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利局長楊得玉已經等在辦公室門口。滕柯文看看錶,剛到上班時間。二百多公里路三個多小時就趕回來,可見是接到電話就立即往回返了。這麼好的同志,很可能再沒機會在一起共事了。滕柯文關切地問是不是等了很長時間,楊得玉故意不説明確,哼哈了説也沒等多久,但給人的感覺是等了很久。進屋後,滕柯文將門關死,並沒像往常那樣坐在他那大皮椅上,而是和楊得玉並排坐在桌旁的沙發上,説,今天上面一個關係不錯的領導打來電話,説咱們的水庫灌溉項目有點希望,要咱們快上去跑跑。我反覆想了,這件事是咱們全縣的經濟
命脈,捨不得娃娃套不住狼,該活動的還得活動。這種事既擔風險還得保密,但不辦也不行。我的意思是你回去準備三萬現金給我,我親自去跑跑。但這筆錢不能報銷,也不能在賬面上反映出來。我的意思是最好從工程款裏支,從包工頭那裏拿,具體怎麼辦,你比我有辦法,你看能不能這麼辦。
修水庫修灌渠是幾任縣領導想抓的大項目,就是在西府河上游建座水庫,然後沿川鋪設節水灌溉管道,用噴灌或澆灌的辦法灌溉一條川的兩萬多畝土地。但因為建水庫鋪管道花費太大,最少需要一個多億,這些錢都得國家投資,因此多次申請多次沒有結果。滕柯文上任後決心最大,幾次在大會上説要想盡一切辦法申請到國家的投資。如果能申請成功,別説變成水澆地能為百姓增加多少收入,單説幹完這一個億的大工程,就能讓全縣百姓都富一截。當然,一個億的大工程,也是縣水利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作為水利局長,他當然更渴望能有這樣一個大工程。楊得玉立即附和了説,以前沒申請成功,主要就是活動的力度不夠,誰都怕擔責任,誰都不肯去活動。現在錢不值錢,不知三萬夠不夠,如果不夠,我再想辦法多籌一點。
滕柯文説,再不能多了,再多會出問題,就這我也是為縣裏冒險,一旦有事,你們可得給我作證。
楊得玉急忙連説當然,又覺得不夠,説,如果有事首先應該由我來承擔責任,錢是我籌的,你根本沒拿過什麼錢,我完全可以承擔下來。
滕柯文嘆口氣,滿含感情地説,得玉,我理解你的心,但現在不是説責任的時候,如果真有事,我也不會把責任推給你。
楊得玉四十歲,比滕柯文小兩歲,滕縣長一直客氣地稱他為楊局長,現在稱得玉,可見是一種親切和信任。楊得玉問什麼時候要,滕柯文説,最好下班以前,明天一早我就進省城。
回到辦公室,楊得玉覺得滕縣長要三萬,説不定心裏想得更多一些,只是不好意思説。作為部下,應該體諒領導的難處,應該主動為領導想想。楊得玉決定提五萬現金出來,如果滕縣長真不要這麼多,滕縣長也會感謝他的好意。
將副局長和主管會計叫來,楊得玉讓把門關死。楊得玉説了滕縣長要去跑項目的事,然後説,錢就從工程款裏出,我的意思是開張撥款單,把錢劃到包工頭老張的賬上,然後讓老張籤個字,我們再把錢提出來。
老張承包的工程是淤地壩工程,是國家治理黃河泥沙工程的一部分。西府縣在黃河的上游,也在黃土高原的西起點,是治理泥沙的重點地區。西府縣今年申請到了兩條溝的淤地治理工程,都是在洪水沖刷的黃土溝裏梯級攔壩,讓迅速而下的洪水在壩區內停滯緩衝,留下泥沙後清水從壩頂溢出,這樣既阻攔了泥沙,又淤出了土地。兩條溝的治理國家投資二百三十萬。老張承包了其中的一條,投資預算一百二十六萬。從一百二十多萬的工程裏擠出五萬也不是大事。副局長表示沒意見,楊得玉便給老張打電話,問他在不在工地。老張説在。楊得玉説,你在工地等着,我們馬上就到工地,有事和你商量。
老張説工程出了點問題,他正要來縣裏彙報。楊得玉覺得還是下去看看為好,一方面看看工程進度,檢查檢查工程質量,另一方面也好好和老張談談,不要因為要出這五萬塊錢,就偷工減料,就降低工程質量。楊得玉説,我們順便要看一下工程質量,還有別的事和你商量,你哪裏都不要去,就在工地等。
