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妤徐惠面對媚孃的語言之箭不便發作,她從媚孃的微笑中讀到了超越嫉妒的內容,那種內容使徐惠惶惑不安,蒼白的臉色更其蒼白,婕妤徐惠從此不再與才人武照交往。當然這只是發生在宮人之間的一段小插曲罷了。太宗征戰高句麗失敗而歸,這似乎是他健康的體魄急劇衰落的誘因。太宗患了赤痢之疾,病情時好時壞,御醫們建議天子移駕至終南山上的翠微宮,他們認為山上清新的空氣和陽光對天子的勞疾會有所裨益。
媚娘也隨着侍奉天子的浩蕩人馬從皇城移往翠微宮,她記得那天黯淡絕望的心情,駛往終南山的車輦在她看來充滿了喪葬的氣息,太宗皇帝無疑是好景不長了,一旦天子駕崩,她作為受過寵幸的宮女將被逐出宮外,在尼庵草廬裏守護天子之靈,寒燈青煙之下了卻餘生?媚娘想到渺茫的前景不寒而慄。初夏的驕陽照耀着終南山的樹木和谷地,雜色野花沿着山路鋪向遠處,媚娘枯坐在車輦之上,無心觀賞宮外風景,當羣山深處響起一陣接駕鐘聲時,她回眸遠眺山下太極宮的紅牆翠檐,遠眺她居住多年的掖庭別院,也許她再也回不到那個地方去了。那時候太子承乾與魏王泰激烈的東宮大戰已經以兩敗俱傷的結果收場,太宗立晉王治為太子。這是貞觀年間婦孺皆知的宮廷大事,應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民諺,而大唐宗室著名的悲劇人物李治就是以太子之位登上了一座黑暗的歷史舞台。媚娘初見太子治是在馬球場邊,那時候太子治是文弱的少年晉王。由善騎的宮女和宦官組成的馬球比賽一直是王公貴族們所酷愛的消遣娛樂。在白衣白褲的宮女球手中武才人引人注目,人們不知道她精湛的騎術和嫺熟的球藝習自何處。馬蹄聲、擊球聲和觀賞者的喝彩聲使武才人年輕美麗的臉上流光溢彩,少年晉王的目光始終追隨着媚娘。媚娘記得她策馬追球時晉王治收走了那隻木球,晉王治的笑容快樂而純潔,接住我的球,晉王治大聲喊着把木球甩過來,媚娘下意識地伸出手,恰恰把木球緊緊地握在手中。
武才人握住了晉王治甩過來的木球,一代孽緣的玄機最初就蟄伏在那隻黑色的木球裏。後來當他們在翠微宮再次相遇時,話題仍然圍繞着馬球,太子治指着武才人説,我認識你,你的馬球之技不讓鬚眉,那天你竟然接住了我的空球,武才人則雙頰飛紅,跪地而答,不是奴婢球藝高強,是太子殿下的球不敢脱手。御醫們雲集於翠微宮,空氣中飄溢着古怪難聞的煎藥氣味,而在天子寢宮的扶風殿裏,波斯進貢的安息香片遮蓋着天子身上散發的腥臭。死神已經逼近了病榻上那個一代英豪,而階前簾後的許多宮女想到天子駕崩後她們棄履般的命運,無不黯然神傷。太子治終日守護在太宗的病榻旁,他的忠孝之心是宮女們眼中的事實。宮女們憂鬱的目光都集結在這位未來的天子身上,看着他給病中的太宗喂藥、揩汗,甚至用嘴吸除太宗喉嚨間滑動的痰液,其實許多宮女在那段非常時刻想博得太子治的親睞,期望從他身上撈到一棵救命稻草,但是太子治在父親病榻前悲傷無度,對扶風殿裏的美女視若無睹。沒有人知道武才人已經先行一步,沒有人能想像太子治的柔腸閒情已經在廁所裏被武才人揮霍一空,那就像曇花的花期稍縱即逝卻是奪人心魄的。宮廷情緣不過是一把鎖和一隻鑰匙而已,太子治假如是鎖,武才人就是那把鑰匙了。
就像昔日的漢武帝與衞後一樣,太子治和武才人在溢滿麝香輕煙的廁所裏初試雲雨。年輕而温情的太子治無法抵禦武才人的紅唇玉手,熾熱的情慾在熾熱的性愛方式中如火如荼,它使太子治忘卻了病榻上的父親和天倫綱常,他驚歎武才人如此輕易快捷地使他得到那種靈魂出竅的快樂。武才人跪在太子治的膝前,武才人為太子洗手準備的絲帛金盆放在地上,盆裏竟然沒有一滴水。
太子治從此對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彌留於翠微宮的太宗召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到榻邊遺詔託孤,在宮外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鴉羣突然安靜了,後來鴉羣飛走了,但含風殿裏響起了御醫們驚恐的叫聲,皇上駕崩。媚娘端着一壺茶水,那個報喪的叫聲像驚雷閃電打在她手上,銅壺砰然落地。在翠微宮裏媚娘是第一個嚎啕痛哭的宮女,然後宮女的哭聲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來,完全覆蓋了來自太宗靈牀邊的男人們的哭聲。沒有人制止宮女們借題發揮的哀嚎之聲,含風殿上下一片忙亂,宮女們恰好可以縱情宣泄所有的悲傷和怨氣,為了每一種黑暗的殘花餘生,為了每一樁未竟未了的心願,為了對死者的愛或者恨。