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住在笨花村的向家巷,向家巷在笨花村西頭。向姓在笨花不屬大姓,僅有為數不多的幾支,但他們在笨花歷史悠久,且有嚴格的家譜可考。
向喜的父親叫鵬舉,鵬舉的父親叫以鬯。單從向喜以上兩代人的名字看,可發現向家在笨花是有別於他人的。向家世代崇尚武功,都希望通過尚武之道出人頭地。不過向喜的先輩們卻事與願違,功名不就。以鬯和鵬舉兩代人在鄉試時,只獲得過武宜生的稱謂,宜生實際是個不及第的功名,屬於“安慰賽”吧,反倒使向家本具規模的家境逐漸破敗。待到向喜成年時,向家那年久失修的院落中,只殘存些石鎖、石凳這些演練武功的道具,房樑上也斜插些閒置的弓箭、長矛。只有向家門前的上馬石還能顯出這個尚武世家的風範。然而這一切已和向喜相距甚遠。時下,上馬石已變成向喜做生意出門時歇腳、緩手、放置器物的地方。向喜沒有再去練習武藝,他做小本生意,賣豆腐腦,還有插制佛堂的手藝。這一方人供奉神位繁雜,但各路神仙都要被主人放置在一個名叫佛堂的地方。佛堂也叫佛堂樓(兒),寬和高約二三尺大小,先就地取材用修直的秫秸稈插成骨架,骨架上再糊上彩紙,是一個縮小的廟宇,主人把它安放在正房迎門的條案上,面前常施些香火。向喜在年節將近時插制佛堂;不年不節時,只和豆漿、滷水打交道。他的銷售地是距笨花八里地之外的石橋鎮大集。
長大成人的向喜,只生得方臉,大耳,眉目清秀。體格雖不高大,但虎背熊腰,敦實健壯,且有渾身的力氣,生意也做得頗有人緣。先前,宜生鵬舉並非想讓兒子做此小本生意的,他吸取自己習武不成之教訓,決心讓向喜棄武讀書。向喜六歲時,鵬舉便將他送入私塾,跟前街名師劉秀才讀《孟子》、《論語》。但礙於每況愈下的家境,剛過十歲的向喜又不得不放棄學業,去學做小本生意。幾年的私塾學歷,倒也使他有了寫算的基礎。雖説眼下向喜離孔孟之道越來越遠,手下襬弄的淨是豆腐和秫秸杆兒,可一有閒暇,“上孟”、“下孟”、“上論”、“下論”裏的隻言片語仍不時從他腦際中閃過。尤其書中孟子和梁惠王那些耐人尋味的對答,更是他銘記不忘。他常想,孟子為什麼總和梁惠王交往?這一切先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但梁惠王和孟子那些耐人尋味的對答,卻伴隨他一生。這是後話。
現在,向喜做完一天的生意,正肩挑擔子從石橋鎮往笨花走。太陽就要落山,餘輝正撒在一條堅硬的黃土小道上。霜降已過,路邊的茅草已枯萎,其它諸多雜草也被霜打得萎靡不振。只有一種名叫豬耳朵棵的東西,葉子還湛綠。向喜尋思,豬耳朵棵這傢伙就是與眾不同,即便是滿地霜雪,它還是水靈、支稜。同是長在笨花道邊的野草,竟有這麼大的不同,可見世間萬物都有説不清的道理。向喜踩着乾枯的茅草,湛綠的豬耳朵棵,不覺已來到自家地界。這年向家僅存五畝旱地,這五畝旱地離村最遠,缺水少肥無人侍奉,説是地裏種着莊稼,其實和荒地也差不多。向喜每次從自家地裏經過,心裏總為這五畝地生出幾分憐恤之情。他放慢腳步,擔不離肩地信手揪下一棵遺忘在秩谷地裏又瘦又弱的穀穗,不覺又想起上論語中的一段文字:“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飢矣。僅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朱熹對這段話曾有過評註,他的解釋是:你要有五畝地,最好二畝半作耕田,二畝半作宅基,牆根可以種桑養蠶。人一到五十歲身體漸衰弱,一定要穿桑絲綢緞才暖和;到了七十歲,非吃肉不飽;不到七十歲的人千萬不要和七十歲的人搶肉吃。這講的是為人尊從孝悌的道理。後一段是説,人人都能達到温飽卻是件不容易的事。站在夕陽裏的向喜舉着一棵瘦弱的穀穗,他想,面對這塊不毛之地還談什麼桑蠶絲綢和温飽呢?我也不會去從我爹碗裏搶肉吃,我爹碗裏缺的就是肉。在以後的日子裏,向喜常常想起孟子這番説教。那時向喜已不再挑擔走路,時局紛雜,亂世出英雄,一時間能稱雄稱王者是大有人在的。向喜不具王者之位,但桑絲温飽已不在話下——這又是後話。
