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卻還在爬山,將近到山頂精疲力竭的時候,總想這是最後一次。等你登到山頂片刻的興奮平息之後,竟又感到還未滿足。這種不滿足隨着疲勞的消失而增長,你遙望遠處隱約起伏的山峯,重新生出登山的慾望。可是凡你爬過了的山,你一概失去興趣,總以為那山後之山該會有你未曾見過的新奇,等你終於已登上那峯頂,並沒有你所期待的神異,一樣又只有寂寞的山風。久而久之,你竟然適應了這種寂寞,登山成了你一種痼疾,明知什麼也找不到,無非被這盲目的念頭驅使,總不斷去爬。這過程之中,你當然需要得到安慰,便生出許多幻想,為自己編造出一些神話。
你説你在一片石灰崖底下見到一個洞穴,洞口用石塊疊起,差不多封死了,你以為這就是石老爺屋,裏面住着羌族山民傳説的那位神人。
你説他坐在一張鋪板上,木頭已經朽了,一碰便掉渣。朽木屑捏在手裏濕漉漉的,石屋裏陰濕不堪,石頭疊起的鋪前甚至有一條水流,凡能下腳處全長滿苔蘚。
他身靠石壁,你進去的時候,臉正朝向你,眼窩深陷,瘦得像一根劈柴。那棵有魔法的槍正掛在他頭頂上方,插在石縫裏的一個樹楔子上,伸手就能請到,槍身一點沒鏽,抹的熊油全成了烏黑的油垢。
"你來幹什麼?"他問。
"來看您老人家。
你做出恭敬的樣子,甚至顯出幾分畏懼。他不像那種已不明事理小孩子一樣任性的老人,你貌似恭敬哄哄也就夠了。你知道他一旦發作儘可以拿槍殺人,要的就是你對他畏懼。面對他那雙空洞的眼眶,你連眼神都不敢稍稍抬起,生怕透露你有垂涎他那槍的意思,你乾脆連槍也不看。
"看我來幹什麼?"
你説不出要幹什麼,想要乾的又不能説。
"很久沒有人到我這裏來,"他甕聲甕氣,聲音像出自於空洞裏,"來這裏的棧道不是都朽了?"
你説你是從深澗底下的冥河裏爬上來的。
"你們都把我忘了吧?
"不,"你趕緊説,"山裏人都知道您石老爺,酒後談起,只是不敢來看您。
你説是勇敢不如説是好奇,聽了便來了,你當然不便這樣説明。傳説既已得到見證,見了他又總還得再説點什麼。
"這裏離崑崙山還有多遠?"
你怎麼問起崑崙山?崑崙山是一座祖山,西王母就住在那裏。虎麪人身豹尾,漢墓裏出土的畫像磚這般刻畫她的形象,沉重的漢磚可實實在在。
"啊,再往前去便是崑崙山了。"
他説這話就像人説再往前去就是廁所,就是電影院一樣。
"前去還有多遠?"你斗膽再問。"前去——"你等他下文,偷偷望了一眼他那空洞的眼眶,見他那癟嘴蠕動了兩下,又閉上了。你不知道他到底説了沒説,還是準備要説。
你想從他身邊逃開,又怕他突然發作,只好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做出十分虔誠的樣子,彷彿在聆聽他的教導。可他並不指示,或者根本沒可指示的。你只覺得你顏面的肌肉在這種僵局中過於緊張,悄悄把嘴角收攏,讓面頰鬆弛下來,換成一副笑容,還是不見他反應。你於是移動一隻腳,把重心移過去,整個身體不覺在向前傾,你瞅近他深陷的眼窩,眼珠木然,像是假的,或許就是一具木乃伊。
你見過江陵楚墓和西漢馬王堆出土的這種不朽的古屍,沒準就這樣坐化。
你一步一步走近,不敢觸動,生怕一碰他就倒下,只伸手去取掛在他身後石壁上塗滿了熊油污垢失去光澤的那杆獵槍。誰知剛握住槍簡,它竟然像油炸的薄脆一捏就碎。你趕快退了出來,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還去西王母那裏。
頭頂上便炸開了響雷,天庭震怒了!天兵天將用雷獸的腿骨做成的鼓相敲打東海的蒙牛皮做成的大鼓。
九千九百九十九隻白編幅尖叫,在崖洞裏飛來飛去,山神們都驚醒了,山頂上滾下一塊塊巨大的頑石,石塊牽動石塊,山崖全部崩塌,又像是千軍萬馬騰地而起,整座大山一片煙塵。啊,啊,天空一下子出現九個太陽!男人有五條肋骨,女人有十七根神經,都敲擊彈撥起來,全止不住叫喊呻吟……你靈魂跟着出竅,只見無以計數的賄賂朝天張開一張張大口,又像一羣沒頭的小人向蒼天全都伸出雙手,絕望喊叫: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我頭來!還來頭我I還來我頭!還來我頭!我頭還來!我頭還來!我頭還來!還我來頭!還我來頭!頭還來我,頭還來我,還頭我來,還頭我來,我來頭還,頭來我還,來還我頭……我還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