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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門鈴聲響起時,慎介人還在被窩裏。即便是平日,他也是睡到下午。更何況今天是店裏休息的星期六,而且昨晚有客人過了營業時間還不離開,打烊的時間將近凌晨四點。他也沒設定平日總是會設定的鬧鐘,如果沒有人吵他,大概會睡到將近黃昏的時間。

    門鈴聲響個不停。慎介雖然想置之不理,最後還是起牀了。因為他很瞭解自己的性格,之後他必定會對是誰按的電鈴耿耿於懷。

    他拿起對講機的話筒,“是誰?”質問聲非常冷淡。

    “啊……雨村先生,好久不見了。我是西麻布署的小塚。”話筒那端傳來的聲音雖然低沉卻很響亮。慎介記得自己聽過這聲音,腦海裏浮現出瘦削的臉龐與鋭利的眼神。

    “小塚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我有些話想跟你説。可以開門嗎?”大概是因為知道對方還認得自己,所以用字遣詞突然親切起來。

    “啊,好。”

    慎介心想,到底會是什麼事呢?霎時他想到或許與成美有關。她發生什麼事了嗎?不過他隨即否定,之前自己是向深川警局通報成美失蹤,這件事應該與西麻布警局無關。

    開門之前,慎介從門上的窺孔偷覷了外面一下,只看見肩膀寬闊的小塚刑警一個人。似乎沒見到另一名先前與他一同前來的年輕刑警。

    門鎖開啓了,門一打開之後,便見到小塚親切地露齒而笑。

    “哎呀,你好。很抱歉打擾到你休息。”

    “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不算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之前那件事,有一些令人在意的地方。所以我想來問問你。”

    “之前那件事情是指……”

    “岸中的事。”刑警説完,指了一下慎介的頭。“你的傷全都好了嗎?繃帶似乎都拆掉了。”

    “算是吧。”慎介回答。“那個人怎麼了嗎?”

    慎介一直對自己該怎麼稱呼岸中玲二感到很困擾。雖然把攻擊自己的人叫做“岸中先生”很奇怪,可是對方又是那場車禍的受害者家屬。

    “嗯……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可以到裏面談。”刑警撫摸着下巴。

    “啊,這樣啊。那麼請進。”

    “你太太,不對,是你女友吧。她不在嗎?”刑警一邊脱鞋,一邊張望着屋內。

    “嗯,”慎介有點不知所措地説道。“目前剛好不在。”

    “啊,這樣子啊。”小塚沒有詢問她不在的原因,大概也是不怎麼關心吧。

    慎介請他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然後把水倒進咖啡機,從冰箱拿出裝着巴西產咖啡粉的罐子。

    “咖啡可以嗎?”慎介一邊裝濾紙一邊問。

    “不用那麼費心了。”

    “是我自己想喝。剛起牀頭腦不清楚。”

    慎介暗暗諷刺自己被鈴聲吵醒的這件事,但刑警卻全然沒有反應。

    “那我就不客氣了。”

    “那麼,到底是什麼事?我想,怎麼説那個案件也算解決了吧。”慎介問道。

    “我們當然也是這麼想的。畢竟我們也很忙,想早點擺脱那個莫名其妙的案件,這是我們的真心話。”

    “所以是有事讓你們無法結案囉?”

    “就是這麼回事。”小塚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慎介以為他要拿出警察手冊,但他拿的卻是香煙。“我可以抽嗎?”

    “請。”慎介把放在流理台上的煙灰缸擺到刑警面前。

    “那個案件發生之後,聽説你有輕微的記憶障礙,之後怎麼樣了呢?全部的事都想起來了嗎?”刑警叼着香煙,邊點火邊問。

    “沒有,還説不上全部都想起來了,有很多事還是記不清楚。”

    “這樣啊。頭部被毆打的後遺症竟然這麼嚴重。”刑警點頭表示理解,吐了一口煙。“那麼關於岸中的記憶呢?你説在遭到攻擊的當天是第一次見到他,那麼在那一天之前,你從來都沒見過他嗎?”

    “就我記得的部分沒有。”

    “是嗎。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毫無改變嗎?”刑警點了點頭,然後又吸了一口煙。“那天晚上,你説你和岸中稍微聊了一下,是聊到有關酒的話題沒錯吧?”

    “聊到愛爾蘭奶油威士忌。”

    “還有説到什麼嗎?”