夕陽中的向喜扔掉瘦弱的穀穗繼續走路,笨花越來越近了。轉眼間日落西山,近處的茅草和豬耳朵棵,遠處的屋宇已逐漸模糊。向喜來到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上,這裏原是鄰村一户官宦人家的風水墳塋,塋道上還矗立着石象生,笨花人管這裏叫“石人石馬”。如今石人石馬早就人無頭馬無尾,但當地人仍然借這裏的風水,胡亂埋些亡靈,這“石人石馬”便成了一處亂墳崗。村人多忌諱在此停留,向喜卻不然,每過此處,總要放下擔子歇息片刻。向喜在石人石馬前放下擔子,坐在一匹石鞍馬上看西山的太陽是如何隱沒于山那邊,看天上的餘輝是如何漸漸失卻顏色。向喜的家鄉沒有山,只有平地和平地。山在西邊五十里以外。向喜看山是看西邊的遠山,遠山像一脈平原上突起的長城,那長城自北向南蜿蜒開去。城牆上有一帶平坦的突起,像盤磨,人們就叫它磨山。還有有一帶突起像個大桃子,人們就叫它桃山。眺望遠山的向喜常常盼望自己能走到山前看個究竟,看桃山是不是還像桃子,磨山是不是還像一盤磨。他聽上過山的人説,在遠處看山有桃子有磨,捱到跟前反而再也找不到桃子和磨了,在山裏你還會連你自己也找不到。在後來的日子裏,向喜見過了山,那時他卻忘記尋找桃子和磨,他飽嘗的是翻山越嶺之苦。
向喜坐在石馬上看山時,一位老者忽然自亂墳崗裏朝他走來。老者鶴髮童顏,兩眼有神,他突兀地站在向喜跟前拱手施禮道:“少掌櫃的,罐裏可還有吃食?”這裏人賣豆腐腦不挑鍋,擔子一頭挑只大砂罐,灰黑的砂罐像只小水缸,罐口蓋個草蒲墩,為的保温。另一頭是隻帶條盤的木箱,條盤上有碗、勺和各種作料。向喜對突現在眼前的老者有幾分奇怪:他是從何而來呢?再看老者的衣着也不似常人,顯得整潔飄逸。不過他懂得來的都是客,便顧不得多想,迅速起身拱手還禮道:“大伯喲,準是走餓了吧?我這砂罐裏倒真還有個底兒,大伯坐。”向喜邊説邊從扁擔上解下一隻條凳請老者坐下,盛上一碗豆腐腦,放些作料端給老者。老者接過碗,不吃,只拿勺子攪着碗説:“怎麼也不見個油星兒?”向喜這才想起他忘了在碗裏滴香油,便連忙拿起油罐,從罐中提出一個用秫秸稈穿着的銅錢。笨花人吃香油,吃的都是這種“錢兒油”,銅錢帶出的油少,油便吃得省。可是當向喜給老者滴“錢兒油”時,卻見油罐裏已經無油。他只得把油罐倒過來亮給老者説:“不瞞你説,罐裏該添油了。”老者看看向喜手裏的空油罐,知道向喜沒誆他,才安心吃起少了香油的豆腐腦。向喜想,這位老者,吃得還真細緻。
老者仔細吃着,又不住打量眼前的向喜,他衝向喜發問道:“敢問這位少掌櫃是哪村人?”向喜聽老者説話,分明是位識文斷字之人,便也在心中組織起相應的句子説:“回大伯問話,我乃本縣笨花村人。”老者又問:“先前笨花村有個習武的向姓世家,少掌櫃可知否?”向喜道:“當然知曉,乃小的祖上。”老者道:“原來如此。”向喜又反問老者:“老人家莫非認識他們?”老者道:“何止認識,還時常交手,各有勝負。”向喜和老者正在對答,沒留意,又有一些人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且都聲稱要吃向喜的豆腐腦兒。人羣中婦孺男女均有,這使向喜更來不及打問他們的出處,就逐一為來人調理吃食。他在砂罐裏左刮右刮,把作料用盡,總算為眾人再湊成幾碗。眾人捧住碗吃起來,也顧不得碗裏或缺油或少鹽。這時老者方站起來向食客們發話道:“鄉親們吃是自管吃,可必得按市價付錢給少掌櫃,不許矇騙、糊弄,有賴賬者回去問事。”老者説完率先從身上摸出幾文大錢,咣啷啷扔進向喜的錢櫃,謝過向喜,旋即消失在暮色中。食畢豆腐腦的眾人果然也效仿老者將一文文大錢小錢扔進向喜的錢櫃,接着便追隨老者而去……夜幕下,向喜也加緊收拾扁擔趕路回家,只待快進村時才覺出剛才的事有幾分蹊蹺:哪村的?怎麼説來就來説走就走,手頭還真有些寬綽呢。