淚眼朦朧中媚娘不忘將目光投向太子治,太子治悲傷過度幾近昏厥,御醫們在他的額前敷了一種淡綠色的藥汁,媚娘看見幾個宦官半架半扶着太子治往側殿走,太子治蒼白而虛弱,他的目光掃過媚娘只是空洞的一瞥,這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與太子治眉目傳情,但她忽然意識到廁所裏的情事也許將成為一夕春夢,即將登基的新天子也許很快會把她遺忘。太宗駕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氣忽陰忽晴,驃騎兵的壯觀馬隊在太子治的率領下離開終南山,護送天子靈柩回長安。媚娘和一羣宮女站在涼亭裏目送那支人馬漸漸遠去,黑漆鎏金的靈柩已經變成一個黑點,而太子治單薄的身影也湮沒在一片黃煙之中,滿臉悽色的媚娘,她無緣與新天子再説一句話再添一分情了。山下還有十餘輛簡陋的光板馬車,那些馬車將把翠微宮裏的宮女分別送往皇城掖庭或者長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宮的是那些從未受幸的宮女,而那些曾經被宦官抱上天子龍牀的宮女在涼亭裏哭成一團,她們已經知道馬車將把她們送往感業寺了此殘生。采女劉氏就是在走向馬車時突然發狂的,媚娘看見她突然扔下手裏的包裹,朝谷地裏狂奔而去,宮吏們立刻策馬趕去。宮吏們在樹林間追采女劉氏的場面令所有宮女們佇足凝望,媚娘看見宮吏們的四方馬陣輕易地圍住了那個瘋狂的宮女,劉氏絕望的叫聲聽來撕心裂膽,我不去尼庵,讓我回家。宮吏們的繩圈同樣輕易地套住了劉氏的脖頸,劉氏的手扯拉着脖頸上的繩圈,她的喊叫仍然尖厲而淒涼,皇帝只寵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無法想像纖瘦的采女劉氏是怎樣扯斷脖子上的繩圈的,她只是看見劉氏在宮吏們的鞭笞聲中爬行,從宮吏們的馬背下爬了出去,然後她看見劉氏像一隻驚鹿朝石碑那裏俯衝過去,事情發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見劉氏的血猶如紅色水花在石碑上濺落,映紅了終南山陰沉的天空。
如果從感業寺的山門走出來,不消片刻就可以來到長安鬧市朱雀門街了,黑瓦高牆遮不住果販小商的沿街叫賣聲,而在安業坊一帶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聽見那座尼庵的晨鐘暮鼓,那些來自帝王后宮的女尼們在誦經聲中陪伴着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業寺的女尼們從來走不出兩扇黑色的山門,山門外的行人也無法親眼一睹天姿國色的舊日宮女的風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鐘聲在皇城內轟然敲響時,感業寺破敗的房屋也隨之震顫,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鐘聲初響她的第一縷黑髮應聲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卻應聲睜開,閃爍出一種如夢初醒的光彩。為什麼敲鐘?她問身後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啦,老尼説,是登基大典的鐘聲。媚娘説我要去聽鐘聲,她甩開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剃了一半的黑髮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沒有聽見後面住持老尼憤怒的斥罵,她一手抓着欲斷未斷的長髮,一手提着寬大過長的法衣跑到庭院裏,看見許多以前的宮人已經聚集在那裏,她們鴉雀無聲表情各異地傾聽着皇城的鐘聲。媚娘仰望着被高牆隔離的一方天空,天空清澈澄明,沒有一絲雲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見那些大鐘,她看不見新天子的龍冕儀容,當大典鐘聲最後的迴響消失在晴光麗日下,媚娘雙手掩面發出了悽絕的哭聲,宮中舊交對媚孃的哭聲錯愕莫名,她們圍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麼哭起來了?不怕住持告回宮裏給你死罪?