滕柯文説今天就要錢,從工地回來怕來不及。楊得玉對主管會計説,你現在就去提五萬現金,先跟我一起送到縣長那裏,從老張那裏簽了字,再把錢頂回來。
五萬塊錢裝在手提包裏,楊得玉讓副局長田有興和會計都跟了。跟到縣長辦公室那層樓梯口,楊得玉讓副局長和會計站在那裏作證,自己一個人進去送錢。楊得玉進了縣長辦公室,很快就走了出來,就像送了一份文件。然後向田有興和會計攤攤手,意思是説我身上什麼都沒有了,確實是送給了縣長。
回到水利局,楊得玉又叫了工程師,四人坐了越野吉普車,一起往老張的工地趕。
楊得玉決定先到工地看看,先發現點問題,也好先批評教育一下老張,給他敲敲警鐘,讓他時刻注意質量。
感覺工程進度很慢。按要求,這條溝要壘三道壩,每隔一公里左右壘一條,形成梯級攔水,淤成梯級平地。要壘的壩也不算太高,只壘三米,但幾個月過去了,連一條壩都沒壘完。按計劃,要在秋天雨多季節到來時把壩築好,如果照這個進度,很難按時完工。再看壩的
質量,感覺還算可以,完全按要求去做了,也挑不出有什麼毛病。
老張趕了過來。待老張給每人敬一支煙後,楊得玉説,不行啊,工程進度太慢。我可告訴你,必須在九月初完工,遲一天也不行,你算算,還有多少天,能不能按時完成。
老張説,我正要去找你彙報。如果按原來的設計計劃,肯定能按時完成。現在情況變了,不僅肯定不能按時完成,工程費也得重算,不然就壘不起壩,如果不重算,就得降低標準,全用沙石,不摻黃泥土,不然把我填進去,也壘不起壩。
楊得玉覺得莫名其妙,好像這工程是小孩子壘土塊玩過家家,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當初老張託人跑門路想方設法要承包時,什麼科學安排科學施工保證質量,説得一套一套的,根本不像個農民工程隊。楊得玉説,老張,你可不要和我開玩笑,工程可是經過專家科學的設計,科學的預算的,不僅要照樣施工,而且一點不達標都不行。這些咱們可是簽了合同的,白紙黑字,出了問題,咱們就上法庭。你現在由嘴胡説,説了又有什麼用。
老張説,原設計是就地就近取土壘壩,現在當地村民不讓在原定地點取黃土,昨天徹底將取土的路斷了。如果翻過一道墚拉土,成本就增大許多,工作量也增加許多。如果不修改設計,不追加三四十萬投資,這壩根本就壘不起來。
本來可以就地取土壘壩,但溝裏全是卵石和粗沙,為防滲水,必須要摻和一定的黃土。溝邊五六百米處就是一個黃土包,土包上什麼都沒生長,便被設計為黃土的取土處。楊得玉問為什麼不讓取土。老張説,土包上有幾個墳包,村民説取土動了風水,得給他們補錢。
問題確實是個問題,如果不解決,別説在老張身上掏出五萬,就是再給老張十萬,人家也未必肯幹。楊得玉決定親自去看看,尋找一個解決的辦法。
土包很大,方圓有五六百米。施工這麼些天,土包只被老張挖去一個小角。從這個取土點到那幾個墳包,至少也有二三百米,三條壩壘完,頂多再向墳包推進十幾米,和那幾個墳根本沒什麼關係。老張説,已經和村裏交涉幾天了,人家軟硬不吃,我是沒了辦法。
無法無天了!楊得玉決定親自進村找找村主任。
這個村叫宋村,以前水利局給村裏搞過截流水窖,村主任宋老四楊得玉也熟悉。
找到村主任宋老四,宋老四顯得很高興,也很熱情,雙手握住楊得玉的手錶示歡迎。楊得玉不想拖拖拉拉,嚴肅了臉開門見山説,我今天來,是縣委縣政府讓我來的。縣裏聽説你們以封建迷信為由阻攔淤地壩工程,非常生氣,特意派我來告訴你,工程是國家的重點工程,任何人都無權阻撓施工,如果阻攔,就是破壞國家重點工程建設,縣裏將嚴懲不貸。如果你們不聽勸告,縣裏將派公安民警來抓捕為首分子,構成犯罪的要判刑,構不成犯罪的要進行經濟處罰。
