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一次次遭受損失,人們急了。民兵們見洋人就打,見騎自行車的就打。班得森在汽車道上被打了伏擊,他騎自行車從鄰縣佈道回來。
班得森死了,他的車子成了民兵們的戰利品。他身上背的口袋沒人要,口袋裏只有一本《新約全書》和一把“金句”。
老有爹裝扮成開藥鋪的先生進城辦貨,參加班得森的追悼會。班得森埋在自己種的菜園裏,有塊膝蓋高的石碑,上面橫刻着:
班得森瑞典傳教士
1897——1942
小臭子真病了,整天對着她娘米子喊頭暈。米子不到五十就彎了腰,身上乾枯得像柴禾。她給小臭子拌疙瘩湯吃,放上香油葱花。小臭子不吃,説不能聞葱花味兒。秋貴不敢回村,就託人給小臭子捎掛麪饊子。
小臭子在家將養倆仨月,好了。臉捂得比過去白,又顯出一身新鮮。她不願再想過去的事,小時候的事,長大了的事。好事壞事她都不願再想,她一心想嫁個人,嫁遠點,最好是溝那邊,今生今世也不再回百舍。沒有人來説親,小臭子就盼。
有一天國來了,小臭子有多少日子不見國了,她也不知道,好像是上輩子認識過的人。可這是國,她熟。他裝過她舅,她裝過他外甥女。
這是個下午。下午,敵人少活動,一般是回城的時候。
國穿一身白紡綢褲褂。國什麼衣服都穿,他還在敵工部。
小臭子一見國,不知怎麼好,又找煙,又讓她娘米子燒水。國説:“我抽根煙吧,
不用燒水了,煙囱一冒煙有目標。”國接過小臭子遞給他的煙,自己挑開錫紙,聞見一股黴味,心想這煙潮了,隔了夏天,沒人抽過。他還是拿出一顆,光在桌子上磕,不點。小臭子也不留意。
小臭子病了幾個月,就幾個月沒抽煙。
國磕了一會兒煙對小臭子説:“賈鳳珍同志,上級讓我來看看你。聽説你鬧了一陣子病。”
小臭子坐在炕沿,把兩隻巴掌夾在膝蓋縫裏揉搓。國坐在迎門椅子上。
國又説:“這一陣子見好?”
小臭子説:“好了,利索了。”
國左看看右看看,眼睛繞着屋子看,看見炕上堆着小臭子該洗的衣服,衣服裏也有那件毛布大褂,這毛布不洗不熨也不起褶。國看見那大褂上的絛子邊兒,想起小臭子對那絛子邊兒的形容:上面有碎點兒,國想:先前沒留意過,真有碎點兒,是一排十字形小花,黑的。國把眼光停在小臭子身上,小臭子的兩個膝蓋還夾着兩隻巴掌。三伏天,小臭子穿着斜大襟短袖布衫,手腕子以上圓滾滾的。
國收住眼光説:“有點事。”
小臭子一愣説:“什麼事,莫非還是從前那事兒?”
國説:“也可以這麼説。”
小臭子把手從膝蓋裏抽出來摁住炕沿説:“這些日子我淨想別的。”
國笑了笑,説:“怎麼,動搖了?”
小臭子説:“也不是動搖,我娘淨給我提尋人的事,説我都二十出頭兒了。”
國説:“噢,是這麼回事。這倒不能阻攔,可也得兼顧呀。”
小臭子説:“你是説不能忘了抗日?”
國説:“你看,一捅就破。”
小臭子説:“我當是鬧了陣子病,八路早把我給忘了,敢情門記着哪。”
國説:“看你説的,還能把你忘了。”
小臭子説:“你給我佈置吧。”
國説:“這次的事不同往常,我一個人怕説不十分準確,你跟我走一趟吧。”
小臭子説:“莫非去見區長?”
國説:“去縣敵工部。”
小臭子説:“就走?”
