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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慎介出院後的第二天,他前往岸中玲二住的公寓。當他出門的時候,並沒打算要去那裏,本來是要去便利商店買午餐的便當,所以才跨上了腳踏車。成美被客人邀去唱卡拉OK,在卡拉OK的包廂內狂歡到凌晨三點。慎介出門時,成美仍在牀上睡覺。

    慎介走進的第一間便利商店,裏頭賣的便當都沒有他喜歡的。於是他就騎到更遠的地方。這個午後陽光和煦,涼風徐徐,踩着腳踏車讓人感覺很愜意。只要是在江東區內,不管去任何地方,慎介多半都是騎腳踏車,他沒有汽車。

    慎介在第二間便利商店買了便當和雜誌,正當他打算回家而踏下腳踏板時,他瞥見某個東西,忽然停下動作。

    便利商店的隔壁是間房屋中介公司。整面玻璃窗上貼滿了物件的格局圖。其中一張吸引他的眼光。

    他有印象聽過SunnyHouse這間公寓的名字,是小塚告訴他的。岸中玲二的住址中應該出現過這間公寓的名字。

    記得小塚説過是在木場——

    慎介搜索着自己的記憶。他不記得詳細地址,但當他從小塚那聽到的時候,曾經想過岸中住的地方離自己家很近。貼在中介公司窗户上的房屋物件廣告單上,也清楚地寫着公寓在江東區木場。

    廣告單上畫着公寓周邊的簡單地圖。慎介看着這張廣告單,頓時興起了去看看的念頭。騎腳踏車到那裏距離不是很遠。

    慎介沒想過自己去到那裏要做些什麼。只不過他希望多少能瞭解那個憎恨到想殺掉自己的男人。除了知道岸中在人型模特兒工廠任職外,慎介對於他完全一無所知。

    他確認廣告單上的“2LDK,十二萬五千元”的文字後,奮力踏下了腳踏板。

    目的地公寓位於清洲橋道上的加油站後方。那是一棟四層樓的小建築物,現在看起來顏色暗沉的土黃色牆壁,以前也許是淡黃色的。加油站的招牌上寫着高速洗車打蠟,四角形的招牌影子映在牆壁上頭。

    慎介把腳踏車停在公寓前面,手裏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從正面玄關走進公寓。左手邊是管理員室的窗口,目前裏面沒有人在。

    右手邊並排着郵箱,慎介站在郵箱前,逐一確認郵箱上的名牌。大部分的牌子裏面都放了白色的紙。二〇二號室放了寫着“岸中”的紙。大概是管理員忘記取下了吧。

    慎介早已預期這棟公寓有四層樓,公寓沒有電梯,於是他便爬上位在管理員室旁的陰暗樓梯。

    慎介湧現一個疑問,為什麼岸中會住在這種地方呢?慎介雖然不記得車禍當時的情景,但大致上保有車禍過後的記憶。根據他的記憶,汽車任意保險應該會支付岸中玲二相當高的賠償金額。

    慎介一走上二樓,便站在二〇二號室前。

    那名男子住在這個房子裏嗎?

    慎介回想起當時岸中玲二到店裏來時的情景。他戴着黑色的圓框眼鏡,穿着陳舊的西裝,蓄了雜亂的鬍鬚。在那個夜裏,他就是在這間房子裏整裝,準備前去殺掉慎介。上衣裏還放着活動扳手。

    房間內沒有一絲人的氣息。慎介盯着灰色的門,隨即聯想到火葬爐的門。當他一想到岸中在這個房子內自殺,就隱約覺得對方的恨意依然潛藏在這扇門的後方。

    慎介心想這樣就夠了,這樣就可以接受了,自己應該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吧。

    當他正要邁開腳步時,有個男人迎面而來。男人的下巴蓄着鬍鬚,約莫五十歲左右。頭上戴着咖啡色的貝雷帽,手中抱着一個紙袋。

    不知為何,慎介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小心翼翼地不和那男人目光交會,直接擦肩而過,腳步飛快地朝着樓梯走去。

    “啊,等一下。不好意思,請等一下!”男人對慎介説。

    慎介停下腳步,轉過頭。男人停在岸中家門前。

    “你是岸中的朋友嗎?”男人問。

    慎介頓時思考着自己該不該裝傻。但是這男人搞不好已經看到他站在岸中家的門前。

    “不,還稱不上是朋友……”

    “認識的人?”

    “大概算吧。”慎介心想早知道戴着毛線帽就好了。沒有帽子,那名男人一旦看到他頭上的繃帶,應該會察覺到慎介是什麼人。“我是岸中先生的……學弟。”

    “學弟?那麼你也是美術大學出身的嗎?”

