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沒結婚之前。是一個靜靜的、眉清目秀的姑娘。別看個頭小,小顯得小巧玲瓏,眼小顯得聚光,讓人見了從心裏憐愛。那時她言語不多。打扮不時髦,卻很乾淨。頭髮長長的。通過同學介紹,小林與她戀愛。她見人有些靦腆。與她在一起,讓人感到輕鬆、安靜,甚至還有一點淡淡的詩意。那時連小林都開始注意言語、注意身體衞生了。哪裏想到幾年之後,這位安靜的富有詩意的姑娘,會變成一個愛嘮叨、不梳頭、還學會夜裏滴水偷水的家庭婦女呢?兩人都是大學生,誰也不是沒有事業心,大家都奮鬥過,發憤過,挑燈夜讀過,有過一番宏偉的理想,單位的處長局長,社會上的大大小小機關,都不在眼裏,哪裏會想到幾年之後,他們也跟大家一樣,很快淹沒到黑壓壓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羣之中呢?你也無非是買豆腐、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洗衣服,對付保姆弄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頁書也不想翻,什麼宏圖大志,什麼事業理想,狗屁,那是年輕時候的事,大家都這麼混,不也活了一輩子?有宏圖大志怎麼了?有事業理想怎麼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一輩子下來誰不知道誰!有時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滿意足,雖然在單位經過幾番折騰,但折騰之後就是成熟,現在不就對各種事情應付自如了?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別人能得到的東西,你最終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幾年下來,通過與人合居,搬到牛街貧民窟;貧民窟要拆遷,搬到週轉房;幾經折騰,現在不也終於混上了一個一居室的單元?別人家一開始有冰箱彩電,小林家沒有,讓小林感到慚愧,後來省着攢着,現在不也買了?當然現在還沒組合傢俱和音響,但物質追求哪裏有個完。一切不要着急,耐心就能等到共產主義。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餿豆腐之類的日常生活瑣事。過去總説,老婆孩子熱炕頭,是農民意識,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什麼?你把老婆孩子熱炕頭弄好是容易的?老婆變了樣,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經常持久,誰能保證炕頭天天是熱的?過去老説單位如何複雜不好弄,老婆孩子炕頭就是好弄的?過去你有過宏偉理想,可以原諒,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發展規律。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小林,一切還是從餿豆腐開始吧。第二天早上六點,小林照例爬起來,到公家副食店前排隊買豆腐。這時老婆已經睡醒,大睜着兩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來腦子清醒的也快,不象小林,睡覺起來頭半天是木的,得半個小時才能緩過勁兒來,老婆只要五分鐘就可以清醒,續上入睡前的思路。這是優點,也是缺點,如果兩個人正鬧矛盾,老婆早晨醒來,又會迅速續上昨天的事情,繼續補課。看今天老婆發呆的樣子,又回到了昨天入睡前坐在牀沿上想心思的模樣,小林心裏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麼名堂。但老婆見他起牀,並沒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趕忙刷牙洗臉,拿上塑料袋悄悄出門。但等小林剛要去拉門,老婆在牀上發了言:
“我説你,今天的豆腐就別買了!”
原來老婆並沒有放過他,仍要續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裏就“嘟嘟”地冒火,一斤餿豆腐,已經扔了,又過了一夜,還真糾纏個沒完了?於是説:
“餿了一斤豆腐,還至於今後不買了?今天買回放到冰箱裏不就結了!你還要糾纏多少年!”
老婆向他擺擺手:
“我不是跟你説豆腐,今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單位呆了,我一定得調,你得跟我來商量商量這事!你不能對我的事漠不關心!”
原來並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説的是調工作,調工作也是個讓人窩心煩躁的事,比餿豆腐事件還複雜。本來老婆的工作單位不錯,大學畢業坐辦公室,每天也就是搞搞文件,寫寫工作總結,餘下的時間是喝茶看報紙。但老婆性格很直,象小林初到單位一樣,各方面關係一開始沒處理好,留下後遺症。後來覺悟了,改正了,但以前總留下傷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時候。單位不愉快,回來就向小林嘮叨,説要換個單位。小林就拿自己現身説教,説只要將幼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時間長了自然會適應,換什麼單位,天下單位都一樣。再説換個單位是容易的?我們都無權無勢,兩眼一抹黑,哪個單位會要你?老婆就説小林沒本領,看着老婆在水深火熱之中,一點幫不上忙。小林説,外邊幫不上忙,內裏不也幫了?不也向你解釋了?解釋不也是幫忙?就把老婆勸下了。老婆嘮叨一頓,怨氣出了,第二天就不説了,仍照常上班。如果這樣下去,老婆慢慢也會適應,沒有單位非換不可的煩惱。但小林家搬了幾次家,搬來搬去,住的離小林老婆單位越來越遠。當初搬家時,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興,説咱們終於在北京也有個房子了,把主要精力花在佈置房子上,怎麼裝窗簾,怎麼佈局,怎麼擺冰箱和電視,還差什麼東西,苦惱主要在這個方面。等傢伙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又不滿意了,怪這個地方離她單位太遠。因她的單位在這條線上沒有班車,她得擠公共汽車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個小時。清早六點起牀,晚上八點回來,頂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來,天天如此,車又擠,老婆就受不了,覺得是非換單位不可了。小林看着老婆每天下班疲憊不堪的樣子,也覺得這和在單位不愉快不同,在單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離單位太遠無法人為縮短距離,是得換個離家近一點的單位。真要決定換單位,兩人才感到面前的困難象山一樣,因為換不換單位,並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決定的。瞎貓撞老鼠,小林和小林老婆找了幾個單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絕,連個商量的餘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林老婆挺喪氣。小林説:
“算了算了,別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湊合着吧,北京還有比你上班更遠的呢!別光想路程,想想紡織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着幹一天活,你上班是喝茶看報紙,還不知足嗎?”
