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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央開始提倡案情舉報,這給管紀檢工作的金全禮帶來很大的工作量。天天有人舉報,不是寫信,就是打電話。金全禮和地委一個管紀檢的副書記,輪流值班,應付舉報。由於工作量較大,陸洪武提議讓金全禮專管舉報算了,計劃生育由一個姓沙的副專員兼起來。

    這天,金全禮接到一封檢舉信,説築縣縣委書記老叢、皮縣縣委書記老周、南成縣縣委書記老胡、烏江縣縣委書記老白,都在各自的縣城建獨院,修洋房,老周老白還亂到賓館搞女人。金全禮看到這封信嚇了一跳。老叢也好,老周老胡也好,老白也好,都是過去的老朋友。一來不知道這些事的真假,二來不管這些事是真是假,他金全禮都不好去問。就是去問,誰都知道誰的底細,人家尿不尿你那一套呢?老周老胡的脾氣他知道。於是又從心裏罵起了“二百五”,當初把這得罪人的差事推給了他。前一段舉報,舉報個商店經理,舉報個村長鄉長,他都好批示,批一個字:“查!”就有工作組去查。現在是老叢老周老胡老白他們,如何批“查”?説不定批一個“查”字,工作組拿這個“查”字下到縣裏,老周他們能把這個“查”字給撕了!於是又怪老叢老周老胡老白他們,你們都受黨教育多年,一生表現不錯,平時吃點喝點也就算了,何必要修獨院蓋洋房,自己跟自己過不去?這樣思來想去,在這封信上批不下字。他忽然想起上次處理小毛和縣委辦公室主任的事,於是得到啓發,在這封信上批道:

    “呈洪武同志閲處!”

    這樣批了字,讓辦公室秘書給送出去,心裏才舒了一口氣。可當天下午,這封信就又被陸洪武退了回來。陸在上邊批:

    “建議全禮同志親自帶人下去查一下!”

    金全禮看了這批示,全身冰涼。這是他上任以來,受的第一次打擊。接着就怪自己太蠢,不該與陸洪武玩心眼,不該將球踢給陸洪武,現在陸洪武又踢了回來,自己就陷入困境。如果不送陸洪武,自己還可以批給工作組去;現在一送陸洪武,被批了個“親自”,自己就得親自去。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聰明反被聰明誤。他不敢得罪老胡老白老叢他們,但也不敢得罪陸洪武。陸洪武批他“親自去”,他還不敢不“親自去”。真是“當差不自由,自由不當差”。所以金全禮最終還是決定去,去見一見老周老胡老叢他們。可等第二天早晨起牀,又覺得不妥。查還是要查,但在先查誰的問題上,得講究一下。老周老胡他們都是火暴脾氣,去年在省城開會,因為金全禮升副專員他們連宴都不赴,先見他們還不一下頂上了?還是先見築縣老叢比較合適,老叢與他一塊搞過四清,兩人關係不錯,老叢脾氣也温和些,可以先找他了解一下情況。

    上午,金全禮就帶着幾個人,分乘兩輛車進了築縣縣委大院。縣委辦公室主任迎出來。金全禮問:

    “老叢呢?”

    辦公室主任吞吞吐吐地説:“開會去了吧?我去找他!”

    金全禮當了那麼多年縣委書記,知道辦公室主任這一套,於是説:

    “開什麼會?到哪兒開會?去地區還是去省裏?該不是中央派專機來接他了吧?告訴我,一他到哪裏去了?”

    辦公室主任尷尬一笑,只好説:

    “叢書記在縣城北邊蓋房,這兩天沒有上班,我馬上派人去喊他!”

    金全禮止住他説:

    “不用去喊,我去找他!”

    於是上車對司機説:

    “到縣城北關!”

    到了縣城北關,果然找到老叢的建築工地。乖乖,一看就知道舉報信是真實的,老叢正在明目張膽蓋小樓,還動用了一部吊車。樓有兩層,現已建得初具規模,玉白色,宮殿式,轉着一圈琉璃瓦,果然刺眼。佔地有半畝大。金全禮的車子開到工地,老叢已笑眯眯地在那裏站着迎他。看他神情,知道他要來的樣子。金全禮下車奇怪地問: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老叢説:“會算!”接着又如實相告,“辦公室主任已打來電話!”

