於搜查的任何信息,這是規定。”
“啊……是嗎?”中本撓撓頭。
“這個可以由我們暫時保管嗎?”合上紀念冊草薙問他。
“噢,當然可以。”
“不好意思,等鑑定結束後馬上還您。”
“不用着急,反正也不是什麼貴重物品。”中本又啜了一口咖啡。
出了咖啡店,草薙把紀念冊遞給牧田。
“你拿這個,先回搜查本部。不是有一些從坂本家搜出來的他小時候的記事本和筆記什麼的嗎,和那些筆跡對照一下。估計這個就算我不説,別人也會教你這麼做的。”
“那你要去哪裏?”
“我順便去個地方。”
“順便去個地方?股長又要發牢騷了。”牧田竊笑着説。
“你就告訴他,我去伽利略那裏了,這樣他就不會發牢騷了。”
“啊,原來是去湯川老師那裏啊。”牧田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又要被他嘲笑是理科白痴了,我都要受不了了。”
“替我對他説,我們都對他充滿期待。”
牧田説完朝車站走去。
3
那是一週前的事了,警視廳接到通知,在世田谷發生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件,但是經過詳細調查,警察斷定這不單單是一起交通事故,犯人在這之前還侵入了離交通事故現場步行幾分鐘遠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姓森崎,户主是進出口貿易會社社長森崎敏夫,他夫人叫由美子,他惟一的女兒禮美正在上女子高中,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不過事情發生當晚森崎敏夫因公赴新加坡出差了。
根據由美子的證言,深夜兩點左右,她聽到有動靜,醒了過來,她豎起耳朵仔細聽,發現有人在陽台上,那個陽台連着二樓的三個居間,在她們夫婦卧室的隔壁,是禮美的房間。
她聽到玻璃窗被打開的聲音後,馬上意識到有人準備進入女兒的房間,於是她沒有猶豫,把手伸到了牀底下。
牀底下藏着一把獵槍。
這槍是森崎敏夫的,他上大學時曾參加過射擊隊,畢業以後仍然喜歡打獵。
當然,槍並不是一直放在牀底下的,這只是由美子在敏失長期出差時的習慣。為了可以在危急關頭防身,丈夫教給了她最基本的操作方法。
她端着槍走進了禮美的房間,看到一個男的站在牀邊,正要對禮美做些什麼,她馬上叫了起來,那男子聽到叫聲,慌忙逃了出去,她扣動了扳機,那男子已經跳下了陽台。
那人是開着輕型卡車來的,他在開車逃跑的路上,撞倒了附近的居民。
犯人很快就被逮捕了,是一名住在江東區名叫坂本信彥的27歲的男子,家裏是開電工商店的。輕型卡車是家裏的經營工具。
這兩個多月,坂本一直在糾纏森崎禮美,所以,當警察問禮美有沒有線索時,禮美馬上就説出了他的名字。坂本的住址也馬上查清楚了,他曾經給禮美寫過很多封信,上面清楚地寫着地址。幾乎所有的信件都被禮美扔掉了,幸好她還留着一封,幫了搜查人員的大忙。
搜查人員馬上朝坂本家出發。坂本一直龜縮在家中,或許已經聽天由命了,當搜查人員審訊他時,他痛痛快快地招認了。
很簡單的一個案件——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這麼想。
和牧田分開30分鐘後,草薙開着自己的車,穿過了帝都大學的大門。他把車停在最裏面的停車場裏,走進了古老的校舍。這是理工學院物理系的校舍,第13研究室在3樓。
上了樓梯,走近房間,他聽到了口號聲好像是拔河比賽時的“一二、一二”聲,而且像是從第13研究室傳出來的。
草薙歪着頭敲了敲門,裏面沒有任何反應。或者説,敲門聲被裏面的聲音淹沒了他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他難以置信。桌子和椅子全都堆在牆角,中間是很多學生正在拔河,兩邊的學生加起來超過了20人。
湯川就在旁邊,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看着學生們。
在草薙的觀看下,右邊的隊伍贏了。看來所有人都累了,有人彎着腰,不停地喘着粗氣。
草薙拍了拍湯川的肩膀。年輕的副教授回過頭露出潔白的牙齒:“是你啊。”
“你們在幹什麼?”
“你不是看到了嗎?拔河。”
“這我知道。為什麼要拔河?”
“做一個簡單的物理實驗,名字叫拔河必勝技。”
“啊?”
“好啦,”湯川拍着手站了起來,“有客人來了,我們再來一次,大家拿好繩子。”
啊?還要來一次——學生們嘟囔着拿起了繩子,各自就位。
湯川看着草薙:“你難得來一次,就來做個遊戲吧,猜猜哪邊能贏。”
“啊,這可很難説啊。”
“憑你的直覺和經驗來猜。”
“也好,”草薙對比着兩邊的隊伍,體格看起來都差不多。他想起剛才的比賽結果,指了指右邊這一隊,“就這邊啦。”
“OK,要是這邊贏了,我請所有人喝果汁,不然你請另外一邊的人喝果汁。”
“好吧。”
“你對他們有什麼建議嗎?”
“建議?”
