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條名為白石街道的路。
這條路由西向東,從A市的中央地帶橫穿而過。沿着這條路向東可以到達B市,向西則通向相鄰的縣。對附近的居民,尤其那些因商務而開車出行的人而言,這是一條極為重要的道路。因此,每到清晨和傍晚時分,這條路上的車子便會激增,而通往A市市中心的交叉口附近則更是全天堵塞。
這條路單邊雙車道,路況良好。中央隔離帶種有杜鵑,每隔數米便設有路燈。雖然紅綠燈不少,但因為每到夜裏便會連動,所以只要不超速駕駛,一路上應該就能行駛得很順暢。
十月二十日,晚上十一點過。
一輛白色的“驅逐艦”正沿着白石街道向西行駛。駕車的人,是縣內一家建築公司的系長。他住在鄰縣腹地的鎮上,時常會因加班而無法趕上末班電車,所以他平日都駕車上下班。這天晚上他回家的時間,和以往相比已經算得上是比較早的了。
路上很空。每到這個時間,路上的車子就會一下子變少。此刻,他正駕駛着車子沿右側的車道行駛,路上就只能看到前方數十米處有輛卡車。身後也沒有任何的車輛。直到剛才還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雨,此時也已經停了。
他和前方的那輛卡車已經一起行駛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在公司裏也時常會需要委託運送建築設備和原材料的緣故,所以他對卡車貨架上寫的“Liner運送”的公司名樣倒也還有些印象。
如果換了是在以往,估計他早就加速超過那輛卡車了,但今晚他卻已經累得連車也懶得超,就只想這樣子一邊遠遠地望着卡車上“Liner運送”的字樣,一邊呆呆地握着方向盤。而且前邊的卡車也不算特別慢,限速五十公里的地方,卡車的時速也大致維持在五十五到六十的樣子。因為就算再開快些,也只會讓連動的信號給截住。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理由讓他沒有加速超過去。想要超過沿着右車道行駛的卡車,就必須把車先開上左車道。可是左車道上卻停着不少的車子,根本就沒法一直沿着左車道開下去。
——也罷,今天就慢慢開回去吧。
他伸了個懶腰,重新握好了方向盤。
卡車開亮了停車燈。路上的紅綠燈也亮起了紅燈。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之後還是跟在卡車後邊停下了車。
趁着等紅燈的工夫,他扭頭望了望周圍的景色。道路左邊,交叉口前邊的一家連鎖餐館裏燈火通明。看起來餐館裏的客人並不多。除了這家餐館之外,其它建築的窗户裏都是一片漆黑。抬頭望望紅綠燈的前方,只見遠處的道路右側,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
綠燈亮起,卡車向前開動。稍隔了片刻,他自己也踩下了“驅逐艦”的油門。
前邊不遠處還有處紅綠燈,但因為卡車擋住了視線,沒法看清亮的是紅燈還是綠燈。不過從卡車目前開始猛地一下加起速這一點來看,可能是想趁着綠燈亮時衝過去,但似乎有點懸。
計速器的指針已經越過了五十。他又往下踩了踩油門。
就在這時。
前邊的卡車突然踩下了急剎車。他也連忙把右腳上的剎車踩到了底。但事與願違,車體的制動很慢,車胎擦着路面向前滑動。
——糟了。
就在他心中如此默唸時,眼前卻發生了一件令人始料未及的事。
在踩下剎車的同時,卡車突然向右撥動了方向盤。在剛下過雨的濕滑路面上,輪胎打起了滑。卡車發出劇烈的響聲,衝到了道路中央的隔離帶上。然而隔離帶也沒能阻攔住卡車的勢頭。就在半個車身已經越過隔離帶的時候,卡車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一側橫倒了下來。
這時,對面的車道上,開來了一輛對頭車。
儘管來車的輪胎髮出了刺耳的鳴響,想要趕快停下來,但卻還是因為路面的影響而來了個神龍擺尾,車屁股撞到了倒在路上的卡車上。
“驅逐艦”上的男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幕。這是他頭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親眼看到交通事故的發生。眼前這突如其來的景像,完全把他給驚得呆住了。
但似乎沒過多久,他便又回過了神來。因為在事故發生後,他就清楚地看到一輛原本停在左車道上的車子開動了。
2
外勤指令接入的時候,世良一之已經做好了出動的準備。他們也聽到了縣警本部的無線電。
“真夠倒黴的。每次讓宿舍給做份盒飯的時候都這樣。”
主任福澤巡查部長一邊在走廊上小跑着,一邊説道。世良與福澤同組工作。雖然今晚還有另外一組人當班,但那組也已經因為別的事故而出動了。
兩人剛一坐上巡邏車便開亮了紅色的警燈。一般他們出勤的時候是不鳴警笛的。
“卡車衝進隔離帶後側翻啊?估計是沒救了吧。”
剛開出去沒多遠,福澤就通過無線電和應該已經到達現場的外勤巡邏車取得了聯繫。剛才救護車已經到達,目前正在對卡車司機進行急救。由於從對面車道開來,撞上了卡車的乘用車司機的右臂和腰部也受了些輕傷,所以醫護人員打算把他也帶回醫院進行治療——福澤回答了聲“收到”。
“白石街道?現場附近的交通量也不是很大啊?今晚的事故估計是因為超速的緣故吧。”
世良説道。
“或許吧。也有可能是因為路況良好的緣故。何況今晚路上還因為下雨而有些濕滑。”
沒過多久,兩人便趕到了事故現場。就像之前在無線電裏聽到的一樣,情況非常糟糕。卡車衝上了隔離帶,兩側的車道都只剩下左邊的車道還能通行。
駕駛外勤巡邏車趕到的兩名警官正在忙着指揮疏散交通。除了他們倆之外,這一地段的派出所也派了兩名警察過來援助。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後,世良二人便走近了肇事的車輛。
“夠慘的啊。”
卡車右側朝下地橫倒在路上,擋風玻璃也被那輛從對面車道開來的西瑪的車屁股給撞凹了很大一塊。玻璃碎裂,車座也已經不成形狀。上面鮮血四濺。
“估計是沒救了。”
福澤也走到車旁,探頭看了看卡車的駕駛座。“找找看有沒有什麼能夠確認其身份的東西吧。”
