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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文化(4)

    奪權開始了。

    奪權提前了。

    奪權在七月中旬。

    本來賴和尚沒想這麼早奪權。雖然縣上、公社、周圍別的村,已經有許多奪權的,但賴和尚跟李葫蘆、衞東、衞彪定下的奪權日子是八月一日。"偏向虎山行"和"捍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兩個組織的羣眾也是這麼準備的。賴和尚認為八月一日是毛主席搞秋收起義的日子,搞事情容易成功,倒不在乎早兩天晚兩天。但先因為村裏一隻雞蛋,後因為村裏一隻豬,在七月中旬,奪權竟出乎意料地提前了。

    雞蛋事件是由兩派隊員張石頭張磚頭引起的。張石頭張磚頭是兄弟倆,現在都三十多歲。哥倆小時候一塊長大,感情很好,一塊到地裏割草偷毛豆,一塊下河裏摸泥鰍;和外邊孩子打架,哥倆説上一塊上,説下一塊下,弄得滿街的孩子都怕他哥倆。但兄弟倆長大娶媳婦之後,之間開始產生隔閡。一開始娶媳婦,大家在一塊過,之間沒有什麼。但後來大媳婦二媳婦鬧矛盾,弄得兩個兄弟也有了隔閡。石頭説磚頭太自私,磚頭説哥哥沒個當哥哥的樣子。兩個媳婦都説:

    "這個xx巴家,還過它幹什麼!"

    於是哥倆分了家。但分家之後仍在一個院子住,為了孩子、雞、鴨、鵝、豬、狗,也斷不了鬧矛盾。有一天,張石頭張磚頭的父親張拳頭死了,為給張拳頭做棺材,兩家往一塊湊棺材板,兩個媳婦埋怨湊得不公,互相吐了一陣唾沫。喪事辦完,兩家分喪筵上撤下來的雜菜,兩個媳婦又吵起了架,最後石頭磚頭也捲入進去,石頭將磚頭砸掉一顆門牙,磚頭朝石頭褲襠裏踢了一腳。等到"文化大革命"起來,村裏開始分派,兄弟兩個就參加了不同的派別。本來兩個都在一隊,都該參加趙刺蝟的"鍔未殘戰鬥隊"。但磚頭媳婦見石頭參加了趙刺蝟,便不準磚頭參加趙刺蝟,非要參加賴和尚,説:

    "咱跟他有仇,門牙都讓他打去了,咱不能跟他一派!"

    但磚頭覺得全隊的人都參加了"鍔未殘",自己一個人參加賴和尚恐怕不好,媳婦説:

    "你要參加趙刺蝟,我就不跟你個龜孫過!"

    這樣,磚頭只好參加賴和尚,成了"偏向虎山行戰鬥隊"的隊員。兄弟倆自參加不同的派別,一個擁護趙刺蝟,一個擁護賴和尚,雙方都盼望自己的一派勝利,好壓倒對方。他們共同居住的院子,還是父親張拳頭創下的。自兄弟倆鬧糾紛以後,院子顯得很亂,一地的雞屎、雜草和豬糞。兩家雖然有分歧,但兩家的母雞、豬、狗不懂事,還常在一塊玩。兩家的狗常在一起搶東西吃,兩家的雞常在一塊做伴下蛋。為了狗食和雞蛋的歸屬,兩個媳婦常在一起罵架。"文化大革命"剛開始,趙刺蝟一派在村裏勢力大,石頭參加的是趙刺蝟,大媳婦在吵架中就稍占上風,有時有事沒事還跐着門檻罵:

    "瞧那xx巴樣,啥時候毛主席一聲令下,就叫你們成了地主富農反革命,那才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二媳婦也自知自己的組織比人家弱一些,説話罵架底氣就差些。這時她也有些後悔讓丈夫參加了賴和尚。後來隨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特別是興起"奪權"以來,賴和尚又明顯佔上風,趙刺蝟就顯得有些被動,二媳婦又高興起來,她開始跐着門檻罵:

    "覺得自己抱了個粗腿,弄了半天,原來是個走資派!聽聽大喇叭吧,快打倒了,快奪權了!等打倒了,奪權了,都裝到監獄槍斃了,那才叫解恨呢!"

