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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省委辦公廳來了一個電話,説過兩天省委第一書記許年華要到這個地區來視察工作。因為許年華到省裏時間不長,到這個地區又是第一次,地委書記陸洪武、專員吳老對許年華又不熟悉,所以得知這消息後,顯得有些緊張。地委辦公室、行署辦公室兩套班子都跟着緊張起來,開始給書記和專員準備彙報材料。

    金全禮是在第二天得知這消息的。得知消息後,心情有些興奮。十年前的朋友,終於要相會了。於是趕緊跑到旅遊局的賓館去泡澡、刮臉、洗自己的衣服。洗着衣服,又想到現在人家成了省委第一書記,講話又那麼有水平,所以又顯得有些緊張,忙扔下衣服,跑到辦公室加班,想些許年華會問的題目,在紙頭上準備答案。又想到許年華到地區來,一定是陸洪武、吳老陪伴,這麼多副書記、副專員不一定能到跟前,屆時不讓副職陪同,自己不白準備了?又覺得自己的緊張有些好笑。正在這時,地委書記陸洪武推門進來,説:

    “老金,明天年華同志就要來了,你跟他是老朋友,咱們一塊見他!”

    金全禮聽到讓他見許年華,心裏又高興起來,但又謙虛地説:

    “由你們陪着,我就不見了吧!”

    陸洪武説:“要見,要見,老朋友了,怎麼能不見?再説,年華同志我不太熟,你在身邊也好。”

    這時金全禮似乎有些得意,但又謙虛地説:

    “其實年華同志挺平易近人的!”

    陸洪武説:“是嗎?看他在省委作報告,不苟言笑的樣子!”

    金全禮説:“怎麼不笑,那場合不同罷了!”

    陸洪武連連點頭:“對,對,場合不同!就是不知道他到這裏要問些什麼問題!”

    金全禮説:“無非農業、工業、鄉鎮企業,大不了還有精神文明,還能問到哪裏去?”

    陸洪武説:“這幾方面倒是讓辦公室給準備了。就怕他一問問到個偏地方,咱們答不上來,鬧得冷了場,就不好了。”

    金全禮説:“不會,他剛到省裏,不會給下邊的同志出難題!”

    陸洪武説:“你説得對,我再趕緊回去準備準備,有幾個數字,我讓他們再到統計局核實核實!”

    説完,就匆匆走了。

    陸洪武走後,金全禮也繼續進行開了自己的筆頭準備。他除了要準備陸洪武那些問題,還得準備些個人情況,防止他到時候問到。

    第二天上午,地委、行署一班人,開始在賓館等候。先是讓辦公室給省委辦公廳打了一個電話,問許書記動身了沒有,回答説八點準時動了身。從省城到這裏,車子要跑兩個小時,所以一到九點半,大家都緊張起來。這時陸洪武又找到金全禮問:

    “老金,年華同志有些什麼習慣?”

    金全禮説:“您指的是什麼?”

    陸洪武説:“譬如講,愛喝酒不愛,吃飯講究不講究。你説,是讓食堂複雜一點呢,還是簡單一點?”

    看着陸洪武為難的樣子,金全禮心裏有些感動,就對陸洪武説:

    “其實他這人挺好交的,沒有那麼多毛病!”

    陸洪武説:“不是頭一次不熟悉嘛!這樣吧老金,你與他是老相識,到時候悄悄問問他。他要是接近羣眾呢,咱們就複雜一點;他要是堅持‘四菜一湯’,咱就弄‘四菜一湯’!你不知道,上次馬省長到曲陽地區,地區弄了一桌菜,老頭子本來愛吃,這次卻突然清廉了,指着桌子罵了一頓,要吃‘四菜一湯’,把曲陽的同志弄得好下不來台!”

    金全禮説:“行,行,到時我問問他!”

    陸洪武説:“這樣就行了,我讓食堂準備兩套飯,到時候他要那套,咱上哪套!”

    接着跑向食堂。

    陸洪武一跑食堂,金全禮心裏又發了毛。乖乖,一個大擔子就這樣落到了他頭上。這都怪自己吹了大話。他與許年華也十來年沒見面,誰知到時候當問不當問呢?

    到了十點,大家都聚到賓館門口,準備迎接車隊。可到了十點半,大路盡頭還不見車影。等候的人都焦急起來。到了十一點,車子還沒有來,大家更加焦急。這時吳老對陸洪武説:

    “別是路上拐了彎,在哪個縣打住了,讓大家解散吧!”