世良撥開碎玻璃,從扭曲得不成形狀的窗框裏把電筒伸進去,照亮了車內。車裏有隻黑色的手袋。打開一看,裏邊裝着駕照、錢包、餐巾紙和一盒香煙。從駕照上來看,此人名叫向井恆夫,就住在縣內。從出生年月日來算,應該是現年三十三歲。
——和我的年齡也差不了多少啊,真是可憐。
一邊在心中默默合什祝禱,世良把東西全都放回了手袋裏。
隨後,世良用附近的公用電話聯繫了Liner運送公司,那邊已經得知了事故的情況。估計是救援的醫護人員通知他們的吧。如果不能查明患者身份的話,醫院那邊也挺難辦的。
肇事車輛由肇事方的人來處理。世良委託Liner運送的負責人派了輛牽引車來移動卡車,順帶又打聽了一下向井司夫家裏的聯繫方式,之後便放下了電話。
接着他又給向井家打了個電話。接通音響了幾聲,卻總不見有人接電話。估計家屬們可能都到醫院裏去了吧。
有關那位西瑪車司機的身份,世良他們已經聽派出所的兩名警察説過了。該男子名叫望月。世良給望月的家裏打了個電話,把事情的情況給説明了一下。或許是因為之前還沒有任何人聯繫過望月的家裏,感覺他的妻子似乎是剛聽説這事,驚訝得連説話都有些結巴了。儘管世良已經告訴對方,望月只是受了點兒輕傷,但對方卻還是有些放心不下。世良讓望月的妻子找人把肇事的車輛給拖走,對方回答説立刻讓JAF派人過來。
打完電話,世良又回到了事故現場。
一般情況下,現場取證時,必須測定肇事車輛的位置,對車胎痕跡,路面的滑行痕跡和磨損痕跡等進行一番詳細的調查。然而在這種半夜時分,而且路面還如此濕滑,想要調查劃痕,幾乎就是件不可能的事。這些事,全都必須等到明天早晨才能處理。
接下來的事,是尋找目擊者。
世良首先走訪了現場不遠處的一家便利店。附近還亮着燈的地方,就只有這家店了。
可令人失望的是,穿着藍色制服的店員説他當時只是因為突然聽到了一聲巨響而好奇才衝出了店外,並沒有看到事故發生的瞬間。
雖然當時店裏也有幾名客人,但是卻沒有人目擊到當時的情況。
走出店外,等世良向福澤報告過之後。
“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大致打聽過周圍的人的聯繫方式了。”
一位年紀與世良相仿從派出所過來的警官給兩人看了一張名單。名單上一共寫着五個人的名字。福澤匆匆瀏覽了一下那張名單,
“這人的名字怎麼還做了重點標記?”
他指着其中一人的名字説道。
“這人是當時一直跟在卡車後邊駕駛的一名公司職員,似乎看到了整件事故的全部經過。撥打119和110的人也是他。”
“原來如此。”福澤點了點頭。
得救了,世良終於放下了一顆懸着的心。沒什麼事能比尋查事故原因更麻煩的。而如果當事人已死的話,那就更加棘手了。但要是有人目擊到當時的情況,那就只需去找目擊者打聽一番,寫份報告就行了。
“明天一早,你就找這個人聯繫一下。”
一邊向着世良下命,福澤也露出安心的神色。
確認過拖運肇事車輛的事後,世良二人便前往了醫院。當時駕駛着西瑪,在對面車道上行駛的男子,此時早已結束了治療。他的傷勢不重,只是在手腕上纏繃帶,稍稍包紮了一下而已。
“當時那車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真是嚇死我了。”
這個名叫望月的中年男子,把眼睛睜得和他的聲音一樣大。此人的職業是公寓經營,今晚到位於鄰縣的朋友家去,在回程的路上遭遇了事故。
世良二人向他詢問了一下事故發生之前的情況,但望月這邊似乎並沒有什麼問題。雖然估計當時望月的車也稍稍超過了時速限制,但如今事已至此,也沒必要再繼續追究他的責任了。
“你當時有沒有注意到,對面車道是否有什麼不對勁的?”
聽到福澤的提問,望月當場便搖了搖頭。
“沒什麼不對勁的。因為當時我可是兩眼正視着前方駕駛的,就沒有東張西望過。正因為如此,我才只是受了這麼點兒輕傷。我説,巡警先生,我可沒做錯什麼啊?要是就這樣你們還要警告我駕駛時注意力不集中的話,那可就有點兒吹毛求疵了啊?”
望月的眼裏流露出懇求的目光,嘴裏不停地叨咕着“真夠倒黴的。”
讓望月回家之後,世良和福澤決定去見一見卡車司機的家屬。據説卡車司機現在正在接受手術,而他的妻子則在手術室的門口等候。
卡車司機的妻子正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看到福澤走過來打招呼,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看到她的臉之後,世良暗自吃了一驚,而對方似乎也認出了他。
“你們認識?”
福澤似乎從兩人的表情裏看出了些什麼,問道。
“是我高中時候的同學,記得好像是叫營沼……”
她小聲地回答了聲“是的”,點了點頭。雖然現在她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紅腫,但她那雙大大的眼睛和長長的睫毛卻依舊和當年一樣,並沒有絲毫的改變。
“是嗎?”福澤稍稍思考了一下,
“那就由世良你去向她打聽一下情況吧。我先去和署裏聯繫一下。”
福澤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之後便轉身向着走廊走去。或許這是他在關照世良吧。
“真是不幸。”
等福澤的身影消失不見了之後,世良説道。她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
“他根本就不是那種會肇事的人,而且之前駕車也從未出過任何事故……”
説着,她用手捂住了臉。看到她的膝頭上疊放整齊的那塊濕透的手帕,世良一時間也不知該説什麼才好。
“不過幸好還認識你。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巧。”
她雙手捂面地説道。
“原來世良你當了巡警啊。”
“我這人從以前起就只有體力好,這麼一個長處而已。”
世良在她身旁坐下,目光傾注在她的側臉上。因為她與自己同歲,所以年紀也已經過了三十。儘管如此,她臉頰上的肌膚,卻依舊像昔日那樣白皙而細膩。
營沼彩子——
雖然剛才世良裝出了一副已經記不大清她姓名的樣子,但實際上他甚至就連她的名字也記得清清楚楚。彩子——當年世良還曾經把AYAKO這名字寫在筆記本上,然而直到最後他也沒有鼓起勇氣向她告白。畢業之後,兩人便各分東西了。
世良心裏的話,就如同小山一樣地多。然而現在他該問的,卻是有關那個她心愛的人的情況。
“你丈夫是從何時起,到Liner運送工作的?”