    這時大媳婦又有些心虛,擔心自己的權真有一天被人奪去。如果權真被人家奪去,二媳婦那樣的潑婦,還不騎到人脖子上拉屎?只是後來聽丈夫開會回來説,趙刺蝟不承認自己是走資派,權不是好奪的,村裏到底誰勝誰負還料不定,這才放下心來。

    七月十三日,院子裏有雞在草屋下了一個蛋。聽到雞叫,大媳婦二媳婦同時從屋裏出來,看這隻蛋到底是誰家的雞下的。兩人跑到蛋前,蛋前站着兩隻母雞,一隻是大媳婦的,一隻是二媳婦的,於是發生了糾紛,大媳婦説這隻蛋是她家的母雞下的,二媳婦説這隻蛋是她家的母雞下的。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那時大媳婦在院子裏佔上風,雞蛋就被大媳婦撿去了;這次二媳婦認為自己這邊快奪權了,該佔上風,這隻雞蛋也該歸自己撿去。可這次這隻雞蛋確實是大媳婦家的雞下的,因為她家的雞下蛋有一個特徵:雞蛋上有血絲。這次這隻雞蛋就有血絲,如果平白無故撿去,就太沒有道理。兩人先是爭吵,後開始廝打。廝打一陣,地上的雞蛋已經被兩人來回翻滾的身子壓碎了。這時老二磚頭從自己戰鬥隊開完會回家,見兩個媳婦在一起打,便跑上去勸架。他一勸架,二媳婦便不和大媳婦打了,照丈夫臉上就是一巴掌:

    "媽那個×,你老婆被人欺負,你不報仇,反倒勸架。要是這樣,還奪那個xx巴權幹什麼!"

    老二磚頭怕老婆慣了,捱了老婆一巴掌,也怒氣上升,反過來照嫂子臉上扇了一巴掌。沒想到大媳婦平日有頭昏的毛病,臉上突然捱了一大巴掌,立即暈倒在地。但磚頭和二媳婦以為她是裝蒜,又一人朝她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回了屋。這時老大石頭也從自己的戰鬥隊開完會回來,見老婆暈倒在地,急忙弄了一碗涼水潑到老婆臉上。老婆醒來,撲到丈夫身上就哭了起來。石頭聽了老婆的哭訴,也怒火上升。但他沒有立即找老二報仇,而是拉着媳婦就出了門,去找自己的組織。石頭平時和自己組織二組組長金寶混得不錯。他拉老婆來到隊部,金寶正好散會還沒有走,留下來和副隊長馮麻子一塊喝乾酒(即沒有菜的酒)。石頭將老婆推到金寶面前説:

    "看看,剛才你們還説咱們的權人家奪不了,村裏奪了奪不了,家裏可已經讓人家奪去了!仗着是偏向虎山行的,一巴掌就把人打昏在地。我想問問你們當頭的,這事你們管不管?你們要不管,我也不參加你們了,早晚是被人家打倒,還不如早些向人家繳槍投降,免得天天挨巴掌!"

    接着讓老婆把剛才發生的事哭訴了一遍。

    金寶、馮麻子這時都已喝得有些臉紅,金寶聽後撓着頭説:

    "管誰不想管,只是你們這是家務事,清官難斷家務事,叫俺如何管?"

    馮麻子卻用手止住金寶,説:

    "這不是家務事,這事情不一般!以前他怎麼不打人,現在他怎麼打人了?是看着咱們鍔未殘快敗了!要是這樣,咱還不能不管。咱要不管,他更該得寸進尺了!這風氣傳染開,最後弄得咱們的人到處受欺負,那還了得?這次咱要吃個啞巴虧,就證明咱快被打倒了,這不行。金寶,你帶幾個人去,去把磚頭家呼啦了,看到底誰先被打倒,看他以後再打人!"