“對,比如説,把腳張開,身體向後仰,等等。”
“你説的也是。”草薙看着學生們思考起來,他想起以前參加運動會拔河比賽時指導老師説過的話:“首先最重要的是,要把腰沉下去。”
“哦。還要把腰沉下去啊。”湯川抱着胳膊用佩服似的語氣説。
“對,把腰沉下去,叉開雙腿,用力站穩,這一點非常關鍵,挺直了身子是使不上勁的。”
“原來如此。你能不能示範一下,到底腰彎下去多少合適呢?”
“彎下去多少?這個嘛,儘量彎下去就是了。
草薙做出了拔河的姿勢,將腰儘可能地向下沉,屁股幾乎都捱到了地面。
“各位同學,你們看明白了嗎?要按他剛才示範的動作來拔,一定不要無視他的建議。好了,把腰沉下去,拿起繩子。”
聽了湯川的吩咐,右邊選手們苦笑着按要求去做了,不過看起來總給人一種垂頭喪氣的感覺。
“對另外一邊有建議嗎?”湯川問。
“沒什麼特別的建議,隨便怎麼來吧。”
“那我就讓他們用剛才你説的那些不正確的姿勢來拔了。”
湯川讓左邊隊員們將腰稍稍向上抬起。在草薙看來,這種姿勢很不穩定。他覺得勝負已經一目瞭然了。
“好,下面比賽開始,兩邊都擺好姿勢預備……一、二、三,開始!”
在湯川的加油聲中,比賽開始了,兩邊隊伍都在拼命地拔着,不過令草薙意外的是,右邊的隊伍開始被哧哧地拖着向前滑動了。
“把腰沉下去,沉下去!”草薙大聲指揮。
不過他的聲援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右邊的隊伍還是輸了個乾淨利落。
湯川回過頭笑:“別忘了請大家喝果汁啊。”
“這都是你指示他們故意輸的吧。”
“你覺得是那樣嗎?”
“難道不是嗎?”
“那我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説腰沉下去好?”
“當然是因為那樣比較穩,穩就客易叉開腿用上勁。”
但是湯川搖了搖頭。
“錯!拔河的時候,將腰的位置抬高,更容易站牢。”
“不會吧?”
“你想一想,比起拉一個位於高處的東西,拉一個位於低處的東西時,腳與地面的作用力更大吧?甩專業術語來説,就是垂直抵抗力增強,最大摩擦力也增強,也就是説,腳的蹬力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如果對方不改變高度的話,只要將自己這邊的重心提高就行了。”
“明白了吧?”湯川又問。
草薙在頭腦中反覆品味着他的話,結果想得有些輕微頭痛。他晃了晃腦袋:“反正我又不用參加運動會。”
湯川不出聲地笑了,他拍着草薙的肩轉向學生們:“大家把屋子收拾一下,我再給他補一節物理課。”
4
“其實也算不上什麼大案,犯人已經抓到了,他也供認了犯罪事實,我們掌握的證據也確鑿無誤。總之,必要的東西已經俱全了。”草薙靠着樓頂上的鐵絲網説。
“那不是很好嗎?這很少見啊,盡情享受這種幸運就行了。”
湯川拿起放在牆角的軟式網球和球拍,對着牆打了起來,由於他以前就是羽毛球隊的高手,所以他把球拍控制得很好,球幾乎每次都能擊中同樣的位置。
“只是有一件事情我搞不明白。”草薙説。
“什麼?”
“動機。”
“動機?”湯川放下球拍,從牆上彈回來的球就那樣滾走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動機會出什麼問題呢?犯人的目的,就是姦淫,這不就足夠了嗎?”
“話雖如此,但是問題在於,犯人為什麼偏偏要瞄準那個女孩呢?首先交代一下那個女孩的名字叫森崎禮美。”
“我對名字不感興趣。”
“不,在這起案件中名字非常關鍵。聽説犯人坂本信彥這兩個月以來一直在纏着森崎禮美,起因就在於她的名字。”
“是因為和甩了他的前女友同名同姓嗎?”
“你的想象力倒是不錯,不過稍有不同。犯人坂本信彥是這麼説的——他和她命中註定要在一起,這是17年前就決定了的——”
聽了草薙的話,湯川哈哈大笑。
“這種老套的話,很早以前就有了,説什麼你我命中註定要在一起,天意不能違背,等等。想不到到現在還有人編這種老套的故事啊!”
“最初我們也當成是玩笑,但是聽着聽着我們就笑不出來了。”草薙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照片,遞到湯川面前。
“這是什麼?”湯川看着照片,眉頭擰到了一起,“這好像是作文的一部分吧。”
“這好像是坂本在小學四年級時寫的作文,題目叫《我的夢》,寫的是他做夢夢到了將來和自己結婚的女孩子。而且女孩子的名字就叫禮美。你仔細看照片,上面用片假名寫着“モリサキレミ”森崎禮美的片假名寫法——譯者注)。
“確實是那麼讀啊。”湯川點點頭,笑容消失了。
“和他家人也確認過,他本人確實説過這些話。據他家人説,坂本從小時候起就一直稱自己將來要和一個叫森崎禮美的女孩子結婚。除了這篇作文,還有很多東西可以證明。剛才我還見了坂本的小學同學,他也證實了坂本沒有撒謊。”
草薙把剛才紀念冊的事情向湯川講述了一遍。湯川抱起了胳膊,手裏還拿着球拍。
“都27歲了,還繼續抱着這樣的夢,這的確不太正常。也沒想到,還真出現了同名同姓的女孩。”
“好像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中,他知道了有森崎禮美這樣一個女高中生,從那以後他就沒完了,又是打電話,又是寫信,還守在禮美放學的路上,聽説森崎禮美很害怕,最近都不敢外出了。”
“原來他有跟蹤癖啊。”
“那種人意識不到自己招人煩,所以落了這麼個結果。據坂本自己講,因為對方還是孩子,所以他打算一直守護着她,直至她長大成人。”
“天哪,”湯川搖着頭,“對他們兩個來説,這真是一個不幸的偶然啊。”
“問題就出在這裏。其實,你覺得存在這種偶然嗎?”
