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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之女

    我是來這裏尋找山桃花的。二十年前一位老鄉就告訴過我:“看山桃開花,那得等清明。”於是我記住了清明,腦子裏常浮現着一個山桃的世界。那是一山的火吧,一山的粉紅吧?

    誰知我已耽誤了十九個清明。十九個清明雖然都有被耽誤的理由,然而每逢這天,我都坐立不安着。

    我決定不再耽誤第二十個清明。

    我踏着今年的節令來到這裏,卻沒有看見山桃開花。在四周被浮雲纏繞的山巒裏,只有山正在悄悄地變綠。綠像是被雲霧染成,又像是綠正染着雲霧。有人告訴我,今年春寒,山桃還未開花;又有人告訴我,山桃花早已開過,是因了常有來自山外的暖風。和山裏人相處,你會發現,他們常常説不準他們要説的事。對同一件事,十個人或許有十種説法。就連對你的問路,他們回答起來都各有差異。那差異彷彿來自他們的敍述方式,就好比春寒花哪能開;風暖,花哪能不開。至於花到底開過與否倒無人注意了。

    於是就因了這敍述的差異,我堅信自己總能看見山桃花。於是,每天當晨光灑遍這山和谷時,我便沿一條繞山的河走起來,這河便是繞山而行的拒馬河。這河不知到底繞過了多少山的阻攔,謝絕了多少山的挽留,只在一路歡唱向前。它唱得歡樂而堅韌,不達目的決不回頭。只有展開一張山區地圖,你才能看清,這河像是誰的手任意畫出來的一團亂線。黃河才有九十九道彎,誰報告過拒馬河有多少彎?這山地裏流傳着多少關於這河這山的故事,惟獨沒有關於這河彎的記載。

    一條散漫的河,一條多彎的河。每過一個彎,你眼前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鵝卵石灘,拳頭大的雞蛋大的鵝卵石,從地鋪上了天,河水在這裏變作無數條涓涓細流漫石而過;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襯,本來明澄的河水忽而變得豔藍,宛若一河顏色正在書寫這沙灘;那是草和蒿的原,草和蒿以這水滋養着自己,難怪它們茂密得使你不見地面,是綠的絨吧,是綠的氈吧。總有你再也繞不過去的時候,那是山的峽谷。峽谷把水兜起來,水才變得深不可測。然而河的歌喑啞了,河實在受不住這山的大包大攬。河與石壁衝撞着,石壁上翻卷起浪花。那是河的哭嚎吧,那是河的吶喊吧。只有這時你才不得不另闢蹊徑,或是翻過一條本來無路的山,或是走出十里八里的迂迴路,重新去尋找河的蹤跡。你終於找到了,你面前終於又是一個新的天地。

    這當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它不似灘,不似岸,不似原,是一河的女人,千姿百態,裸着自己,有的將腳和頭潛入沙中,露出沙面的僅是一個臀;有的反剪雙手將自己倒弓着身子埋進沙裏,露着的是小腹。側着的肩,側着的髖,朝天的乳,朝天的臉。更有自在者,曲起雙腿,再把雙腿無顧忌地叉開來,挺着一處寬闊的陰阜,一片濃密的茅草,正覆蓋住羞處。有的在那羞處卻連茅草也無須有,是無色的丘,無色的壑。你不能不為眼前這風景所驚呆,呆立半天你才會明白,這原本是一河石頭,哪有什麼女人。那突起的俱是石:白的石,黃的石,粉的石。那凹陷的俱是沙:成窩兒的沙,流成皺褶的沙,平緩的沙。那茅草就是茅草,它怎能去遮蓋什麼人的羞處?然而這實在又是人,是一河的女人,不然驚呆你的為什麼是一河柔韌?肌腱的柔韌,線條的柔韌,胸大肌,臀大肌,腹直肌,背直肌……連髖和腰的銜接,分明都清晰可見。你實在想伸過手去輕緩地沿這腰彎撫摸,然而你又不得不卻步。

    當你認定這是一河巨石時,你的靈魂就要脱殼而出,你覺得你正在萌生一種信奉感,不然你為什麼會面對一河巨石肅然起敬。

    當你認定這是一河女人時,你就會六神無主,因為你再也逃脱不了自己的齷齪。一切都是因了女人的豐腴,女人的渾圓,女人的力。

    這一河的石頭,一河的女人,你們是同年同月和着一個天時一起降生,你們還是有着無言的默契,你等她,她等你,從盤古開天地直等到今天。

    我想起了,就是二十年前,就是有人告訴我清明山桃花開的那次,也有人告訴我一件事。他們説,這裏有句俗話叫做“河裏沒規矩”,説的是,先前,姑娘、媳婦們每逢夏季中午,便成羣結隊,到拒馬河洗澡。她們邊下河,邊把衣服脱光,高高拋向河岸,一絲不掛地追逐着潛入水中。而這時,就在不遠處,興許恰有一絲不掛的男人也正享受着這水。你不犯我,我不犯你。或許偶有飄過來的笑罵,那只是笑罵,既是男人把臉朝向女人而招來的罵,也是笑着的罵,只因為“河裏沒規矩”。

