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凝視着她。我真的認為,當時我們確實認為她神智有問題。她的這個指控似乎非常荒謬。
梅爾切特上校首先講話,他語氣很客氣,帶有某種憐憫和寬容。
“這很荒唐,馬普爾小姐,”他説,“年輕的列丁已經完全澄清了罪責。”
“當然,”馬普爾小姐。“他保證會那樣。”
“相反,”梅爾切特上校冷淡地説,“他盡最大努力指控自己犯罪。”
“是的,”馬普爾小姐説,“他以那樣的方式欺騙了我們。
我自己也和每個人一樣受騙。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您記得,當我聽到列丁招供犯罪時,我吃驚不小。這把我的頭腦整個兒攪亂了,使我以為他是無辜的,而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為他是有罪的。”
“那麼,您懷疑的是勞倫斯-列丁嗎?”
“我知道,在書中,總是最不可能的人犯罪。但是,我從未發現那條規則符合現實生活。在現實生活中,常常是明顯的就是真實的。儘管我一向喜歡普羅瑟羅太大,我還是不能不得出結論:她被列丁先生玩弄於股掌,對他言聽計從,當然,他不是那種想與一個身無分文的女人私奔的年輕人。在他看來,有必要除掉普羅瑟羅上校,於是就除掉他。一個地道的外表迷人、但卻毫無道德感的年輕人。”
梅爾切特上校不耐煩地噴鼻有一陣了。現在,他突然爆出一通話;
“胡説,全是胡説!到六點五十分為止,列丁的活動都是可以説清楚的,而海多克肯定普羅瑟羅不可能在那時被殺。
我想,您認為您比醫生還要高明。或者您在説,是海多克故意撒謊嗎?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我認為,海多克醫生的證據是絕對可信的。他是個非常正直的人。當然,是普羅瑟羅太大親手殺了普羅瑟羅上校,不是列丁先生。”
我們又一次凝視着她。馬普爾小姐理理她的花邊三角圍巾,往後推一推鬆鬆地披在肩頭上的羊毛圍巾,開始以世界上最自然的方式,用一位老太大温和的語調講述起了最令人震驚的事件。
“我認為,到現在説出來才恰當。一個人的懷疑——即使十分強烈,以至洞悉在心——也與證據不是一回事。除非您有了一個與所有的事實吻合的解釋(我今天晚上對克萊蒙特先生就是這樣説的),您才能帶着真正的自信説出來。
我自己的解釋並非相當完善,還有缺陷,但是在一剎那問,就在我離開克萊蒙特先生的房間時,注意到窗户旁花盆中的棕擱樹,呃,整個事情就清楚了,水落石出了!”
“瘋了,真是瘋了。”梅爾切特悄聲對我説。
但是,馬普爾小姐安詳地對我們微笑着,繼續用她那温和的老太太的聲音説道:
“我相信我所做的推理,對此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因為我喜歡他們倆。但您知道人性是怎樣一回事。開始時,他們倆先後非常愚蠢地坦白時,我有説不出的寬慰。我錯了。
於是,我開始猜想有其他人,可能他們有除掉普羅瑟羅上校的動機。”
“七個人有嫌疑:“我低聲説。
她對我微笑。
“是的,確實。有阿切爾那個人,不大可能,但灌滿了酒(這麼衝動),您説不準他會幹出些什麼。當然,有你們的瑪麗。她與阿切爾談情説愛已經很久,而她脾氣古怪。動機和機會俱全,而且,只有她一人在家!阿切爾老太太可以輕易地從列丁先生的家裏弄到手槍,交給他們中的一人。當然,還有萊蒂斯,她想要自由和錢,以便隨心所欲。我知道許多案子,其中美麗優雅的姑娘幾乎都毫無道德廉恥,不過,先生們從不相信她們會這樣。”
我眨眨眼睛。
“還有網球拍。”馬普爾小姐繼續説。
“網球拍?”
