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一年級的暑假裏,我去北京外婆家做客。正是“七歲八歲討人嫌”的年齡,外婆的四合院裏到處都有我的笑鬧聲。加之隔壁院子一個名叫世香的女孩子跑來和我做朋友,我們兩人的種種遊戲更使外婆家不得安寧了。
我們在院子裏跳皮筋,把青磚地跺得砰砰響;我們在棗樹下的方桌上玩“抓子兒”,“羊拐”撒在桌面上一陣又一陣嘩啦啦啦、嘩啦啦啦;我們高舉着竹竿梆棗吃,青青的棗子滾得滿地都是;我們比賽着唱歌,你的聲音高,我的聲音就一定要高過你。外婆家一個被我稱做表姑的人對我們説:“你們知道不知道什麼叫累呀?”我和世香互相看看,沒有名堂地笑起來———雖然這問話沒有什麼好笑,但我們這一笑便是沒完沒了,上氣不接下氣。是啊,什麼叫累了?我們從來沒有思考過累的問題。有時候聽見大人説一聲“喔,累死我了!”我們會覺得那是因為他們是大人呀,“累”距離我們是多麼遙遠啊。
當我們終於笑得不笑了,表姑又説:“世香不是有一些糖紙麼,為什麼你們不花些時間攢糖紙呢?”我想起世香的確讓我參觀過她攢的一些糖紙,那是幾十張美麗的玻璃糖紙,被她夾在一本薄薄的書裏。可我既沒有對她的糖紙產生過興趣,也不打算重視表姑的話。表姑也是外婆的客人,她住在外婆家養病。
世香卻來了興致,她問表姑:“你為什麼讓我們攢糖紙呀?”表姑説糖紙攢多了可以換好東西,比方説一千張糖紙就能換一隻電動狗。我和世香被表姑的話驚呆了:我們都在百貨大樓見過這種新式的玩具,狗肚子裏裝上電池,一按開關,那毛茸茸的小狗就汪汪叫着向你走來。電動狗也許不會被今天的孩子所稀奇,但在二十多年以前,在中國玩具單調、匱乏的時候,表姑的允諾足以使我們激動很久。那該是怎樣一筆財富,那該是怎樣一份快樂!更何況,這財富和快樂將由我們自己的勞動換來呢。
我迫不及待地問表姑糖紙攢夠了找誰去換狗,世香則細問表姑關於糖紙的花色都有什麼要求。表姑説一定要透明玻璃糖紙,每一張都必須平平展展,不能有皺褶。攢夠了交給表姑,然後表姑就能給我們電動狗。
一千張糖紙換一隻電動狗,我和世香若要一人一隻,就需要兩千張糖紙。這不是一個小數目,但我們信心百倍。
從此我和世香再也不跳皮筋了,再也不梆棗吃了,再也不抓子兒了,再也不扯着嗓子比賽唱歌了。外婆的四合院安靜如初了,我們已開始尋找糖紙。
當各式各樣的奶糖、水果糖已被今日的孩子所厭倦時,從前的我們正對糖寄予着無限的興趣。你的衣兜裏並不是隨時有糖的,糖紙——特別是包裝高檔奶糖的玻璃糖紙也不是到處可見。我和世香先是把零花錢都買了糖——我們的錢也僅夠買幾十塊高級奶糖,然後我們突擊吃糖,也不顧糖把嗓子齁得生疼,糖紙總算到手了呀;我們走街串巷,尋找被人遺棄在犄角旮旯的糖紙,我們會追隨着一張隨風飄舞的糖紙在衚衕裏一跑半天的;我們守候在食品店的糖果櫃枱前,耐心等待那些領着孩子前來買糖的大人,等待他們買糖之後剝開一塊放進孩子的嘴,那時我們會飛速撿起落在地上的糖紙,或是“上海太妃”,或是“奶油咖啡”;我們還曾經參加世香一個親戚的婚禮,婚禮上那滿地糖紙令我們欣喜若狂。我們多麼盼望所有的大人都在那些日子裏結婚,而所有的婚禮都會邀請我們!
我們把那些皺皺巴巴的糖紙帶回家,泡在臉盆裏使它們舒展開來,然後一張一張貼在玻璃窗上,等待着它們幹後再輕輕揭下來,糖紙平整如新。
暑假就要結束了,我和世香每人都終於攢夠了一千張糖紙。在一個下午,表姑午睡起來坐着喝茶的時候,我們走到她跟前,獻上了兩千張糖紙。表姑不解地問我們這是幹什麼,我們説狗呢,我們的電動狗呢?表姑愣了一下,接着就笑起來,笑得沒完沒了,上氣不接下氣。待她笑得不笑了,才擦着笑出的淚花説:“表姑逗着你們玩哪,嫌你們老在院子裏鬧,不得清靜。”
世香看了我一眼,眼裏滿是悲憤和絕望,我覺得還有對我的藐視——畢竟,這個逗着我們玩的大人是我的表姑啊。這時我忽然有一種很累的感覺,我初次體味到大人們常説的累,原本就是胸膛裏那顆心的突然加重吧。
我和世香拿回我們的糖紙來到院裏,在院子門口,我把我精心“打扮”過的那一千張紙扔向天空,任它們像彩蝶一樣隨風飄去。我長大了,在讀了許多書識了許多字之後,每逢看見“欺騙”這個詞,總是馬上聯想起“表姑”這個詞。兩個詞是如此緊密地在我意識深處挨着,歲月的流逝也不曾將它們徹底分離,讓我相信大人輕易之間就能夠深深傷害孩子,而那深深的傷害會永遠地藏進孩子的記憶。
孩子是可以批評的,孩子是可以責怪的,但孩子是不可以欺騙的,欺騙本是最深重的傷害。我們已經長大成人,可所有的大人不都是從孩童時代走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