    “美術大學?不是……”

    “啊,是高中學弟啊。”

    “是。”

    “這樣啊。”男人的態度轉為不知所措,目光落到他自己抱着的紙袋上。“那麼,該怎麼辦呢?這還真是棘手。”

    顯而易見地,那男人希望慎介能問他有什麼事,並且以問題為發端,希望與慎介商量某事。因此,如果不想和那男人有所牽扯,默默離去是最好的選擇。慎介當然不想惹上麻煩,與那男人一起陷入苦惱。然而,心裏想更瞭解岸中玲二這個人的渴望,卻比自己意識到的更為強烈。

    “怎麼了嗎?”慎介問道。

    一如他所預期的,男人的臉上恢復親切的笑容。

    “事實上,我和岸中在同一間公司工作,他的東西還留在公司,我就幫他送過來了。原本打算請管理員保管,可是看樣子管理員不常到這個公寓來。”

    “這樣啊。”

    “這真是棘手,該怎麼辦才好呢?”男人抓了抓頭,一下子轉頭瞥向岸中的房間,一下子又看了看手中拿的紙袋。

    “你説的公司,是生產人型模特兒的公司嗎?”慎介想到小塚説過的話便如此發問。

    “對。你聽岸中説的嗎?”男人有點高興。“我和他都負責畫臉。”

    “臉?”

    “人型模特兒的臉啦。”男人從紙袋中拿出一本小冊子,封面朝上遞給慎介。“這是我畫的。”

    小冊子的封面上只畫着人型模特兒的頭。雪白的肌膚上畫了眉毛、嘴唇以及瞳孔,筆觸非常細膩。或許是以日本人為模型的緣故,頭髮是黑色的,眼睛也畫得有些細長。

    “真漂亮。”慎介説道。這是他的真心話。

    “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呢。”男人將小冊子收好。

    “這麼説來,隨着作畫者的不同,畫出來的作品也會有所差異吧?好比表情會不一樣之類的。”

    “當然完全不同囉,畢竟每個人各有所好嘛。即使是作畫者相同,隨着當時心情的不同,畫出來的東西也有所差異。”

    “……岸中先生畫出來的臉是怎樣的呢?”

    “他屬於個性派的。並不只是單純工整地把臉畫出來而已,而是會有他強烈的個人風格,因此有人很喜歡,卻也有人不喜歡。只是這種做法不太受顧客歡迎就是了。”男人在紙袋中摸索。過了一會,他拿出一本文件夾。“這是岸中的作品。”

    慎介接過文件夾後翻了開來。裏面的照片全都按照分類整理。每一張照片上都是女性人型模特兒的臉。除了以歐美人為模特兒所畫的臉、也有黑人、東方人等各式各樣的臉孔。每張照片的表情都不太一樣,照片上的眼眸,比人類的眼睛更加深邃。只要凝視着照片,就能感受到她們不同的神韻。

    慎介認為這真是個藝術。他甚至有些感動。

    “這真是棘手,該怎麼辦才好呢?”男人不斷重複着同一句話。“我也不忍心丟掉他嘔心瀝血的作品,可是又沒辦法放在公司。畢竟,他是那樣子死的啊。”

    “還有其他的文件夾嗎?”慎介問道。

    “嗯,還有兩本文件夾。其中一本是畫小孩子的臉;另一本畫的則是人型模特兒的全身像。除此之外還有他作畫的工具、拖鞋等等……”男人探頭看着紙袋説。

    “這些東西可以先由我保管嗎?”

    “這樣好嗎?”

    “沒關係的,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交到家屬手中。”

    “啊,這點倒是沒關係。我想應該不急才對。總之,只要別放在公司裏就行了。那麼一切就交給你囉。你願意保管這些東西,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男人或許害怕慎介改變心意,立刻就把紙袋遞給慎介。

    “不好意思,您貴姓?”慎介接過紙袋問道。

    “哎呀,我都忘了。”男人從上衣口袋掏出名片。

    名片上寫着高橋祐二。上面的頭銜是MK模特兒股份有限公司創意設計部創意主任。公司的地址在江東區的東陽街。慎介這才知道原來在自家附近有一間人型模特兒製造公司。

    “那個,您呢?”高橋問。

    “啊,抱歉。我身上沒帶名片。”慎介連忙想假名字,忽然冒出“茗荷”媽媽桑的姓氏。“敝姓小野。”

    高橋拿出自動鉛筆,進一步詢問慎介聯絡方式。慎介説出連他自己都不曉得是否存在的虛構住址與電話號碼。高橋也不疑有他,把聯絡方法記在自己名片的背面。

    “真的很感謝你。這樣我的責任就卸下了。”高橋寫完之後,便走下樓去。慎介拿着紙袋跟在他後頭。

    “在公司裏應該引起了大騷動吧?”慎介對着高橋的背影説。“畢竟發生了那樣的事件。”

    “是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呢。”

    “高橋先生和岸中先生熟嗎?”

    “應該算吧,畢竟狹小的工作室裏,每天都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裏面工作。以公司內部來説,和他最熟的大概是我吧。”

    “發生那件事之前,岸中先生的樣子和以往有什麼不同嗎?”