小林老婆發了火:
“你沒有本事,就讓我湊合。你當然能湊合了,天天有班車坐,我擠四個小時車的滋味你哪裏有體驗?我非換單位不可,要不換單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掙錢養活我們娘倆!”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壞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開動腦筋,真想出一個辦法,前三門有一個單位,聽有人説,那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和小林單位的副局長老張是老同學。小林幫老張搬過家,十分賣力,老張對小林看法不錯。老張自與女老喬犯過作風問題以後,夾着尾巴做人,對下邊同志特別關心,肯幫助人,只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認真幫忙。小林覺得這事如去找老張,老張不至於一口回絕。通過老張介紹,説不定前三門那個單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門那個單位雖離小林家也很遠,如坐公共汽車,也得兩個小時,但前三門那裏和小林家連地鐵,地鐵跑得快。四十分鐘就夠了,況且地鐵不象公共汽車那麼擠,有時上車還有座位。小林將這想法向小林老婆説了,老婆也很高興,同意去那個單位,讓小林去找老張。小林找到老張,將老婆的困難擺出來,又提出前三門那個單位,説聽説老領導在那裏有熟人,想請老領導幫幫忙。老張果然痛快,説:
“可以,可以,單位那麼遠,是應該換一換!”
又説:
“前三門那個單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志,是我的同學,我給他寫一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給辦!”
小林又大着膽子説:
“最好老領導再給他打一個電話!”
老張摸着胖腦袋“哈哈”笑了,照小林頭上打了一巴掌:
“現在的年輕人,比我們那時精明多了!好,好,我給你打一個電話!”
老張又打了一個電話,又給小林寫了一封信。小林捧到這封信,如同捧到聖旨一樣高興。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興。小林拿着這信到前三門的單位去,果然管用。管人事的頭頭接見了他,看了那封信説:
“老張是我的老同學,當年在大學,我們兩個都愛搞田徑!”
小林斜欠着身子坐在頭頭辦公桌前,忙接上去説:
“現在老張也愛鍛鍊!”
頭頭看他一眼,突然又問起老張前一段出事的事,讓小林講一講細節。小林感到有些為難,講不好,不講也不好,於是只揀些重要的講了講,説老張也只是和女老喬在辦公室裏坐了一坐,並沒有真正在一起,其它一切都是謠傳。那頭頭聽後“哈哈”笑了,説:
“這個老張,還是那麼可愛!”
最後才談起小林老婆調動的事。那頭頭情緒正好,説:
“行,行,老張託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邊哪個單位缺人!”
這不等於答應了?小林回來向老婆一彙報,老婆馬上抱着他在臉上亂親。兩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如果就這樣等着,小林老婆一定能調成,能每天坐着地鐵到前三門那個單位上班。但這時小林和小林老婆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把事情辦壞了。本來人家管人事的頭頭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婆打聽出一個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門那個單位工作,而且是一個處長,就同小林商量,單是一個管人事的頭頭是否太單薄,是否也找找這個處長?當時小林也沒犯考慮,覺得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總沒什麼壞處。於是就又找了這個處長。誰知道這一找不要緊,讓人家管人事的頭頭知道了,管人事的頭頭馬上停止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説: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讓他給辦辦看吧!”
小林這才着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線性錯誤。找人辦事,如同在單位混事,只能投靠一個主子,人家才死力給你辦;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會出力;何況你找多了,證明你認識得人多,顯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這時除了不幫忙不説,這容易產生牴觸心理,説不定背後再給你幫點倒忙,看你不依靠我依靠別人這事能辦成!小林和小林老婆認識到這個道理,明白過來,事情已經晚了。兩個人一開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後,又共同想補救的辦法。但這時能想出什麼補救辦法?小林只好再找老張,讓他給同學再打電話。但老張又不是你的親兄弟,人家是單位的副局長,老找人家也不好。於是小林老婆調工作的事,就這樣不上不下地放着。時間一長,小林事情一忙就暫時把這件事給忘記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時常一個人坐在那裏想心思。昨天發生了餿豆腐事件,餿豆腐事件過去以後,她沒洗腳坐在牀邊想的,就是這件事,今天早早起來,她將這話題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開始以為老婆又他找老張,但再找老張小林已很憷頭,於是説:
“事情已經讓咱們辦壞了,光讓我找老張有什麼用?”