“你是説,和小時候夢見過的人在17年後相遇?”
“嗯。”
“應該有可能吧,”湯川淡淡地説,“事實上,不是已經發生了嗎?這是沒辦浩的事。”
“但是,真的是森崎禮美呀,要是叫山本良子之類的名字,當然可以看成是偶然。但是叫森崎禮美——這有可能是偶然嗎?”
“不是偶然又是什麼呢?”
“不知道,所以我正苦惱着呢。”
“你該不會打算讓我幫你解開這個謎團吧?”
“猜對了,我就是這麼想的,”草薙把手放在湯川肩上,用他最真誠的眼神看着湯川,“我們刑警對這種事不拿手,拜託了,把你的智慧借給我們一些吧。”
“可是這方面我也不擅長啊。”
“你以前不是揭開過靈魂脱體之謎嗎?發揮你那時的水平就行了。”
“那是物理現象,這次是心理問題,超出了我的專業領域。”
“那就是説,你相信預知夢和靈夢這種事嘍?這和你的風格可不相符。””我沒説我相信那些,我只是説,這是一個單純的偶然。”
“要是偶然的話,就有點太離譜了。”
“怎麼,解釋成偶然不行嗎?”
“倒不是説不行,只不過,是否將這件事定性為偶然,牽扯到問題的關鍵。”
“此話怎講?”
“首先是媒體很煩人。這件事肯定會成為他們編造託夢、輪迴等無聊話題的引子。説實話,媒體已經嗅出一些味道了,最近有可能要在電視上大做文章。”
“我倒想看看呢。”説這句話時湯川並沒有露出相應的感興趣的表情。
“其次,是關於審判。按現在這種情況,那個傢伙的辯護律師肯定會主張他精神異常。”
“應該會吧,”湯川點頭,“我是律師的話也會這麼説。並且從目前的情況看我覺得他確實不正常。”
“不過能不能設想其中有什麼詭計呢?或許不能單純地按精神不正常來對待。”
“詭計?你指的是……”
“所以希望你能幫我考慮考慮。”
聽了草薙的話,湯川露出一副苦笑,像是要發球一樣高高地輪起了球拍,之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看着草薙.“如果不是偶然的話,那就是必然了。就是説,坂本在17年前就知道森崎禮美這個名字,那時就見過她。”
“我們做刑警的也這麼想過,不過後來覺得這不可能。森崎禮美現在才16歲,當時還沒有出生呢。另外,坂本和森崎家也沒有任何聯繫,當時只有10歲的坂本不可能去過世田谷吧?”
“如果這種可能性也被你否定了的話,我就真的束手無策了。”湯川拿着球拍做出了投降的動作。
“如果連你也這麼説,那就真沒辦法了。”草薙撓着頭,“看來還是偶然吧,那傢伙就是個妄想狂,想必那封邀請信也是他編出來的。”
“邀請信?什麼東西?”
“坂本説,他那天晚上是應禮美的邀請過去的,據他交代,他收到了一封信,大致內容是禮美會在房間裏等着他。當然,禮美否認曾寫過這封信。”
湯川走近了鐵絲網,目不轉睛地眺望着遠處的風景,雖然他看似是在望風景,實際上腦子裏在不斷地做着各種思考。
他終於回過頭來,對草薙説:“你先讓我看看那本畫着傘的紀念冊吧。”
“我這就聯繫股長。”草薙答道。
5
合上紀念冊,湯川嘆了一口氣。他用右手託着腮,左手食指不停地敲着會議桌。他面前擺着坂本的記事本、作文、筆記等物品,每個上面都至少出現了一次森崎禮美的名字。
這是世田谷警察署裏的個房間,裏面放着和坂本信彥的“預知夢”相關的資料。平時出入這個房間的只有草薙和牧田,其他接查人員都認為事情已經解決了,並且他們一開始就對預知夢毫不關心,所以把民間人士湯川帶進來倒不費勁。
“你怎麼認為?”草薙問。
“不可思議。”湯川答道,“除了不可思議,我實在找不到別的形容詞。”
“還是覺得是個偶然?”
“不,我覺得不是。越看資料,越覺得不是偶然,對一個虛構的人物如此執着的人,本身就很少見,況且還存在同名同姓的人,這就更離奇了。”
“但是你也無法解釋吧?”
“現在,”湯川又掃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森崎禮美這個名字是怎麼來的?”
“不是已經告訴過你嗎,坂本小時候夢見的。”
“我問的不是這個,是現實中的那個禮美,這個名字是她父親起的嗎?”
“不,是她母親起的。”
“你確定?”
