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回到家,妻子宋小雅就審問數落。劉安定心裏高興着,妻怎麼數落他都惱不起來。妻問一晚和哪些同學在一起。他知道話多了會露馬腳,便轉了話題問豬場的豬怎麼樣了。這一問妻找到了發泄的話題,她接了話茬説:"你還知道問豬,沒錢時你知道從豬場去拿,正用你時你卻躲沒了影子,你説,這事讓爸怎麼想,爸想起來傷心不傷心。"
劉安定不敢再呆下去,他説現在就到豬場看看,便急忙洗把臉出了門。
實驗豬場在校動物場,其實豬場只是一個實驗點,養了幾頭公豬和十幾個品種的母豬交配,篩選出優良品種後,再拿到西台縣的種豬場定型繁育。來到實驗豬場,岳父宋義仁和獸醫系病理教研室的李教授正在給豬注射。豬舍外的空地上已經躺了兩頭死豬。劉安定用腳踩踩死豬,再看看死豬的眼睛,覺得不像是豬瘟豬丹毒一類的病。看到劉安定,宋義仁走了過來。劉安定説:"我看和上次的死因一樣,很可能是遺傳疾病,説明這個品種不行,至少是抗病性太差。"
宋義仁同意劉安定的觀點。上次雜交出的這個品種就是長這麼大死的,解剖化驗了死豬所有的臟器都沒找到確切的原因。宋義仁摸摸死豬,説:"太可惜了,這個品種我最喜歡,瘦肉率高,體形也好,你看這體形,細長均勻,線條流暢,飽滿豐腴。太可惜了。"
岳父注重美,又有點學者氣,59歲的人了,什麼時候都是西裝革履,打了領帶,皮鞋也擦得油光照人。但岳父的美學思想用到養豬方面劉安定覺得有點好笑,有點迂腐。豬本身就是醜的,都説醜得像個豬,岳父竟説什麼線條體形,難怪幾十歲了還去離婚。劉安定止了心裏的笑説:"也沒什麼可惜的,在自然界,要經過大自然千萬年的篩選考驗才能誕生一個物種,我們想雜交一個就成功一個,從理論上説也是不現實的。"
宋義仁走過去對李教授説:"我看算了吧,很可能是遺傳疾病,打針也是白費勁。"
裏面的十幾頭豬也已經躺倒了,針刺進去都沒什麼反應。李教授説:"藥物對有些遺傳疾病也是有效的,效果怎麼樣我正想試驗試驗。"
宋義仁笑着説:"你倒聰明,拿我的錢搞你的實驗。"李教授説:"你也太小氣了,你大教授大老闆,辦了大豬場,資產上百萬,還在乎幾瓶藥錢。"
説笑歸説笑,李教授還是收拾起了東西。走出豬舍,李教授問劉安定能不能從遺傳學或基因方面找到問題。劉安定説:"基因方面的研究我沒搞過,用現有的遺傳理論去找原因也很困難。"
劉安定勤奮好學,在遺傳育種、動物免疫預防等方面研究成果不少,是大家認可的權威,宋義仁也常為自己的女婿自豪,現在劉安定説得這樣謙虛,宋義仁説:"基因研究是前景看好的尖端科學,我出錢讓他搞這方面的研究,他卻要搞胚胎移植,説這項研究實用,很快就能直接用於生產。我是老了,要不然我就搞基因方面的研究。"
劉安定説:"如果只看電視和報紙,好像人類馬上就能破譯生命的全部秘密,其實完成基因測序,那只是最基本的認識,要隨心所欲地改變某些基因,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電視報紙追求的是新聞效果,而科學家遵循的應該是實事求是。"
宋義仁覺得女婿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側臉看李教授,李教授也點頭肯定。李教授説:"到底是你們年輕人腦子活,我的幾個研究生都不想學基礎的東西,整天叫喊着要搞什麼高新研究,我想請你去給他們講講這方面的東西,讓他們也瞭解一下,要不他們還以為浪費了他們的天才。"