“是的,就是普賴斯-裏德利太大家的克拉拉看見掉在牧師寓所的草地上的那一隻。看起來,好像丹尼斯先生從網球聚會回來的時候比他説的要早些。十六歲的男孩非常衝動、情緒不穩,不管出於什麼動機,為萊蒂斯的緣故或是為您的緣故,都有可能。當然,還有可憐的豪伊斯先生和您,自然不是你們倆一起幹的,而是像律師説的那樣,分別乾的。”
“我?”我驚恐萬分地喊道。
“哦,是的。我確實得向您道歉,我真的並不認為會是您,但是,有丟失的錢款的問題。不是您就是豪伊斯罪責難逃,普賴斯-裏德利太太到處暗示,您才是有罪的人,主要是因為您那麼起勁地反對就此事進行任何調查。當然,我自己總認為是豪伊斯先生,他老叫我想起我提到的那位不幸的風琴師,但是,儘管如此,一個人不能自以為是。”
“人性就是這樣。”我陰鬱地説。
“完全如此。當然,還有親愛的格麗澤爾達。”
“但是克萊蒙特太太與此毫無關係,”梅爾切特插話道,“她是坐六點五十分的火車回來的。”
“那只是她説的,”馬普爾小姐反駁道,“一個人絕不能只根據別人説的話作出判斷。那天晚上,六點五十分的火車誤點了半小時。但是,在七點過一刻。我親眼看見她出門到‘老屋’去。所以,可以推斷,她一定是坐早一些的火車回來的,確實,她被看見,但也許您知道那一點?”
她用詢問的目光看着我。
她的目光中的某種力量迫使我拿出了最後一封匿名信,就是我剛才打開的那封。信中詳細地講述了,在那關鍵一天的六點二十分,格麗澤爾達被人看見從後宙離開勞倫斯-列丁的小屋。
當時,我一言不發,心中佈滿團團疑雲。我曾經陷入一場噩夢:在勞倫斯與格麗澤爾達之間有一段舊情,普羅瑟羅知道了此事,他決定讓我知道真相,而格麗澤爾達狗急跳牆,偷來手槍,殺人滅口。正如我所説的,只是一場噩夢,但在漫長的幾分鐘內,卻罩着一層可怕的現實的外衣。
我不知道,馬普爾小姐是否在略略暗示這一切。很可能是的。很少有什麼能逃過她的注意。
她微微點了一下頭,將匿名信還給我。
“整個村子都傳遍了,”她説,“但卻實看來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不是嗎?尤其是,在審理時,阿切爾老太大發誓説,在她中午離開小屋時,手槍還在。”
她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説:
“但是,從這裏開始,我就非常懷疑了。我想説的是——
我認為這是我的責任——把我對整個謎案的解釋告訴你們。如果你們不相信,哦,我也盡了最大努力了。儘管如此,在我説出真相之前,我所抱的那番十足的自信差點叫可憐的豪伊斯先生丟了性命。”
她又停下來,當她重新開始説話時,她的聲音有了一種不同的語調,不像那樣充滿歉意,而是更加肯定。
“我來談談對真相的解釋。到星期四下午為止,犯罪已經被周密地策劃好了,包括每一個細節。勞倫斯-列丁先來拜訪牧師,但他是知道牧師外出的。他隨身帶來手槍,然後藏在窗户旁架子的花盆裏。當牧師進來時,勞倫斯解釋説,他來訪的目的是告訴牧師,他決定離開了。在五點三十分,勞倫斯-列丁從北門給牧師打電話,裝出一個女人的聲音。
您記得,他是一個多麼出色的業餘演員。
“普羅瑟羅太大與她的丈夫剛出門到村子裏去。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不過碰巧沒有人那樣想),普羅瑟羅太大沒有帶手提包:對一個女人來説,確實是一件最不同尋常的事。剛好六點過二十分的時候,她經過我的花園,並停下來與我談話,以便給我一個機會來注意到她沒有帶槍,還可以注意到她很正常。您瞧,他們知道我是個愛觀察的人。她繞過房子的牆角來到書房的窗户。可憐的上校正坐在寫字枱旁,給您寫信。我們都知道,他是聾的。槍放在花盆裏等她去取,她取出手槍,來到他的身後,射穿了他的腦袋,然後丟下槍,閃電般跑出來,經過花園來到畫室。幾乎每個人都會發誓説,不可能有時間:““但槍聲又是怎麼一回事呢?”上校問道,“您沒有聽到槍聲嗎?”