“確定。從坂本那裏聽了預知夢這件事之後,我馬上就去森崎家打聽了情況,也就是在那時,我問了她名字的由來。”
草薙拜訪森崎家的時候,一家之主森崎敏夫也在家中。據説他知道家裏出事之後,就急急忙忙回國了。敏夫看起來始終很冷酷,一直要求對犯人處以極刑。
草薙對森崎夫婦講了坂本的預知夢,問他們有沒有想起來什麼。慣怒得滿臉通紅的敏夫理所當然地全部加以了否定。
“説什麼預知夢,誰相信這種鬼話!還做夢和禮美結婚?真是恬不知恥。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自己,只知道痴人説夢!説什麼他以前的筆記本上寫着禮美的名字,這種事情你們也當真?!那肯定是他認識禮美之後才寫上去的。”
敏夫的言論顯然站不住腳。種種事實都證明坂本確實在17年前就知道森崎禮美這個名字了,中學的紀念冊就是證據之一。
草薙問森崎夫婦,禮美這個名字是誰起的,為什麼會起這個名字。
這次由美子回答説:“是我在醫院的牀臨時想出來的,因為以前覺得肯定會生個男孩,所以沒準備女孩的名字。”
由美子瘦瘦的,典型的目本人臉型,言談舉止都很優雅,甚至有幾分柔弱,讓人很難想象出她端着獵槍的樣子。
‘您起名字的時候,參考過什麼嗎?比如説起名的書之類的。”
聽了草薙的提問,由美子搖了搖頭。
“我沒看過那些東西。只是希望她成為一個有禮貌的孩子,所以起名叫禮美。”
“您和誰商量過嗎?”
“沒有……當時丈夫把這件事全交給我了。”
“禮美,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嗎?我很喜歡。”敏夫堅定地説。
草薙還徵求了禮美的意見。與由美子不同,禮美面龐輪廓很有立體感,眼睛大大的,一看就是個美人坯子。
“我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總之覺得很噁心……幸好事情發生的時候我一直在睡覺,一想到我如果那時醒來,看到那個男的站在我牀邊,我就……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她確實非常害怕,從她微微的顫抖中就能看出來。她母親始終緊緊地握着她的手。
“那小子不是在逃跑途中還軋死人了嗎?足夠判死刑了。“敏夫又重複了一遍。
“哦,原來案發當時,她在熟睡啊?”聽完草薙的話,湯川説道。
“她的母親由美子端起獵槍射擊,打碎了窗玻璃,她這才被驚醒。聽她説當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湯川抱着胳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這時,牧田進來了,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戰着三個盛着咖啡的紙杯。
“來一杯吧。”牧田笑嘻嘻地説。
“這次伽利略先生好像也一籌莫展了。”草薙拿了兩杯咖啡,將其中一杯放到湯川面前。
“你能給我看看那封邀請倍嗎?”湯川問,“就是犯人説的從禮美那裏收到的那封信。”
“啊,沒有原件,不過這裏有一份複印件。”草薙從雜亂的資料中拿出一份文件,在湯川面前打開,“就是這個。”
“是電腦打出來的啊。”
“坂本説,這是出事前一天寄過來的。信封還留着,郵票上還蓋有印戳,收件人和發件人一欄的字也都是機打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是森崎禮美寄出的。不知是坂本自編自演的呢,還是某個人知道坂本對禮美的這份感情,導演了這樣一個惡作劇。”
“惡作劇倒是不難理解,但是坂本有理由給自己寄這封信嗎?。”
“這就不清楚了,不過那個傢伙也不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湯川歪着頭,把目光再次投到信上。
信是這麼寫的:
坂本彥先生:
感謝您一直守護在我身邊。由於我不能報答您的苦心,我很痛苦。
我想和您好好見上一面,不過在外面恐怕不行。
請您來我的房間吧。明天晚上,我打開房間的窗户,靜候您的到來。您爬上庫房,就能輕而易舉地進入我的房間了。
請您一定要偷偷地進來。我父親出差了,我母親還在家。
禮美
湯川抬起頭來:“坂本説他把這封信當真了,所以才悄悄地潛入了禮美的房間。”
“是啊,實在是荒唐。”
湯川一言不發,喝了口紙杯裏的咖啡。他的雙眼一直透過眼鏡片凝視着空中的某一點。
隨後他的目光對準了草薙,“你説過他在江東區,是吧?”
“什麼?”
“坂本的家,是在江東區吧?”
“是的,怎麼了?”
“好,”湯川站了起來,“我去走一趟。”
“什麼?去坂本家裏嗎?現在就去?”
“我們坐在這裏再怎麼苦惱,也得不到任何答案。答案應該就藏在坂本的孩提時代,”他盯着草薙的臉,“是不是不允許我這樣的外行和嫌疑犯家屬見面?要是那樣的話,我這就回去了,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忙呢。”
憑以往的經驗,草薙知道,當湯川用這種語氣説話時,他一定是掌握了什麼線索。於是草雉點了點頭。
“明白了,我會跟上面打招呼的。牧田幫我把車開到警署門口。”
6
“1914年的一天,巴爾幹半島的一位牧師做了一個夢,”湯川坐在副駕駛位子上説道,“夢見自己書房裏有一封黑邊的訃告信,是奧匈帝國大公送來的,説自己和妻子在薩拉熱窩成了政治犯罪的犧牲品。第二天,牧師就聽到了大公夫婦在薩拉熱窩被暗殺的消息。”
坐在後排的牧田發出了驚歎聲:“這是真的嗎?”