劉安定一直認為李教授的知識太陳舊了,充其量只是個高級獸醫,但人家是教授,理所當然可以帶研究生,自己滿腹學問,卻還是個副教授。劉安定心裏一陣不平。但他答應去講,他想,我要讓你們看看,看看什麼叫水平。
岳父和李教授又説起了胚胎移植,特別是李教授,提出了許多問題。劉安定惦記着何秋思。今天上午她還要做幾項檢查,還得從家裏帶點日用品,這些都需要他幫忙。他看看錶,已經八點半了,醫院已經上班工作了。劉安定心裏着急,就匆匆應付幾句。見李教授還有問不完的問題,劉安定只好説還有點急事,得先走一步。
宋義仁對劉安定説:"西台縣豬場還有不少這種雜交豬,你明天有沒有空,我們一起過去看看。"
西台縣是宋義仁的老家,也是山區窮困縣,出了他這麼一個教授,也算窮縣出了一個人物,宋義仁也想為家鄉辦點事情,就在縣裏辦了一個種豬場,把實驗初步定型後的豬弄到種豬場,繁育良種仔豬,然後賣給農户飼養。因為豬品種好,飼養經濟效益高,幾年下來全縣成了養豬大縣,宋義仁也成了縣裏的名人,還説要給他立碑,要獎勵他一輛小轎車,但都還沒有兑現。良種豬場規模已經很大,現代化程度也很高,劉安定也為豬場出過不少力,每次岳父讓他去,他都無條件點頭答應。這次他卻無法答應,何秋思那裏不能沒有他。他猶豫半天,找不到合適的藉口。他決定先點頭,到時再找個理由推託不去。
匆忙趕到醫院,何秋思卻説有了變化。醫院已給她做了會診。因為B超檢查輸卵管的腫物基本消失,她也不再感到疼痛,腹腔內也不再有血,同時尿樣檢查也沒有懷孕的明顯跡象,據此醫生判斷有兩種可能:一是輸卵管上生了個膿瘡,膿瘡破裂後出血疼痛。二是確實是宮外孕,但胚胎因種種原因已經流產。醫生決定讓何秋思先出院,但不能大意,要她自己高度注意病情,一有問題及時到醫院。
儘管對病因沒有準確的結論,但病好了就是最好的結論,搞清是什麼原因也沒有了必要。何秋思萬分高興,説總算是逃過了一劫,免除了挨一刀的痛苦。劉安定心裏卻有點莫名的惆悵,他知道這是為什麼,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陰暗心理。一直以為自己還算高尚的他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劉安定也竭力表現出輕鬆愉快,和何秋思一起辦理了出院手續。
西台縣的豬場建在半山坡上,豬舍下挖一米五,遠看似一排排的戰壕。劉安定一直覺得這個設計很有點科學頭腦。西北地區冬天寒冷,這個季節豬消耗的熱量多卻不長肉,而夏季又晝夜温差太大,豬容易得病,這種半地坑式豬舍,冬暖夏涼,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宋義仁也很為自己這一傑作得意,別人不誇時也要自誇一番。宋義仁説:"到了冬天上面加蓋塑料棚,就是一個保温豬舍,這個設計的特點就是把所有的自然能源都用上了,這是我這輩子做的最沒有遺憾的一件事。"
豬場場長叫吳學才,人們卻喊他吳校長。老吳笑着向劉安定解釋説:"老百姓説縣裏有三大怪——豬場、林場、農場官帽戴。這三個單位都是副縣級,場長書記都是五十七八歲的副縣級幹部,豬場又是培育良種的,人家就説我們是五七幹校,所以人家叫我吳校長。"