    “關於這件事我已經説過好幾次了吧。他稍微問了一下我的工作。問我有沒有不開心的事情,如果有的話該怎麼調整情緒之類的。”

    “他沒有提到自己的事嗎?好比説住的房子,平時常去的地方等等。”

    “對方几乎沒提到自己的事。只説了蜜月旅行去夏威夷,在回程的飛機上喝了愛爾蘭奶油威士忌而已。”

    慎介從餐具櫥拿出兩個馬克杯,排在咖啡機旁。咖啡機冒出蒸騰的熱氣。深棕色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滴進咖啡壺中。

    “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現在還來問這件事?”慎介的聲音隱含些許焦躁。

    刑警伴隨着煙霧嘆了一口氣。再次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這次不是拿出香煙,而是一個小塑膠袋,塑膠袋內放着一把鑰匙。

    “我正在煩惱這玩意兒。”

    “這是什麼鑰匙?”慎介把手伸向塑膠袋。但在他碰到塑膠袋前,刑警就迅速地拿了起來。

    “這是岸中帶在身上的鑰匙。當初發現屍體時,鑰匙放在他的褲袋裏。”

    “那是他家裏的鑰匙吧。”

    “正確來説。一共有兩把鑰匙。一把就如你所説是他家的鑰匙。可是,這把鑰匙卻不知道是哪裏的,你曾經看過嗎?”

    “請讓我看一下。”

    慎介伸出手之後,小塚連同塑膠袋把鑰匙放在他的手掌上。

    那枝黃銅色鑰匙已經有點褪色。不過打磨一下或許會發出金色光芒。鑰匙前部分呈現扁長方形,表面有數個凸起。

    “看起來不像倉庫或汽車的鑰匙。”

    “我們也曾經猜過,或許可能是他工作室的鑰匙,不過那裏卻沒有相符的鎖頭。這一定是哪個地方的門鑰。而且只有高級獨棟房屋或大樓會使用。”

    “和我家的鑰匙完全不同呢。”慎介把鑰匙歸還刑警。

    “我知道。”小塚咧嘴一笑,把鑰匙收回口袋。“我剛剛在按門鈴前就確認過了。”

    慎介撇了撇嘴。

    “你來這裏來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件事吧?”

    “算是吧。”

    “那個人身上有什麼鑰匙都無所謂吧?法律又沒規定不能帶着自己家以外的鑰匙。”

    “照理説是這樣沒錯。可是這個案件卻不能這麼看。”

    “因為他是自殺的嗎?”

    小塚刑警沒有回答,偏着頭露出意味深遠的笑容。慎介知道刑警在想些什麼。

    “你認為他不是自殺的嗎?”慎介問道。他自己也感到有點吃驚。

    刑警把煙蒂抖落在煙灰缸中,另一手抓了抓臉頰。

    “狀況明顯看來是自殺。也可以説,幾乎沒有其他證據能否定這個結論。所以中央沒派搜查人員過來,也沒設置搜查總部,我們局的局長也不怎麼關心。”

    “可是你卻不這麼認為,你認為他不是自殺。”慎介指着刑警的鼻子説。

    “讓我這麼回答吧。我認為這不是一樁單純的自殺案件。”

    “嘿。自殺還分單純和複雜的案件啊,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慎介起身把咖啡分別倒進兩個馬克杯裏。“你要牛奶或砂糖嗎?”

    “不用。”

    慎介拿着兩個馬克杯回到桌前。將其中一個放到刑警面前。

    “不好意思,”小塚把香煙在煙灰缸中捻熄,喝了一口咖啡。“好喝,不愧是你的本業。”

    “我是調酒師,不是專門泡咖啡的。任何人只要有咖啡機,都可以泡出一樣的東西。”

    “不論做任何事都需要用心。嗯,咖啡真的很香。”刑警猶如品酒師般在鼻下微微轉動馬克杯。

    “欸,小塚先生,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能透漏一點嗎?如果我知道了什麼也可以幫忙啊。”

    刑警聽完慎介的話只是聳了聳肩。

    “即使我想告訴你,但沒有什麼特別的案件資訊我也莫可奈何。”大概咖啡很好喝,他又喝了一口,然後呼地舒了口氣,視線落在慎介身上。“我跟你説過發現岸中屍體的地方在哪裏嗎?”

    “在江東區木場,”慎介回答。“一個叫Sunnyhouse的地方吧。”

    “你記得還真清楚。”

    “不經意就回想起來了。”

    慎介不能説出自己曾去過那裏。

    “岸中似乎有三個月左右沒住在那棟公寓裏。”

    “這樣子啊,那麼他又是住在哪裏呢?”

    “至於這一點就不清楚了。不過他確實是住在別的地方。郵件與報紙已經多到塞不進信箱,那裏的管理員有好幾次還把塞不進信箱的郵件與報紙,堆放到他住處前面。親戚與朋友打電話給他也多半沒有人接。水電與瓦斯的用量在他死前的三個月期間也大幅減少。冰箱裏幾乎是空的,而且裏面放的東西都老早超過保存期限了。不過他也不是完全不在,管理員有時還會看見他。”

    “所以,剛剛的鑰匙是……”

    “岸中另一個住處的鑰匙,應該可以這麼推測吧。但是這樣一來,就非得知道那地方在哪裏不可。要是不弄清楚,就會有案件還沒結案的感覺。可是一個個問過與案件有關的人之後,卻沒人對那個地點有頭緒。因此,我會來找你這傢伙,也算是病急亂投醫吧。”

    不知不覺之間,小塚對慎介的稱呼,從“你”變成了“你這傢伙”,但慎介並不在意。

    “一個男人除了自己家之外,還會住在哪裏……”

    “外面的女人那裏吧。這種事不用你説我也知道。”小塚點了第二根香煙。“不過你想想看,如果他在外面有女人,有可能還想報老婆一年前被車撞死的仇恨嗎?”