    金寶這時也想通了,立即放下酒盅,去集合了幾個人。臨走時馮麻子又交代:

    "記着用柳條抽他,問他還奪權不奪權了!"

    金寶答應了,就帶着人,拿着柳條,由石頭和他的媳婦領路,去到磚頭家打人。可到了磚頭家,磚頭和他媳婦早聞風而逃,逃到了"偏向虎山行"的隊部。石頭問:

    "他兩口跑到了他們隊部,怎麼辦?"

    金寶剛才喝了酒,出門風一吹,現在已經有些微醉了,説:

    "麻子説了,這次不同往常,他就是跑到天邊,也得把他抓回來!"

    於是帶着人又去了"偏向虎山行"的隊部。等他們來到隊部,衞東已經帶着"偏向虎山行"的一幫人在門口等着。自從知道把石頭老婆一巴掌真打暈了,磚頭和他老婆就有些着慌。後來聞到金寶要帶人來替石頭老婆報仇,就急忙避到了自己隊部,將情況向副隊長衞東彙報了。衞東聽後一笑:

    "又沒有打死她,怕他個毯哩。讓他們來人,咱們正要奪他們的權,還怕他們來人?"

    所以金寶帶人來時,衞東已帶人在門口等着。金寶和衞東本來就有些相互看不起,金寶覺得衞東胎毛還沒褪盡,年輕不懂事,上了幾年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是生產隊長,衞東無非是生產隊一個勞動力,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打雞。衞東覺得金寶大字不識,有勇無謀,趙刺蝟手下都是這樣的人,哪有不敗的道理?但今天金寶來勢很猛,見面就將柳條伸了出來,用柳條指着衞東説:

    "狗蛋(衞東以前的名字),今天明着告訴你,我喝了點酒,別惹大爺生氣。大爺今天來事情也不大,無非抓一個兇手,差點把人給打死!你要識相,把兇手給交出來,大爺仍回去喝酒,你要不識相,別怪我手裏的柳條認不得你!"

    衞東聽到金寶叫自己過去名字,感到非常惱怒,又見金寶説話這麼不講禮貌,弄個柳條在他臉前晃,心中更加生氣。這老王八真是活膩了,哪天把權奪過來,一定要好好用柳條教訓他。但衞東現在沒有發火,而是將膀子架起來,對金寶嬉皮笑臉,説:

    "金大爺,你不要生氣,我今天也喝了點酒。告訴我誰是兇手,我就將兇手交給你!"

    金寶説:

    "磚頭家兩口就是兇手,一巴掌把石頭老婆打暈在地!仗着誰的勢力了,這麼猖狂!"

    這時磚頭媳婦在屋裏喊:

    "她先下的手!她仗着誰的勢力,這麼猖狂!"

    衞東止住屋裏的磚頭媳婦,指着金寶身後的石頭媳婦説:

    "金大爺,你説石頭媳婦被打暈了,她怎麼在你身後好好地站着?"

    金寶這時有些結巴,説:

    "現在她好了,剛才她暈來着!"

    衞東説:

    "剛才她暈我沒看見,現在她沒暈我可看見了!"

    接着又轉身向屋裏的磚頭和磚頭媳婦:

    "你們把石頭媳婦打暈了嗎?"

    磚頭和磚頭媳婦在屋裏異口同聲答:

    "沒有!"

    衞東拍着巴掌説:

    "看看,金大爺,一個沒暈,一個沒打,你這不是帶人無理取鬧嗎?你無理取鬧不説,手裏還拿着柳條想打人,我看你不是來捉兇手的,你倒是來當兇手了!"