劉安定笑笑,説這説明縣裏對豬場的重視。吳學才説:"錯了,我們這些五十多歲的老鄉長老書記,升副縣長沒有位子,年齡也過了線,但又得給升一下,只好把這三個場升為副縣級,給我們個副縣待遇,等着讓我們一年比一年老,然後退休回家。"
同一個品種的豬,飼養在學校科研點的都死了,這裏的卻生長良好。再仔細觀察,確實沒有一點異常情況。宋義仁問劉安定能不能有個合理的解釋。劉安定想想説:"如果用推理的方法來解釋,只能説這種豬缺乏對某種病菌的免疫力,而這裏沒有這種病菌。"
對劉安定的看法,宋義仁覺得也只能是一種推理。他讓豬場技術員拿出實驗記錄。從對比實驗來看,這個品種的豬雖然生長慢些,但食量也小些,每長一公斤肉消耗的飼料要比一般品種少零點二公斤,並且瘦肉率較高。在這裏進行的是大數量的定型實驗,這個實驗結果讓宋義仁高興。徵求大家的意見,誰也提不出其他問題,於是決定大量繁殖推廣這個品種。
想到那些死豬,劉安定就為這個品種擔心,想提出反對意見,又覺得沒有充足的根據,自己對養豬也是外行。看着大家都一臉高興,劉安定便什麼也沒説。
給這個品種的豬定名時,因其全身雪白,吳學才説就叫伊麗莎白,有點洋味也好銷售。宋義仁笑了説:"胡扯,咱們中國人搞的,就叫中國名。"按宋義仁的意思,要起一個很美的名字,還要把豬雪白的特點叫出來。吳學才又説叫白裏透紅,意思是毛白皮薄,肉質鮮嫩。宋義仁卻覺得不如叫窈窕白雪,聽着文雅,感覺就是知識分子搞的。劉安定覺得叫什麼名並沒有實質意義,本不想發表意見,見岳父將豬名看得很重,起得名字也離譜,便忍不住説:"養豬的是農民,太雅了不行,窈窕是什麼意思他們不明白。這種豬肚子小,肉都在前胛和後臀,不如就叫肥臀細腰。
吳學才笑了説:"我怎麼聽着這名字有點性感,好像有個典故説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細腰容易讓人想到美女,結果是頭豬,讓人失望。"
劉安定心裏不由一動:在他的潛意識裏,何秋思給他的印象就是肥臀細腰,怎麼這個詞一下冒出來用在了豬身上。劉安定覺得真是荒唐可笑。他不想讓豬來褻瀆他心中的這分美好。但宋義仁一口咬定説:"就叫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好,聽着好聽,特點也都出來了,還是你們年輕人的想象豐富,但肥臀細腰也有點不上口,我看就叫白細腰。"
吳學才看着劉安定嘿嘿直笑,劉安定一下有點不好意思。他知道吳學才不是笑他,而是笑岳父多情。劉安定紅了臉走到一邊看豬。
想不到縣辦公室給吳學才打來電話,説晚上縣裏出面招待兩位教授,王副縣長親自作陪,要吳學才帶兩位教授立即到縣招待所來。
王副縣長叫王德禮,四十幾歲,個子不高但肚子很大,肚子鼓鼓地向外腆着。他將褲帶勒得很緊,將肚子勒出一個深溝,好像要將肚子勒破,又好像要將皮帶繃斷,看了讓人心裏懸着為他擔心。王德禮很開朗,見了面便又笑又説,一副隨和熱情,但劉安定覺得王德禮從骨子裏透出的是一股領導者的氣勢,那種自然而然的自信,那種了無痕跡的霸氣,如果沒有幾十年領導工作的鍛鍊,很難修煉到這種程度。王德禮得知宋義仁和劉安定是翁婿關係時,笑了説:"人家都説我們縣委縣府親連親,公檢法都是子弟兵,怎麼你們高等學校也是這種裙帶關係。"
劉安定一下有點不好意思。宋義仁解釋説:"我這女婿可是畜牧獸醫方面的權威專家,在全省也是大名鼎鼎,我帶他來,不是以女婿的身份,而是以專家的身份來給豬做鑑定的。"
