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過後,慎介跨上腳踏車出外用餐。他騎到門前仲町一家自己時常光顧的天丼屋吃遲來的午餐。他還是第一次獨自到這間店來,因為他以前總是和成美一起去。
離開天丼屋之後,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便把雙手分別插進斜紋棉褲兩側的口袋。兩隻手分別握住東西。一拔出手,兩手都抓着手機。左手是黑色的,右手則是銀色的。他把銀色的放回口袋。
黑色手機是慎介的手機。他要用這支手機試撥成美的電話,不過他猜想電話九成九不會接通。
他料中了。聽到的是一如往常語音信箱留言説明,説明對方目前在無法接聽的地方,或是對方關掉手機電源。慎介立即掛斷電話,接着當場便刪除手機裏記錄的成美電話號碼。
慎介感覺有些落寞,不過也僅只如此。他對這件事下定決心之後,心裏也感到愉快,決定以後不再思考成美的事。
然後慎介把黑色手機放入褲袋,再從右邊褲袋掏出銀色手機。這當然不是他的手機。
這支手機是幾天前自稱瑠璃子的女人留下來的。那天晚上慎介把她的手機帶回來,等待手機鈴響直到天亮。他不認為是瑠璃子不留神忘記帶走,而解釋成是她留下了聯絡方式。
不過,從那天至今他過了好幾天,手機卻從來沒有響過,她本人也沒到店裏去。但慎介依然相信那支手機是與她保持聯絡的唯一方式,所以他昨天到便利商店購買充電器,好讓那支手機維持能隨時通話的狀態。如果手機電池沒電,就會切斷好不容易才得來的聯絡方式。
慎介一回想起那天夜裏發生的事,下體至今還會有疼痛感,而且幾乎又要勃起。慎介不禁陷入幻想,想象她以嘴對嘴方式喂他喝下的雞尾酒,那味道在口中擴散,身體逐漸發熱。瑠璃子柔軟的嘴唇、光滑的肌膚,以及進入她體內的快感,這些回憶猶如篆刻般深深地刻入慎介的身體。
慎介想見瑠璃子。他殷切地期盼着,可是卻沒有其他方法。
她留下的手機,只記錄了一組電話號碼。但即便撥打這個號碼,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她。
慎介操作手機找出了那組號碼,然後按下撥號鍵,把手機貼近耳朵。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鈴聲響起,響了第三次、四次,第五次響到一半,似乎接通了。“您好……讓您特地打來真是抱歉,現在我無法接聽。請在嗶一聲後留下您的姓名、聯絡事項與電話號碼,之後我再回電給您。”
慎介在聽到嗶聲前就切斷了通話。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語音信箱的應答語。從知道手機裏記錄的那組電話號碼時起,他就立刻撥過了。之後不論打幾次,總是轉到這個語音信箱的應答語。
實際上,在慎介第二次撥打時,他曾經留言:“我是‘茗荷’的雨村,請與我聯絡。”雖然不知道她記不記得“雨村”這個姓氏,但只要聽到“茗荷”就應該會知道是誰。
問題在於瑠璃子究竟聽了他的留言沒有。因為慎介聽到的語音信箱應答語,似乎不是瑠璃子的聲音。慎介對於自己的聽力頗具自信,如果是同一個人他絕對會聽得出來。
紀錄的電話號碼大概是另一個人的電話號碼。如果是這樣的話,收到陌生男子的留言,電話號碼的主人應該會感到害怕吧。這麼一想,打第三次時起他就再也沒留言了。
可是為什麼老是無人接聽呢——
這件事情也很讓人匪夷所思。對於慎介來説,即使接聽電話的人不是瑠璃子也無妨。因為那支手機記錄起來的號碼,號碼的主人一定認識瑠璃子。雖然或多或少會讓對方起疑,但隨便編個理由,應該就能問出瑠璃子的聯絡方式。
然而,對方不接電話慎介就束手無策了。
慎介把電話放回褲袋裏,跨上了腳踏車,往自己住的大樓方向踩下腳踏板。
在他騎車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於是雖然已經接近自己的住處,他也沒有減慢腳踏車的速度,就這樣筆直前進。不久之後,他抵達葛西橋道,交通號誌燈亮起紅燈。這是他第一次剎車停了下來。
他趁着等待紅綠燈時拿出皮夾,皮夾裏放了一張便條紙。
木內春彥中央區日本橋濱町2—×GardenPalace505
這是前幾天江島告知慎介木內春彥的聯絡方式時,他隨手寫在便條紙上的字。
他並沒有打算要與木內見面。純粹是一時興起,想看看木內住在什麼地方。去岸中住的地方也是一樣,當慎介對某人感到在意時,便會想去看看那個人的住處。這或許是一種怪癖,他總覺得見到對方的住處,應該就可以瞭解對方是個怎樣的人,當然這不過只是他自己這麼“覺得”罷了。
當慎介知道車禍與兩輛車有關時,有一件事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麼岸中玲二隻攻擊他呢?如果是要為老婆復仇,照理應該也會向木內報復才對。難道岸中認為他是那場車禍直接肇事者,所以要負起全部的責任嗎?