媚娘仍然嗚咽着,她説,什麼叫死什麼叫活呢,到了這裏都是明器婢子,死了活着都一樣。尼庵裏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損壞了舊日宮女姣好的面容,她們每天在經台前相遇,發現各自的容顏像秋葉一天天老去,喜歡對鏡描眉的宮女們如今青絲無影,光裸的頭頂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慾和恍若隔世的後宮回憶。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每一面銅鏡,其實鏡子的主人對它已經無所留戀。女尼們通常成雙成對地同牀共枕,禪房之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鬧成為感業寺生活的唯一樂趣。曾經有人想鑽到媚孃的棉被裏來,但是對方被媚娘一腳踢下去。媚娘把那個春心蕩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門,她説,我討厭你們的把戲,不乾不淨的。女尼反唇相譏,你以為你乾淨,你乾淨就往天子宮裏去呀,獻了幾年的媚態不還是給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惡火攻心,她嘴裏説着話低下頭就往對方臉上撞,天子不要我也輪不到你來糟蹋,媚娘把那個女尼撞在門框,仍然不解氣,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女尼的慘叫聲驚動了整個庵寺,許多尼姑打開窗户朝這邊張望,她們看見媚孃的臉在月光下放射出一種悲憤的寒氣,她手裏的那條門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瘋了。舊日宮女們竊竊私語着,憑藉她們對武才人的瞭解,她們認為驕矜自負的宮人是最容易發瘋的,而武才人應該是一個例證。從此沒有人敢往媚孃的禪牀上爬,但也沒有人與媚娘説話了,感業寺裏的女尼們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隻紫檀木球仍然陪伴着她。
現在孤獨的木球遊戲改變了它的含義,媚娘在地上畫的白圈分別意味着瘋、死和大幸。原來還有一個白圈內寫着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這個白圈對於她已經喪失了賭注的意義。
媚娘冷靜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縮小,她意識那幾乎是一個奇蹟一種夢想,每次滾動木球的時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顫抖,她期望着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內,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瘋和死的白圈之內,媚娘説,我不想死,我也不會瘋。她帶着如夢如幻的情緒把木球滾過去,但木球在那個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個冷漠的精靈譏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終於安靜下來,她用衣裾把木球擦乾淨了攥在掌中,臨窗聽風,風聲掠過窗外檜柏的枝頭。高牆外的更夫報時的梆聲帶來一絲人間的氣息,太極宮卻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側了。媚娘悲從中來,她對着心愛的紫檀木球嗚咽着説,為什麼不聽我的話?我不過是祈求天子把我帶回宮中。母親楊氏到感業寺來探望媚娘,按照庵裏的清規她只能從門上的活動窗遞進家書和食物,媚娘從手上摘下了金鐲塞給守門的尼姑,對方收下了金鐲但仍然沒有開門,只是破例讓媚娘與母親説上幾句話。
但是母女倆只是以哭泣隔着山門敍述別後離情,守門的尼姑也紅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媚娘,讓你説話不説,不説就回你的禪房去吧。母親楊氏終於先説了話,她的話使守門的尼姑莫名其妙,楊氏在門外邊哭邊説,我不該相信袁天綱的鬼話,是袁天綱的鬼話害了你。門裏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頃沉默之後媚娘對着門外的母親説,你放心回去吧,我還沒死,只要我活着總歸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