宋老四顯然是害怕了,但還是皮笑肉不笑説,楊局長,事情沒有那麼嚴重,村民也沒搞封建迷信,也沒搞破壞。村民説土地是村裏的,土就應該歸村裏,就得給村裏點補償費。
楊得玉威嚴了説,不行!荒山荒地是國家的,工程也是國家的,要補償沒有理由,國家絕對不會給一分。
宋老四低了頭半天,然後説,你知道,現在的村民難管理,如果多少不給一點,他們鬧,我也沒辦法。如果你們多少給點,哪怕給幾千,我也好向村民交待。
老張已經和村裏談過多次,村裏咬定要五萬,一分不能少。現在説給幾千也行,老張急忙説最多給五千。宋老四嘆口氣,説,五千就五千吧。
宋老四拿出一瓶酒,要請楊得玉一行喝酒。楊得玉推辭不喝。宋老四哼哼哈哈欲言又止似有話要説。楊得玉問還有什麼事。宋老四紅了臉説,我的兒子明年農業大學畢業,畢業後到哪裏工作,愁得人睡不着覺,我想求你給幫幫忙,能不能給找個工作。
得知學的是農田水利專業,楊得玉覺得事情倒可以考慮,局裏也需要這方面的人才,更何況是明年的事。楊得玉一口答應,説畢業了就來找他。
宋老四一下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握了楊得玉的手一連説了一堆感謝的話,然後表決心説,取土的事你就放心,保證再不會出一點麻煩。
回到工地辦公室,老張急忙換衣服,説要回縣城請客感謝。楊得玉説客不用請,但得出點血。然後讓會計拿出收據遞給老張。見老張一臉迷惑,楊得玉説,縣裏要辦一件大事,急需這筆錢,錢我們已經划走了,你籤個字就行了。
又要從工程款裏划走這麼一筆錢,老張一下有點急,説總共一百二十多萬,你們局裏已經扣下了百分之十的管理費,前期費用又花了二十多萬,再拿走五萬,剩七八十萬根本壘不
起三條壩。
老張説的前期費用,楊得玉當然知道指的是什麼,這讓他心裏很不高興。一言不發等老張訴完苦平靜下來,楊得玉虎了臉説,老張,咱們也打了幾年交道了,你不要把我當成傻瓜。別的不説,工程預算時,勞動力價格是按省城的價格計算的,現在你用當地的勞力,一立方土才給一塊多錢,光這一項,你最少可以省出二三十萬,你想好了説,你有沒有賺頭。
關鍵是水利局只給老張付了百分之三十的工程款,工程款大部分還在水利局手裏,如果不合作,工程完工也拿不到工程款,掙到多少也等於沒掙到,那時,即使拖不死你,也要拖掉你脱一層皮。看來不給是不行了。老張一副無奈的樣子,説,楊局長,你算得沒錯,我也就賺個人工錢,到時能不能賺到錢,我現在心裏也擔心。楊局長,你一直關心我,這我知道,我也不讓你為難,這五萬我付,你再給我付點工程款,我也付民工一點工資。到工程完工,你一次把工程款給我付清。
楊得玉點點頭,緩和了口氣説,賺錢不能心太狠,你還要在這條道上混下去,明年我們還要申請淤地壩,咱們合作好了,你賺錢的日子還長着哪。我不是給你説了麼,這筆錢不是局裏要,是縣裏要用這筆錢辦項大事,如果縣裏的大事辦成了,那是上億的大工程,到時又有許多工程可以給你幹,那時你就準備好好掙一筆吧。
接過收據要簽字時,老張壓低聲音説,能不能將壩的厚度減少半米。楊得玉立即嚴肅了説,你可不能打質量的歪主意,上面到時要來檢查驗收,再説,如果你按設計做了,壩垮了,不是你我的責任,如果有一點偷工減料,壩垮了,你我都得坐牢。
老張嘆了氣在收據上籤了字。收起筆,老張又主動賠禮道歉,然後堅持回城請客謝罪。楊得玉説,罪不用謝,得用實際行動來表示,把工程質量搞好了,就是大家的福分,就什麼都不用説了。
看着一臉愁苦的老張,楊得玉覺得老張也確實不容易,甚至有點可憐。老張不算大老闆,連土財主都算不上。十年前老張還是農民,現在雖拉起了工程隊,也是那種到處找活兒有活兒就聚沒活兒就散的游擊隊伍。築壩工程算老張攬到的大活兒,但活兒大油水不會太大,如果弄不好,也有虧本的可能。楊得玉安慰老張説,如果村民再幹擾取土,你就來找我,我會管到底,決不讓你吃一點虧。