國説:“就走,天黑得趕到。還有二十里地哩。”
國把沒點的煙又插進煙盒,用手推開。小臭子扒着衣裳堆找替換的衣裳。
國説:“也不用換衣裳了,穿這一身出門就挺合適,天這麼熱。”
小臭子説:“老百姓都不時興穿短袖的。”
國説:“不礙。”
小臭子思忖片刻説:“好吧”她只拿掃炕笤帚把渾身上下掃了個遍,才進屋對她娘獻子説,她跟國出去有事,今天不回來也不必着急。有人問,就説上外村染布去了。
小臭子真收拾個包袱一夾,跟國出了門。
三伏天,大莊稼正吐穗,花正放鈴。但環境殘酷,抗日政府又抵制日本人的號召種花,花在曠野裏成了稀有。人們種,不再為了買賣,只為了生產自救,漿線織布,當絮花。
國在前,小臭子在後,他們在大莊稼掩映着的土路上走。今年缺雨,土路堅硬,路上常年少行人,少車馬,連浮土都不起。路中間長着“車前子”、“羊角蔓”。
國和小臭子在交通溝裏走,小臭子在前,國在後。這交通溝是專為跑情況把老路破開挖成的,一人深,能走大車。人在溝裏貓腰走,溝上看不見;直着腰走,光能看見腦袋頂兒。
小臭子在前,國在後。國又看見小臭子裸露着的甩動着的兩條胳膊。一件天藍布衫緊勒着腰,沿腰皺起幾個橫褶兒。國想,都是這件布衫瘦的過,也許是小臭子的肉瓷實。是瓷實,屁股也顯肥,走起來一上一下,兩邊不住倒替。國又想,那次我馱她上代安,她坐在車大梁上我倒沒注意過這個背影,生是離我太近的過。原來人一拉開了距離,反倒能看清一切。算了,不看了,走路吧。
國不再注意小臭子,伸手向腰後摸,摸到了他的德國擼子——勃朗寧。他想,這才是戰爭的需要。
小臭子在前,國在後。走着走着。小臭子突然站住回過頭問國:“也不歇會兒。”
國説:“累了?”小臭子説:“有點兒。”
國看見小臭子額上的齊眉穗兒浸着汗,粘在腦門上;胸前也有汗,布衫中間濕了一小溜兒,衣裳有點往身上貼。國的心一動,想:剛才我光注意了她的後影兒,把個前影兒忽略了,要不是衣服粘在身上你還當人就只有件衣服呢,人忽略的往往就是衣服底下這個人。
累了,國想。是累了。
國見小臭子站着只是不動,便説:“交通溝裏不平整,是容易走累。歇會兒吧。”
小臭子曲腿就想坐,國説:“不行,溝裏礙事,總有來往行人。咱不如上去。找個壟溝邊兒坐會兒。”小臭子説:“你不怕耽誤走道兒?”國説:“你看天還早,太陽還有兩杆子高哩。”小臭子説:“也是下坡子日頭。”
國早蹬着斜坡出了交通溝。小臭子伸出胳膊讓國拽,國一使勁把小臭子也拽出了溝。
挨溝是塊玉米地,走出玉米地是不大一塊花地。花地四周都是大莊稼,花地在這裏像什麼?國覺着像塊林間空地,很是幽靜。小臭子卻覺得像一鋪炕。
國説:“這還是百舍的地?”
小臭子説:“是,過了這塊地才算出了百舍。”
國説:“這是誰家的花?”
小臭子説:“老有家的。”
國説:“長得倒不賴。”
小臭子説:“也不看是誰種的。你們怎麼還不讓老有脱產?放哪兒是哪兒,普天下找不出那麼靈便的人兒。”
國説:“也快了,老有早有這要求。”
國看看四處無人便踏進花地,坐下來撩起衣襟扇汗。他的勃朗寧手槍拱着壟溝邊上的青苗。
小臭子不坐,站在壟溝邊上揪星星草。她專撿長的揪了一把,用個草棍兒繫住,對國説:“你看這像個什麼?”
國説:“看不出來。”
小臭子説:“這是把管帚,給,拿回家掃地吧。”
國説:“我看看能使不能使。”
小臭子走過來,挨着國坐下,把那把新“笤帚”舉到國眼前説:“不能使不要錢,
白給你扶①。”
①扶:專指做笤帚。
國説:“你是扶笤帚的?”
小臭子説:“是,掏錢吧。”
國説:“我看你一點也不累,剛才還喊使得慌。”
小臭子説:“人一説笑話都不累了,幹着高興的事更不累。”
小臭子比劃着手説話,胳膊淨往國身上蹭。
國用手兜住後腦勺躺到花壟裏,想着小臭子剛才那句話,他想準是無意識説的,不,也許有意識,小臭子不忽略個人。不,是無意識,至少我應該這麼認為。他覺出他的槍正硌着他的腰。
國解開皮帶,連皮帶帶槍放在臉前。
小臭子一看國躺在子花壟裏,説:“光興你躺,我也躺一會兒,什麼事也是你領導的。”
國説:“你躺吧,這地又不屬於我。”
小臭子説:“屬於你就不興躺了?也得躺。”
小臭子躺下還故意往國這邊擠,擠倒了好幾棵花柴,説:“這青花柴礙事,叫我拔了它,一壟地躺不下倆人。”
小臭子拔花柴,國也不制止。
小臭子躺下,腦袋碰着了國的槍。國把槍夠過來説:“可別碰走了火,壓着子彈
呢。”
小臭子説:“快拿過去吧,嚇煞人。”
國臉朝天喘氣,顯得很嚴肅。小臭子側過身子不錯眼珠地看國,看着看着冷不丁説:“你家裏有媳婦唄?”國説:“你看哩?”小臭子説:“這可看不出來。先前我光看着有的女幹部對你好。”國説:“那是同志式的友誼。”
國面前站着喬。
小臭子面前也站着喬。
喬還沒被他倆看清便隨風走了。現在國和小臭子就願意喬快走。
小臭子見國還在看天,就説:“咱倆就不興來個同志式友誼?”