“估計已經有十年了。”稍稍頓了頓,彩子回答道,“因為他在認識我之前就一直在那裏了。”
儘管世良很想問問他們兩人是在什麼地方認識的,但這事卻和事故沒有任何的關係。
“剛才你説,之前他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故?”
“不光沒出過事故,就連違章都沒有過,甚至還因此受過公司的表彰。他的同事還曾經譏諷過他,説是向井開車老實得就跟大姑娘似的。”
説完,她好不容易才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句“簡直難以置信。”
“那麼他最近上班時的情況又如何呢?是不是很忙?”
“稍稍有點兒吧。不過聽他説,最近公司的景況不錯……”
説到這裏,彩子似乎明白了世良這麼問的用意。她抬起已經哭得有些浮腫的臉龐,兩眼盯着世良。“但也還沒到就連休息都休息不好的地步。他平常很注意休息,從來不會勉強自己的。”
世良默默地點了點頭。
“手術中”的紅燈熄滅了。看到彩子起身,世良也條件反射似地站了起來。
白色的大門被人推開,醫生從手術室裏走了出來。他面朝彩子,用沙啞的聲音説道。
“很抱歉……”
她睜大雙眼呆呆地站了兩秒時間,之後便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雙膝着地,開始嚎哭了起來。
3
為了繼續對昨晚未能查證完畢的線索展開調查,第二天一早,世良和福澤便再次來到了現場,就算下過雨,路面上的劃痕也照樣會保留到第二天的。
“應該是在這附近踩下的急剎車吧,然後又往右打的方向盤。似乎正是因為如此,車輪才會打滑,而整輛車才衝進隔離帶裏去的。”
在距離卡車側翻處的幾米外調查了一番之後,福澤講述了自己的見解。跟在他身旁的世良用全自動黑白相機拍下了照片。
“他當時是不是想避開什麼東西啊?”
“或許吧。總而言之,去找目擊者詢問一下的話,所有的一切就會水落石出了。”
直到這時,兩人的想法都還比較樂觀。
回到署裏,世良給那個當時跟在卡車後邊駕駛的男子打了電話。目擊者名叫太田吉男,在縣內的一家建築公司上班。
太田就像是早就等候已久了一樣,剛接起電話,便猛説了一氣。
“我從昨天起就一直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因為今天一大早還要上班,所以就先回家了。請問你們是否找其他的目擊者打聽過了?”
“還沒,太田先生您是第一位。”
“是嗎?我當時就在想或許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個了。”
説過這段如同是在誇耀般的客套話之後,太田便開始激動不已地講述起了事故發生前自己是怎樣跟在卡車後邊行駛,還有衝過紅綠燈後開始加速時,卡車又是怎樣突然踩下急剎車的。
“那麼請問您是否知道,當時那輛卡車為什麼要突然踩下急剎車呢?”
聽完世良的詢問,“問題就在這裏了”,太田猛地提高了聲調。
“事故發生前,因為卡車擋住了視線,所以沒法看清前路,而在事故發生時又被當時的景像給鎮住了,所以我也記不太清了。不過我清楚記得當時有輛停在左車道上的車子突然探了個頭出來。”
“哎?”世良不由得驚聲叫道,“真的嗎?請您再説詳細些吧。”
“嗯,你説讓我再説詳細點,我也只記得這麼多了。我記得當時左車道上大概停了三輛左右的車吧。等到事故發生後,我看到那邊啓動起來的似乎是中間的那輛,而且車頭已經往右開出了很大一段距離。當時我心裏正納悶兒呢,就看到那輛車猛地往前開走了。”
世良二人趕到現場的時候,左車道上根本就連一輛車也沒有。看樣子大概是因為車主得知發生了交通事故,生怕連累到自己,所以就連忙把車給開走了吧。説起來,記得現場的路對面有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估計當時車主們就是在店裏購物。
“那輛車當時有沒有開轉向燈?”
“沒開。”太田一口咬定,“我記得很清楚。估計也正是因為這緣故,才把卡車給嚇得踩了急剎車的吧。”
“踩下急剎車之前,卡車有沒有鳴笛?”
“鳴了。不過因為當時實在是太過突然,所以卡車也沒鳴太長時間的笛。”
太田頗為冷靜地分析道。和親眼看到的景像相比,耳朵所聽到的聲音,在記憶當中要模糊得多。太田居然能記得如此清楚,實在是讓人覺得很了不得。
“請問,您是否還記得,事故發生後便開走了的是輛什麼車嗎?”
“記得。我這人平時就比較關注車型種類的。那是輛黑色的奧迪。絕對錯不了的。”
“黑色的奧迪……那您當時有沒有看到車牌號碼?”
“這個嘛,車牌號碼倒是沒能看清。”
“是嗎?”