王德禮説失敬,便要給名教授敬六杯酒。劉安定雖然平日不喝酒,但入了酒場酒量也不小,他覺得應該入鄉隨俗,自己並不是死板的學究,自己有活潑的天分,也有活潑的知識做資本。劉安定堅持説見了官,就按官場規矩辦,尊敬領導,先敬縣長六杯。兩人拉拉扯扯互相鬥嘴,但王德禮始終表現出的都是尊敬,並沒有一點霸氣。宋義仁清楚地感覺到今天的王縣長有點異樣。來赴宴時他就猜測會有什麼事,他覺得有可能是兑現給他的獎勵,但他又不敢相信,因為在豬場效益最好時説要獎車獎錢也沒兑現,現在高xdx潮已經過去,再獎不大可能,但他心裏還是希望是獎勵,哪怕是這方面的一點消息也好。現在觀察王縣長,很可能是和獎勵有關,不然他沒必要這樣尊敬和恭維。宋義仁滿心歡喜,説恭敬不如從命,要劉安定把縣長的敬酒喝下。
將六杯酒喝下,劉安定就稱讚王縣長平易近人,沒有官架子。王縣長笑了説:"扯淡,正統和官腔那都是開會坐在台上的事,台下,你就得活蹦亂跳,口無遮攔,葷素一起上,和百姓打成一片,要不然人家就覺得你這人陰險,沒人敢和你交往,你這官也就做不成了。"
王德禮又讓吳學才給兩位教授敬酒。王德禮一口一個吳校長,説吳學才是"黃埔軍校"的校長。王德禮説:"你們大學也就幾千學生,吳校長管上萬頭豬,並且都是渾身高科技的良種,每一頭都是革命的種子,所以我説他是-黃埔軍校-的校長。"
王縣長和部下也一樣開玩笑,可見是真的開朗活潑,這樣的官感覺就是好交往。劉安定想講個笑話,但老丈人在場又不好講,只好提出和縣長划拳喝酒。喝一陣,王德禮一本正經説:"二位教授,我今天還有件大事要求二位。我兒子今年高考,分數剛夠專科線,但上專科不行,現在專科根本不算個學歷,你們農大本科每年都降分錄取,我讓兒子報了你們學校,但這種事不跑肯定不行,今天我就求二位給我跑跑。對兒子,我是不惜一切代價的,需要什麼,花費多少,儘管説,我決不打半點猶豫。"
原來是這事,宋義仁的心涼了半截。看來獎勵的事是不會兑現了。招生的事宋義仁也瞭解一些,宋義仁説:"錄取線是由省招辦劃的,怎麼錄取也是招辦説了算,學校基本上沒有權力,我們是教書的,就更沒辦法了。"
王德禮搖了搖頭説:"你只瞭解表面現象,實際的情況並不一樣。有位縣長的女兒去年高考,專科線都沒達到,都以為上大學沒戲,結果開學兩個多月後人家也去上大學了,上的還是本科。後來縣長悄悄對我説,什麼事情都是人辦的,是人辦的事,人就有辦法把事辦成,錄取時雖然是統一標準,但錄取工作後還有個掃尾工作,這個工作就是善後工作。這樣的事你想想也可以理解,什麼是絕對,世上就沒有絕對的東西,再清的水裏面也要有點微生物礦物質,招辦不是世外桃源,世上錯綜複雜的關係不可能不考慮,所以省裏的事我來跑。不瞞你説,我們這些人常年往省裏跑,也跑出了些關係,但只有省裏還不行,學校方面還得出面申請要人,所以學校的事我想拜託你們二位教授給跑一跑。説實話,關係都是跑出來的,不跑你就沒有關係,跑多了,關係也就跑出來了,辦法也就跑出來了,你們兩位是大名鼎鼎的教授,我想他們不會不給大教授一個面子。"
宋義仁嘆口氣説:"王縣長你還是不瞭解學校,在大學,教授只是個教書的,就像你們的種田能手也是個種田的一樣,可以説教授不帶長,放屁也不響。在大學,校長會讓一個科長處長辦件事,但決不會求一個教授什麼。不是我謙虛,平時我辦一件小事都很難,這樣的大事,負責招生的科長處長我一個也不認識,別説辦成,恐怕是連門都摸不進去。"
