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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有心事?你説,逗着她玩。

    你怎麼看得出來?

    這明擺着,一個女孩子獨自跑到這種地方來。

    你不也一個人?

    這是我的嗜好,我喜一個人遊蕩,可以沉思冥想。可像你這樣一個年輕姑娘——

    得了吧,不只是你們男人才有思想。

    我並沒有説你沒有思想。

    恰恰是有的男人並沒有思想!

    看來你遇到了困難。

    思想人人都有,並不非要有困難。

    我沒有同你爭吵。

    我也沒有這意思。

    我希望能對你有些幫助。

    等我需要的時候。

    你現在沒有這種需要?

    謝謝,沒有。我只需要一個人,誰也別來打擾我。

    這就是説你遇到了煩惱。

    隨你怎麼説。

    你患了憂鬱症。你説得也太嚴重了。

    那你承認你有煩惱。

    煩惱人人都有。

    可你在自尋煩惱。

    為什麼?

    這不需要很多學問。

    你這人真油。

    如果還不至於討厭的話。

    並不等於喜歡。

    可也不拒絕,一起沿河岸走走?你需要證明你還有吸引姑娘的能力。她居然隨同你,沿着堤岸,向上遊走去。你需要找尋快樂,她需要找尋痛苦。

    她説她不敢朝下望,你説你就知道她害怕。

    害怕什麼?

    害怕水。

    她哈哈笑了起來,你聽出那笑聲有些勉強。

    你就不敢跳下去,你説着便故意貼着堤岸走,陡直的堤岸下,河水滾滾。

    我如果就跳下去呢?她説。

    我跟着就跳下去救你。你知道這樣能博得她的歡心。

    她説她有點暈眩,又説那是很容易跳下去的,只要閉上眼睛,這種死法痛苦最少,又令人迷醉。你説這河裏就跳下過一位同她一樣從城市裏來的姑娘,比她年紀還小,也比她還要單純,你不是説她就怎麼複雜,你是説今天的人較之昨天也聰明不了許多,而昨天就在你我面前。你説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河水更顯得幽深。這撐渡船的駝背王頭的老婆後來説,她當時還推了一下王頭,説她聽見鎖纜繩的鐵鏈在響。她説她當時要起來看一看就好了,她後來就聽見了嗚咽聲,以為是風。那哭聲想必也很響,夜深人靜,狗也不曾叫喚,才想不會是有人偷船,就又睡去了。迷糊之中,那嗚咽聲還持續了好一陣子,她睡了一覺醒來也還聽見,撐船的駝背王頭的老婆説,當時要有個人在就好了,這姑娘也不會尋短見,都怪這老鬼睡得太死。平常也是,真要夜裏有急事渡河的,會敲窗户大聲叫喊。她不明白的只是這姑娘尋短見為什麼又搬弄鐵鏈子,莫非想弄船好去縣裏,從縣城再回到城市裏她父母身邊?她完全可以乘中午縣裏來的班車,沒準是怕人發現?誰也説不清她死前想的什麼。總歸一個好端端的女學生,從城市莫名其妙弄到這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鄉里來種田,叫個書記給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後,在離這裏三十軍的下沙鋪,才被放水排的撈了起來。上身赤條條的,衣服也不知在河灣被那根樹權子掛住了。可她一雙球鞋卻端端正正留在那塊石頭上,那塊石頭將刻上"禹渡"的字樣,再用油漆描紅,旅遊的都將爬到那石頭上拍照,留念的又只是這後來的題字,渡口上屈死的冤魂將統統被忘掉。聽着嗎?你問。

