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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戒指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請,去他家作客,並欣賞他的夫人為我表演茶道。

    這位友人名叫池澤實芳,是國內一所大學的外籍教師。我説的他家,實際是他們夫婦在中國的臨時寓所——大學裏的專家樓。

    因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簡,賓主都跪坐在一領草蓆上。一隻電爐代替着茶道的爐具,其他器皿也屬七拼八湊。但池澤夫人的表演卻是虔誠的,所有程序都一絲不苟。聽池澤先生介紹,他的夫人在日本曾專門研習過茶道,對此有着獨到的心得。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裝,平和寧靜的姿容,頓時將我帶進一個異邦獨有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種祛除了雜念的瞬間專注吧,在這專注裏頓悟越發嘈雜的人類氣息中那稀少的質樸和空靈。我學着主人的姿態跪坐在草蓆上,細品杯中碧綠的香茗,想起曾經讀過一篇比較中國茶文化與日本茶道的文字。那文章説,日本的茶道與中國的飲茶方式相比,更多了些拘謹和抑制,比如客人應隨時牢記着禮貌,要不斷稱讚“好茶!好茶!”因此而少了茶與人之間那真正瀟灑、自由的融合。不似中國,從文人士大夫的伴茶清談,到平頭百姓大碗茶的暢飲,可抒懷,亦可恣肆。顯然,這篇文字對日本的茶道是多了些挑剔的。

    或許我因受了這文字的影響,跪坐得久了便也覺出些疲沓。是眼前一簇狗尾巴草又活潑了我的思緒,它被女主人插在一隻青花瓷筆筒裏。

    我猜想,這狗尾巴草或許是鮮花的替代物,茶道大約是少不了鮮花的。但我又深知在我們這座城市尋找鮮花的艱難。問過女主人,她説是的,是她發現了校園裏這些瘋長的草,這些草便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簇狗尾巴草為茶道增添了幾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於我跪坐的姿態和茶道的表演了,草把我引向了廣闊的冀中平原……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你怎麼能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

    要是你曾經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誰能保證你就會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

    狗尾巴草,莖纖細、堅挺,葉修長,它們散漫無序地長在夏秋兩季,毛茸茸的圓柱形花序活像狗尾。那時太陽那麼亮,壟溝裏的水那麼清,狗尾巴草在陽光下快樂地與澆地的女孩子嬉戲——搖起花穗掃她們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會草的騷擾,因為她們正揪下這草穗,編結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搖晃着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單拿草莖編戒指的,那扁細的戒指戴在手上雖不明顯,但心兒開始閃爍了。

    初長成的少女不再理會這狗尾巴草,她們也編戒指,拿麥稈,麥收過後,遍地都是這耀眼的麥稈,麥稈的正道是被當地人用來編草帽辮的。常説“一頂草帽三丈三”,説的即是縫製一頂草帽所需草帽辮的長度。

    那時的鄉村,各式的會議真多。姑娘們總是這些會議熱烈的響應者,或許只有會議才是她們自由交際的好去處。那機會,村裏的男青年自然也不願錯過,姑娘們刻意打扮過自己,膈肢窩裏夾着一束束金黃的麥稈。但她們大都不是匆匆趕製草帽辮兒,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們編制的便是這草戒指,麥稈在手上跳躍,手下花樣翻新:稜形花結的,畚字花結的,扭結而成的“雕”花……編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來,或互相誇獎,或互相貶低。這伸出去的手,這誇獎,這貶低,也許只為着對不遠處那些男青年的提醒。於是無緣無故的笑聲響起來,引出主持會議者的大聲喝斥。但笑聲總會再起的,因為姑娘們手上總有翻新的花樣,不遠處總有蹲着站着的男青年。

    那麥稈編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惟一的飾物了。但那一雙雙不拾閒的粗手,卻因了這草戒指,變得秀氣而有靈性,釋放出女性的温馨。

    戴戒指,每個民族自有其詳盡、細緻的規則吧。但千變萬化,總離不開與婚姻的關聯。惟有這草戒指,任憑少女們隨心所欲地佩戴。無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條禁忌,比如閨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狀,已婚的將戒指戴成了求婚狀什麼的,這裏是個戒指的自由王國。會散了,你還會看見一個個草圈兒在黃土地上跳躍——一根草唄。

    少女們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歲數。只待這時,她們才丟下這麥稈、這草帽辮兒、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着如何同送彩禮的男方“嚼清”——討價還價。冀中的日子並不豐腴,那看來缺少風度的“嚼清”就顯得格外重要。她們會為彩禮中缺少兩斤毛線而在炕上打滾兒,倘若此時不要下那毛線,婚後當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還會有買線的閒錢麼?她們會為彩禮中短了一雙皮鞋而嚎啕,倘若此時不要下那鞋,當婚後她們自己做了母親,還會生出為自己買鞋的打算麼?於是她們就在聲聲“嚼清”中變作了新娘,於是那新娘很快就敢於赤裸着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飯了。她們露出那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臂膀,也露出那從未曬過太陽的雪白的胸脯。

    那草戒指便在她們手上永遠地消失了,她們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計,比如嬰兒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

    她們的男人,隨了社會的變革,或許會生出變革自己生活的熱望;他們當中,靠了智慧和力氣終有所獲者也越來越多。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他們不再是當初那連毛線和皮鞋都險些拿不出手的新郎官,他們甚至有能力給鄉間的妻子買一枚金的戒指。他們聽首飾店的營業員講着18K、24K什麼的,於是鄉間的妻子們也懂得了18K、24K什麼的。只有她們那突然就長成了的女兒們,仍舊不厭其煩地重複母親從前的遊戲。夏日來臨,在壟溝旁,在樹蔭裏,在麥場上,她們依然用麥稈、用狗尾巴草編戒指:稜形花結的,畚字花結的,還有那扭結而成的“雕”花。她們依然願意當着男人的面伸出一隻戴着草戒指的手。

    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隻真金戒指的分量,哪裏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卻原來,延續着女孩子絲絲真心的並不是黃金,而是草。

    在池澤夫人的茶道中,我越發覺出眼前這束狗尾巴草的可貴了。難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鮮花麼?它替代着鮮花,你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更神聖,因為這世上實在沒有一種東西來替代草了。

    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草吧,草才不可被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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