小林老婆説:
“這次不讓你找老張,還讓你找前三門單位那個管人事的頭頭。”
再找管人事的頭頭,比讓他找老張還憷頭,小林説:
“因為找你那個熟人的丈夫,人家態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臉面再找人家?再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説:
“為什麼作用不大,這事我想了,你也別光怪我那個熟人的丈夫,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還是功夫下得不夠。現在社會上辦事,光動嘴皮子如何行?我考慮,咱得給他上個供。現在蒼蠅沒有不見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給你來真的,還是得出血!”
小林説:
“只和人家見過幾次面,熟都不熟,連人家家在哪裏住都不知道,這供如何上?”
小林老婆發了火:
“看你説話的口氣,就是對我的事情漠不關心!上次你要入黨,給女老喬送了什麼?那時咱們那麼困難,孩子吃奶都沒有錢,我不照樣讓你送了?輪到我的事,你怎麼就這麼推三擋四的,你這存的是什麼心!”
説着説着臉就白了。小林見她越説越多真生氣了,忙説: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麼作用?”
話説到這裏就算完了。白天兩人照常上班。等晚上回來,兩人匆匆吃完飯,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家裏去上供。但真到上供,供上些什麼,兩人都犯了難。兩人來到商店,逛了半個小時,拿不定主意。禮太小了送不出去,禮太大了又心疼錢。最後小林老婆相中了一個工藝品,一個玻璃匣子裏鑲嵌了幾個花鳥和小魚,美觀大方,四十多元,可以買。但兩人商量半天,覺得這個禮品也不合適,管人事的頭頭能會喜歡花鳥?別以為是隨便十幾塊錢買的賤價貨搪塞他,那樣作用更不好。最後又轉,轉到食品冷飲櫃,小林突然眼睛一亮,説:
“有了!”
小林老婆問:
“什麼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樂”,上邊掛着一塊牌子:“大減價,一塊九一聽”,而可口可樂的正常價格,卻是三塊五。“可口可樂”拿得出手,一聽一塊九,一箱二十四聽,也就四十多塊,看着體積大,又是名牌飲料,拿出來實用大方,管人事的頭頭肯定喜歡。只是不知它為何減價。小林老婆説:
“別是過期了吧,那樣就不好了!”
問了售貨員,也不過期,實在是奇怪,好象是單為今天他們送禮準備的。小林説:
“看這樣子,今天順利,這事肯定能成!”
老婆興致也高了,馬上掏錢買了一箱,由小林扛着,兩人擠上公共汽車去送禮。興高采烈到了管人事頭頭家的樓下,已是晚上八點半,時間也合適。但等兩人進樓道剛要上樓,從樓上走下來一個人,正是前三門單位管人事的頭頭……小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讓正下樓的頭頭吃了一驚,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門口,倒比在辦公室客氣,忙止住腳步笑着説:
“你們來了?”
小林説:
“王叔叔,這是我愛人,為她工作的事,老張讓我們再來找您一次!”
頭頭説:
“我知道了,那個工作的事,我這裏沒有問題,關鍵是下邊接收單位不好辦,你們如能找到哪個處室可以接收,讓他們再來找我不就行了?今天晚上我出去還有點事,車子在下邊等着,恕不能接待你們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裏都涼了半截。這不等於回絕了?等頭頭走到了樓外,小林才意識到自己肩上還扛着一箱“可口可樂”,忙向樓外喊:
“王叔叔,我還給您帶了一箱飲料!”
頭頭在樓外笑着答:
“我這裏還缺幾筒飲料?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着,車子發動開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尷到了樓道里。尷了半天,兩人才緩過勁來。小林將箱子摔到樓梯上:
“X他媽的,送禮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説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這禮送的,丟人不丟人!”
小林老婆也説:
“這個人怎麼這麼惡劣,這個人怎麼這麼小心眼!”
兩人便重新扛着飲料回家。因為禮沒有送出去,回家以後兩又為買禮心疼了半天,四十多塊錢買一箱“可口可樂”放到家裏,這不是吃飽了撐的?一箱“可口可樂”怎麼處理?退回商店,入口的東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關起門沒事喝“可口可樂”?過了兩天,還是老婆聰明,把“可口可樂”打開,時常拿出一筒讓孩子到院子裏去喝。過去從來沒買過飲料,也沒買過帶魚,孩子穿得破爛,在院子裏窮出了名。一次倒是買了帶魚,是賤價處理的,有些發臭,臭味跑到了樓道里,讓對門印度女人到處宣揚,現在讓小女兒拿着“可口可樂”到處喝,也起一個正面宣傳的作用,也算這箱“可口可樂”買的沒有白費。只是工作的事仍沒有着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繼續窩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