    慎介問完之後,高橋停下腳步轉過頭來,饒富興趣地望着他的臉。

    “你的問題還真像是刑警會問的。而且,我也被問過相同的問題。”

    “啊,並不是……”

    “真要説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其實可以説有,也可以説沒有。我只有這個結論。”高橋説。“打從他老婆過世之後,他整個人就變得不一樣了。從那之後,他的個性一直都很古怪。常常一臉陰沉、悶悶不樂。可是如果把那個樣子當成他平日的模樣,就不會覺得自殺之前的他特別奇怪了。你知道我想表達的意思嗎?”

    “我懂。”慎介點了點頭。

    “我覺得他是個可憐的男人,他打從心裏深愛着他的妻子。”高橋説着離開了公寓。他的轎車就停在路的對面。他從口袋掏出車鑰匙,朝着車子走了過去。“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要是我繼續慢吞吞的,説不定會被開違規停車的罰單呢。”

    “這個我就先保管囉。”慎介舉起紙袋説。

    “那就拜託你囉。啊,對了!”當高橋打開駕駛座車門開到一半時,他突然停下動作。“剛剛的文件夾裏面,只有一本女人臉部的畫集。”

    “是。”

    “那本最後一頁上貼着的照片,是一個穿着婚紗的人型模特兒。你可以仔細端詳一下。”

    “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有啊。”高橋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上面畫的臉很像岸中的妻子。”

    咦,慎介不由得低呼了一聲。

    “畫得非常像哦。製作成人型模特兒後的成果也相當棒,值得一看。”高橋説完這些話之後,輕輕舉手致意,坐進了他的車子裏。

    “為什麼小慎會拿這種東西回來呀?”成美在桌上打開文件夾説。慎介一回到家裏,就看到她已經起牀在看着電視,於是簡單扼要地解釋事情的經過。

    “所以我不就説過了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

    “不知道為什麼,難不成你是想把企圖殺害自己的男人的東西留作紀念嗎?”

    “我覺得,如果是其他的東西,應該就不會特別想要了。只是當我看着這些東西時,就產生了一些興趣。”

    “真奇怪。”

    “你要是討厭就別看嘛。”

    “我又沒説討厭。我只是覺得拿這種東西回來很奇怪而已。——咦?居然有長得很像中國人的人型模特兒呢。我都沒見過呢。”

    慎介站在窗邊,叼着香煙點着了火。一台車子速度飛快地經過下方狹窄的道路。當地的駕駛多半曉得這條道路是某條幹道的捷徑。

    當心點,前面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常發生車禍啊——慎介在心中喃喃自語。他豎起耳朵細聽,不過卻沒聽到車子緊急剎車,或是迎頭撞上的聲音。慎介暗自咒罵對方真是個好運的傢伙。

    慎介本人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會想保留岸中的私人物品。受到人型模特兒的照片吸引是千真萬確,但卻不僅僅只有這個原因。沒辦法只將原因歸咎於他想了解企圖殺了自己的男人。具體來説,他應該是想確認岸中怨恨自己到何種程度。

    他手上的煙蒂落進了煙灰缸裏。此時,正在看着人型模特兒照片的成美,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用力合上文件夾。她用手捂住嘴巴,眼神露出恐懼,直直地盯視着慎介。

    “怎麼了嗎?”慎介問。

    成美纖細的手指指着文件夾。

    “裏面有一張很恐怖的照片。”

    “恐怖的照片?不就只是人型模特兒的照片嗎?”

    “是人型模特兒照片沒錯。可是不知為什麼,感覺就只有那張人型模特兒的臉很可怕。”成美大概是怕到寒毛直豎,她摩挲着自己的身體。“最後一張照片,穿着新娘禮服……”

    “最後一張?”

    慎介想起高橋説過的話,只不過他沒告訴成美這件事。

    他伸手拿起文件夾。他還沒看過那張長得像岸中玲二妻子的人型模特兒照片。

    “你別拿給我看哦。”成美背轉臉去。“感覺很差,心情糟透了……”

    慎介在心中覺得成美的反應過於誇張,把手放在最後一頁上。正當他要打開時,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掠過他的胸口深處。

    他翻開那一頁之後,女人的面孔頓時躍入他的眼裏。

    慎介大吃一驚。

    他無法想象這個畫作居然會是人型模特兒。臉部畫得栩栩如生,簡直與活生生的女人無異,只以美麗二字不足以形容,它甚至擁有其他人型模特兒欠缺的靈氣。然而,它同時也散發出死亡的氣息。慎介無法別開視線。它那象牙色的肌膚、曲線完美的眉毛、像是在細雨呢喃的唇瓣、纖細的鼻樑,以及——

    慎介發現,這個人型模特兒的臉與其他人型模特兒的最大差異,在於其他人型模特兒的眼神空洞,只有這個人型模特兒不是。

    這個女人……正在看着我——

    當他心中這麼想時,照片里人型模特兒的眼瞳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慎介慌慌張張合上文件夾。

    “小慎?”成美擔心地呼喚他。

    慎介無暇回答成美。他的心臟猛烈跳動,猛烈到讓他感到胸疼。汗水滲透全身,背後感到寒冷,手腳也有如冰一般地冷。

    “真是的,把這種照片拿去丟掉啦。”成美焦躁地説。

    慎介好一會兒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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