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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我可以想像三個女人爭奪后冠的鬥爭是如何愈演愈烈的。許多朝廷重臣捲入了這場鬥爭,併為此付出了代價,德高望重的太公長孫無忌、中書令褚遂良在父皇面前力陳封武昭儀為後的種種弊害,其言辭之鋒利使我母親在珠簾後暴跳如雷,我母親手指叩頭流血慷慨激昂的褚遂良大叫道,為什麼不撲殺了這個獠賊?!那是我母親在宮中初露崢嶸的一個細節。王皇后與蕭淑妃幽禁於冷宮別院的結局在所有宮人預料之中。王皇后毀於巫術邪教,這確實只是一種假象,她的悲劇在於與我非凡的母親同處後宮之中。有一天宦官們在皇后的鳳榻下發現了釘滿鐵釘的桐木人,桐木人的面貌酷似高宗,高宗大怒,於是皇后以及參與巫術的魏國夫人的滅頂之災應聲而降。李氏皇朝對於巫術邪蠱一貫深惡痛絕,我的父皇甚至無暇查證桐木人的真實來路,於暴怒之中將王皇后和她的同盟者蕭淑妃投入冷宮。一些宦官們深知桐木人事件的內幕,他們躲在角落裏用敬畏或惶惑的目光觀察着武昭儀,在急風驟雨般的宮廷之戰中噤若寒蟬,而事件的策劃者武昭儀容光煥發地坐在書案前撰寫她入宮後的第一本著作《女則》。

    我的母親武昭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言辭文章風采飛揚。《女則》告訴後宮的所有嬪妃宮人,身為女子應該恪守先帝們制定的所有道德禮儀,其中有一條規定嬪妃以下的宮人不許隨便接近皇上。後來我聽説母親當時制訂這個規則是針對我的姨母武氏的,武氏那時也被父皇召入宮中並且有與母親爭寵的跡象,當我捧讀《女則》時,不得不歎服我母親的深謀遠慮和對現狀未來的深度把握,由此看來她在身為昭儀撰寫《女則》時已經考慮到日後的皇后之道了。

    公元六五五年十一月一日,父皇命司空徐世攜帶印信正式冊封武則天為皇后。那一年我三歲,對於文武百官前往肅儀門朝見新後武照的空前盛況了無記憶,但我想那應該是一個寒風蕭蕭太陽黯淡的冬日,我的母親迎風端坐於肅儀門上,心事蒼茫,而她的微笑被十二種花飾的瓔珞、珍珠、紅玉、翡翠、藍寶石和黃金飾物所掩映,絢爛奪目,肅儀門下的文武百官無不為新後的天姿國色和萬千儀態所懾服。太極門左右的鐘樓鼓樓鐘鼓之聲齊鳴,文武百官高聲齊呼:皇后萬歲,皇后萬壽無疆。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我母親做了大唐的皇后。那一年我三歲。我不記得王皇后與蕭淑妃的模樣了,兩個曾經是父皇專寵的女子後來被我母親砍除手腳浸泡在酒缸裏,她們在酒缸裏哀哭數日後死去,哭聲使鄰近的掖庭宮的宮人們夜不成寐,自古以來在宮闈之戰中失敗的女子都獲得了最殘酷的下場,而且其惡果株連九族。不久父皇把顯赫一時的王皇后家族改姓為蟒,把蕭淑妃家改姓為梟,據説這是我母親的主意。有人告訴我蕭淑妃臨死前籲請上蒼將她轉生為貓,將我母親轉生為鼠,蕭淑妃企望在來世咬死她的仇敵。從此,深受嬪妃們溺愛的貓兒被盡數逐出宮中,他們告訴我這就是我從來沒見過貓的原因。