光是打聽到了這一點,就已經可以説是頗有收穫了。
掛斷電話後,世良和福澤商議了一下。因為現在出現了妨礙行駛的嫌疑,福澤的目光也變得嚴峻了起來。
“得想辦法把那輛奧迪給找出來啊。再去找其他的目擊者打聽打聽吧。”
兩人依靠昨天拿到的目擊者名單,同時使用兩部電話開始了詢問。問題的中心,就是有關當時目擊到的內容和事故發生前後是否有人看到過那輛奧迪。
然而寫在那張名單上的人,全都是事故發生後才聚集而來的,所以他們既沒有目擊到太田所説的情況,事故發生時人也不在當場。因此,他們也不可能會看到那輛奧迪。
“迫不得已啊。”
福澤皺着眉看了看鐘。他和世良的當班時間到中午就結束了。
“我會出面向上頭報告的。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想要查出是哪輛奧迪,可並非是件輕鬆的事兒。何況我們手上還沒有證據。”
“今晚我們就再到那家便利店裏去走一趟吧。想來那輛奧迪的司機應該也到店裏去過的。”
或許是因為聽到了世良充滿希望的語調的緣故,福澤的表情稍稍顯得有些吃驚。
眼前這棟名叫“綠色高地”的公寓,座落在一處規劃整頓得跟圍棋棋盤似的住宅小區裏。這是一棟兩層樓的活動房屋。牆外樓梯扶手上的鐵鏽,向人們述説着房屋年代的遠久。
這棟樓的二〇一室應該就是向井夫婦居住的房間。
世良站在門口,摁響了玄關的呼叫器。過了一會兒,只聽屋裏傳出了一陣乾澀嘶啞的説話聲。他大聲説了句自己是XX署交通科的世良。因為他不清楚周邊的住户是否會有人豎着耳朵聆聽這邊的動靜。
房門被人打開,屋裏露出了昨晚才見過的臉龐。她的雙眼依然充血通紅,臉色也是一片煞白。
“我們已經查明瞭事故的原因,所以特意前來通知您。”
聽世良説完,彩子睜大了眼睛。之後她又把門開大一些,招呼世良進了屋。
向井夫婦所住的房間,是一間如果只要兩人居住的話倒也不算擁擠的2DK。進屋之後先是廚房,桌上放着翻扣的碗和裝有燒魚的盤子等物。估計那就是她丈夫昨晚回來之後要吃的飯菜。她領着世良走進了一間寬約四疊半,屋裏就只放着台電視,一個電視櫃和一隻小架子的房間。
“我想您為了準備守靈之類的事,估計還挺忙的呢。”
世良盯着在一旁沖茶的她的側臉,説道。
“喪事決定在他的老家辦。遺體之前已經交託過去了。雖然照理説我現在也差不多該出發了,但目前我卻實在是無法平靜下來。”
“我能理解。”世良説道,“你丈夫老家是哪兒的?”
“羣馬。那地方挺冷的。”
她在世良的面前擱下了茶碗。世良兩眼盯着裊裊上升的蒸汽,問道。
“你什麼時候結婚的?”
“大概是……五年前吧。”她回答道,“當時我曾經在Liner運送打了一段時間的工,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
“原來如此。”世良點了點頭,“打工?是在上學的時候嗎?”
只見她微微地呶起嘴來,説了句“不是的啦。”
“我哪兒有念大學的本事嘛。世良君你應該也很清楚當時我的情況的吧?”
“這可未必啊……”
雖然再次裝出了一副糊塗相,但世良的心裏其實很清楚。儘管彩子這人倒也説不上是個不良少女,但卻也並非是會乖乖接受學校提出的所有指示的那種學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或許她還屬於比較讓老師頭痛的那類學生。
而在她的身上,還發生過一件令她徹底開始討厭學校的事。沒錯,就是那次“壽司事件。”
世良他們唸的學校,除了暑假之外,平常是嚴禁學生打工的。但彩子卻時常在放學之後偷偷地跑去打工。她騎着自行車,替附近的壽司店送外賣。她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這麼做也是為了貼補一點兒家用。
然而,一次她在出門送外賣的時候,卻讓一個平日就對她就垂涎三尺的男生給撞見了。那男生故意在她離開壽司店後截住了她,威脅她説如果不想讓學校知道她偷偷打工的話,就和自己交往。可當時彩子完全無視那男生説的話,堅持要去送外賣。那男生見狀,突然就一腳踹倒了自行車。彩子當時摔倒在地,腳上的傷過了兩個星期才恢復過來。而車上的那些還未送到的壽司也散落了一地,最後也只得由她自己來賠償損失。
也不知究竟是誰傳出去,後來學校也得知了這件事。學生指導部的老師把兩人叫了過去,確認了事情的真偽。當時那男生堅持説是自己看到彩子違反校規,於是便好意提醒她,可沒想到彩子卻想開溜,所以自己才失手把她的自行車給推倒在地的。聽到這樣的狡辯,彩子自然要出口反駁。她哭着説明了整件事的經過,那男生則把臉扭朝一旁,冷笑不已。
沒過多久,學校便對兩人做出了的處理。那名男生非但沒有遭到學校的警告,彩子卻被勒令停學了三天。校方當時把兩人叫去,其實只是想要確認彩子有沒有違反校規而已。
打那以後,她就很少來上學了。看到這樣的情況,世良卻只能遠遠地望着她的身影,為自己的無力而暗自惱怒不已。
“離開高中之後,我去唸了一所中專。可是最後還是沒法找到工作,只得給人打工來餬口。説得好聽點兒,就叫做自由打工妹吧。”
“後來,你就遇到了你丈夫?”
“沒錯。他那人就是老實巴交到了有點傻的地步……”
説到這裏,彩子低下了頭,話語到了最後,甚至還有些哽咽。兩滴晶瑩的淚珠,落到了她緊緊攥住裙角的拳頭上。
世良不知該説什麼才好,默默地望着她。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
“真是抱歉。本來不該提這些事,而是該聽世良君你説的。你們不是已經查明事故的原因了嗎?”
雖然世良心裏其實很想再聽她繼續講述下去的,但他還是説了句“儘管目前還無法斷定”,之後便把黑色奧迪的事告訴了她。或許當時彩子的丈夫就是為了躲避那輛車,才引發了事故的——她正面回望着他的眼睛。那真摯的目光,似乎變得愈發地熾熱了。
“你們查明那輛奧迪車是誰的了嗎?”
“還沒,我們現在正打算着手尋找呢。不過老實説,這事幾乎就是在大海撈針。”
“是嗎?”彩子咬緊了嘴唇,問道,“如果查明瞭車主的話,是不是就能讓他為這次的事故負責了?”
“應該可以讓他負起責任來。”世良回答道,“據目擊者説,當時那輛奧迪連轉向燈也沒開。如果這一點屬實的話,那麼他就屬於妨礙交通了。”
“有這條規定的吧?”
“有。”
彩子點了點頭,説道。
“你們查明瞭奧迪的車主之後,能立刻通知我一聲嗎?”
“當然可以。”世良答道。
“那就麻煩你了。”
説完,彩子睜大了眼睛,目光怔怔地盯着虛空中的某個點。這種她在高中時代從未露出過的表情,令世良不由得感到一陣揪心。
4
晚上,世良再次來到了事故現場。他這次的目的並非是觀測損壞的隔離帶,而是去走訪旁邊的便利店。
昨天見過的那名店員,今天晚上也同樣守在收銀機旁。估計店裏的規定是以周為單位,輪流上夜班吧。世良身上雖然沒穿制服,但店員還是很清楚地記得他。
世良向店員打聽了一下昨晚事故發生前,店裏客人的情況。店員説當時店裏確實有幾位顧客,至於是否有常客,店員自己也有些記不清了。
“麻煩你好好回憶一下吧。當時店裏都有些怎樣的客人?”