    慎介認為他的推論很合邏輯,於是陷入了沉默。

    “即使如此……”小塚嘟起嘴唇,口中吐出白色煙霧。“岸中那裏也不是完全沒有女人出入。”

    原本打算喝馬克杯裏咖啡的慎介,抬起了頭。

    “也就是説?”

    “岸中家隔壁住了另一家人。”小塚慎重其事地娓娓道來。“房子只有2DK,空間相當狹小。獨生子高中二年級了,是一個熱衷搖滾樂與摩托車的普通孩子。最近那家人的兒子説出一件離奇的事。那孩子説,某天過了凌晨十二點回到家的時候,他曾經看見有女人從岸中家離開。”

    “嗯,”慎介點了點頭。“這樣不是很正常嗎?太太因為車禍過世,偶爾也可能會有這種事啊。”

    慎介思索每天被丟進信箱裏的色情廣告。廣告上寫着——讓我們介紹適合的女人給您,旅館、公寓、大廈,不論任何地方都可以到府服務,不論要換幾次都OK。岸中玲二為了排遣失去老婆的寂寞,打了廣告單上印着的電話號碼,應該可以這麼解釋才對。

    “當然,如果只是有女人進出他家,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要沒有犯法,只要是健康的都無所謂。問題在於他目擊那件事的日子。”

    “哪一天?”

    “在發現岸中屍體的前一天晚上。”

    “咦?”慎介下意識地瞪大了雙眼。“前一天晚上,可是,那個人在那時候應該已經……”

    “是啊,”小塚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岸中應該已經死了。”

    “所以那個女人看見屍體囉?”

    “應該是吧。可是她卻沒報警。我們當時是為了調查岸中攻擊你的案件,因此才會發現他的屍體。”

    “為什麼那個女人不報警呢……”慎介低喃。

    小塚扭曲嘴角笑了出來。

    “看吧。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認為岸中只是單純自殺而已了吧?”

    “或許是因為那個女人和岸中沒那麼親暱,不想被捲入麻煩事,所以才沒報警?”

    “不可能。”刑警肯定地説。

    “你想想看。你認為那個女人和岸中有什麼關係?是賣春的女人嗎?如果是這樣,那又是誰叫的?從推測的死亡時間來看,岸中那天晚上應該已經死了。屍體不會打電話叫妓女吧?如果不是妓女,又沒有人約她,她卻在深夜時分自行到岸中家去,只能推斷她與岸中的關係相當親密。”

    “是沒錯……”小塚説的話很合邏輯。

    “要是那個高中生更早説出這些證言,案件就不會那麼簡單以自殺結案。事到如今才説出那些話,情況真的變得很難處理。”刑警輕輕咋舌。

    “警方之前沒有向鄰居打聽嗎?”

    “早就打聽過啦,不可能不去吧。可是,那家人的兒子先前一直都沒提那些,況且還是為了個無聊的理由。”小塚狠狠地説道。

    “那個無聊的理由是什麼?”

    “你不要知道比較好,知道的話大概會後悔。”刑警看了一眼手錶後起身。“我待太久了。畢竟出現了好幾個叫人措手不及的問題,不小心就發起牢騷,你最好還是忘記吧。”

    慎介追向往玄關走去的小塚。

    “不好意思。告訴我一件事就好。”

    “要看是什麼問題,我才能決定要不要回答。”小塚一邊穿着皮鞋説。

    “岸中那個人沒對木內春彥先生做出什麼事嗎?”

    “木內?”小塚露出意外的表情。

    “木內春彥先生。在那場車禍事件裏和我一起肇事的人,導致岸中美菜繪小姐死亡的其中一名肇事者。”

    警察應該不可能不知道木內春彥這個人。調查慎介遭攻擊事件時,照理説會詳細地調查一年前的事故。

    “木內先生啊?”小塚把臉轉到另一個方向,長嘆了一口氣。“那個人是個奇特的人。”

    “奇特的人?”

    “其實我們也見不太到他,稍微遇到點阻礙。他本人説岸中玲二完全沒主動和他接觸,所以我們也只好認定他與你遭到攻擊的案件無關。”

    慎介總覺得小塚的説法曖昧不明,或許他已從木內這個人身上嗅到了什麼也説不定。

    他心想,大概小塚不想再繼續泄漏任何情報。“那麼我就先告辭了。”小塚説完之後便從慎介住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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