回到家太陽已經落山。進門,就感覺到屋裏到處是人。楊得玉知道又是妻子家的人來了。楊得玉不由皺起了眉。在妻子面前,他把她們家的人叫蝗蟲:一是因為多,二是因為窮,三是因為上門總是要錢。多是確實多,妻子她們兄弟姐妹十四個,而且有兩對雙胞胎。窮是真正的窮,十四個孩子全是在大自然狀態下長大,大雪紛飛都不穿衣服,冷了便鑽到柴草堆裏取暖。向他要錢是自然的。在原始狀態下生長,磕碰疾病營養不良,都會留下殘疾,用楊得玉的話説,一家子就他老婆劉芳一個人是完整的。妻子不僅完整,也很聰明聽話,老師讓好好讀書就好好讀書,不知不覺就讀到了初中,不知不覺就初中畢業考到了師範,甚至不知不覺就和他結了婚。他當了水利局長,也把她從鄉中學調到了縣教育局。楊得玉掃一眼,今天來的還不止一兩個。他想躲進書房,妻哥已經迎上來問好。楊得玉只好哼一聲算作回答,然後直接進了卧室。
劉芳跟了進來。劉芳一臉卑恭無奈,然後便替兄長訴苦,説六嫂的病又犯了,疼得睡不着覺,關節腫得手都捏不住東西,不能幹活,眼看農忙了,得治治。楊得玉懶得再聽,都是些聽濫了的話。這個六哥還算好的,只是小時打鬧玩耍被打瞎了一隻眼睛,幹活走路雖不礙事,但因為窮,只好找了個有嚴重風濕病的瘸腿女人。楊得玉卻錯記成了那個大骨節克山病矮子五嫂,他厭惡了説,那種病有什麼治頭,那是能治好的嗎?全村那麼多人有那種病,哪個治過,難道就她有你這個妹子,就她金貴值錢?
城裏人把克山病叫缺碘病。妻子説,有克山病的是五嫂,這是六嫂,六嫂是風濕病,治治就會好一兩年。
她們家兄弟姊妹多,親戚也多,每次去她家,一下就會圍滿一屋,眾星捧月,所有的眼睛都會一動不動盯着你,你説他們笑着聽,你笑他們跟着笑,你不説不笑,他們便開始訴苦,一個個都有一肚子倒不完的苦難,解決不完的問題,如果認真聽,你得跟着流一盆淚水。楊得玉先是懶得聽,後是懶得去。見妻站了等待他發話,便説,那就治吧。
妻又訴説經濟困難,楊得玉打斷她的話説,你不也掙一份工資嗎,這個家也不指望你那點工資,我已經給你説過了,家裏不用你的,你也別拿家裏的,就你那點工資,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劉芳説那就給他們三百塊錢。楊得玉不置可否。妻又要他給縣醫院院長打個電話,要院長關照一下,找個好大夫,用點便宜藥。楊得玉厭煩了説,你以為討人情就那麼簡單?蔣院
長你也見過,你給打一個電話試試。
見妻快要哭了,楊得玉緩和了口氣説,你打也是一樣的,他給我面子,就會給你面子。
劉芳向楊得玉要蔣院長的電話號碼。號碼在他手機裏存着。看眼妻子,又覺得妻子也可憐。妻子人善良,心眼兒也好得出奇,好像她就是她們家族的救星,好像她們家族的事都歸她管,哪個有事找她,她首先想的不是怎麼推託,而是怎麼去辦,好像她天生就是為別人活着。楊得玉撥通蔣院長的電話,説,我們家的蝗蟲又來了,沒辦法,也得禍害一下你,你得給找個能治病的大夫,還得開個能省錢的處方。既治病,又省錢,就像光棍漢手淫,不知你學過沒學過,如果沒學過,就向我請教一下,過後我再登門拜訪。
妻子先忍不住笑了,她輕輕擰擰楊得玉的耳朵,走了出去。
六哥三十多歲結婚,四十多歲生子,又超生了一個,孩子現在才三歲,今天領了來,滿屋子亂跑亂拿。楊得玉喊幾聲不頂用,在屁股上拍一把,孩子便殺豬般大哭。煩死人了。楊得玉不想再呆在家裏,也不想在家吃飯。今天是週末,不如到外面聚聚玩玩。
楊得玉給黨委辦公室主任古三和打電話,問他知道不知道今天是週末。對方説知道。問知道不知道週末要幹什麼。對方説聽局長安排。楊得玉笑了説,那好,現在就到四面春酒樓,我給你安排一個最快活的工作乾乾。