“你這就有些強人所難了吧……而且退一步説,我們這裏的客人和那場事故之間也沒什麼關係的啊?”
和昨晚相比,店員的話變得有些含糊其辭起來。估計是上司提醒過他,讓他説話注意一些,別給客人添麻煩。其實他們自己也很清楚,當時有些顧客為了方便進店購物,就把車子停在了離事故現場不遠的路邊。
“那麼我問你,當時有名顧客是開着輛奧迪來的,這事你知道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店員臉上堆笑,敲打了一陣收銀機。隨後,他把打印出來的收據遞給了顧客。
看到了眼前的這一幕,世良的腦海中不由得閃過了一種想法。
“我説,昨晚事故發生時都售出了些什麼東西,應該全都記錄在這機器裏的吧?能麻煩你讓我看看當時的銷售記錄嗎?”
“哎?”店員睜圓了眼睛。
“不礙事兒的吧?要不我聯繫署裏,讓他們下道正式的委託也行。”
聽到世良把話説得如此強硬,
“請你稍等一下。”
為了向上司請示,店員轉身走進了裏屋。世良站在雜誌櫃枱旁,兩眼望着昨晚卡車撞擊過的隔離帶。
——嗯?
看到有人正在那地方停車,世良不禁睜大了眼睛。是輛紅色的短跑家——託雷諾(SprinterTrveno)。從車上下來學生模樣的男子跨過了隔離帶。正向着這邊走來。雖然前邊二十米處就有處人行橫道,但看起來他似乎並不想繞路。
學生模樣的男子走進店裏來的同時,店員也從裏屋走了出來。就在店員一愣神的工夫,學生模樣的男子便開口説道。
“喲。昨天的那事故,後來怎麼樣了啊?”
學生模樣的男子名叫小林,不停地重複説自己“只是昨天和今天”在路上停車。
“今後可別再犯了啊。對了——”
世良站在小林的車旁,向他詢問昨晚是否有輛奧迪停在他的車前或是車後。小林把握起拳頭往自己的掌心裏一敲,
“有。當時我的車就停在那輛奧迪的前邊。”
“原來如此。不過你當時看到事故發生,就立刻結算了購物的錢,開車逃走了是吧?”
“我可沒逃。當時我只是在想,如果和這事扯上關係就麻煩了……”
之後他的話便開始有些閃爍其辭了。
“罷了。那麼在你離開便利店的時候,那輛奧迪就已經不見了是吧?”
“對,不見了。”
“你還記得在你離開便利店之前,也就是事故發生前,是否有人離開過便利店呢?”
“哎?這個嘛……”
小林不停地撩起額前長長的頭髮,
“記得似乎是個老太婆吧。”
“老太婆……大概長什麼樣兒呢?”
“忘了。我可沒興趣盯着個老太婆看。”
世良掏出了一張複印紙來。紙上覆印着昨天事故發生前後,便利店裏的銷售記錄,記錄裏註明了時間和金額。
“你當時的購物記錄是哪條?”
聽到世良的詢問,小林一臉認真地盯着記錄看了一陣。隨後,他自信滿滿地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條,
“就是這條。這五件一百一十五日元的貨物全都是杯麪。”
翌日,世良把事情的大致情況告訴了福澤,然而福澤依舊是一籌莫展。
“這的確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但是光憑這條線索,是否就能查到那輛奧迪了呢?要是那家便利店的店員還記得對方長什麼樣子的話,那麼事情也就另當別論了。”
“或許再繼續追查一下目擊者這條線的話,事情便會有些眉目的。”
“但是就算再繼續追查下去,也未必還能找到曾經看到過些什麼的人啊。”
福澤抱起了兩臂。正如他所説的,交通事故這類案件,是很少會出現事後還有證人出面這種情況的。
“要是有人看清那輛奧迪的一兩位車牌號碼就好了。如果連車牌號碼都沒看清的話,那麼就算我們找到了那輛奧迪,對方也會抵死賴帳,説是那天他就沒有到事故現場去過的。”
“話是這麼説,可是……”
世良還準備再辯駁一通,但福澤卻把手搭到了他的肩上,説道。
“因為這次死掉的司機是你同學的丈夫,所以你才如此重視這件事,這一點我也並非不能理解。但現在我們還是先把事情的經過寫成書面報告吧。當然了,事故的原因有待進一步調查,目擊者的證詞也可以繼續展開查證,同時還有便利店裏的那些顧客。總而言之,事故可不僅僅只有這一件。千萬別忘了,或許在片刻之後,便會有另一起事故發生的。”
福澤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在安慰世良一般。雖然世良的心裏一百個不樂意,但他也明白,如果自己再繼續堅持下去的話,就只會讓福澤感到為難。懷着一顆糾結不已的心,世良點了點頭。
事故發生三天後,彩子給在警署裏值班的世良打了個電話,向他詢問進展情況。約世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到咖啡廳裏見個面後,彩子便放下了話筒。
——進展情況啊……
世良不禁開始尋思起來,自己的工作究竟是什麼?都已經出人命了,可自己卻連事故的原因都不去追查一下,這還算什麼交通事故系?
然而他也不能把自己心中的這股不滿發泄到福澤身上去。那起事故之後,實際上也確實發生了幾起人身事故,要寫的報告就像等着閲卷老師批閲的試卷一樣多。
儘管世良已經提前到了約定的咖啡廳,彩子卻還是先他一步早已等在那裏。看到她如此充滿着期待,世良不禁感覺心裏有些發酸。
“本來我也很想去參加葬禮的。”
在桌旁坐下點了杯咖啡之後,世良説道。
“沒事,估計你也挺忙的吧。葬禮什麼的,其實也不過只是走走形式而已。那些來給他上香的人,我大多都不認識。”
彩子把憋在肚子裏的苦水一古腦兒地都給倒了出來。聽到她能説出這種話來,看來她已經大致從之前的沉重打擊中緩過些勁兒來了。
“話説回來,你們有沒有查到些什麼有關那輛奧迪的情況?”