再加上他很在意小塚説的話。小塚説木內很“奇特”,究竟又是怎麼回事?
交通號誌轉成綠燈之後,他再度騎起腳踏車,穿越葛西橋道,筆直地朝北方前進。雖然經過好幾個紅綠燈,即使是紅燈他也直接闖過去,幸好沒有車子衝過來。
在清洲橋道左轉往西前進。跨過清洲橋,再越過新大橋道,就是日本橋濱町二丁目了。
GardenPalace建在濱町公園正前方,整棟建築差不多有七層樓高,這棟大樓的外牆有種金屬的質感,隔着濱町公園可以看見位於對面的明治座劇場。
慎介將腳踏車停放在路上,走進大樓。進去之後右側是管理員室,左側則有一扇自動玻璃門。玻璃門對面則是會讓人誤以為是飯店大廳的門廊。
管理員室有一名身着制服的白髮男人,低着頭不知在寫些什麼,因為感覺到有人的視線盯着他看而抬起了頭。
慎介擺出若無其事的態度走了進去。進到大樓內,看到某個角落郵箱並排着,位置正好是周圍看不到的死角。
他找到號碼是五〇五的信箱。信箱上沒有名牌。
慎介偷偷地用手指伸進投遞口。今天的早報還沒取走,郵件放在早報上,手稍微伸進去似乎就拿得到。
他確認沒有被任何人看到後,把手指深深伸進投遞口內。當指尖碰觸到郵件,他以食指和中指夾住,小心翼翼地將郵件抽了出來。
收穫是二封白色信封的信件以及三張明信片。慎介匆匆看遍一輪,所有的明信片都是DM。只不過內容令人目瞪口呆。全都是高級的男裝店或飾品店寄來的,盡是些不會寄到慎介郵箱裏的明信片。
慎介看到二封信封的寄件人欄後,不由得大吃一驚。兩封信上寫的都是銀座知名俱樂部名稱,是每個在銀座工作的人一定知道的超高級俱樂部。
裏面大概是付款通知單。由於是寄到自宅,多半不是招待客人才去那裏。慎介透過光線想窺看信件內容,但果然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江島説木內春彥只不過是個小職員。這種不景氣的時代,居然有普通上班族能在高級的店家購物,並且在高級俱樂部進出,真是令人難以想象。當然,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如果只因為對方是個上班族,就斷定對方的經濟情況不佳,這樣未免也太過輕率。然而,木內春彥一年多之前才引發死亡車禍。按照常理,他在公司裏的立場應該不太妙才對。
由於在這裏待太久管理人可能會起疑,於是慎介把郵件放回原處,走回玄關。管理員室的門開着,管理員正好走出來。這個滿頭白髮的男人手拿着掃帚和畚箕,他瞥了慎介一眼,大概是誤解慎介的身份,還説了聲“辛苦了”。
到了晚上,慎介撥了一通電話,打給之前在“Sirius”的同事岡部義幸。
“真難得呢。”岡部知道是慎介打電話來後詫異地説。
“我有事拜託你。”
慎介説完,頓時陷入沉默。岡部擺明了抱有戒心。他從以前開始就是個沉默寡言、觀察力過人,第六感敏鋭的男人。
“如果是很棘手的事情就饒了我吧!”岡部説。討厭的事情就會清楚説出來,也是這個男人的特徵。
“抱歉,可能真的有點棘手。”慎介老實地説。
岡部在電話的另一端嘆了一口氣。
“總之我先聽聽看,怎麼了?”
“你以前説過你認識在‘水鏡’工作的人吧。”
“‘水鏡’?啊,有是有……”
“水鏡”是寄付款通知單給木內春彥的兩家店之一。
“記得你説他是負責舞台工作的人吧?”
“沒錯,有什麼事嗎?”
“可以介紹那個人給我嗎?”
岡部再度沉默以對。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之前更長。
過了一會兒,岡部以低沉的聲音説。“你有什麼陰謀?”