    第二年,父皇廢黜了皇太子李忠,作為皇后嫡出的長皇子,我被立為太子。李忠的生母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婢,而他的義母王皇后的幽魂已經無法庇護這個木訥沉靜的少年,他被父皇封為梁州刺史,上任之前他的東宮侍宦避之不及,紛紛離開東宮不辭而別,我記得李忠離宮時淒涼的情景:孤騎一乘三五個年邁的隨從。我不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如何在異鄉僻壤獨自生活。冊立太子的大典舉行了三天三夜,我覺得我的耳朵快被各種嘈雜之音刺破了,我捂着耳朵,我想尖叫,但我的母后以她的目光和威儀制止了我。

    我的母后力主將這一年的年號由永徽七年改為顯慶元年,她對變換文字符號的迷信由此可見一斑。從此大唐的年號因為頻繁的更換而變得紊亂不堪。

    我的姨母武氏因為母后的緣故從一個孀婦受封為韓國夫人,她是皇后的胞姐,其容貌之姣美更勝皇后幾分。她曾與父皇有過一段隱秘的戀情,也因此沒有躲過我母親編織的黑網。韓國夫人有一天中毒而死,父皇異常悲傷,我想他清楚地知道韓國夫人死於同胞姐妹之手,但是他似乎羞於追查此事,在草草殯葬了韓國夫人之後,父皇又封韓國夫人十五歲的女兒為魏國夫人,這就是父皇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唯一熱衷的事了,他絕對沒有想到年輕的魏國夫人在十年後重蹈她母親之覆轍,以豆蔻之年死於另一次宮廷投毒事件。母后不容許任何女子靠近父皇,即使是她的姐姐和外甥女。我想那些受害者並非輕視她們的對手,她們的錯誤在於把幻想寄託在父皇身上,她們不知道能凌駕於父皇之上的女子是唯一的罕見的,那些香消玉殞的紅粉佳麗,她們無法與我非凡的母親相比擬。説到我的父皇,他像一隻高貴的相思鳥被皇后縫織的那張黑網所圍困,被圍困的還有他的仁慈和良知,他對縱情聲色的酷愛。父皇軟弱和被動的性格世人皆知。當他意識到我母親的無情和野心妨礙他的生活時,曾經萌動過廢黜第二任皇后的念頭,父皇密召中書侍郎上官儀進內宮商議此事,詩名遠揚的上官儀對天子的意圖心領神會,他起草了一份秘密的詔令,與當年廢黜王皇后一樣,我母親在詔令中的罪名也是施行巫術,但是這紙詔令未及頒佈就被憤怒的母后撕成碎片了,那是龍朔二年的事,其時我母親的密探已經遍佈宮中,沒有任何秘密能瞞過母親的視線。