看到對方熱切的目光,世良不由得微微低下了頭,小聲説道。
“老實説,目前還沒有任何的進展。”
彩子的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世良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那張複印下來的便利店收據單來,然後又對她轉述了一番之前從店員和那個開紅色短跑者的顧客那裏打聽到的情況。
“倒也並非就連一點兒情報都沒有啊。”
她一臉嚴肅地盯着那張收據的複印件,就彷彿是要從其中嗅出點兒有關肇事者的氣味來一樣。
“我説”,她望着世良的臉説道,“如果能夠找到那輛奧迪,但車主卻抵死不肯承認自己妨礙交通的話,那又該怎麼辦呢?”
“這可由不得他。相關的文件資料,我們會遞交到檢察廳裏去的。”
世良斬釘截鐵地説道。“這種事經常會有的。明知自己闖了大禍,到頭來卻還抵死賴帳的人。只要看到駕車逃逸,就説明肇事者完全沒有承認過失的打算。我們是不會放任他們逍遙法外的。我們這邊有目擊證人,而且還錄過口供,一定會追究肇事者的責任。”
聽了世良的一席話,彩子看起來似乎稍稍放心了一些。她放鬆了緊繃的嘴唇,點了點頭。
“不過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就連能不能找到那輛奧迪,也還是個未知數。”
世良把手放到了額頭上。彩子低下頭,拿起了收據的複印件,
“我説,這東西能先借我兩天嗎?”
“借你倒是可以,不過你借它又有什麼用呢?”
“嗯。這個嘛……”
説着,彩子把複印件塞進了包裏。之後他喝了一口杯裏的咖啡,目光望着遠方,喃喃念道。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是絕不會讓殺害他的人就這樣逍遙法外的。”
5
一個星期之後,世良才弄明白了彩子究竟打算怎樣去找那輛奧迪。世良接連給她打了三天的電話,卻總是沒有人接。
這事不禁讓世良感到有些擔心。他抽空跑到當時的事故現場,結果就在那家便利店裏找到了她。
彩子當時就站在店裏的雜誌貨架旁,隨手翻看着架上的雜誌,但她的目光卻根本沒在雜誌的頁面上停留過,而是盯着玻璃外的大路。
世良向她走去,她似乎也看到了世良,衝着他輕輕地擺了擺手。
“真是令人吃驚啊。你就一直在這裏盯着的嗎?”
進門之後,世良走到彩子的身旁,輕聲問道。幸好今天當班的不是上次那名店員,沒見過世良的長相。
“那個開奧迪的人肯定會來的。”彩子説道,“我會一直等到她來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對方卻未必會來啊?或許對方其實住得很遠,那天晚上不過只是碰巧到這裏來的。”
世良站在她身旁,裝出一副翻閲雜誌的樣子,説道。
然而彩子卻搖了搖頭。
“看過那人的購物收據之後,我敢確信,她就住在附近。”
“收據?為什麼?”
“當時她購買的東西里,有一項是冰塊。她當時是來買袋裝冰塊的。如果住得太遠的話,那麼冰塊就會在回去的途中溶化掉的。對方開的車既然是奧迪,那麼估計至少也是哪家公司的部長太太。或許是因為那天夜裏突然有客人來,發現家裏兑酒用的冰塊不夠了,這才慌慌張張地跑來買冰塊的。”
原來如此。她的一番分析,令世良在心中肅然起敬。女性的目光確實有夠獨到。之前世良自己也曾看過那張小票的,可他卻從未想到過這一點。
“還有一點”,彩子接着説道,
“估計那位女顧客一直都在購買《CockRobin》。所以下週的週五就是最關鍵的一天了……”
“CockRobin?是什麼?”
“就是這東西。”
説着,彩子從書架上抽下了一本封面上印着外國女性笑臉的雜誌。似乎是本專門介紹世界各國各種家庭料理烹飪方法的雜誌。
“這雜誌是隔週的週五出刊。那張小票的名目上,有一條記錄是價格540日元的雜誌。對方既然是名中年婦女,那麼説到價格540日元的雜誌的話,就肯定是這本了。”
這樣的推理,不禁讓世良再次領教了她目光的犀利。購買這類雜誌的人,一般都是每期必買的。
“推理得不錯。這麼一來,或許還真的能把她給找出來。”
“嗯,”彩子點了點頭,“我也覺得。”
“那你今天是幾點來的?打算在這裏守到幾點呢?”
“呃,”彩子看了看錶,“今天我大概是九點鐘來的吧。”
世良翻了個白眼。如此説來,她今天已經在這裏站了將近兩個小時了。
“那你打算呆到什麼時候呢?”
“十二點左右吧。”
世良頓時語塞。之後他緩緩搖了搖頭,難怪店員看他們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你也不要搞得太晚。這附近可是有不少為非作歹之徒的。”
“沒事。我不會讓他們有機可趁的。”
“你再怎麼注意也沒用的。話説回來,你之前是怎麼到這裏來的?”
彩子應該還沒有買車。
“打的來的。回去的時候,我也會叫輛無線出租車的。”
世良再次搖頭。隨後他又重重地點了下頭,
“這樣吧。我也來陪你一起等。乾脆我們倆就到車裏盯着好了,免得讓店員起疑。”
“這我可不好意思。”
這次又輪到彩子搖頭了。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這也是我的工作。嗯,如果你擔心有人説閒話,那我就把車借給你好了。你會開車吧?”
世良從衣兜裏掏出了車鑰匙。彩子的目光在他的臉和鑰匙之間遊移了一陣,問道。
“那我該把車停到哪兒去呢?”
“當然是停在路上了。這樣一來也方便你開車追趕。”
世良衝她擠了擠眼睛。
第二天,兩人便開始了監視。世良下班離開警署,吃過飯後,便開車去接彩子。等彩子坐上副駕座後,世良便把車開到距離當天奧迪停車處的十幾米處,嚴密監視着路上的動靜。
“怎麼回事?感覺你最近心情挺不錯的嘛?”