“我哪有什麼陰謀呀?”慎介的聲音含着笑意。
“不,最近的你很奇怪。不但質問由佳小姐一些怪問題,又去為難江島先生。”
看來在吧枱工作的岡部,把慎介在“Sirius”的各種打探行為盡收眼底。他果然是個精明的男人。
“這是有原因的。”慎介説。“我想你從江島先生那裏聽説過了。自從發生那件事情以來,我大腦的記憶有點奇怪。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弄清楚,所以才會到處問不同的人事情。”
“這點我知道,我也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江島先生跟我説,叫我不要理會你,現在你的精神狀態不太安定,不能隨便刺激你。”
“如果照這樣下去,精神狀態一輩子也安定不下來。喂,拜託你。幫幫我啦。”
岡部又閉上了嘴,不過也不是完全不吭聲,他的低聲呻吟透過電話傳了過來。
“為什麼希望我介紹‘水鏡’的服務生給你呢?”岡部問。
“想打聽某個時常光顧那間店的客人。”
岡部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雨村,你也是知道的吧。以酒吧維生的人,不能隨意泄漏客人的資訊,即便是同業也一樣。”
“所以我也只能千拜託萬拜託了。只要你幫我介紹,我會好好向那個人説明,不會造成你的麻煩。”
“有可能嗎?看看最近的你就知道了,你絕對會把對方惹毛的,絕對會。”
“沒問題的,我保證。”
“這種話不可靠。”岡部清楚宣告。
這次輪到慎介陷入沉默。他思忖着如何能説服岡部。
“喂!”他説,“拜託啦。”
“不要再勉強我了。”
“我也曾經為你勉強過自己呀。”
這句話似乎效果不小。岡部頓時語塞。
岡部也明白慎介指的是哪件事。數年前,岡部身上背了大筆負債,為了償債,他盜賣“Sirius”採購的酒,只有慎介發覺這件事。慎介為了不讓這件事露餡,協助他篡改估價單和賬簿之後,勸岡部與江島商量負債的事。成果便是岡部高利貸方面的負債解決了,而且盜賣這件事也沒被揭穿。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不是。”慎介隨即否定。“我也不想去挖出那些陳年往事。只是希望你能夠明白,我可是真的拼了老命。”
岡部又低聲呻吟。
“我知道了啦。”他放棄了。“我會試試看。”
“不好意思。”
“只不過,我拒絕替你介紹,我會幫你問,這樣比較不會被懷疑,可以吧?”
“可以,也只能這麼做了。”已經無法再繼續勉強岡部。
慎介説他想了解木內春彥這名顧客,在哪間公司上班、從事什麼職務、通常和誰到店裏去、最近的樣子奇不奇怪。只要能問出任何和木內有關的事,不論什麼事情都可以。
岡部表示自己雖然不太願意,仍會努力試試,然後掛斷了電話。
在那天夜裏,岡部就回撥電話給慎介。星期六也是“水鏡”的休息日,比較容易逮個正着。
“木內這名客人確實時常到‘水鏡’去,頻繁的時候是一週二、三次,通常是一週一次。”岡部的口吻比剛才柔和,慎介對此感到不可思議。岡部接着説。“老實説,我問他認不認識木內這個客人時,沒想到他輕易地就告訴我很多事情。看樣子,那名叫做木內的人,算是個相當奇特的客人,在銀座好幾間店都小有名氣。”
“是個怪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他的真面目不為人知,先説知道的部分好了。首先,他任職的公司是帝都建設,職位不明。年齡大約三十歲上下,所以應該是一般職員。多半獨自一人去喝酒,不過,偶爾也會帶朋友去,這時候也都是木內付賬。”
“所以他並不是去招待客人囉。”
“沒錯。一個晚上賬單超過二十萬元也是稀鬆平常。”
“那錢從哪來呢?”
“帝都建設也不是大公司,即便薪水再優渥,一晚花二十萬元談何容易?然而他賬單卻從未遲繳過。所以對於酒店來説,他可説是一名貴客。”
慎介心想這也是當然的,如果有這種客人光顧“茗荷”,媽媽桑千都子大概會喜極而泣吧。
“不過聽説他們也是憂喜參半。當那個叫做木內的客人前來時,之前是常客的帝都建設高級幹部,頓時全都不見蹤影,導致店內大大虧損。”
“他們是因為不想到一般職員也去的店裏喝酒嗎?”
“店家也只能這麼解釋了吧,只不過似乎沒人接受。”
“嗯。”慎介愈聽愈覺得奇怪。“木內從何時開始到‘水鏡’去的呢?”
“聽説是在半年前左右。”
車禍畢竟都經過一年多了。儘管如此,引發死亡車禍的人,有辦法這樣花天酒地嗎?
“他本人有提及自己可以這麼揮霍的原因嗎?”
“這部分好像沒提到。有好幾次酒店小姐都開玩笑似地問他哪來的錢花天酒地,結果聽説他很不高興地説:‘這和你們無關。’”
慎介發出了不知該説什麼的哀鳴。他完全搞不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問出來的就只有這些了。我跟你講白一點,因為木內是很特殊的客人,對方才當成笑話説給我聽,你別再拜託我同樣的事了。”岡部説道。此時從聲音聽起來感覺他有點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