“我相信,有一種叫做馬克西姆消音器的發明。我是從偵探故事裏瞭解到的。我納悶,那位朋友克拉拉聽到的噴嚏聲其實就是槍聲,這很有可能。但沒有關係。列丁先生在畫室門口迎候普羅瑟羅太太。他們一起進去的,哦,人性就是這樣,恐怕他們知道,直到他們再出來,我才會離開花園!”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歡馬普爾小姐,她對自己弱點的看法很幽默。
“當他們出來時,他們的神態歡快而又自然。但就在這裏,他們實際上犯了一個錯誤。因為如果他們真像他們説的那樣道了別,他們的神態就會大不一樣。但您瞧,這就是他們的弱點。他們簡直不敢流露出任何驚慌不安。在後來的十分鐘裏,他們用心地為自己提供不在現場的證據。最後,列丁先生到了牧師寓所,儘可能晚地離開那裏。他也許看見您從遠處的小路走來,並能精確地估計時間,他拾起手槍和消音器,將那封假信留下來,信上的時間是用不同的墨水顯然也是不同的筆跡寫的。在假信被識破時,這看起來就會像是想怪罪於安妮-普羅瑟羅的笨拙的企圖。
“但是,當他把信放在桌子上時,發現了普羅瑟羅上校已經寫好的信,這是出乎他的預料的。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年輕人,看到這封信可能對他很有用,於是就帶走了,他將鬧鐘的指針撥到與這封信相同的時間,他其實是知道鬧鐘快一刻鐘的。相同的用意——企圖怪罪普羅瑟羅太大。然後,他離開了,在大門外碰到您,並裝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像我説的,他確實非常聰明。一個犯了罪的兇手會極力怎樣做呢?當然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列丁先生反而沒有那樣做。他取下消音器,但帶着手槍走進誓察局自首,此舉非常可笑,卻欺騙了每一個人。”
在馬普爾小姐對案情的敍述中,有某種魅力。她帶着如此的自信,以至我們兩人都感到,這件謀殺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的,而不可能以另外的方式進行。
“灌木叢裏的槍聲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問道,“那就是您今晚剛才説的巧合嗎?”
“哦,親愛的,不!”馬普爾小姐急速地搖搖頭。“那槍聲絕不是一個巧合,恰恰相反,應當讓人們聽到槍聲,這是絕對必要的,否則,對普羅瑟羅太太的懷疑就會繼續下去。列丁先生是怎樣安排的,我還不太清楚。但我知道,如果您用重物砸在苦味酸上面,它就會爆炸。親愛的牧師,您一定記得您在灌木叢裏的一塊地方碰到列丁先生,他手中拿着一塊大石頭,後來,您在那裏揀到那塊晶體。男人們是精於謀劃的,他將石頭放在晶體上,然後裝上導火線,我是説火繩。
火繩要經過大約二十分鐘後才燃盡,所以,到大約六點三十分時才會發生爆炸,這時,他和普羅瑟羅太大已經走出了畫室,處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非常安全的玩意兒,因為後來在那裏會留下什麼?一塊大石頭而已!但即使那塊石頭,他也想法要弄開,這時您碰到了他。”
“我相信您是對的!”我喊道,回憶起那天勞倫斯開始看到我時的驚慌。當時,這好像很自然,但現在……
馬普爾小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為她老謀深算地點點頭。
“是的,”她説,“剛好那時碰上您,一定使他震驚不小。
但他很好地掩飾過去,假裝説是帶來送到我的花園的,只是——”馬普爾小姐突然變得語氣肯定。“我的花園需要的不是這種石頭:這就使我回到正確的思路上來!”