在警署上班時,福澤和其他同事最近時常會對世良説這樣的話。在旁人眼裏看來,世良近來整天都樂呵呵的。就連世良自己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當真像他們説的那樣了。
每次一起監視的時候,他們倆都會談起高中時候的事來。世良感覺當時那個對她暗自傾心的自己,又再次在內心之中復活過來了一樣。而當年他一直憧憬嚮往的那個她,如今就坐在自己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
“如果當年沒發生那件事的話”,
彩子兩眼直盯着前方,説道。“那麼我的人生就會和現在徹底不同了。估計我就會好好學習,興許還能去唸大學。當然了,我自己也不清楚這對我來説究竟是好是壞,但我卻總覺得,在當時那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時候,他們卻奪走了我最寶貴的東西。”
世良默默地聽着她説。她説的“那件事”,指的就是那次“壽司事件”。那是一件令她的人生徹底改變的事。
“所謂規矩,不都人制定的嗎?”她説,“那麼那事到底又算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為了幫助家裏而去打工的人要被停學三天,而跑去攪事的人卻啥事都沒有?”
“所謂規矩,其實就是一把雙刃劍。本來應該是用來保護自己的東西,但説不定哪天卻又會反過來害了自己。所以,關鍵還得看是什麼人使劍。如果使劍的人是個無能的榆木腦袋,那麼也就只會花拳繡腿地瞎舞一陣了。”
“那些老師,全都是些無能之輩。”
彩子就如同是在渲泄她心中那股永恆不滅的怒火一樣,狠狠地説道。“就跟台錄音機似的。校規上就是這麼規定的,你看。而每次我跟他們説我已經因此而受傷了的時候,他們卻只會衝着我傻笑。”
“完全可以想像得到。”
“世良君……世良君你也是個手裏掌握着法律的人,可千萬別弄得跟那些無能之輩一樣的啊。”
“我盡力吧。”
説着,世良衝着她笑了笑。
就這樣,兩人一邊閒聊,一邊每天都監視着路上的動靜。到了第十二天,那輛讓他們等了許久的黑色奧迪,終於出現在了兩人的眼前。
6
幾乎就在車子停下,女人打開左車門下車的同時,世良也下了車。彩子緊隨其後。兩人跟着那開奧迪的女人橫穿過馬路,走進了便利店。
這女人留着半長稍卷的頭髮,體型稍稍有些發胖。身上穿的那件茶色羊毛衫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貨。這樣的印象,或許很接近彩子猜測對方是位部長太太的推測。如果換了是個公司要員的太太,估計就不會跑到這種地方來買東西了。女子似乎是在店裏找什麼東西,但看樣子最後還是沒有找到。世良和彩子兩人一邊交換着眼色,一邊關注着那女人的一舉一動。看到女人走到了放雜誌的角落,兩人也趕忙跟了上去。
胖女人用目光掃視了一下架上的女性雜誌,之後便毫不猶豫地抽出了其中的一本。正是本《CockRobin》。看到她拿着雜誌向收銀處走去,世良和彩子兩人便走出了店內。
“錯不了的。”
彩子的聲音是如此地激動,甚至有些怪怪的感覺,“那女人平常都會到這裏來賣那本雜誌的。那天也一樣。”
過了一會兒,女人回到車旁,打開左側的車門上了車。看到她開動車子時連燈都沒打一下,世良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
第二天,在因公外出的回程路上,世良順道去了趟C町。那附近高級分售住宅櫛比鱗次。他在一户名為石井的人家門前停下了腳步。那輛黑色奧迪就停在車庫裏。如此説來,女人的丈夫平日都是坐電車上班的吧。
世良按響了門旁的呼叫器。不一會兒,屋裏便有人答話了。是個女人的聲音。從聲音來看,對方必定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女人。
我是XX署交通科的人——世良話音剛落,屋裏就再不見有任何動靜了。過了好一陣,玄關的大門突然被打開。
“在從這裏往北大約五百米左右的白石街道上,兩週前發生了一起卡車側翻的事故。這事您知道嗎?”
世良站在玄關處,開口問道。女人的臉上顯露出了明顯的不快,低聲回答了句“知道”。
“那天晚上,有幾個人目擊到當時路旁停着一輛黑色的奧迪。我們找便利店的人查證過之後,得知那輛車就是您府上的這輛。我沒説錯吧?”
這番話雖然多少帶有些誇張的色彩,但卻並非撒謊。估計這女人今後也不會再到那家“店員多嘴多舌的便利店”去了。
“沒錯。不過我可沒做錯過什麼。”
女人不大情願地承認道。看來她並不認為在路上停車有錯。
“問題的關鍵還在後邊。”
世良把有人看到那輛黑色奧迪的車頭突然開上右側車道,以及當時卡車為了閃避而輪胎打滑的事告訴了女人。果不其然,聽過之後,女人立即變了臉色。
“這話是誰説的?我可沒做過那種事。”
女人口沫四濺,唾沫星子甚至飛到了世良的下巴上。他稍稍往後退開一步。
“但事故發生後,您的車就立刻開走了,這一點沒有錯吧?”
“不過只是巧合罷了。”
“但是,卡車司機在踩下急剎車之前是鳴過笛的。也就是説,當時有什麼東西擋在卡車的前面,阻礙了卡車的前進。如此看來,當時阻礙了卡車前進的東西,就只可能是石井太太您的車了。”
“我可沒幹過這種阻礙交通的事。”
女人把臉扭朝一旁。這種場面世良經常會遇到。一般情況下,駕車者都認為不管有誰説過,引發交通事故後,只要堅決咬住自己沒有做錯,那麼警察也就拿你沒輒的。
“石井太太,這事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
聽過世良的話,女人把手抱在了胸前。那表情彷彿是在説“那又怎樣”一般。
“麻煩您説實話好嗎?”
女人依然無視世良的話。她認定自己只需拒不答話就行。
“好吧。”世良説道,“既然您要否認到底,那麼我們也有我們的辦法。只不過,因為我們必須把整個事情寫成報告交上去,所以就只能麻煩您帶上駕照,到署裏去走一趟了。”
女人終於把目光轉回了他的身上。塗抹着紅色口紅的嘴唇撇向一邊。真是有夠醜惡的。
“寫了報告又能怎樣?”