    上官儀的草詔墨跡未乾,母親已經趕到父皇的內宮。她對於自己母儀天下為國分憂的所作所為作了悲憤的表白,她的狂怒和兇悍令父皇感到驚惶無助,而她在淚灑甘露殿之餘對王朝的積患和瞻望極具説服力,它使父皇心有所動。我的怯懦的優柔寡斷的父皇,他任憑母親將詔令撕得粉碎,最後將可憐的上官儀作為替罪羊扔給母親,父皇説,這都是上官儀的主意。我母親就這樣以無羈的方法消除了她一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她駕馭父皇的方法多種多樣,似乎每一次的奏效都易如反掌。父皇為什麼如此害怕我母親?我不知道,宮廷上下又有誰能知道?我想一切都是李氏王朝的氣數,一切都很神秘而不可逆轉。所有的宮廷風波都會導致一些人頭顱落地,因為按照通常的解釋,那都與篡朝謀反的陰謀有關。上官儀不久被李忠謀反案所株連,他的曾經裝滿了華麗詩句的腦袋被斫殺在長安的街市上,百姓們都聞説上官儀之死緣於他對皇后的敵意和攻訐,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被我父皇隨手出賣的,當然,這是宮廷內幕了。李忠謀反案是一種模糊的缺乏依據的説法。我聽説過一些那個異母兄弟奇怪的習性癖好,在他幽居梁州和房州期間,他時刻擔心他的生命被暗箭毒藥所傷害,他害怕出門,害怕膳食,每天都要更換睡眠的卧牀,有時候他穿上侍女的衣服來躲避他害怕的暗殺。他們説李忠後來獨居幽室,迷戀於占卜和巫咒的撲朔迷離的過程,從這個昔日的東宮太子身上散發出一種蒼老和陰森的鬼氣,使近旁的宦官和侍女難以接近。我想李忠是企圖以此逃脱他的厄運的,但我母親懷着斬草除根的心理為他羅織了串通上官儀和王伏勝謀反的大逆之罪,李忠二十二歲那年被父皇賜死。暗殺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生,他是被我母親精心織就的白絹勒死的,我不知道這是李忠的造化還是悲劇。少年居於東宮,我常常在無意中發現李忠留在宮中的一些物件,書冊、筆硯、劍鞘、鳥籠或者香袋,有時夢見李忠像一個幽魂似地潛進宮中——拾取他的遺物,我害怕在夢中夢見李忠,説來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卻時常害怕李忠回宮暗殺我。我母親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蕭淑妃的噴發着酒氣的幽魂,有一段時間當她通過太極宮那些陰晦僻靜的角落時,她總是以華袖遮擋住眼睛和麪部,她説她看見王皇后和蕭淑妃在那裏飄蕩,她們用腐爛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擲。而一些宮女們也在後宮的永巷裏看見一隻疾行的黑貓,它的淒厲的聲音酷似已故的蕭淑妃,宮女們説那就是蕭淑妃,因為她們記得蕭淑妃臨死前説過來世變貓懲殺武后的誓言,她們相信變了貓的蕭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敵。我難以想像母親是怎樣度過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從來不畏懼任何活人,但對於死人她卻有所顧忌。我母親勸説父皇由古老的太極宮遷出,花費巨資改建高祖時代的大明宮,後來終生長居洛陽,其原因就在於她對那些幽魂的恐懼。我覺得這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

    顯慶四年我母親與她的心腹許敬宗聯手翦除了她的敵對勢力:長孫無忌、褚遂良、柳、韓瑗等人。那些顯赫多年的達官貴人因為封后的問題與我母親系上生死之結,他們也許未曾預料到做我母親的仇人意味着滅頂之災隨時而來。許敬宗在我母親的庇廕下步步高昇,權傾一時,作為回報他替我母親除掉了她的無數隱患,包括連父皇都素來敬重的開國元勳長孫無忌。長孫無忌是被太子洗馬韋季方出賣的,據説許敬宗單獨審訊了韋季方,韋季方言稱長孫無忌欲糾集朋黨另闢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丟失的權柄。與其説這是韋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説那是我母親為長孫無忌構思了多年的罪名。許敬宗向父皇三次奏報長孫無忌的謀反案,父皇垂淚不止,他對於案情的懷疑在許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陳詞之下猶如堅冰消融,父皇哀嘆親臣的不忠,卻懶於讓長孫無忌當面對質,他對舅父的發落是仁慈的,剝奪封爵采邑,貶逐黔州,但長孫無忌第二年就於憂憤交加的心情中自縊而死了。長孫無忌的一生以過人才智和高風亮節睥睨眾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締造了大唐的黃金時代,沒想到最終被我母親的纖纖玉手織進了她的黑網之中,所以我相信長孫無忌自縊前哭瞎雙目的傳説。那是我母親締造的第一個勝利,或者説她在一場強手之戰中贏得了第一個勝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記載:武后自此獨攬朝廷的大權。這一年我七歲。