如此直白地回絕,讓王德禮有點尷尬。王德禮乾笑幾聲,看眼吳學才説:"吳校長也不是外人,説句老實話,有錢使得磨推鬼,你就説那是一位縣長的兒子,事成之後必有重謝,別的話不必多説。如果他稍懂點世道,他就會想辦法給你去辦。但你老了,讓老教授去辦這種事他確實辦不到,算我白説,我還是另找別人吧。"
王德禮顯然是不高興了。劉安定覺得不管能不能辦成,都應該先答應下來,這也是起碼的禮貌。老同學白明華在教務處當處長,正好管着招生,雖然這些年來往不多,但有同學這個稱呼,事情也好辦些。劉安定説了這層關係,王德禮立即來了精神。王德禮説:"辦事就是人託人,哪有那麼巧,辦事的就正好是你自己。話説回來,人和人怎麼認識?就是在辦事中認識,在辦事中成為朋友,就像咱們,如果我沒有這件事要辦,那咱們只是認識,要辦這件事,咱們就成了朋友。"
吳學才竭力附和幫腔,説如有必要他來跑腿送禮。這樣的事敢赤裸裸地公開來説,讓劉安定感到吃驚。細想,也覺得可以理解。做官不同教書,官場絕不似教書那樣單純,官場,也許整天都要面對這樣一些事情,經多了也就習以為常。同時劉安定也隱隱感到,王德禮之所以當着部下吳學才的面這樣赤裸裸地説,好像也是一種策略,一能表明直率,二能表明沒把誰當外人,三表明對大家的信任。劉安定不由得佩服王德禮的聰明,看來學問不僅在書本,真是行行出狀元,自己滿腹學問,未必能當得了縣長。劉安定答應盡力辦,王德禮表示感謝。王德禮又敬劉安定三杯後,卻話鋒一轉,炫耀起了自己的能力。王德禮説:"其實像工大財大這些學校也能進去,但工大財大出來路窄,就侷限在一個行業。農大就不同,農村天地廣闊,幹什麼都沾邊,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話説,就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劉安定理解王德禮的心情,一個縣長當然不能太低三下四軟在百姓手下,他當然需要一點面子。劉安定知道應該給他這個面子。他附和了説:"王縣長確實想得周到,考慮問題因地制宜,有你在縣裏撐着,兒子農大畢業回來幹幾年鄉長,然後就接你的班。"
王德禮哈哈笑了起來,然後説:"你想錯了,你根本不瞭解基層。全縣幾萬幹部,有幾個才能熬到鄉長?就算熬到鄉長,又有幾個才能熬到縣長?鳳毛麟角。為什麼?起點太低,從井裏往上蹦,累死只能蹦到井面。省裏的大單位就不一樣,起點就是科級,幾年就是處級,三十幾歲的人往下一放,不是書記就是縣長。你看看全省的縣長書記,有幾個不是從省裏市裏下來的,有幾個又是一直從鄉里升上來的?所以,我的兒子拼死我也要讓他留到省裏。"
到底是文化水平低,王德禮還是有那種土幹部的霸氣。劉安定是第一次和縣長級別的領導接觸,他原來就覺得縣官牛逼,想不到人家的雄心遠比想象的還要厲害。他一時無話可説。大家也不再多説,就互相勸酒,吃飯。
王德禮的手機突然響了,聽幾句關機後,王德禮説有個急事,只能先走一步。王德禮説:"我把權力交給吳校長,吃過飯後再怎麼娛樂,由吳校長來安排。"
送走王德禮回到飯桌,吳學才問宋義仁接下來怎麼進行。宋義仁説:"王縣長讓你安排,我看別的活動就免了,還是跳跳舞,活動活動身子好。"