    兩人燃着煙。老叢看金全禮身後還帶了一幫人,問:

    “幹什麼來了,帶了那麼多人!”

    金全禮也如實相告:“查你呀!看這房子蓋的!”

    老叢笑了,説:“查吧!”又雙手並在一起,做出讓金全禮上銬的樣子。兩人都笑了。

    老叢上了金全禮的車。兩輛車開到縣賓館。老叢説:

    “我這有內蒙的羊,咱們涮他一鍋如何?”

    金全禮説:“這不是廢話?”又説,“找人再給搞幾條活魚,裝到我車子裏!”

    老叢問:“搞魚乾什麼?”

    金全禮説:“給吳老帶回去!”

    老叢也知道吳老的情況,這時縣委辦公室主任已趕到賓館,站在他的身邊,於是對辦公室主任説:

    “馬上開車到水庫去!”

    辦公室主任點頭,快步去了。

    中午,金全禮與老叢一個房間,金全禮帶來的工作組由縣委辦公室主任陪着在另一個房間,分別涮羊肉。涮了幾筷子,金全禮説:

    “老叢,咱倆關係不錯,我才跟你説實話。咱們受黨教育多年,也都是領導幹部,我就不明白,你,老周,老胡,老白,怎麼都突然蓋起了房子?”

    老叢問:“知道我多大了夥計?”

    金全禮愣了愣,答:“五十四吧?”

    老叢伸出指頭:“五十六!老周他們呢?”

    金全禮答:“也都五十多了吧?”

    老叢喝下一杯酒,説:“就是!五十多了,馬上都要退了夥計!我們不像你,升了上去,我們還能往哪兒升?退了,馬上是退了!臨退,總得留下個退路吧?”得有個自己的窩吧?跟黨多年不假,但總得有個安穩的窩吧?不然等你退下來,誰還理你呢?吳老不是樣子?他是什麼,是專員!可一退下來,不是你有良心,他連魚也吃不上!現在的人不都是這個樣子?人在人情在,總不能退下來讓我住貧民窟吧!等我退下來,你開車到貧民窟找我?你還在老叢這吃得上涮羊肉?老金,你上去了,是體會不到咱在下邊的心情啦!我只問你一句話,要是換你,你在縣上,快退下去了,你蓋房子不蓋?蓋!我們關係不錯,我才這麼説,你老金別在意!再説,誰覺悟高誰覺悟不高?到什麼位置,才有什麼樣的覺悟!等你在貧民窟,有你高的時候!”

    金全禮抽着煙,看着老叢,不再説話。兩個默默涮了一陣羊肉,金全禮説:

    “蓋當然是該蓋,蓋房也無可非議,老百姓允許蓋房,縣委書記也允許蓋房。只是你們蓋房時間不對,撞在風頭上!”

    老叢説:“什麼風頭不風頭,我不怕,我想老周老胡老白他們也不怕!蓋房怎麼了?憲法上沒一條説蓋房犯法,我蓋房自己掏錢,磚、木材、水泥、沙子、地皮,都是我花錢買的,我怕哪個?老金,你不是下來查人嗎?你查!你該怎麼查怎麼查,我老叢不怕!”

    金全禮説:“我當然要查!地皮、建築材料是你買的不錯,只是你掏的這點錢,別人一定買不出來!你那院子有多大?半畝,不是亂佔耕地是什麼!”

    老叢説:“我亂佔耕地,你們地委行署在空中住着?陸洪武住的什麼?吳老住的什麼?一點不比我差!再往上查,越查越大!你老金應該到中紀委去,在這委屈你了!”

    這時金全禮笑了:“中紀委怎麼了?我也想上中紀委,就是人家不要我!”