“據傳是真的,具體細節我就不清楚了。總之關於預知夢的傳説,很早以前就不勝其數。很多是出於偶然,不過也有很多不能完全歸於偶然,而是大體上能做出充分解釋的。例如剛才講的牧師的事,是不是可以這麼解釋:當時社會動亂不安,牧師平時一直在擔心大公夫婦,在內心深處憂慮有一天他們會被暗殺,於是潛在的想法就出現在夢境中了。”
“哦,這樣解釋就能理解了。”
“你的意思是,坂本夢到森崎禮美這個名字,也有一定的理由了?”草薙問。
“沒錯。”
“不過,即使弄清了這一點,又對案子有什麼幫助呢?”
“這一點明白了,案子就有希望告破了吧。”湯川説,“我想,那會是和現在完全不一樣的結局。”
“什麼意思?”
“這個嘛,咱們走着瞧。”
坂本家在一條叫葛西橋大街的主幹道上,是一座三層的小樓,一層是店鋪兼庫房,現在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
草薙他們和坂本信彥的母親富子在事務所的一個角落裏相對而坐。坂本的父親在事情發生後馬上就病倒了,聽説現在還在牀上躺着。信彥的親姐姐香奈子現在過來幫忙。
“我們也真的不清楚,他為什麼會説出那樣的話,”富子一邊用手絹擦眼淚,一邊説,“我們想反正這樣也不會給大家添麻煩,總比他被奇怪的女人迷得神魂顛倒要強,就沒管他,誰知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真不知該説什麼好……”
“聽説您兒子是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提到森崎禮美這個名字的,那時候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湯川問。他已經將自己的大學老師身份向坂本母女作了介紹,對自己研究過的很多不可思議的現象也作了説明。
“這個……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富子歪着頭説。
“那你有沒有聽到過森崎禮美這個名字?比如,從鄰居、顧客那裏聽到。”
“完全沒聽説過,我們家的顧客中也沒有,我記得附近住户中也沒有。所以對於信彥為什麼對這個名字念念不忘,我也覺得不可意議。”
“當時您兒子經常去什麼地方玩?您還記不記得他經常去的店鋪或者人家?”
對於湯川的提問,富子只是皺着眉頭,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與其説是想不起來,倒不如説是她現在的精神狀態不適合回憶過去吧。
“這裏有沒有能幫助我們瞭解您兒子當時生活的物品,比如日記相冊什麼的?”
聽到湯川的問題,坐在稍遠位置的香奈子接過了話茬:“有一個相冊。”
“能給我們看看嗎?”
“您稍等一下。”香奈子轉身上了樓。
富子在膝蓋上小心地疊起手絹,手絹已經濕透了。
“請問信彥要被判多久呢?”富子低頭問。
“還不太清楚,”草薙説,“如果只是私闖民宅還好説,可他又肇事逃逸……”
“啊——”富子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嘆息,“這個孩子為什麼會做出那樣的事來……他可是一個很善良的孩子啊!”
草薙本想説“犯人家屬都會這麼説”,不過他還是把這句到嘴邊的話給嚥了下去。
香奈子下來了,手裏面掌着一本藍色封皮的相冊:“就是這個。”
湯川接過相冊,放在膝蓋上翻開,草薙在旁邊斜着眼看。最初一頁是個男嬰,光着身子坐在椅子上。
“小學四年級時的照片大概在什麼位置?”湯川邊翻邊問。
“我記得這裏面好像什麼時候的照片都有。”香奈子説。
的確如此,在每張照片旁邊,都有“信彥幼兒園畢業典禮”之類的註解。湯川打開了寫着“信彥小學四年級”那一頁,上面貼着幾張運動會和郊遊的照片。
“好像沒發現什麼特別有價值的照片。”草薙説。
湯川臉色陰鬱地點頭。
“當時最瞭解他的人,還是他的朋友吧?”草薙交替地看着富子和香奈子的臉。
“嗯……不過,我覺得他沒有一直都很親密的朋友。”富子回答道。
“是嗎?”
“對,他喜歡一個人玩。”
原來如此,草薙點着頭。
這時,湯川捅着草薙的腰部:“喂,看這個!”
“什麼?”
“這張照片,”湯川指着一張照片,旁邊寫着“信彥小學二年級”。
“這是小學二年級的呀。”
“別管那個,趕緊看啊。”
草薙看着湯川指的那張照片,年幼的信彥正站在路邊,懷裏抱着一個布娃娃。看到這個,草薙眼睛一亮:“啊,這不是?”
“想起來了嗎?”
“當然想起來了,是那個娃娃。”
毫無疑問,正是畫在那本紀念冊上的娃娃,原來那是屬於坂本信彥的。不過一個男孩子有布娃娃倒是蠻稀奇的。
“這是什麼紀念品嗎?”湯川問旁邊的母女倆。
“啊,這個啊,”香奈子好像想起了什麼,“信彥小時候拿回來的,説是別人送給他的。媽媽,您也有印象吧?”