“送交檢察廳。目擊者説看到您妨礙了交通,而您自己卻説沒有。如此一來的話,就只能打場官司了。”
女人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懼怕的神色。如果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那麼結果究竟會如何,就完全不得而知了。這一點令她感到有些不安。
“那就麻煩您今天之內到署裏去一趟吧。只要在接待窗口説,您要找交通科福澤主任的班組就行。”
“請等一下。”
女人的表情就像是吃了蒼蠅一樣,依舊撇着嘴角,“我知道了。我把那件事告訴你還不行嗎?”
“那件事?”
“當時那卡車之所以會踩下剎車,是因為我正巧從它的前面路過。歸根結底,原因還是在於那地方沒有人行橫道。”
“請等一下。您剛才説您當時從卡車前面經過,指的是步行橫穿街道嗎?”
“是啊。而且當時那輛卡車自己也超速行駛了。”
“不,如果是您説的那樣,那可就奇怪了。”
世良拼命在腦海裏設想當時的情景,“卡車踩過剎車之後就往右打了方向盤的啊?這表明當時它的左邊出現了障礙物,卡車想要從右側避開。”
“説了啦,”女人皺起眉頭,“當時我已經橫穿過了馬路,可是半路上我腳上的涼鞋掉了。我當時想應該來得及去撿的……”
“所以您就衝回了路中央,而卡車為了閃避去撿鞋的您而向右打了方向……可是有目擊者説,記得事故發生後,奧迪的車頭是擋在路上的啊……”
“這個嘛,是因為我平常停車時就有這種習慣的啦。不信的話巡警先生您自己也可以去試着駕駛一下方向盤在左的車子,不想讓車頭往路上靠可是很難的。”
她的意思是説,當時奧迪停車的時候就是車頭靠右的啊?而之後又因為眼前這個中年女人在路上來回橫穿,所以彩子的丈夫便死了……
“總之”,説着,世良嚥了口唾沫,“總之,我們會把事情的經過寫成報告的。麻煩您到署裏去一趟吧。”
女人用鼻孔呼了口氣,“不過醜話説在前,巡警先生。這事可錯不在我。因為當時我可是個行人。在這種情況下,責任可是在於卡車司機沒有注意觀察前方的哦。”
女人面頰扭曲,臉上露出了一絲險惡的笑容。那副笑容是如此地醜惡,世良只覺得一陣噁心。
7
彩子的臉就跟面具一樣,毫無表情。世良剛才已經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血色立刻便從她的臉上消失,變得就跟死人一樣,臉色煞白。
世良垂頭喪氣地呆站在她的面前。儘管他很想把話給説得再委婉一些,但腦海裏也找不出任何妥貼的詞語。
“簡而言之”,
聽到彩子的聲音,世良抬起了頭。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虛空中的某個點,面無表情,只有嘴唇在動。
“簡而言之,就是那女人不需要為這事負任何的責任,是吧?”
“報告我們會上交的……”
但是檢察廳是不會對她起訴的。這後半句話,被世良給嚥了回去。
“哼。”
彩子哼了一聲,之後就如同是被風給吹動着一般,不停地搖頭。“我們家那口子可是因為那女人才死的。她當時不但橫穿馬路,而且還突然跑到了卡車前邊。可現在你們卻説責任不在她?這就是你們依法辦事的結果啊?”
世良不知道該説些什麼才好。這就是法律。假設有一輛騎車帶人的自行車闖了紅燈之後,在十字路口上被車給撞了。就算如此,車子也必須得要負起全部責任來。更加蠻不講理的是,還得支付兩個人的醫療費用。然而,這就是現行的道路交通法。
“對不起。”世良説道,“是我無能,我就是個榆木腦袋。”
彩子扭頭看着世良,然而那幅如面具般的表情卻依然沒有任何的變化。她輕輕地動了動嘴唇,説道。
“一點兒都沒錯。”
一個星期之後——
世良值班的夜裏,白石街道上再次發生了一起人身事故。只不過這次出事的不是街上,而是在稍微偏裏的C町附近。
C町?
回想起了之前那件令人不快的事,世良不禁皺起了眉。要讓自己忘記那件事,究竟還需要多長時間?
前往現場的途中,福澤像往常一樣,通過無線電詢問了一下現場的狀況。一輛黑色奧迪從自家的車庫開出了幾十米遠之後,撞到了從車前路過的一名年輕女子——
“黑色的奧迪?”
手裏握着方向盤,世良不禁失聲叫了出來。
剛到現場,就看到醫護人員正在用擔架運送傷者。世良不顧福澤的勸阻,衝到了擔架旁。
是彩子!果然是她!自己的猜測一點兒都沒錯。
“你沒事吧?是我啊!”
彩子的右額被劃出了條口子,泛出的鮮血糊住了額頭。聽到世良的叫聲,彩子也發現了他。她兩眼望着世良,嘴唇微微地翕動了兩下。
醫護人員把她搬上救護車,拉響警笛匆匆離去之後,世良依舊在原地呆站了良久。彩子嘴唇微微翕動的景像,深深地烙在了世良的眼中。儘管並沒有親耳聽到她的聲音,但他卻很清楚當時她在説什麼。拜·託·了——她是在向他懇求。
“喂,世良。”
聽到福澤的聲音,世良終於回過了神來。他們還得找那個駕駛黑色奧迪的人詢問事情的經過。
肥胖的中年女人還記得世良。或許是以為世良會因此而替她行個方便一樣,不住地找世良套近乎。她的態度和上次相比,根本就是天差地別。
“當時是她一下子衝到我的車前來的,根本就連看都不看路。那種情況下,我怎麼可能還閃避得了?那女的不會是想自殺吧?我説巡警先生,這責任可不在我啊。”
女人一口氣連説了一大通。然而世良並沒有答話。福澤例行公事地問了她幾句,之後便讓她上了巡邏車。
“請你們相信我吧。當時真的是她自己撞上來的。”
坐在開往警署的巡邏車上,女人依舊説個不停。聽到福澤説這事得先問問被撞傷的女性之後,
“説得也是。不過那女的她會説真話嗎?她不會信口撒謊吧……”
女人一臉不安的表情。
世良想起了彩子。只要稍有一點點的偏差,法律便會由敵人變成友軍,又從友軍變成的敵人。彩子豁出了自己,越過了這條隔開敵我的隔離帶。
巡邏車開下白石街道,向着警署駛去。那條前兩天被卡車給撞壞的中央隔離帶,早已被人給重新修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