    老叢喝了一杯酒,也笑了。這時縣委辦公室主任走到老叢身邊,輕聲問:

    “叢書記,下午縣裏開黨員教育會,原定您去講話,現在時間到了。”

    老叢瞪了辦公室主任一眼:“沒看金專員在這兒?讓一個副書記去講一講!”

    辦公室主任忙説:“是,是。”退了出去。

    金全禮説:“老叢,你該忙去忙,我也馬上要回去了。”

    老叢一擺手:“忙什麼忙,讓別人去忙,我要蓋房子!”

    吃過飯,兩人在賓館裏開了一個房間,一人躺了一個鋪。這時相互問了一陣家庭情況。金全禮拿出一個磁療器,送給老叢,老叢老伴有腰疼病。談到下兩點,金全禮突然從鋪上躍起,對老叢説:

    “老叢,你看這事如何收場?實話告訴你,到地區還不如在縣裏,碰上個‘二百五’,把這得罪人的差事推給我,孃的,不是人乾的事!”

    這時老叢也從鋪上坐起來,説:

    “算了,你回去!我馬上讓縣紀委寫一個報告,將買地皮買材料的賬目單附上,讓你交差算了!”

    金全禮點了點頭,又問:

    “老周老胡老白那邊呢?我也跑一趟?”

    老叢沉思一陣,説:

    “你最好別跑。咱們關係好,你來一趟我不介意。你到老周老胡老白那裏去,他們介意不介意?因為一件小事,失掉幾個縣,以後工作還怎麼做?專員還怎麼當?我替你給他們打個招呼,也讓他們如此辦理算了!”

    金全禮點點頭,感激老叢是幾十年的好朋友。又説:

    “老周老白還有一檔子事呢,材料上説他們亂搞女人!”

    老叢像老母雞一樣“咕咕”笑了,説:

    “這事我可不管,你去查女人去!他們是強xx嗎?”

    金全禮一笑。

    老叢説:“死無對證的事,你怎麼查!查來查去,也肯定是‘查無此事’!”

    金全禮一笑。接着拍拍身子站起來,説:

    “老叢,我回去了!”

    老叢也站起來:“你公務在身,我不攔你!”

    兩人一塊向外走,這時老叢對金全禮説:

    “前幾天我到春宮過了一趟!”

    金全禮問:“去家了沒有?”

    老叢説:“怎麼沒去!我可告訴你,弟妹也好,幾個侄子也好,都對你有意見,説你太自私!”

    金全禮笑:“我怎麼自私?別聽他們胡説Z”

    老叢説:“説你只顧自己當官,不管他們。如果不是太難的話,其實你可以把他們辦到地區去。”

    這時金全禮説:“再等等吧,不就是個早晚的問題嗎?”

    老叢也點點頭。下了樓,老叢忽然又動了感情,説:

    “老金,我是快退了。實話告訴你,陸洪武上次到縣裏來,已經找我談了。”

    金全禮吃了一驚:“找你談了?怎麼説?”

    老叢伸出一個指頭:“還有一年!”

    這時金全禮發現,這位二十多年前一塊搞過四清的好友,果然頭髮已經花白了,人也蒼老許多。金全禮忽然也難過起來,使勁抓住老叢的手:

    “我常來。”

    老叢説:“是盼你來。在這縣上,有幾個能説説心裏話?”

    金全禮問:“有什麼要我辦的嗎?”

    老叢搖搖頭:“現在我還能辦,等以後退下來,實在求不着人的時候,再找你吧。”

    金全禮説:“保重!”

    老叢説:“上車!”

    車駛出縣城,金全禮靠在後背,將手捂到頭上。政界混了這麼多年,他突然有些傷感。

    過了兩個禮拜,老叢、老周、老胡、老白各縣的紀委都將材料送了上來。金全禮拿着材料向陸洪武彙報一次,陸洪武説:

    “既然查過了,沒有大問題,就結案算了。同時向中紀委、省紀委寫兩份報告,將情況彙報一下!他們也收到了同樣的舉報信,上個星期批到了我這裏!”

    金全禮應了一聲,回來,趕緊讓工作組將材料呈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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