“這個東西,好像是有吧。”富子仍然心不在焉。
“現在還有嗎?”湯川問。
“沒有了,”香奈子肯定地回答,“媽媽説不吉利,把它扔掉了。”
“好像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説不吉利。”湯川接着問。
“這附近有個女孩子被車軋死了這娃娃是那女孩生前的寶貝。聽信彥説,他以前經常和那個女孩在公園玩,女孩的父親就把這個給了他。”
富子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點點頭:“你這麼一説,我也想起來了,還真有那麼回事。”
“您知道那個女孩的名字嗎?”
香奈子搖頭:“想不起來了,也説不定,他根本就沒有告訴過我們。”
湯川點點頭,一時陷入了沉思,草薙想象不到此時此刻他腦中在翻騰着什麼。
過一會兒,湯川終於抬起頭,對母女倆説:“你們的話很有參考價值,多謝了。”他又催草薙:“我們走吧。”
“我很想找到那個娃娃的主人,一回到車上,湯川説,“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找到呢?”
“想找的話,不會找不到吧,查查以前的交通事故記錄就行了。不過你得跟我説説這是怎麼一回事。”
“現在還不能下斷言,不過我想,那個娃娃很可能和坂本的預知夢有關係。”
“比如説,死去女孩子的靈魂附在了那個娃娃的身上?”牧田從後面插話。
一向不相信這類説法的湯川嚴肅地點了點頭:“對,有可能是這麼回事。”
“喂,你能不能認真一點啊。”
“我當然是認真的。”
“沒有正當理由的話,我們是沒法行動的。查交通事故記錄必須有相應的説明。”
聽了草薙的話,湯川面對着正前方,大口地做着深呼吸。
“那你們不必勉強,我無所謂,我才不管預知夢的謎底能不能解開呢。”
“你在威脅我們嗎?”
“我可沒那麼想,我只是告訴你,現在還無法下任何定論。”
草薙嘆了口氣,他知道如果這個男人甩手走開的話,自己就無計可施了。
“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調查的。”
“包括那個父親的情況。”
“哪個父親?”
“剛才不是説了嗎,給坂本信彥娃娃的,在事故中去世的女孩子的父親。”
“是。”
草薙開動了車子。如果聽到有靈魂附在娃娃身上這樣的事,上司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呢?想到這些,他既感到幾分恐怖又抱有幾分期待。
兩天後,草薙給湯川打電話。
“娃娃的主人找到了。”
“幹得不錯,想誇獎你一下呢,不過想想這也是你們份內的工作,還是算了。”
“這個工作可不那麼簡單啊,對上級解釋費盡了周折,調查以前的事故記錄也很不容易啊。”
“這麼做不也是為你們自己嗎。那麼結果如何呢?”
“從結論來看,恐怕你的希望要落空了。”
“是嗎,此話怎講?”
“女孩名叫櫻井真子,既不是森崎,也不是禮美。”
“這樣啊,太遺憾了。”湯川的語氣難掩失落。
“不過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我的信念是不抱沒有根據的期待。對了,你調查那個父親的情況了嗎?”
“調查了。事故當時,他住在坂本家附近,現在好像已經搬走了,並且改行做了設計師。”
“設計師?服裝設計師嗎?”
“不,好像是插圖和書籍裝幀。”
“那他是在家裏工作了?”
“這個嘛,倒沒調查……怎麼了?”
湯川沒有回答,在電話那邊陷入了沉思。
“喂,湯川!喂,怎麼不説話……”草薙焦急地呼叫着。
“我看清了!”
“什麼?什麼意思?”
“我看清了整個事件的輪廓!從現在起,草薙刑警大人有一件事要做。”
“什麼事?”
“調查一下事故發生時的情況,儘量把女孩子父親當時的生活狀況調查清楚,這樣一來,森崎禮美這個名字就肯定會出現。”
由於只是單方面地被吩咐,草薙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好了好了,不要總是你一個人明白,把你大致弄明白的輪廓也講給我聽聽吧。這是我代表警方的命令。”
“你這也太較真了吧。”湯川嗤嗤地竊笑着。
“不過偶爾聽聽你這種蠻橫的話也算是一種調劑。好吧,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談吧。聽完之後你再決定是否行動也不遲。”湯川又回到了認真的口吻。
“如果我的推理正確的話,整個事件就要顛倒過來了。”
“口氣不小啊,有那麼讓人吃驚嗎?”
“我想你會吃驚的,至少有那麼一點點。”話是玩笑話,但是聲音卻很嚴肅。
幾十分鐘後,草薙和湯川在帝都大學旁邊的咖啡店見了面。在最裏面那張桌子旁,物理學家向刑警披露了自己的推理。
他的話的確令人震驚不已。
7
草薙來到森崎家門口時,正趕上由美子開門準備外出。她馬上注意到了眼前的刑警,露出不解的表情。草薙點頭跟她打招呼。
由美子四下看了看,來到門口。
“有什麼事嗎?”
“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下,您要出門嗎?”
“嗯,我正準備出去購物。”
“如果您不着急的話,能佔用您幾分鐘時間嗎?”