    金寶被衞東的話繞了進去。他到底沒文化,嘴上説不過衞東,所以急得臉都白了:

    "什麼,你倒説我是兇手?權還沒奪過來,你倒血口噴人了!我説不過你,我不跟你説,我今天先捉走磚頭兩口拉倒!"

    説完,一揮柳條,就指揮"鍔未殘戰鬥隊"的人進屋捉拿磚頭兩口。衞東見金寶來硬的,倒有些害怕,不過他身邊的十幾個戰鬥隊員倒是不怕,仇怨已積了兩三年,有的人之間本來就有矛盾,這次可找到一個發泄的機會,於是一個對一個,攔住不讓進門,磚頭和磚頭媳婦也從屋裏走出來,又對上石頭和石頭媳婦。大家先是扭在一起,後來是廝打,後來動起了柳條,後來動起了棍棒和鐵鍬把。金寶衝鋒在前,衞東卻退後溜了。不過他沒有溜到別處,而是溜到地裏,把正在地裏幹活的"偏向虎山行"、"捍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的人叫回一些助戰。助戰的人一到,打得更熱鬧了。衞東又通知李葫蘆,讓他把喇叭打開了。

    一場混戰,雙方各有損傷。"偏向虎山行"、"捍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到底人多,又有喇叭助威,取得了戰鬥的勝利。"鍔未殘"這邊人少,傷的較多,其中兩個腦袋開花,三個腿被打斷了,一個腰被打壞了,都血裏糊拉的,金寶的臉、眼睛也被打腫了,腦袋上開了兩個口子,往下淌血。"偏向虎山行"、"捍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的人也傷了幾個,其中一個腦袋開花,其它都比較輕。在這次混戰中,石頭媳婦又被磚頭扇了一巴掌,又暈了過去,這次沒醒來;磚頭在扇石頭媳婦時,被石頭從背後拍了一鐵鍬,頭上開了花,也暈倒在地。混戰結束,兩派各自抬着自家的傷員,急忙奔了公社衞生院。

    雙方混戰的消息,傳到了雙方的最高領導趙刺蝟和賴和尚耳朵裏。賴和尚這兩天又犯痔瘡,在家裏躺着。當時他聽到街上一陣喧嚷,但當時痔瘡正疼,他沒有放到心上。到了下午,衞東、李葫蘆、衞彪來了,向他彙報今天中午發生混戰的情況。衞東説:

    "幸虧咱們今天人多,才沒有吃虧,不然非被他們撂倒幾個!老叔,既然今天咱取得了勝利,索性乘勝追擊,明天正式把他們的權奪了算了,何必要等到八月一日!"

    賴和尚躺在牀上沒動。聽到今天混戰取得了勝利,他心裏也有些高興,他問了問自己這邊傷了幾個人,是否都送到了醫院?但他對今天混戰的起因有些不滿意,説打就打,何必因為一隻雞蛋?理由聽起來有些不大方。不過既然打過了,又取得了勝利,也就算了。但他對衞東提出要乘勝追擊,提前奪權的説法,有些不以為然。説好八月一號,就是八月一號,哪裏差這幾天?再説自己現在正犯痔瘡,如何到現場指揮?大概衞東看出了他的心思,接着又説:

    "其實奪權十分簡單,咱們人多,像今天這樣,把他們的人一包圍,大喇叭喊着,再撂翻他幾個,還怕他不交出公章?他不交公章連他也撂翻!要是你老叔犯痔瘡,不方便,你不用動,由我跟李葫蘆去指揮就行了,保證把權給你奪回來!"

    聽到衞東這番話,賴和尚馬上有些警覺,從炕上坐起來,兩眼盯着衞東看。他從這番話裏,突然聽出衞東有野心。他今天指揮了一場戰鬥,有些忘乎所以,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革命要勝利了,他想篡權,想在他不在場的情況下自己指揮部隊。以前沒有看出來,關鍵時候看出來了,原來他是個有野心的人。不過賴和尚沒有從臉上露出來,只是轉過頭問李葫蘆:

    "葫蘆,你看呢?"