打開母親的包裹,裏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點。家信説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了,她的幾個異母兄弟每天對母親惡語相加。媚娘讀完信又解開糕點外面的紙包,是小時候百吃不厭的酸梅餅,但媚娘一點也不想吃,如煙往事浮上心頭,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齡,想起宮牆內外,年復一年,她已經是一個二十五歲的遲暮美人了。
世人們後來認為高宗皇帝聽見了武照在尼庵裏的吶喊,高宗皇帝循聲而去,因此鑽進了武照綴織十年的那張柔軟的黑網。感業寺的住持記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週年忌日微服駕臨的。高宗給先帝的遺婢們帶來了整車華貴的禮物,給予武照的禮物卻是在客堂裏的秘密長談。住持尼姑不解箇中風情,她只記得武照那天突然迸發出美麗驚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若春桃,雙頰的淚痕更為她增添幾分哀而不怨的風韻。黃衣使者獨孤及從此常常潛入感業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開山門,黑夜來客不是別人,恰恰是神聖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寵幸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從太極宮駛來的車輦接走了感業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們依稀聽見半夜裏車輪轔轔,對於一個奇蹟的華彩部分渾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裏飛快地捻轉佛珠,她認為天子若受惑於女子,女子必有仙術妖法。
太子弘
我是李弘,人們對於我的記憶已經一年一年的淡漠,我少年時撰寫的《瑤山玉彩》如今在合壁宮的書箱裏塵封黴爛,長安和洛陽的街坊酒肆裏仍然有人在談論奇怪的合壁宮夜宴,但是我知道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我了,多少年來那些對宮闈秘事充滿好奇的人,仍然在猜測我母親武則天一生中每一個玄妙而可怕的細節,猜測我母親武照如何不露痕跡地使她親生之子死於合壁宮的一場夜宴。
那也是一處奇蹟,奇蹟的締造者需要通過無數幽玄之門,而我的母親武照,歷史上唯一做了女皇的女人,她恰恰可以通過每一扇幽玄之門。傳説我是一次隱秘的宮廷亂倫的產物,傳説我的生命孕育在長安城西感業寺的禪牀上。這樣的記載在我接觸的史籍中是無法查閲的,但它像一塊黑色的標籤貼在我的身上,它使我的身體一年年地單薄羸弱,它使我在蓬萊宮的兄弟姐妹羣中顯出一種陰鬱的格調,與太子的歡樂格格不入,我知道那是一種天生的疾病。有一個叫獨孤及的宮吏,他對感業寺故事的前因後果瞭如指掌,我曾經私下派人尋訪過他,但後來我聽説獨孤及很早就暴死在宮牆外的御河裏了,那時候我兩歲,或許根本還沒出生,其實我知道即使有一天面對那個叫獨孤及的人,我也無法從他嘴裏聽到什麼,我是太子弘,但我什麼也不會聽到的,就像緊閉雙眼可以領略黑暗的奧妙,但當你睜大眼睛時看見的總是紅色或黃色的燭光。
我總是看見我身上那塊黑色的標籤。
我看見永徽二年的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長安城祭奠先帝太宗的鑼鼓驟歇,宮牆內外香煙依然繚繞,我看見年輕的父皇微服私訪感業寺的馬車穿越街市,新柳的枝葉未及遮蔽午後熾熱的陽光,而青紗車帳則藏匿了父皇疲憊的卻充滿情慾的儀容。父皇喬裝成富商去感業寺探望太宗時代的舊宮人,在堆滿金銀布帛的客堂上,他看見了那些先帝遺留下來的藉藉無名的宮人,紅顏消褪,滿面愁容,黑衣縞素誇張了她們的哀怨和絕望。在這羣古怪的女尼中間,才人武照恰似蓮花出水,以她的美麗和沉靜震驚了父皇的心,父皇的目光不再是半醒半眠,他驚異於武才人的美麗竟然在晨鐘暮鼓的尼庵裏大放異彩,那個白布裹頭的女人未施脂粉,鳳目寬頤之間凝聚着一半倨傲一半嫵媚的神情,而黑衣裏的豐腴成熟的胴體分明在向父皇傾訴着什麼,在氣氛拘謹肅穆的感業寺裏,父皇分辨出才人武照獨特而大膽的語言,她在喚起他的回憶,她在提醒他的許諾,於是父皇依稀想起在先帝太宗的寢宮裏他們曾經眉目傳情,在他如廁的時候他曾和這個女人有過短促而狂熱的性事。父皇的眼睛裏已經是柔情似水了。