    陸洪武説:“大家到會議室等着吧。”又對地委辦公室主任説,“你在這裏等着,看見車子,馬上通知一下!”

    回到會議室,大家議論的議論,抽煙的抽煙,突然辦公室主任氣喘吁吁地跑來,推開門就説:

    “來了,來了!”

    大家馬上停止議論,蜂擁到院子裏。這時許年華一溜三輛車已經到了樓門口。秘書一班人先從車裏跳了下來,接着許年華從車裏下來,笑哈哈地開始與大家握手。大家説:

    “年華同志,是不是路上車給堵住了?”

    許年華説:“沒有,沒有,路上稍停了一會,對不起大家,讓大家久等了!”

    這時許年華的秘書説:“路上碰到一個砍棉花杆的農民,年華同志與他聊了一會天!”

    許年華與大家握完手,陸洪武説:

    “年華同志,都十二點半了,咱們先吃飯吧!”

    許年華説:“好,先吃飯!”

    大家便向餐廳走去。走的過程中,陸洪武開始搗金全禮的腰眼,意思是讓他上去問許年華吃什麼。但這時金全禮情緒已經十分低落,因為在整個握手的過程中,許年華並沒有對他這個老朋友有什麼特別的表示,把他當成和大家一樣,似乎並沒有認出他來。也許十來年過去,人家當了省委書記,早把他給忘掉了。但又想到自己提副專員,他為什麼出了力?左右想不清楚,心裏矛盾,現在陸洪武又搗他的腰眼,可他哪裏還有勇氣去向省委書記搭訕!幸好這時許年華自己説了話,替金全禮解了圍。許年華説:

    “中午吃什麼?我看一人吃一碗麪條算了!吃過咱們在一起聊聊!”

    這時陸洪武説:“好,好,咱們吃麪條!”

    然後趕緊搗了搗辦公室主任的腰眼,讓他到廚房安排。因為原來廚房準備一複雜一簡單兩套方案,但並沒準備麪條。賓館又趕緊派車去街上買麪條。所以讓大家在餐廳多等了一會。麪條上來,已是下午一點。這時吳老説:

    “年華同志餓了吧!”

    許年華説:“餓是餓了點,但吳老不説餓,我哪裏敢説餓?”

    大家鬨堂大笑,吳老笑得滿面紅光。接着大家“哧溜”“哧溜”吸起麪條。

    吸完麪條,大家移到會議室。原來準備在開會時上汽水和“可口可樂”,但陸洪武見許年華吃飯吃麪條,在吃白條時趕緊吩咐辦公室主任將會議室換成一杯杯清茶。大家握着清茶,陸洪武、吳老開始彙報工作。也無非是工業、農業、鄉鎮企業,彙報到一半,許年華説:

    “老陸啊,能不能加快點進度?你們這狼山很有名,有廟有和尚,不想讓我看了?”

    大家又笑了。陸洪武説:

    “我加快,我加快!”

    加快彙報完,陸洪武説:

    “請年華同志作指示!”

    這時許年華指着專員吳老説:

    “我下車伊始,有什麼指示,吳老是老同志了,請吳老説吧!”

    吳老感動得滿臉通紅,説:“年華同志謙虛了,年華同志謙虛了,我是向你彙報情況,請年華同志講!”

    許年華只好簡單説了兩句。話有兩點:一是要大家“實事求是”,二是有事情拿不準,可以請教老同志,像吳老這樣的人。吳老又感動。大家鼓了掌。然後坐車,一溜車隊上了狼山,去看廟看和尚。

    在這整個過程中,許年華沒有和金全禮説一句話。金全禮受到冷落,感到十分委屈。他已經發覺“二百五”不時看他,似在懷疑他和省委書記的關係。看許年華的樣子,是把他忘掉了。看許年華的舉動,在地區這一班人裏,他最看重吳老,時時拉吳老在一起。上狼山,他不拉陸洪武,而拉吳老與自己一同坐車,上了他的“奔馳”。吳老是一個快退居二線的人,他為什麼看重他?金全禮百思不得其解。大家不知這是一個什麼謎!

    看完和尚看完廟,又回到賓館吃晚飯。吃過晚飯,大家請許年華休息。許年華説:

    “好,好,大家都休息吧,今天晚上有球賽,大家都看看電視!”