    洛陽是個繁華的風情萬種的都市,從麟德二年開始,父皇和母后長期居留此地,除了國家大典之外,再也沒有回到長安。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洛陽,遷居洛陽對於她至少是一種躲避亡靈的方法,母親十四歲進宮,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訴的回憶,長安的宮殿不僅給予她甘霖,也曾給予她苦水,而我母親似乎對後者耿耿於懷,她時常對父皇和兒女説長安是她的傷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陽宮使她感到安寧和舒適。童稚時代起我就常常出入於洛陽宮和西園禁苑,看着這個荒涼的故都在母親的設計下一年年地繁盛起來。童稚時代我就對禁苑內的合壁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綠樹繁花環抱的涼宮,炎夏之際母后喜歡帶着我和兄弟們在那裏用膳。合壁宮的東邊有方圓數里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着南方石匠們精心仿製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邊的五十座亭台樓閣金碧輝煌、美崙美免,它們像疏密有致的星星護衞着母親居住的明德宮,那裏的一切都帶着夢一樣的奢華氣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記憶,記得多年前一個夏日早晨我與父皇母后乘龍舟在凝碧池觀賞蓮荷,雨後的陽光照耀着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淺鵝黃的蓮花吸吮着露水,一點點地吐露芬芳,我記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倫之愛,我的父皇蒼白而清俊,天子龍顏含着幾分慈祥幾分疲憊,我的母后寬額方頤,一顰一笑之間容光煥發,美豔動人,我聽見樂工們的絃樂絲竹在湖上隨波流淌,漸漸遠去,我看見那個龍舟上的孩子笑得多麼燦爛,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遙望着池水另一側的合壁宮。世人皆知太子弘死於蹊蹺的合壁宮夜宴,但是那個龍舟上的口銜珍珠衣著錦繡的孩子,對於未來他一無所知。我羞於談論那部為我留名的《瑤山玉彩》,誰都知道那是宮廷王族慣用的欺世盜名的伎倆,事實上《瑤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許敬宗、上官儀、楊思儉等御用文人學者,而五百卷的書冊也只是古今穠詞豔句的大雜燴。《瑤山玉彩》完成後母親讓我將書獻給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賞給我絲帛三萬匹,我不知道三萬匹絲帛有什麼用,我也不知道父皇為什麼對這種虛假的事情如此輕信。我自幼跟着率理今郭瑜讀書,那些書都是由母親為我選定的,我十歲就開始讀《春秋左氏傳》,讀到了許多充滿權術、陰謀和殺戮之氣的歷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弒父故事使我感到驚慌和茫然,我問郭瑜,商臣為何弒父?郭瑜説是為了奪取王位,我又問郭瑜,為了王位竟然弒父,天理人倫難容此事,孔子為什麼把它記載下來傳給後人呢?郭瑜説那是為了讓後人明辨是非善惡。郭瑜的回答模稜兩可,沒有使我滿足。我拒絕將《春秋左氏傳》再讀下去,但郭瑜告訴我,那是我母親為我圈定的第一本書,我必須讀完這本令人生厭的書。我知道我母親非常喜歡《春秋左氏傳》,後來我也知道母親一生的業績得益於她對這本書的領悟和參透,每個人都從書籍訓誡中獲取不同的營養,這是讀書的妙處。而我喜歡《禮記》,篤信純潔而理想的儒教信條,這使我的成長背離了我母親指定的航向。宮中的青春時光黯淡而恍惚,總是在病中,總是在白駒過隙之中為浮世蒼生黯然神傷。我懷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緣於那種不潔的亂倫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銅鏡中看見我的鬱鬱寡歡的臉,看見一條罪惡的黑線在我臉上游弋不定,我甚至經常在恍惚中看見閒置於感業寺的那隻淫蕩的禪牀,孕育於罪惡中的生命必將是孱弱而悲傷的,我想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從十三歲那年開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順門主持朝覲,雖然那只是臨時的一些機會,由我裁決的也只是些雞零狗碎的無聊小事,但這些經歷使我有緣接觸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間的世風人情。據説許多門閥貴族和朝廷重臣對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為我對所有人都温恭有禮,而我的母親對我卻總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睨視,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許察覺出我對一個凌駕於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滿,儘管她是我的母親,儘管她是一個舉世無雙的滿腹經綸智慧超羣的女人。