國説:“那都是自然形成。再説咱倆也用不着那麼……那麼……”
小臭子説:“用不着什麼,快説呀。”
國嘴不説,心裏説:用不着那麼拘謹吧。戰爭中人為什麼非要忽略人本身?他鬆開自己的手,扭頭看小臭子。小臭子還是小鼻子小眼,可胸脯挺鼓,正支着衣服,一個領釦沒系,惹得人就想往下看。國想,要是再上手給她解開一個呢,人距離人本身不就不遠了嗎。
國伸手給小臭子解釦,小臭子假裝不知道。
國的手不利索,解不開,小臭子才個人去解。
小臭子一個挨一個地把扣兒解完,國看見了她的褲腰帶——一條擰着麻花的紅綢子。國想,不定系的誰的,他沒再等小臭子自己解……
國對此談不上有經驗,家裏有個媳婦,常年不見。可早年在保定書攤上看雜書,間接瞭解卻不少。他想起有些書上不堪入目的木板插畫:這樣的,那樣的……難道真不堪入目?他想。
國拱着小臭子心口上的汗,手抓撓着小臭子的腿,緊對小臭子的耳朵説:“來個這樣的吧。”
小臭子覺出國在擺她,可她不叫勁。
太陽只剩下半杆高時,國才穿好衣裳坐起來。小臭子只是閉着眼裝睡,對身上任何地方都不管。
國穿好衣裳,繫上皮帶,從槍套裏掏出槍。他發現槍叫太陽曬得很燙。他拉了一下槍栓,確信頂上了子彈。
小臭子聽見槍栓響才睜開了眼。這些年她見過各式各樣的槍,聽過各式各樣的槍栓響。她想:這擼子強,準是個德國造。
小臭子睜開眼,心裏説,我一猜一個準兒。她看見國的德國擼子正對着她的腦袋。
小臭子一愣怔,説:“喲哈!可別瞎鬧,萬一走了火我就沒命了。死也不能死在這兒,你看我這樣兒。”
國往小臭子身上看,小臭子身上頭上滾着細土,儘管她身子底下鋪着她的衣裳,頭枕着她的包袱。
國的槍還衝她比劃。
小臭子説:“怎麼還鬧,我就見不得這個。”
國説:“今天就是讓你見見。這槍和槍子兒都是德國造,沒有臭子兒,我不用勾第二下。”
小臭子發現國的臉色不同往常,鐵青、瘮人。她猛地坐起來從身子底下拽出布衫就捂胸口。
國説:“不用拽了,快穿衣裳吧,穿好衣裳再解決你。本來我要帶你到敵工部聽審的,算啦,不帶你走了,回去我就説你想跑。你得穿着衣裳跑。跑,莫非還能光着?”
小臭子哆嗦着手提褲子、係扣子兒。她系不準,説:“天呀,你這是怎麼啦?不是剛才還好好的,把你好成那樣兒!”
國説:“不用提剛才了,還是快把你那扣兒繫上吧。”
小臭子到底也沒把扣兒系準,跑着就去摟國的腿,國向後退了幾步,閃開了小臭子。他瞄準小臭子的頭,手指摳了一下扳機,勃朗寧只在國手裏輕微震動了一下,象沒出聲兒,漫地裏不攏音。可小臭子卻癱在了當地,有血從太陽穴向外冒。
眼下上級有規定,敵工人員辦案,遇到以下三種情況可將辦案對象就地槍決:拒捕,逃跑,賴着不走。
國在花城裏躺到太陽下山才走出花地,走下交通溝。
這天老有在地裏鋤高粱,看見國和小臭子進了花地半天不出來,就躲在高粱地裏一個人納悶兒。不知為什麼,花地裏什麼動靜他都聽清了,唯獨沒有聽見槍響。
天擦黑兒,他看見國一個人閃出花地下了交通溝,便去花壠裏找小臭子。
有燈籠大的一團青光從花壠裏飄出來,在花尖上轉游。老有頭髮一豎,心想:燈籠鬼兒,頭一次見,先前他哥明喜淨跟他講。後來明喜死了,死於“虎烈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