    是這一河石頭一河女人,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這一句話。我懷着強烈的慾望,想去證實一下我的記憶。於是在河的高處,大山的皺褶裏,我來到一個先前曾經住過的村子。一位熟悉的大嫂把我引進她的家中,我記起了那時她分明還有一位婆婆。一個家裏只有這兩個女人。那時的我尚是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一個剛出校門不久的年輕畫家(雖然也鬍子拉楂),連在炕上盤腿吃飯都不會。這位婆婆在飯桌前卻把腿盤個滿圓,她給我盛粥,再把指頭粗的鹹菜條一筷子一筷子地挾入我碗中。我嚼着鹹菜,學着她們婆媳的樣子,拿嘴勾着碗邊呼呼喝着灰黃色的稠粥。這粥裏有玉米?子,有豆。婆婆告訴我,這豆叫豇豆,平時鮮紅,一遇鐵鍋,自己和粥就一起變成灰色。然而味是鮮的,有一股魚腥味。晚上我便坐在炕上,就着油燈給她們婆媳畫像。她們的眼睛使勁盯着前方,不敢看我。該媳婦時,媳婦的兩腮緋紅;該婆婆時,婆婆臉上的皺紋便立刻僵起來。夜深了,我就着炕蓆睡在炕的這頭,婆媳倆就睡在炕的那頭。她們或許是怕我和兩個女人同睡一席不習慣吧,婆婆才不由己地講起了那個“河裏沒規矩”的故事。但我注意到,那個年紀稍長我的媳婦,還是睡在婆婆的那一邊,讓婆婆作為我和她的分界線,作為人性的證明。夜裏我睡不着,但不敢翻身。

    現在媳婦臉上也爬滿了皺褶,婆婆的臉簡直變成了一張皺紋捏成的臉。她不能再盤腿了,?在被窩裏,露着青黃的肩胛骨。炕蓆上一隻舊碗還在,邊沿只多了幾個小豁口,婆媳的嘴又把它們摩挲得顯出光滑。但媳婦告訴我,現時盛在碗裏的已不再是灰的豆粥,而是拿麥子換來的麪條。村裏有電磨,也有軋面機。媳婦還懂得用“八五粉”、“七二粉”這些名詞來解釋這面的成色,説,現在每逢來客人都要用上好的“六○粉”招待。她們真的招待我吃了“六○粉”麪條。“六○粉”,這當在富強粉以上吧。

    我吃着“六○”,還是記着那個河裏沒規矩的故事。我對婆婆説——差不多是湊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説過河裏沒規矩這句話吧?”

    婆婆一下就聽懂了,用被頭把裸着的肩胛骨蓋蓋,把臉轉向我説:“那是我們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過河?”我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沒有?”她説:“看見那個匣子了嗎?”

    婆婆的頭在枕頭上活動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隻擺在迎門桌上的梳妝匣子。這是個一部線裝書大小的木匣子,當年,外面顯然塗過紅漆,現在被灶膛的煙燻得漆黑,只有兩朵牡丹花,邊緣還清晰可鑑。二十年前那花本還透着粉色。我知道這是婆婆出嫁時的嫁妝,我把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説:“上次我來,就見過它。”

    婆婆説:“那時候我十六。是我爹從龍門集上挑的,龍門逢五排十大集。”

    “您是説十六歲過的門?”我問。

    “可不,過門後就和姐妹下河。我孃家在山那邊……沒河。那陣子……誰沒打年幼時過過?打,鬧,瘋着哪!”

    婆婆説着,拿眼盯住漆黑的房梁,房樑上有個掛籃子的木鈎,和房梁一樣黑。我記着那鈎子上有時有籃子,有時沒籃子。現在鈎子空着,倒顯得婆婆的回憶更加真切、悠遠。莫不是她只相信把一個年輕的自己留在了河裏?莫不是她只相信留在河裏的那個自己才是自己?年幼,瘋着……如今這個裸露着肩胛骨的老女人,有哪點能與河裏的女人相比?

    婆婆閉起雙眼不再和我説話,我只和媳婦作了告別。臨出門,我沒忘記把婆婆的梳妝匣放回原處,並告訴媳婦只要我進山,一定來看她們。

    走出她們的家,我深作着自己的呼吸,覺得身上流動的淨是自己的血液。我為着婆婆終於給我證實了河裏的事而慶幸其實婆婆為我證實的並非只那句老話,她使我明白了為什麼面對一河石頭,人非要肅然起敬不可;為什麼面對一河石頭,人會感到自己的齷齪。因為那裏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春,是女人那“瘋”。有了這河裏的自己,她們就不再懼怕暮年這個蜷曲着的自己,裸露着肩胛骨的自己。因為她們在河裏“瘋”過也值了。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知道這裏正盛傳着一個新名詞:旅遊。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為着旅遊而來到這裏。他們打着太陽傘,穿着“耐克”,面對這無盡的山,多彎的河,唱着“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也有發現這一河石頭的有時你站在山之巔遙望這河,石頭上盡是紅的衣綠的傘。也有女人在河裏“瘋”,但那是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人實在無法面對這五顏六色的斑斑點點肅然起敬。有人喝完可樂把易拉罐狠命向遠處投,石頭上泛着尖厲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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