    東宮的宮女羣中也不乏天姿國色的紅粉佳人,但我從少年時直到與裴妃大婚從未與女色有染,同樣地我也沒有斷袖龍陽之好,我的潔身自好在宮廷中被視為異藪,人們猜測我的多病的虛弱的體質妨礙了我,沒有人相信我對淫佚和縱慾的厭惡,沒有人看見我心中那塊陰雲密佈的天空,就像沒有人看見草是如何生長的一樣。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常常拒絕母親的操縱,這種拒絕使我感到滿足。拒絕有時候不需要言辭,我母親常常用煩惱的語氣對我説,我不喜歡看見你的眼睛。她明顯地從我的眼睛裏讀到了一個字:不。我説過我母親不是庸常之輩,也許她看得見我心裏掩藏的陰晦的天空,也許她看得見東宮滿地的青草是如何在憂鬱和懷疑的空氣中瘋長蔓延的。我母親一直在為我納妃的問題上殫盡心智,她最初選定的東宮妃是司衞少卿楊思儉的女兒,我不認識那個女孩,只是聽説她的美貌傾國傾城。這件事情後來以幾近醜聞的結局收場,因為宮廷密探發現楊思儉的女兒與長安有名的風流浪子賀蘭敏之私通。賀蘭敏之是已故的韓國夫人的兒子,也就是我母親的外甥,據説他一直懷疑韓國夫人的中毒事件與我母親有關,而我母親也一直對這個風流成性的紈絝弟子惱怒不堪。賀蘭敏之也許對我母親的大義滅親沒有防備,他與楊氏的私情對於我母親是一種挑釁,我母親怎樣接受這種挑釁呢?説起來是最簡單的,把司衞少卿楊思儉召來痛斥了一番,取消了這門婚事,而賀蘭敏之最終被塞進了流放嶺南的囚車。我母親後來曾經告訴我賀蘭敏之的下落,他被隨車士卒用馬繮勒死,屍體棄於路旁,她還用調侃的語氣説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賀蘭敏之的屍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給路上饑饉的販夫走卒。這件事的整個過程都讓我感到噁心,我驚懼於母親如此談論賀蘭敏之的死,無疑她把自己對他的仇恨強加於我了,事實上我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我與賀蘭敏之無關,與楊思儉的女兒亦無關,而那對青年男女的不幸應該歸咎於對我母親的侵犯。我二十二歲那年才與裴居道將軍的女兒完婚,滿宮中對裴妃温厚賢淑的人品交口稱頌,我對那個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禮教的女人也充滿着感激之情,但是眾所周知我與裴妃的婚後生活是短暫的,那個可憐的太子妃從我這裏獲取了什麼?當我們偶爾地在燭光裏同牀共寢的時候,裴妃是否看見了我臉上閃爍着那條災難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從她身邊疾速地消遁?可憐的太子妃對於我頭上的那塊陰鬱的天空一無所知。讓我試着回憶一下我不喜歡的戰爭吧。

    與高句麗王國的戰爭曠日持久,大唐士卒死傷無數,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費了畢生心血贏取這場殘酷的戰爭。驍勇善戰的徐世最後把高句麗的國王高藏生擒回朝時,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為祭品呈獻給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後又呈獻給太廟裏列祖列宗的亡靈,盛大的狂熱的凱旋儀式使長安城陷入了節日的氣氛之中,我看見那個被浮的年輕國王坐在囚車裏,臉色蒼白,眼睛裏充滿悲涼的濕潤,我沒有任何的喜悦和自豪,我從高藏的身上發現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過我坐的是另一種以金玉錦繡裝飾的囚車罷了。我不喜歡戰爭的結果,得勝回朝的官員們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銀之賞,而那些戰死疆場者被異鄉的黃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遺忘。戰爭總是使數以萬計的男人命喪黃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視為逃兵,他曾頒佈過一道嚴酷的近乎無理的詔令,那些在戰爭中失蹤的士兵一旦返歸故里,全部斬首示眾,其妻子兒女也遭連坐,男為奴女為婢。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見一個空空蕩蕩的村莊,沒有人煙,只有幾條野犬出沒於茅舍內外,我回馬下的宦官,為什麼這個村莊沒有人?一個宦官説大概村裏出了逃兵,連坐之罪是常常導致這種荒涼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見了一個年邁的瞎眼農婦,她懷抱着一件東西面向路人慟哭不止,我無法忘記我與那個農婦的談話。