向喜回到家,把扁擔放在當院,父親鵬舉、弟弟向桂迎了上來。鵬舉五十已過,練過拳腳的腰腿仍然硬朗,思維意識卻並不正確,常在人前人後説些打鍋話。家人都知道鵬舉的毛病,也自不去計較。去年向喜成親,娶來媳婦同艾。當晚席罷人散,鵬舉便拉過向喜的弟弟向桂説:“你怎麼還不去脱衣裳鑽被窩,新媳婦正在炕上等着你哩。”尚未成年的向桂就説:“爹,我是桂。”鵬舉卻又説:“新媳婦等得就是俺桂。”向喜見鵬舉又在説胡話,趕緊攙鵬舉回屋。向喜的娘趕上去捶打鵬舉,向喜推擋着孃的胳臂説:“娘,別打我爹了,我爹的老爛腿又重了。”鵬舉患有老爛腿病,全家人都説這生是練武練的,血脈下沉。向喜勸住娘,他娘就坐在炕邊喘氣,嘴裏還唸叨:“老不死的,快糊塗煞你吧!”鵬舉還在胡言亂語:“要不叫我上新媳婦的炕吧,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向桂厲聲道:“混賬,混賬!”向喜喝住弟弟説:“住嘴吧你,混賬也是你説的!”當晚,向喜和新媳婦同房,媳婦在被窩裏笑個沒完。向喜正在不知怎麼和新媳婦説第一句話,這會兒倒有了説的,他坐在炕上問同艾:“怎麼高興成這樣兒,哪有新媳婦光笑的。”媳婦同艾還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説:“咱爹、咱爹……”向喜懂了,就説:“咱爹的話你都聽見了?”同艾在燈影兒裏點點頭。向喜又説:“你初來咱家,可別跟咱爹一般見識。咱爹心眼兒好,就是這説話……”同艾説:“才不呢,一個老人一個脾氣。”向喜説:“咱爹的性情生是練武練成的,出過大力,可傷了腦子。”同艾説:“想不到的事。”向喜的媳婦同艾是東村一個小巧、白皙的女人,快嘴快語,為人豁達。她嫁到向家,很快就融入向家,同艾與向喜同庚。
向喜和全家就着月光在院裏一塊紅石板上吃飯,吃完飯就去上磨破豆子。向桂和嫂子同艾打開錢櫃盤點向喜一天的流水。向桂邊數錢邊扔着大錢小錢玩耍,聽錢們在紅石板上叮噹作響。這時同艾驚叫起來,她對向桂説:“兄弟,快去叫你哥,你看這是什麼?”向桂探視錢櫃,看見了錢櫃裏有不明之物。他喊來向喜,向喜也就着月光盯住錢櫃,原來那錢櫃裏除了一枚枚的銅錢,還有一摞紙錢,就是活人為死人送葬時燒的紙錢。
向喜看見紙錢就明白了石人石馬前的一切,路上的疑惑也解開了,便對家人講起他在石人石馬的經歷。笨花人大都聽説過,老年間村裏就有個賣豆腐腦的就在石人石馬前遇到過這樣的事。據説那個買賣人回到家盤點錢櫃,發現錢櫃裏的紙錢後竟嚇得倒在地上,從此一病不起。他遇見了鬼。剛才向喜見那些人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那老者還説認識向家的人,一時就忘了這個故事。
同艾和向桂可都想到了那個故事,他們不約而同地盯住向喜。向喜卻淡淡一笑説:“你們倆是怕我摔倒吧?我摔不倒,普天下最厲害的還是人。人碰到鬼也真是百年不遇的事,讓我碰上了就是我的造化。咳,原來鬼和人也沒什麼兩樣,知道飢餓,碗裏少了作料他們也知道。再説人家不是也給了錢麼。”向桂説:“那是假錢。”向喜説:“他們哪有真錢呀。”説着把一摞假錢打捋起來讓向桂去扔,向桂不敢。向喜自己將紙錢扔進豬圈。同艾説:“燒了它們算了。”向喜説:“不能燒,不是自家人的物件,不能燒。一燒倒不知會燒出什麼禍害。”他抄起把鐵鍁,往豬圈裏蓋了兩鍁土。
晚上同艾和向喜圍着砂罐點豆腐,向喜對同艾説:“香油罐裏該添油了,作料們也都該添了。把該添的都添足。”
同艾不説添也不説不添。
同艾不説添也不説不添,向喜就知道同艾還在為剛才的事膩歪。他説:“你還在想那件事啊。”
同艾説:“怎麼也是個不吉利。”
向喜説:“我還是覺着他們和平常人真是沒什麼兩樣。”
同艾又説:“怎麼也是個不吉利。”
向喜説:“這就難説了。人世間你看着吉利的事就一準兒吉利?”
同艾不再説吉利不吉利,就去添作料。向喜又對着她的後影兒説:“下回不要他們的錢了,也省得膩歪。剩下了就給他們一碗半碗的;剩不下,他們能把我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