“哦,”由美子東張西望了一番,最後擠出笑臉點了點頭,“可以,請進來吧。家裏比較亂,還請見涼。”
草薙説聲打擾了,低頭進屋。
由美子説家裏很亂,實際上擺放着皮沙發的客廳收拾得乾乾淨淨,所有物品都放在該放的地方,一些高檔的裝飾品點綴其間,恰到好處地顯明瞭主人的身份。
草薙猜想,可能是作為一家之主的敏夫比較挑剔吧,事實上森崎敏夫就是這種類型的人。
雖然草薙告訴女主人不用客氣,由美子還是端來了紅茶和曲奇。可能不管對什麼樣的客人,她都會做到彬彬有禮吧。
草薙啜了一口紅茶,這是他從未品嚐過的味道,有股特別的香氣。他暗自猜想,是不是隻給特別的客人才上這種茶。
“真好喝。”他坦率地説。
“不好意思,您想説的到底是什麼事呢?”
草薙坐正姿勢,把杯子放回桌面,心想以後再也喝不到這種紅茶了。
“以前我對您説過,坂本信彥家住江東區木場,是吧?”
“是的。”
當時我還問您有沒有去過那附近,坂本從小就把您女兒的名字掛在嘴邊,我想,他是不是和您的家有什麼關係。當時您明確回答,沒去過,是吧?”
由美子沉默地點了點頭,眼神中流露出不安。
“夫人,”草薙盯着對方的眼睛,“現在,您還能那麼肯定地説您沒去過嗎?”
“我不懂……您想説什麼?”
“那您還記得這個名字嗎?”草薙慢慢取出記事本,打開,事實上沒有這個必要,因為那名字早己刻入了他的腦海,“他叫櫻井努。”
由美子的眼睛一瞬間瞪得大大的,臉色發白,像失去了血色。
“您記得吧?”草薙重複問了一遍。
“不,”她搖頭,“我不認識這個人。”
草薙點點頭,他已經料到她不會那麼痛快地承認。
“櫻井如今在千葉開了一家設計事務所,還是單身。”
“我不懂你在説什麼,我不是告訴你我不認擔那個人嗎?!”
“櫻井他,”草薙繼續説,“已經承認了你和他的關係。”
像是電池沒電了一樣,由美子一瞬間僵硬了,她那看着空中的眼睛開始充血。
“20多年前,在距離坂本電工商店步行大約5分鐘的一幢公寓裏,住着一個設計師,他就是櫻井努。他妻子因病去世,他和女兒一起生括。當時有一個女子,每週都去他的家裏,那人就是你。”草薙一口氣説了下來,為的是告訴她,他已經將所有情況都調查得清二楚了。
其實,櫻井並沒有很快承認所有的事,最開始,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記得森崎這個名字,正是由於他的強烈否定太不自然,草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櫻井態度發生動搖,是在草薙指出他和森崎由美子的關係之後。草薙通過調查得知,櫻井曾在文化培訓班教課,其中一個學生叫森崎由美子。參加那個關於書籍裝幀講座的只有幾名學生。講座慢慢持續了半年,並且有很多次,只有森崎由美子一個人來聽課,櫻井不可能不記得她。
由美子的臉頰扭曲了,可能是她極力想做出笑臉的原困吧。
“為什麼,”她呻吟着,“為什麼現在還要提那件事……那件很久以前的事。”
“因為它和現在的案件有密切的關係,這一點您應該最清楚。”
“您在説什麼,我根本……”
“你應該還記得櫻井真子吧,就是櫻井先生的女兒。聽説真子很喜歡你,沒錯吧?她總是抱着你送給她的布娃娃。”
聽到布娃娃,由美子的表情又發生了變化,像是一下子失掉了全部的力氣。草薙感覺她已經敗下陣來了。
“真子還給娃娃起了名字,這你應該知道吧?沒錯,就是禮美。而且她還覺得禮美應該有姓,但不能姓櫻井。對真子來説,禮美就是每週來看她的温柔可親的阿姨的孩子,昕以,娃娃叫森崎禮美。”
由美子低下了頭,肩膀開始輕微地顫慄。
“你還記得真子被車撞死的事吧?那以後的幾年裏,你和櫻井一直保持着關係,但最終還是分手了,我想,是因為你懷孕了吧?”