在這段時間裏,梅爾切持上校像一個發呆的人般坐着。
現在,他露出甦醒的跡象。他噴了一兩聲鼻息,迷惑地擤擤鼻涕,然後説道:
“好傢伙!嘿,好傢伙!”
此外,他沒再説什麼。我想,他像我一樣,被馬普爾小姐結論的令人信服的邏輯性折服了。但是,當時他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相反,他伸手揀起那封揉皺的信,厲聲問道:
“很好。但您怎樣解釋豪伊斯這個傢伙呢?喔,他確實打來電話要坦白。”
“是的,巧就巧在這裏。無疑,是由於牧師的佈道。您知道,親愛的克萊蒙特先生,您確實做了一次非常精彩動人的佈道。豪伊斯先生一定被深深打動了。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感到他必須把挪用教堂基金的事坦白出來。”
“什麼?”
“是的,謝天謝地,就是那樣才救了他的命。(因為我希望並相信他得救了。海多克醫生是如此聰明。)在我看來,列丁先生保留了信(這樣做很危險,但我想他一定是將信放在某種安全的地方),等待時機,直到他打定主意把信用在誰的身上。他很快就決定了,用在豪伊斯先生身上。我得知,他昨夜與豪伊斯先生回到這裏,與他呆了很長時間。我懷疑,他那時將自己的一顆扁膠囊與豪伊斯的調換了,並將這封信偷偷放進豪伊斯睡衣的口袋裏。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將在全然不知的情況吞下致命的扁膠囊,在家伊斯死後,他的事將會死無對證,人們會發現這封信,每個人都會輕易地得出結論,是他殺死普羅瑟羅上校,由於仟悔而自殺。我猜想,豪伊斯先生今晚吞下致命的膠囊後,一定發現了那封信。在他的驚慌失措中,這封信一定像一個怪物,並且;牧師的佈道對他的影響還很強烈,這就一定迫使他全盤吐露真相。”
“好傢伙,”梅爾切特説,“好傢伙:太精彩了!我——我——根本不相信。”
他從未説過像這樣的不能令人信服的話了。他自己聽起來也一定如此,因為他接着問道:
“您能解釋另一次電話嗎?就是從列丁先生的小屋打給普賴斯-裏德利太大的那一次。”
“啊!”馬普爾小姐説,“那就是我所説的巧合了。親愛的格麗澤樂達打的那次電話,或者是丹尼斯打的,我想是他們中的一人。他們聽到了普賴斯-裏德利太大散佈有關牧師的謠言,就想到用這種方法叫她住嘴(也許很有些孩子氣)。
巧合之處在於,電話幾乎是在灌木叢裏傳來的假槍響的同時打來的。這使得人們相信,這兩者一定是有聯繫的。”
我突然想起,談到那聲槍響的人都説與平常的槍聲“不同”。他們是對的。但是,要解釋究竟是由於什麼造成的“不同”,是多麼不容易啊2梅爾切特上校清清喉嚨。
“您的解答是非常令人信服的,馬普爾小姐,”他説,“但是,您得允許我指出,沒有絲毫證據。”
“我知道,”馬普爾小姐説,“但是,您相信這是真的,對嗎?”
一陣沉默。然後,上校幾乎是勉強地説道:
“是的,我相信。該死,這是案子可能發生的惟一方式。
但是,沒有證據,壓根兒沒有。”
馬普爾小姐咳嗽一聲。
“所以,我想,也許在這種情況下——”
“怎麼?”
“可以設一個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