    説下去,她輕聲答道。

    早先,那地方總是死人,你説死的不是孩子,就是女人。小孩子夏天在石頭上扎猛子,紮下去不見浮起的叫做找死,被前世的父母收了回去。屈死的總歸是女人。有城裏被趕下來無依無靠的女學生,有受婆婆和丈夫虐待的年輕媳婦,也有的是倩女殉情。所以,這禹渡在鎮上的吳老師考證之前,鄉里人又叫做怨鬼崖,小孩子去那裏玩水,大人總不放心。也還有人講,子夜時分,總看見穿白衣服的女鬼在那裏出現,唱着一支總也聽不清唱詞的歌謠,有點像鄉里的兒歌,又像是要飯花子的花鼓調。這當然都是迷信,人往往自己被自己講的嚇着了。可這地方,確有一種水鳥,當地人叫做青頭,讀書人説是青鳥,能從唐詩中得到引證。這青頭拖着長長的頭髮,自然也是鄉里人的説法。這鳥兒你當然見過,個兒不大,錠藍的身子,頭頂有兩根碧藍的翎毛,長相精神,靈巧至極,非常耐看。她總歇在堤岸下的陰涼裏,或是在水邊長着茂密的竹林子邊上,左顧右盼,從容自在。你儘可以盯住她欣賞不已,可只要一挪動腳步,即刻就飛了。《山海經》裏講的給西王母啄食的青鳥是一種神鳥,同這鄉里的青頭不是一回事,可也都充滿靈氣。你對她説這青鳥就像是女人,愚蠢的女人自然也有,這裏講的是女人中的精靈,女人中的情種。女子鍾情又難得有好下場,同為男人要女人是尋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飯,老人要兒媳為傳宗接代,都不為的愛情。這你就講到了麼妹,她專心聽着。你説麼妹就屈死在這河裏,人都這麼説,她也跟着點頭,就這麼傻聽着,傻得讓你覺得可愛。你説這麼妹也許給了人家,可婆家來領人的時候,她就不見了,跟了她的情哥哥,鄉里的一個小夥子。

    他也玩龍燈嗎?她問。

    鎮上玩龍燈武鬥的那夥是下面谷來村的,這小夥子家在上水旺年,相隔有五十里地,也差了好幾個輩分,可當年都是上好的後生。説的是這麼妹的情哥,沒錢沒勢,家中只兩畝旱地九分水田。這地方只要人手腳勤快,倒是餓不着。當然也還要沒有天災,沒有兵禍,要都趕上了,一村子死他十之八九,也不是不曾有過。還是説這麼妹子,這麼妹子的情哥,要娶上麼妹這樣標緻靈巧的姑娘,那點家當就不夠了。麼妹有麼妹這樣的姑娘的賣價,一付銀手鍋子的定錢,一挑子八個糕點盒子的聘禮,兩擔描金的衣櫃衣箱的嫁妝,都出在買上頭上。買姑娘的這主就住在水卷,現今的照相館後面,那老房如今也早換了主人,説的是當年的老闆,正房裏一味只生丫頭,這財東心想兒子才決定納妾。又碰上麼妹她娘這樣精明的寡婦,替女兒倒也算來算去,與其跟個窮漢種一輩子田,不如上富人家去當個姨娘。經中人往來説合,花轎算是不抬了,裏外的衣裳都-一做得,説好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裏卻偷偷跑了。她只挎了個包袱,裹了幾件衣服,半夜裏敲她情哥哥的窗户,把這後生招了出來,那乾柴烈火,當下便委身於他。又抹着眼淚,發下山盟海警,説好投奔山裏,燒山開荒為生。雙雙來到河邊渡口,望着滾滾的河水,這後生竟躊躇了,説是回家去拿把斧子,抄幾樣做活的傢伙,不料被孃老子發覺。做老子的拿起柴禾就打,打這不孝之子,做孃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兒子離鄉背井。做老子的打來做孃的哭,哭哭鬧鬧天跟着就亮了。早起擺渡的還説看見過一個拎包袱的女子,後來就起了大霧。天越見亮,晨霧越濃,從河面上騰騰昇起,連太陽都成了一團暗紅的炭火。擺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還算事小,叫放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集許多趕集的人,這墟場迄今少説也有三千年,三千年來趕墟場的總有人聽見,霧裏傳來一聲喊叫,剛出聲又噎了回去,水聲撲騰了一下,耳尖的説還不止一下哩,人又都在講話,就什麼聲音也聽不清了。這真是個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會從這裏過渡,滿滿的一船柴、炭、穀子、山芋、香菇、黃花、木耳、茶葉、雞蛋和人和豬,竹篙打得彎彎的,吃水到了船沿,白濛濛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塊岩石也只是灰灰的一道影子。貧嘴的婦人會説,那天早起就聽見老鴉在叫,聽見老鴉叫總是不祥的徵兆,那黑老鴉叫着在天上盤旋,準聞到了死人的氣味,人要死未死之前先發出死亡的氣息,這如同晦氣,你看不見,聞不到,全憑感覺。

    我帶着晦氣?她問。

    你不過自己同自己過不去,你有種自殘的傾向。你故意逗她。才不是呢,生活就充滿痛苦!你也就聽見她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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