由美子什麼也沒回答,草薙把這理解為默認。
“你生下一個女孩子,我不清楚她是你丈夫的孩子,還是你的情人櫻井的孩子,但關鍵是,你給孩子取的名字——禮美就是那個娃娃的名字。”
草薙的嗓子渴了,不過他沒將手伸向茶杯,他繼續説着。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給她取這個名字,或許你有特殊的想法,或許只是覺得這個名字好聽而已。總之繼承了娃娃名字的森崎禮美16年來健康地成長着。在這期間,你和櫻井一次也沒見過,以前出軌的事實被成功地掩蓋了——你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不料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意外之人,他就是坂本信彥。”
由美子繼續沉默着,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像是下定了決心要聽到最後的樣子。
“當你從禮美那裏得知坂本的住址,以及坂本堅持説自己在十幾年前就知道森崎禮美這個名字時,你肯定渾身冰冷。你的直覺告訴你,坂本一定和櫻井父女有什麼關係,並且你的直覺是正確的。”
接下來,草薙講起坂本和櫻井真子的娃娃之間的淵源。由美子第一次聽説這些事,表情又吃驚又絕望。
“坂本是從櫻井真子那裏知道娃娃的名字的,這應該很容易猜到。可他媽媽卻把娃娃給扔了,當時一定對他的打擊很大,不過,年幼的他不久就把娃娃的事忘記了。兩年後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了娃娃的名字,“モリサキレミ”(森崎札美的片假名寫法——譯者注),我猜是這個名字撼動了他心靈的某處,結果,他堅信,有叫這個名字的女孩子存在,他和她之間由一條無形的紐帶連接在一起,他又試着給‘モリサキレミ’填上了漢字,森崎禮美,這和你女兒的名字一樣,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聽到‘モリサキレミ’,很多人都會想起這幾個漢字吧。”
“當然,”草薙繼續説,“你並不清楚這樣的背景,你只是強烈地感到坂本的存在令你處境危險,他早晚有一天會讓你從前偷情的事暴露,你是這麼想的吧?啊,或許最讓你恐懼的,就是你不知道禮美究竟是誰的孩子。”
“禮美是,”由美子低着頭呻吟般地囁嚅道,“我丈夫的孩子。”
草薙吐了口氣,那不是現在要討論的事情。
“所以你就考慮,能不能用合法的手段來殺死坂本。這時,你腦海裏浮現出用正當防衞來殺他的想法,你想到引誘他侵入房間,再開槍把他打死,這樣絕不會遭到社會的譴責,而且根據《防止盜竊犯罪法》,還很可能被判無罪。這可真是一個完美的計劃。但你惟一的失誤是,獵槍的子彈沒有射中坂本。”
聽到這裏,由美子終於抬起頭來,並且搖了搖了頭,但她的動作那麼綿軟無力。
“不是那樣的……我沒有制定過什麼計劃。”
“我們已經掌握了證據,”草薙故意用安靜的表情説,“我們仔細分析了你用來引誘坂本的那封信,查清了打字機的機型和紙張,並且在你參加的烹飪培訓班發現了完全一樣的東西。聽説授課的老師會經常用那種紙來寫菜譜。我從那裏還得到了證詞,説最近看見你用過。事實上,昨天我的同事花了半天時間,幫我調查了油墨色帶,你寫的那封信,還完好地留在色帶上。”
應該説的,草薙已經都説了。接下來就等由美子的回答了。
她充血的眼睛開始濕潤,不一會便熱淚盈眶,淚水撲哧撲哧落了下來。她也不去擦,説道:“你能不能……能不能跟我丈夫説禮美是他的骨肉?”
草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問:“你能和我一起回警署嗎?”
“好。”她小聲回答。
森崎家門前停着一輛車,裏面坐着牧田和另外兩名刑警,他們是事先接到草薙的聯絡在此待命的。草薙把由美子交給他們。
“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回總部。”草薙對牧田説。
牧田點點頭,發動了車子,坐在後座的的由美子一直面朝着正前方。
草薙朝和車子相反的方向走去。在20米左右的地方停着一輛尼桑陽光,湯川躺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睡着了。
草薙打開車門上了車,湯川醒了過來:“結束了?”
“嗯。真是讓人討厭的工作。”
“正因為如此,才給你開那麼多工資。”
“先不説這個了,”草薙轉向副駕駛方向,“這次又是你幫了大忙,得好好謝謝你。”
“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沒什麼好謝的。”
“要不是聽了你那一番推理的話,我們根本不會懷疑上她。”
此時草薙的腦海中又回想起剛聽到湯川推理時的那份驚訝。那時,湯川最先説的一句話就是——森崎禮美的母親很可疑。
“沒有確切地聽到入侵者的動靜,母親就端着獵槍進入了女兒的房間,這樣的事情很奇怪。如果真有那麼大的聲音,首先有所察覺的應該是禮美本人吧。但事實上,禮美本人一直熟睡着,而犯人也只是靠近牀前,什麼都沒有做。也就是説只有母親發現了危險,並誇張地把獵槍拿在了手中。難道這不值得懷疑嗎?”
然後他又展開了大膽的推理,那就是,這次的事件是早有預謀的。
“如果母親的意圖是想拿正當防衞作幌子,達到殺死坂本的目的,那麼,她殺人的真正動機又是什麼呢?我認為這與預知夢有關。預知夢中可能隱藏着什麼對她不利的事情。我們假設坂本做夢的時候,也就是17年前,他與森崎由美子之間有着某種聯繫。如果由美子與還是小孩的坂本有什麼聯繫的話,那她一定是去過他家附近,而且是很頻繁的。她一直在隱瞞這件事。為什麼呢?如果一個家庭主婦必須隱瞞經常去某處這一事實的話,原因是很有限的。”
“是出軌。”草薙和牧田也馬上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到,在孩提時代的坂本家附近住着由美子的情人?不過,小孩子和成年男人之間關係親密的情況很少見。所以還是想到和他一起玩的小夥伴的父親比較合適吧。”
所以湯川讓草薙他們去調查那個父親當時的生活情況。
“這真是個匪夷所思的案件啊,”草薙一邊插車鑰匙,一邊感慨地説,“坂本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見森崎禮美這個名字呢,他沒料到個關於娃娃的回憶會操控了自己一生。”
“所有人都是被什麼東西操控着的。”湯川説着打了個大哈欠。
“我知道一個味道不錯的藍山咖啡店。”
“在這附近嗎?”
“在等等力。”
“去喝吧。”草薙説完發動了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