岳父沒別的愛好,就喜歡跳舞,並且只跳標準的交誼舞,他現在的妻子就是在舞廳認識從而離婚結婚的。因為岳父跳舞很正規,所以總要到正規的舞廳去跳。劉安定還從沒看過岳父跳舞,想不到平日一臉沉思有點老態的岳父,上了舞場便生動起來,腰板筆直精神抖擻,託着女士進退回轉,身輕如燕,彷彿手裏託的不是女士而是任他擺佈的一種藝術。不大會跳舞的劉安定不禁一陣感慨。岳父要和岳母離婚時,妻子宋小雅又哭又鬧,死去活來,堅決不同意父親離婚,其中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宋小雅不滿意父親的那位戀人。岳父的戀人叫許慧,原在秦劇團唱戲,劇團不景氣後,她便到歌廳做兼職教練,説是指導那些不大會跳舞的人跳舞,其實就是個陪舞女。岳父就是和許慧跳舞相戀的。宋小雅認為,王八戲子吹鼓手,演戲的許慧和父親這樣的學者格格不入,更何況許慧又比父親小十幾歲,到時父親管不住她事小,鬧成個武大郎與潘金蓮如何了得。宋小雅以為父親的心是柔弱的,但她哭死哭活,也沒哭動父親那顆火熱的心。宋小雅的生母也是教師,一氣之下説都這樣了,誰離了誰也活得成,便也堅決要離,於是很快就辦了離婚手續。想不到的是岳父和許慧卻過得很好,沒吵過,也沒鬧過,結婚後,許慧就不再去唱戲跳舞,安安靜靜在家裏守家侍候丈夫,每天晚飯後,便和岳父挽着手在校園的林xx道上散步,讓許多人羨慕不已。岳父再婚後,宋小雅就再不怎麼去父親那裏,但父親卻割捨不去父女深情,有什麼事都找上門來,女兒女婿有什麼困難,更是傾力相助。劉安定集資買房時,岳父給了兩萬,裝修時,岳父又出了一萬。那年春節,岳父將他和宋小雅叫去吃飯。這天岳父故意多喝了點酒,然後將許慧拉到身邊,拍了拍許慧的背對他和宋小雅説:"你們怎麼待我並不重要,你們怎麼待她我很看重,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也是你們最值得尊敬的女人,她的內心很苦,在這裏也沒什麼親人,所以我有一件事要求你們,就是如果我突然死了,或者老了不能動了,我求你們能好好待她,不要讓她為難,最好能像親孃一樣待她。"那天劉安定也流淚了,他流淚是因為感動,為岳父對許慧的那分真情而感動,這分真情讓他感動了很長一段時間,也從此改變了對岳父的看法。他不再認為岳父風流而喜歡女色,他覺得岳父是個真正有情有義的男人,他為愛情而痛苦,他為愛情而快樂,快樂和痛苦,都使他覺得活得很有價值。
望着翩翩起舞的岳父,劉安定突然對岳父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岳父是一個最懂生活的人。在事業上,岳父能抓住機遇,與時俱進,讓學問走向市場變成經濟效益,成了名,掙了錢。在生活上,岳父儒雅而不死板,開放而不張狂,既有知識分子的沉着穩重,又有現代青年的熱情浪漫。如此活一輩子,怎麼説都應該是活得很有質量,很有內容。
劉安定不由得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何秋思。
來西台縣時他就幾次想給她打個電話,但拿起電話,他心裏就止不住緊張。説什麼,為什麼要打電話,這樣一想他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光明。她的丈夫雖然不在身邊,但也是有夫之婦,又是同學的妻子。同學信任你,你心裏卻裝了那麼多的齷齪,你還算不算一個知識分子。但放了電話,那分衝動,那分激情,那分莫名的興奮不安和躁動,又無情地折磨着他。此刻,這分激情和躁動更加強烈地衝擊着他的心,好像何秋思就在眼前,就躺在那張牀上。好像她的皮膚特別綿軟光滑,這種感覺一直停留在手上。