楊得玉又約了計劃局長強子才,財政局長白向林。用楊得玉的話説,我們四個是西府縣的四胞胎,同出一個門,同走一條道,同幹一樣的事,有肉同吃,有酒同醉,有錢同花。
四面春酒樓在縣郊,環境優雅,飯菜味道講究,更主要的是人少安靜,正適合邊吃邊喝邊聊。
四人年齡差不多,都是四十出頭不到五十。但官場有固定的座次,比梁山好漢排座次還要講究。四人雖稱兄弟,但該坐哪還得坐哪,如同雞上架鳥歸巢,各有各位,爛熟於心,掃一眼,就能迅速排出自己的位置。黨辦主任古三和是常委,自然坐正位,計劃局長管全面,排第二,財政局長位置重要,排第三。楊得玉將菜譜遞給古三和,要古三和點菜。古三和説,菜隨便,讓服務員配,酒可得講究,要不要來幾瓶茅台?
財政局長白向林説,其實也沒意思,好酒假貨多,再説咱們是貧困縣,還是艱苦奮鬥好一點,用老百姓的話説,咱們省一晚,百姓吃半年。
計劃局長強子才説,到底是管財政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句句不離省錢,咱們縣就是讓你給省成了窮困縣。
古三和説,其實喝茅台酒我也是開玩笑,咱是黨培養多年的好乾部,兩個務必猶言在耳,我怎麼能忘記全縣四十多萬勞苦大眾。今天咱們就喝本縣的愛縣酒,每人半瓶,喝死拉倒。
楊得玉説,你們都可以談省錢,我是幹實際工作的,該省得省,該花還得花,不然經濟怎麼發展,我早就想向財神爺要幾個錢了,這一陣局裏窮得連買墨水的錢都沒有了,再不給撥點辦公費,水利局就得關大門。
白向林立即説,聽到要錢我就頭疼,誰見了我第一句話都是要錢,好像我能拉金尿銀,煩死了。今天再別提錢,咱們好好喝酒。
楊得玉一本正經了説真的是急需點錢,三萬五萬也行。白向林説,真是肥豬也哼哼瘦豬也哼哼,水利局關門,其他局就該解散了。但白向林想顯顯他的權威,又説,看在你今天捨出老臉伸手要錢的份上,給你兩萬,但錢只能用來日常辦公,為防止你胡花違反黨紀國法,拿發票來我才撥款。
楊得玉連聲感謝。其他兩位都説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也要討點經費。白向林招架不住兩人的圍攻,只好答應每家一萬。
酒菜上全,話題轉到本縣的政治上。談論交流一陣,白向林問強子才提拔的事怎麼樣了,強子才立即苦了臉,然後説,我看我是稀屎拉在破筐裏,提不起來了。
四人中強子才年齡最大,當正局長的時間也最長,早就認為強子才該提了,縣裏也幾次上報市委,可就是提不起來。市裏不提拔,縣裏能做的只能是給他創造條件,讓他兼個縣長助理,這樣提拔起來也順理成章一些,可説了一陣,也沒見正式發文。楊得玉説,古主任是縣委總管,肯定知道點原因,能不能給兄弟們透露點消息。
古三和搖頭説他什麼都不知道。白向林説,事情明擺着,不説誰也明白。然後問強子才縣長助理的事是書記提出來的還是縣長提出來的。強子才説他也不清楚。白向林知道強子才清楚,不説是對他有防備不信任。白向林説,不清楚你就當然當不了助理,當縣長助理,也要書記來定,如果是縣長提出來,書記當然不同意,如果是書記提出來,縣長怕你是書記的探子,縣長不要你也不行,所以,這個角色要兩頭同意才行,這就要看你有沒有兩頭都能討好的本事。
強子才苦笑了不答。話題又轉到滕縣長和高書記之間的矛盾上。楊得玉問古三和,最近兩位的矛盾怎麼樣了。古三和立即説,我不清楚,喝酒喝酒,莫談政事。
都是兄弟,古三和始終生分見外故做深沉讓大家不快。楊得玉説,講笑話,政事不能談咱們就講笑話,誰講得能讓大家笑,我就敬誰三杯酒。