    你在哭什麼?哭我的兒子。你懷裏抱着什麼?我的兒子。你兒子被斬首了?是皇上砍了我兒子的頭。

    你兒子是逃兵嗎?不,不。官府抓丁的時候他在發熱病,我把他蒙在地窖裏,他只剩下半條命捱到現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種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頭。

    我記得那個悲慟的農婦抱着她兒子乾枯發黑的頭顱,她的瞎眼已經不見淚痕。當我因驚悸而拍馬離去的時候,我聽見後面傳來的更為悲慟的哀叫,客官行行好,把我的頭也給皇上帶去吧。出巡回宮後我一夜未眠,瞎眼農婦的哀哭之聲猶在耳邊,我連夜寫了一份奏疏呈給父皇。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這是我的奏疏中的精義,我覺得我有義務勸諫父皇停止濫殺無辜。幸運的是父皇採納了我的奏議,更幸運的是我最終挽救了一批逃亡者的生命。我是東宮太子,對於宮外的蒼茫人世我只是一個安靜的觀望者,我還能做些什麼?長安大饑饉的時候餓殍遍地,大明宮角樓上的鴉羣每天都往西集隊而飛,我問侍宦烏鴉何故西飛,侍宦告訴我長安城裏集結着數萬逃荒的災民,活着的人把餓死的堆在馬車上拖出城去,烏鴉就是去追逐那些運屍車的。我打開了屬於我自己的糧倉賑濟飢餓的災民,但是我的糧倉並不能填飽災民們的空腹。這不免使我感到一點悲哀。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每逢父皇龍體不適的時候我在光順門、延福殿這些地方監理國政,但我母親的鐵腕從珠簾後伸過來,握住了我,也握住了整個朝廷的命脈,我真的能看見那隻粉白的巨大的手,在每一個空間摸索着、攫取着,那隻手剛柔相濟而且進退自如,縛住了我的傀儡父皇。我曾經以多種方式規勸我母親縮回那隻可怕的手,積聚的不滿和憤怒常常使我冒犯母親,然後我從母親那裏得到的是更其冷淡的目光,嘲謔的微笑和尖刻的恩威並重的言辭,我的母后,不,那時候她已被父皇封為神聖的天后,她不會縮回那隻手,那隻手更加用力地壓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是東宮太子李弘,東宮裏雲集了許多學識超人的學者謀士,但是沒有人告訴我如何移開我母親的那隻手,除了仁慈滿懷以禮待人,除了史籍上記載的我的寥寥功績,我還能做些什麼?