印象和感覺形成一個模糊而實在的頑固印象,這個印象深深地潛入他的大腦,時時閃現,無法抹去。他後悔那晚太膽小,顧慮太多,躺在了一個牀上竟然毫無作為,只摸了一下腿,如果説給別人聽,絕對不會有人相信。但就是這條腿,卻讓他對她的身體有了實質性的認識。劉安定呆呆地坐着。聽着舒緩的音樂,看着朦朧的燈光,他突然想哭,突然無法壓制心中那濃濃的感情。一起在西藏支教的老高説得對,一份要死要活的愛是享受,也是天意,心裏有了這份愛,不管結果如何,不管是苦苦相思還是歡樂相伴,那都是一種巨大的幸福。劉安定急不可待地想給她打個電話。他看眼舞池,岳父已不知舞到了哪裏,他起身疾步走出了舞廳。
撥電話時又止不住手抖,深呼吸幾口後,終於聽到了何秋思的聲音。他問她在幹什麼,她用撒嬌的聲音説:"還能幹什麼,想你吶,想你又見不到你,只好給你寫信,我在給你寫信呢。"
劉安定怔一下,接着全身訇然一片麻木,好像整個身體都在升騰,此時,所有的顧慮與羞怯,都化做了發自肺腑的感情,他顫了聲説:"我也是特別想你,要死要活地想,也想給你寫信把我心裏的感情表達出來,但又怕冒犯了你,忍到現在,只好給你打個電話。"
何秋思問你是誰,劉安定睜大了眼説:"我是劉安定呀。"何秋思立即叫了起來:"啊呀,聽錯了,聽錯了,我睡糊塗了,還以為是李玉從國外打來的,對不起對不起,你的聲音怎麼有點像他的。"
劉安定半天合不攏嘴。好像對方也在沉默。半天她才問你在哪裏。劉安定説:"我在西台縣的一個豬場。"
又是沉默,這次好像時間更長。劉安定也感到再無話可説。何秋思説:"真是對不起,不過我心裏真的也想你,心裏……不説了,我給你打過一次電話,你不在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來表達我的心情。"
他覺得她是在編謊應付他,以掩飾她的尷尬。劉安定感到受了欺騙,他説:"對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然後掛了電話。
真他媽的掃興,一片真情花長途話費給人家打電話,人家心裏卻想着丈夫。劉安定一陣尷尬一陣惱怒。見電話亭的老闆一臉譏笑看着他,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是狼狽,便急忙付了費快步離開。
回到舞廳,劉安定又一陣悔恨,他恨自己可笑,快四十歲的人了,卻像小青年一樣魯莽衝動幼稚,人家有困難了讓你幫了點忙,你就想入非非,真的是愚蠢可笑。劉安定暗暗將自己打了個嘴巴。
劉安定看眼表,確實是晚了。也許是她睡着了,突然被電話驚醒,才沒聽出是誰的聲音。她説她在給李玉寫信,肯定是故意調侃,和李玉開玩笑,這麼晚了怎麼會寫什麼情書。
何秋思已在學校工作了兩年,也有要好的朋友,也有一起留校的同學,她病了完全可以找他們,而不找他們找咱,這本身就説明了一個問題,至少是咱在她心目中有一個很好的印象。她真的有那麼點意思也是有可能的。
坐一陣,見不遠處有個女士也在獨坐並不時地看他。他看她時,她便過來邀他跳舞。此時他毫無跳舞的興趣,但又不好拒絕,便跟了進入舞池。兩人互相搭在一起,女士卻不肯邁步。他使勁帶幾次,女士微笑了説:"我是專職伴舞的,一小時要付二十塊。"
劉安定甩開她的手,憤然離開了舞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