    李葫蘆到底賣過幾天油,他已看出賴和尚臉上有些不高興,也覺出了衞東太忘乎所以,説話不注意。於是他説:

    "依我看,奪權還是不能提前,起碼得等老叔的痔瘡好了。老叔在村裏多年,沒有老叔,這權恐怕奪不回來!"

    賴和尚看了李葫蘆一眼,十分滿意地點點頭。真是我中有敵,敵中有我,情況複雜。過去他與李葫蘆聯合,只是想借用他的大喇叭和造反團壯聲勢,從心裏並沒有把他當成自己人。他原來給李葫蘆許願,聯合奪權成功,給他一個革委會主任,其實那只是一個空頭支票,只是騙他來聯合。真奪權成功,革委會豈能給他個正主任?頂多給個副的,正的還得給自己人。現在看,李葫蘆倒比衞東還強。他已經下定決心,將來奪權成功,空頭支票可以兑現,衞東則應該往後排一排。想到這裏,他又重新躺到炕上,板着臉説:

    "奪權不能提前,還是八月一號,沒事你們散了吧!"

    這時衞東、李葫蘆、衞彪都看出賴和尚有些不高興。本來衞東還想説什麼,但看到賴和尚的臉色,頭腦也有些清醒。於是大家高興而來,敗興而歸,散了。

    趙刺蝟得到混戰消息已經是傍晚。當時他沒有在家,在村西貧農吳老貴家躺着。吳老貴的老婆,就是當年地主李家的少奶奶。李家少奶奶當年的男人李清洋,土改時被政府鎮壓。男人被鎮壓以後,李家少奶奶一個人沒法過;這時村裏已經沒有地主,為了改變自己的成分,她嫁給了貧農吳老貴。吳老貴是個老實疙瘩。自從趙刺蝟在村裏當了支書,就開始到吳老貴家來找她。吳老貴害怕趙刺蝟,也不敢不讓他來找自己的老婆。倒是李家少奶奶一開始並不願意與趙刺蝟來往,看不上他那下嘴唇比上嘴唇長的模樣。但趙刺蝟開導她:你看不上我,就看上吳老貴了?你看不上他,不照樣嫁了她?現在解放了,不是你當少奶奶的時候了,一切湊合着吧。李家少奶奶想了想,只好與趙刺蝟相好。好在土改時趙刺蝟曾把她叫到貧農團半夜審訊,所以兩人也不是人生地不熟。自與趙刺蝟相好,趙刺蝟倒對她十分照顧,她可以不下田勞動,在磨坊看驢拉磨。年輕時趙刺蝟來得勤,來了吳老貴必須出去。後來年紀大了,趙刺蝟來得便少了,再來也無非是遇到煩心事時,過來聊聊天開心,大不了再讓李家少奶奶掐掐腦袋,這時吳老貴出去不出去都可以。自從"文化大革命"開始,趙刺蝟心煩的時候增多,來吳老貴家又勤了。自從開始奪權,他每天都要來。這天他又心煩,出於習慣,他又到村西吳老貴家來,讓李家少奶奶給他掐腦袋。從上午一直掐到傍晚,中午飯、晚飯都是在吳老貴家吃的。吃過晚飯,趙刺蝟又讓李家少奶奶給他掐頭,這時突然闖進兩個人,一個是馮麻子,一個是金寶。金寶頭上纏着繃帶,渾身上下血糊糊的。把趙刺蝟等人嚇了一跳。等看清是馮麻子和金寶,趙刺蝟問:

    "你們倆跟誰打架了?"

    金寶"哇"地一聲哭了,説:

    "老叔,不得了,咱們的人都讓人家打倒了!"