獨孤及作為一個絕頂聰敏的奴僕,對於天子的一舉一動都能作出迅捷準確的判斷。他似乎預感到感業寺裏的這個女尼日後將長伴君主的龍牀,據説就是獨孤及在皇宮與感業寺之間暗中奔忙,為父皇與母后超越倫理的私情開啓了道道方便之門。獨孤及後來被淹死了,我説過那是一個謎,我關心的當然不僅僅是這個謎底,更加令人眩惑的是參與制造這個謎的人,我的父皇,我的母后,為什麼他們偏偏在庵寺的禪牀上孕育了我的生命?我對於李姓家族的所有歷史都充滿好奇之感,內心對每一位先祖父輩都作出了隱秘的公正的評價。我認為我的曾祖父高祖李淵不過是個走好運的庸人之輩,我的祖父太宗李世民被世人的溢美之辭湮沒了一生,節操與敗德並存,智慧與魯莽相濟,輝煌了自身卻給大唐宗室留下了無數禍根;再説我的父皇,李姓家族的江山就在他的手裏毀於一旦,他的軟弱的性格和無知的頭腦成為多少哲人的笑柄。在著名的合壁宮夜宴之前,我已經預見了我的家族致命的病灶,病灶來源於我的母后武照,在我短暫的生命裏她是橫亙於我頭頂的一朵烏雲,我預見了她的災難卻無力抵禦,災難首先降臨於我的身上,正如世人所知道的那樣,我死於合壁宮夜宴,我就是被則天武后毒死的太子弘。
我母親武照於公元六五四年重返皇宮,作為太宗故人的那些特徵,黑色的法衣已經拋在感業寺的草叢裏,曾被剃度的頭頂也已經蓄起青絲,她戴着一頂別出心裁的花帽來到後宮,其美麗而獨特的風韻使所有的嬪妃側目。宮人們都知道武才人的重返宮門得益於王皇后與蕭淑妃的一場宮闈之戰。那時候生有一子二女的蕭淑妃深受父皇的寵愛,被嫉妒所折磨的王皇后在聽説了父皇與武才人的私情之後,不惜功夫地把武才人接進宮中,希望以武才人離間父皇對蕭淑妃的專寵。王皇后當然沒想到她的一番苦心換來的是更壞的結局。我母親武照再入後宮被封為昭儀。二十七歲的武昭儀給宮人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她言辭謙恭,行為卑屈,將超人的智意和謀略隱藏於温厚的笑容之後。武昭儀初入後宮依附的第一個人是王皇后,幾乎每天率先向王皇后請安,刻意的諂媚在武昭儀做來恰似行雲流水,王皇后把她引為知己和至愛,在父皇面前激賞有加。
王皇后察覺到武昭儀對父皇的狐媚之力更甚於蕭淑妃,已經為時過晚。武昭儀無聲無息地替代了蕭淑妃在父皇心中的位置,這個來自尼庵的先帝的棄婦已經牢牢地縛住父皇的寵幸之手。王皇后哀嘆她的輕信和失策,她想與同樣受冷落的蕭淑妃聯手排斥武昭儀,但是父皇對武昭儀的如痴如醉的愛戀已經堅不可摧了。我可以想像那場著名的后妃爭寵之戰,那時候我剛剛學步,據説母親經常帶着我在後宮的花園裏散步,現在我無法詳述那個教子學步的年輕母親了,只記得她的嚴厲的難以抗拒的聲音,爬起來,走,走啊,這種聲音以它的威懾和尊嚴一直伴我長大成人。除了後來備受溺愛的太平公主,我還有一個妹妹,但她在襁褓中就死於非命。她的死同樣是宮中的一件謎案。宮人們普遍認為是不會生育的王皇后以錦被扼殺了那個幼小的生命,但是沒有人能提供確鑿的證據。有關此事的另一種説法是武昭儀親手弒女以陷害王皇后,這是一種令人心驚膽寒的説法,同樣缺乏證據,但在我充分認識了我非凡罕見的母親以後,我似乎更相信後一種説法。事實上在合壁宮夜宴未及發生之時,我已經相信母親可以用任何人任何事物為她的權力夢想下賭注,包括我,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包括她的所有血親和骨肉。我的父皇卻相信是王皇后殺死了他鐘愛的女嬰,這是父皇日後罷黜王皇后最初的動因。我母親則在悲悲切切的哭泣聲中握住了一個有效的籌碼。現在看來我的父皇就是這樣開始鑽進母親綿長的巨形圈套中的。
據説父皇不久就攜我母親到朝廷重臣長孫無忌家暗示重立皇后之事,長孫無忌是我的舅祖父,當時在太公任上輔助國政,他的耿直的嫉惡如仇的品格使他在這個話題上裝聾作啞。長孫無忌的阻礙使我母親的封后之夢延遲了數月,但是後來卻也給自己招來了滅頂之災,這當然是另外的故事了。另外的一些朝廷官吏,譬如禮部尚書許敬宗,中書舍人李義府,他們似乎預見了武昭儀的輝煌未來而力主封武廢王,他們的賭注後來被證明是押對了,而他們的仕途幾起幾落曲折多變,這當然也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