    上元二年是一個奇異的充滿預兆的年份,這一年我長期病弱的身體猶如三月楊柳綻放新枝,前所未有的健康的感覺使我找回了青春和活力,我甚至可以坦陳我一生中的肉慾體驗也都集中在這一年中。我不知道這段短促的幸福生活只是一種迴光返照,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在這一年對我產生忍無可忍的感情,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或許只是我重新獲得的健康加深了母親的戒備心理,或許我在偶爾監國的過程中傷害了她的權力和自尊,或許只是因為我對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憐憫和幫助激怒了母親。是裴妃告訴我有關義陽和宣城公主的消息的,有一天我們在品茗閒談中談到了已故的蕭淑妃,談到她的亡靈變成一隻黑貓出沒於宮中,使母后一再遷居,也使那些當初對蕭淑妃落井下石的宮女擔驚受怕。裴妃突然問我,你還記得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嗎?我説當然記得,小時候常常在一起盪鞦韆踢毽子,義陽公主很美麗,她長得像父皇,宣城公主更美麗,她長得象她母親蕭淑妃,我記得她們都喜歡幫我穿鞋束帶。裴妃遲疑了一會兒,輕聲對我説,你應該去看看她們,她們都在掖庭的冷宮裏。這個消息令我震驚,我記得母后曾經告訴我那兩個姐姐因為染病先後病死了。蕭淑妃已死去多年,她留下的兩位公主竟還充置於冷宮一隅,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真的令我震驚了。我不知道這是出於遺忘還是我母親對蕭淑妃長存不消的仇恨,不管怎麼樣,我把此事視為辱沒禮教玷污皇家風範的一件罪惡。當我在掖庭宮最偏僻的陋室裏看見那對姐妹時,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義陽公主的亂髮已經銀絲縷縷,而曾經以超人的美麗和嬌憨受到父皇寵愛的宣城公主面容枯槁,目光呆滯,她們坐在陰暗潮濕的陋室裏,手中抓着一團絲線,地上也堆滿了纏好的大大小小的線團,可以想見她們就是纏着絲線打發了十九年的幽禁歲月。

    是我母親的冤魂帶你來的嗎?義陽公主顫抖的聲音使我驚悚,她説,是一隻黑貓帶你上這裏來的嗎?不是,是我自己。我説。

    你想把我們從這裏帶出去嗎?你能把我們帶出去嗎?義陽公主一直用狐疑的目光審視着我,我覺得她對我的突然探訪充滿了戒心。我不加思索地回答了義陽公主的疑同,我説,無論怎樣我要讓你們離開這裏。想説的話並沒有説完,因為我抑制不了我喉嚨裏的哽咽之聲。在我匆匆離去之前,我聽見沉默的宣城公主突然尖叫起來,快走,小心讓皇后看見。她將手中的線團朝門外擲來,讓皇后看見你們就沒命了,她的喊叫聽來淒厲而瘋狂,剁掉你們的手足,把你們泡在酒缸裏,你們也會沒命的。我想幫助兩位異母姐姐的慾望如此強烈,我上奏父皇請求兩位公主的婚嫁之事,措辭中無法掩飾我對父皇母后的譴責。父皇恩准了我的奏議,也許他只是在讀到我的奏書時才想起兩位公主已經在冷宮裏幽禁十九年,作為子孫成羣的天地君主,父皇經常會將他的兒女後代相互混淆乃至遺忘,這在宮中不足為怪。而我母親在這件事情上態度頗為曖昧,她把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的不幸歸結為內宮事務的疏漏,我聽見她在讚揚我的仁慈親善之心,但我看見她的目光冰冷地充滿寒意。我記得母親倚坐在虎皮褥上,手裏捻動着一隻檀木球,有番話聽似突兀其實正是她對我的斥罵。我母親突然問我,弘兒,你與兩位公主有姐弟之情嗎?我點頭,我説我與她們是姐弟,當然有一份不容改變的血脈之情。我母親的嘴上已經浮出了冷笑,弘兒,你覺得兩位公主是在替母受過嗎?我再次頷首稱是,緊接着我母親的情緒衝動起來,而且我發現她的眼睛裏隱約閃爍着一絲淚光,她説,你從來都在憐憫別人,唯獨不懂為自己慶幸,假如我與蕭淑妃換一次生死,你就不止是像兩位公主一樣適齡未嫁,你早就做了蕭淑妃的刀下鬼魂了。我母親其實是在提醒我的知恩不報,或者就是在斥責我對於她的叛逆,但我不認為我做的事違反孝悌之道,我只是在守護我心目中神聖的禮教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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