    馮麻子接着將混戰的過程向趙刺蝟作個彙報。趙刺蝟聽説發生混戰,吃了一驚,這是不好的徵兆。就怪馮麻子、金寶沒事找事,為一隻雞蛋,為人家的家務事,去跟人家攪事端。聽説發生混戰以後,自己這邊傷的人多,人家取得了勝利,心裏又十分窩囊。又怪馮麻子、金寶有挑事的本事,沒打仗的能耐。既然沒有這個能耐,為什麼還挑事?既然挑事,就該把這個事弄勝才是。他從這次部下的失敗上,似乎隱約預感到最終失敗的結果。又看到金寶被人家打得一頭血污,在那裏"嗚嗚"地哭,更氣不打一處來,不過金寶滿頭是血,他也不好馬上把金寶怎麼樣,只是瞪起眼睛問:

    "你們平常不是都挺厲害,怎麼一上戰場就草雞了?聽説人家八月一號準備奪權,照你們這樣子,還不如把公章早些交給人家,免得你們再挨人家一頓打!"

    這時馮麻子説:

    "老叔不要生氣,這次發生得有點突然,沒有準備,所以失了敗;下次咱們準備好,看打得過他們不!"

    金寶撅着嘴説:

    "他們手裏都有兇器,棍棒的棍棒,鐵杴的鐵杴,咱們都是赤手空拳!"

    趙刺蝟朝他們兩人臉上一人啐了一口唾沫:

    "誰讓你們赤手空拳?他們會拿兇器,你們就不會拿兇器了?什麼都要我教給你們!回去給羣眾佈置,從今往後,一人懷裏揣一把鐮刀,等着他們再來打人!等着他八月一號來奪權!他奪咱的權,咱就開他的肚子;開了他肚子,他就奪不了咱的權!就這樣人家還給你們打得鼻口出血,要等人家奪了權,人家還不燒吃了你!"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馮麻子和包着腦袋的金寶,就下去佈置羣眾揣鐮刀,等着再一次打仗,等着八月一號賴和尚和李葫蘆的戰鬥隊和造反團來奪權。

    沒等到八月一號,七月二十二號這天,雙方又發生一次衝突。這次衝突比上次大,死了七八個人。這次衝突導致了奪權的提前。上次衝突因為一隻雞蛋,這次衝突因為一隻豬。豬在村子裏已經不多了。"文化大革命"以前,村裏跑的到處是豬。村裏人一般不吃豬,不是死了老人,或是娶兒媳婦,誰家吃豬幹什麼?只是村裏幹部吃"夜草",才殺一口豬,將肉醃起來慢慢吃。不過那時村幹部就一撥,村裏的豬吃不過來,所以街上跑的到處是豬。但自從"文化大革命",村裏的幹部由一撥變成了三撥,三撥幹部吃"夜草",豬下去就快。現在"文化大革命"已經快三年了,村裏的豬剩得已經沒有幾頭了。七月二十二號這天,趙刺蝟的"鍔未殘"派一隊人下到各生產隊徵豬,賴和尚與李葫蘆的聯合派也派一隊人下到各生產隊徵豬。"鍔未殘"那邊領頭的是馮麻子,聯合派領頭的是衞東,雙方在貧農晉大狗家碰了面。晉大狗家有一隻花豬,馮麻子要徵,衞東也要徵,雙方又起了糾紛。上次因為一隻雞蛋雙方打過一仗,大家心裏都存着仇恨。"鍔未殘"上次吃了虧,這次馮麻子也有些逞能,想將上次金寶丟的面子由他再撿起來。衞東這邊上次打了勝仗,士氣正旺,這次想乘勝追擊。雙方糾纏一陣,開始搶豬。豬沒搶着,人又打在了一起。一邊打着,雙方又派人去各自的大本營搬兵。因為快到八月一日,各自大本營都有準備,在金寶和衞彪的率領下,雙方全體出動,湧到了晉大狗家,全村五六百口子,打在了一起。晉大狗家盛不下,就在晉大狗家牆外的街上打。這是自村子成立以來,村裏發生的一次最大規模的械鬥。除了不會爬的孩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參加了。從上午一直打到下午,血順着晉大狗家的水道往外流。按説賴和尚、李葫蘆聯合派的人多,應該佔上風,但這次趙刺蝟、馮麻子"鍔未殘"的羣眾一人揣着一把小鐮刀現在都派上了用場。所以這次趙刺蝟派佔了上風。械鬥結束,全村重傷八十五人,輕傷三百二十一人,死八人。死者中除一人是趙刺蝟"鍔未殘"派那邊的,其餘七人都是聯合派的,都被人家的鐮刀開了肚子。七人中還有一個女的,就是當初演學"毛選"的路喜兒。她本來不是來打架的,是和一幫婦女來救護本派的傷員,也被人開了肚子。她的肚子還比別人開得更往下。所以順晉大狗家水道流出的,除了一股一股的血,還有一節一節的腸子。