    大家與許年華握手,散去。等地區一班人出了賓館門口,四散分開時,這時許年華的秘書又趕出來,走到金全禮身邊問:

    “您是金全禮同志?”

    金全禮説:“是!”

    “年華同志請您回去説話!”

    金全禮的血液一下聚到了一起,忙不迭地説:“好,好!”心裏聚集了一下午的委屈,馬上煙消去散。十年前的老朋友,到底沒有忘記他。他故意看了“二百五”一眼,就跟許年華的秘書回去。

    到了許年華的房間,許年華正在衞生間洗澡。秘書對金全禮説:“請您稍等一下!”然後就退了出去。金全禮只好站在那裏等。

    等了二十分鐘,許年華披着浴巾、擦着頭從衞生間出來,一看到金全禮,“噗哧”一聲笑了,然後用手搗一搗金全禮的肚子:

    “你怎麼不坐下!”

    金全禮就坐下了。

    許年華説:“看你那樣子,似乎把我給忘記了!”

    金全禮又站起説:“許書記,我沒有把您忘記!”

    許年華問:“你現在還喝酒不喝酒?”

    金全禮説:“不喝酒,許書記!”

    許年華説:“你在胡扯,十年前喝,現在不喝?”

    金全禮只好説:“喝!”

    許年華又“哈哈”大笑説:“看你那拘束樣子,當年在大寨,你可不是這個樣子!你坐下!”

    一提起“大寨”,金全禮少了些拘束,於是坐下,也跟着“嘿嘿”笑起來。

    許年華説:“説一説,怎麼變成了現在這樣子,像個沒出嫁的閨女一樣!”

    金全禮只好以實相告:“您一當省委書記,把我給嚇毛了!”

    許年華又“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從他的提包裏抽出一瓶“洋河”,問:

    “你喝不喝?”

    金全禮説:“喝!”

    許年華打開酒瓶,對瓶嘴喝了一口,然後遞給了金全禮。當年在大寨,他們就是這樣嘴對瓶子輪流喝。金全禮也弄了一口。許年華説:

    “你們地區太不像話,我來了,一口酒也沒讓喝!”

    金全禮如實説:“哪裏不讓喝,都準備好了,怕您批評,沒敢往上上!”

    許年華這時已穿好衣服,坐在金全禮的對面,嘆了一口氣説:

    “是呀,當了這個差,處處不自由,連酒也不敢喝了!”

    金全禮這時想起了許年華幫忙自己提副專員的事,現在似乎應該説些感謝的話,於是就説:

    “許書記,您一到省裏來,我就聽説,老想去看您,但知道您工作忙,又不敢去。可您工作那麼忙,還沒有忘記我,還在關心我的進步……”

    説到這裏,就説不下去了。這時許年華擺擺手:

    “老金,不要這樣説,我沒有幫你進什麼步!我剛到省裏來,情況不熟,不管以前認識的同志也好,不認識的同志也好,都一視同仁,庸俗的一套咱們不搞!要是你是指提副專員的事,那就更不要感謝我,那和我沒關係,那是省委組織部與地委提名,省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你只想如何把工作搞好就是了。要感謝,你就感謝黨吧!”

    金全禮點點頭,更加佩服許年華的水平。又説:

    “許書記,您這幾年進步挺快!”

    説完,又覺得這話説得很不恰當。但許年華不介意,點燃一支煙説:

    “什麼進步快,黨的培養罷了,並不是咱的水平多高……”

    然後將話題岔開,開始説些別的。最後又問到金全禮的工作,金全禮向他彙報了,剛來地區不適應,現在適應了等等。許年華點點頭説:

    “你剛當副專員,什麼事情拿不準,可以請教老同志。要學會尊重老同志。在這個地區,要學會尊重吳老!”

    金全禮明白許年華的意思,使勁點了點頭。

    話談到九點,球賽開始,許年華打開了電視。金全禮站起來告辭,許年華説:

    “好,就這樣,以後有什麼事,可以給我打電話。這個地區的班子是不錯的,吳老、老陸都是不錯的!”

    金全禮又明白了許年華的意思,感動地點了點頭,就説:

    “許書記,我記住您的話,您休息吧,我走了。”

    許年華堅持把他送到門外。

    第二天一早,許年華就離開了這個地區,到另外一個地區去。地區一班人來送行。許年華與大家一一握手,這時又把金全禮當作與大家一樣,沒有格外對他説什麼。這時金全禮心裏沒有一點委屈,而是從心裏佩服許年華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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