強子才説,那我就先講一個。有四個縣長到省裏向省長彙報工作,一個説,我們縣窮,只能種點山藥蛋,光棍漢也多,羣眾的生活是白天三餐山藥蛋,晚上一炕光棍漢,用羣眾的話説就是上午蛋下午蛋,晚上蛋挨蛋。省長説,這不行。第二個縣長説,我們縣大量種植優質小麥,天天吃白麪,羣眾的生活是上午面下午面,晚上面貼面。省長説,有發展。第三個縣長説,我們縣家家户户養奶牛,羣眾的生活是上午奶下午奶,晚上奶對奶。省長説,有進步。第四個縣長説,我們縣大力發展畜牧業,羣眾的生活是上午肉下午肉,晚上肉包肉。省長説,這回到位了。
笑過,敬過酒,楊得玉和強子才又要白向林講。白向林説,昨天有人給我手機發了個黃段子,説有個男人誤入了女浴室,正在洗浴時,突然來了一羣女人,這個男人急中生智,一動不動站在牆邊裝成人體模具。女人們見有個如此逼真的人模,都過來摸摸,突然一個女人説,哇,原來這是裝洗浴液的,出口在兩腿間,已經自動噴出來了。
再笑過,大家誰都不説讓古三和講。古三和明顯地感覺出裏面的問題,明白是自己太拿架子太拿自己當回事,惹得大家生了分。古三和主動説,今天大家太黃了,我可是還有一項兼職,你們誰能説出來,我就給大家講個大笑話。
三人一時都猜不透是什麼意思。古三和説,你看看,你們只關心你們的官帽,我這麼大一個官帽你們竟然不知道,今天我鄭重告訴你們,我還是建設精神文明辦公室主任,簡稱設(射)精辦主任。
大家笑了紛紛敬酒。古三和喝過,説,不講笑話了,不然我這射xx精辦主任就失職了,但我給大家透露一個重要消息,這個消息只能限定在我們四人之間,誰傳出去,誰要負責。
三人靜了氣等着。古三和壓低聲音説,滕縣長可能要調走。
三人同時問一聲真的?然後便問可靠不可靠。古三和簡潔了説,上面傳來的。
看來是真的了。楊得玉立即想到那五萬塊錢。難道滕縣長自己不知道調走?如果知道,為什麼還要跑項目。楊得玉突然覺得有詐。按常規,縣長跑項目都要帶相關的局長,一個人悄悄去跑,很可能是跑自己的事去了。
五萬塊也不是個小數目,原以為這五萬就和縣長掛上了鈎,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成了縣長的心腹親信,是天大的好事。想不到人家就要調走,是臨走抓一個傻瓜替死鬼。楊得玉氣不打一處來,想發作,又強壓了回去。只好抓了酒杯一口喝盡。
強子才心裏更不能平靜。早在滕柯文調來前,高書記就答應他兼縣長助理,事情還沒落實好,縣長就換成了滕柯文。高書記原以為滕柯文新來乍到,在人事安排上不會挑剔,想不到滕縣長比前任還頑固,以不需要為由,一口回絕。前些天他剛做通滕柯文的工作,想不到又要調走。剛來半年就調走,可能嗎。強子才再次提出疑問。古三和感到不應該傳這個消息,傳了後患無窮。他從楊得玉和強子才的臉上看出,兩人一定和滕縣長的調動有什麼瓜葛,如果傳到滕柯文或者高書記那裏,説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如果他倆去問滕柯文或者有什麼行動,事情就更加糟糕。古三和立即嚴肅了説,我也是道聽途説,並沒根據,算我沒説,我什麼也沒説,你們可不要當真,誰當真了,誰自找倒黴。
越是否認,越可能是真的。這個消息太大了,大家誰也不再做聲,也不再説笑,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強子才去上衞生間,很快跑了回來,然後低聲説,高書記好像也在這裏,我聽到對面那個包廂裏有高書記的聲音。
大家立即各自收拾東西。古三和説,立即撤,一個一個悄悄走。
來到樓下,楊得玉左右看看,然後説,如果高書記真在這兒,他的車肯定藏在院子裏面的那個拐角。古三和跑過去看,高書記的0068號車果然停在那裏。古三和踮了腳邊往回跑邊雙手做趕雞動作。大家便低了頭一溜煙各自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