    仗打到傍晚,停了。仗是突然停的,也不知為什麼,大家突然不打了,丟下傢伙,開始往公社衞生院抬人。死了親人的,開始趴到屍首上哭。老康撲到路喜兒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又"哈哈"笑起來。這時一街筒子鬼哭狼嚎。

    在整個械鬥的過程中,雙方的最高頭目都沒有出現。賴和尚在自己家躺着,趙刺蝟仍在吳老貴家讓李家少奶奶給掐頭。戰鬥結束,兩人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聽取馮麻子和李葫蘆的彙報。從戰鬥一開始,到規模擴大,趙刺蝟一直擔心自己的隊伍打不過人家,像上次因為雞蛋打仗一樣窩囊。當聽這次因為豬自己的隊伍打勝了,心中十分高興,説:

    "好,好,這次打得好,看他們再奪權!"

    接着查問傷亡情況。當聽馮麻子説這次不但傷了三百多,還死了七八個,規模這麼大,他又有些害怕,從炕上爬起來説:

    "我的媽,真鬧成大事了!"

    馮麻子擦着臉上的血説:

    "多虧你老叔,讓大家揣鐮刀頭,才取得了勝利。一開始勝敗不分,最後刷刷開了他幾個肚子,他們才害怕!"

    趙刺蝟嚇得臉都白了,甩着兩隻手説:

    "我讓你們揣鐮刀頭,是讓壯壯自己的膽,怎麼真的開了肚子!人又不是韭菜,割了肚子就活不回來了!"

    馮麻子瞪着眼睛説:

    "不割他肚子,咱就得失敗,權就保不住,你老叔支書不就當不成了!"

    趙刺蝟搓着手説:

    "你保住了權,割了這麼多肚子,這支書就是好當的啦?"

    接着開始在地上轉。轉了半天,突然對馮麻子説:

    "我馬上回家去,你趕緊去找賴和尚和李葫蘆,讓他們到我家説事!"

    馮麻子一愣:

    趙刺蝟揮着手説:

    "讓你找你就去找,不然事情可就鬧大了!"

    可沒等馮麻子去找賴和尚和李葫蘆,賴和尚和李葫蘆已經到了趙刺蝟家門外。不過不是他們兩人去的,身後帶着全體沒打死沒受傷的"偏向虎山行"、"捍衞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造反團"兩派的羣眾,前邊抬着七具屍體。賴和尚這兩天痔瘡已見好轉。當戰鬥結束,李葫蘆、衞東、衞彪向他彙報戰鬥情況,説自己這次打敗了,讓人家打死七個人,三個彙報的人就"嗚嗚"哭了。賴和尚也大吃一驚,但他沒有哭。他只是怪自己手下三個頭目窩囊,聯合兩派的人,沒有打敗一派,當初還聯合他幹什麼?原來還定八月一號奪權,這仗都打敗了,人都叫人家殺了,八月一號還怎麼奪權?所以心裏十分窩囊煩躁。這時七個死者的家屬也來了,找賴和尚哭訴。賴和尚看到一屋子死者的家屬,忽然靈機一動,覺得權還是可以奪的。雖然仗打敗了,但仗打敗也可以奪權,而且馬上就可以奪。於是對一地哭泣的死者家屬説:

    "×你們的媽,你們的人又不是我殺的,找我哭有什麼用?趙刺蝟的人殺了人,你們怎麼不找他去?把屍首抬到他家門口,看他怎麼辦?"

    死者家屬覺得賴和尚説得有道理,一鬨而出,抬屍首的抬屍首,喊人的喊人,要到趙刺蝟家門口。賴和尚也下了地,帶頭走在前邊,同時讓李葫蘆去開大喇叭,讓衞東衞彪在隊伍裏領羣眾呼喊口號。

    "向趙刺蝟討還血債!"

    "血債要用血來還!"

    "趙刺蝟血債難逃!"

    等等。

    到了趙刺蝟的家,人們便包圍了院子。這時村裏的大喇叭也開始廣播。這時已經是晚上,人們打起了火把。火把燈籠,映紅了半邊天,映紅了趙刺蝟家的院子,映紅了一羣憤怒的人,剛剛慶祝完勝利的"鍔未殘戰鬥隊"的隊員,見到這陣勢,見到七具屍體,都着了慌,紛紛作鳥獸散,回家閉門不出。馮麻子、金寶也害了怕,也隨人溜回了家。街上就剩下聯合派的人。趙刺蝟這時也回到了家,他是從後院跳牆頭進去的。家裏老婆孩子老母親都被院子外的人羣嚇傻了,在抱頭"嗚嗚"地哭。他那個玻璃球眼大兒子滿院子亂跑。狼狗嚇得也躲到了窩裏。趙刺蝟本來想立即與賴和尚、李葫蘆坐下談判,商量時局,沒想到他們利用這件事包圍了自己家。他從門縫裏看了看外邊憤怒的人羣和七具屍體,又看到滿街沒有一個"鍔未殘戰鬥隊"的人,就剩下他一個光桿司令,被人困住,心裏也十分害怕。但他突然看到人羣正中的賴和尚,賴和尚在屍體後鎮定自如的樣子,他突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賴和尚的用意。這時衞東衞彪已經指揮人在用大木樁撞門,死者家屬開始喊:

    "殺了趙刺蝟全家!"

    "讓趙刺蝟全家替俺償命!"

    等等。趙刺蝟老婆孩子都跑過來抱住趙刺蝟的腿,哆嗦着讓他救命。趙刺蝟這時倒不害怕了,長嘆一聲:

    "想不到真要完了!"

    於是到自己住室去了一趟,然後來到院子,不慌不忙打開了"咚咚"響的大門,從院子裏走出來,走到了燈籠火把下。趙刺蝟突然從院子裏主動出來,令燈籠火把下的人吃了一驚。抬大木樁的人也愣到了那裏。所以一時倒沒了口號聲,也沒人説話,都看着他。人羣中惟有賴和尚沒有吃驚,也沒看趙刺蝟,他在看地上的屍首。趙刺蝟倒沒看眾人,只看着賴和尚,對賴和尚説:

    "和尚,咱哥倆也搭夥計十幾年了。今天我頭一回佩服你。"

    賴和尚説:

    "現在還扯那些幹什麼?你是血債累累的走資派!"

    趙刺蝟一笑:

    "我血債累累?打仗的時候我在場嗎?咱倆不知誰血債累累呢!"

    接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圓木頭疙瘩:

    "你不就是要這個小木頭疙瘩嗎?我給你不就完了,還管得着花七八口人?"

    接着將那個木頭疙瘩扔給了賴和尚。不過小木頭疙瘩沒有扔準,還落到一具血跡斑斑的屍體身上,然後再滾落到地上。衞東上前撿起木頭疙瘩,遞給賴和尚。賴和尚接過疙瘩反過來看,上面已佈滿紅紅的血跡,轉着疙瘩的一圈字倒沒錯,是這個村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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