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傑看見女皇的臉上浮出一絲辛酸而欣慰的微笑,女皇的微笑意味着她在皇嗣問題上終於做出了眾望所歸的抉擇,而武承嗣或武三思之輩對帝位的覬覦也終成泡影,狄仁傑因此與女皇相視而笑,但他緊接着聽見女皇的一聲幽深的喟嘆,嗚呼哀哉,大周帝國只有我武照一代了。一聲喟嘆也使狄仁傑感慨萬千:這個婦人漸漸老去,但她非凡的悟性、智慧和預見力仍然不讓鬚眉,真乃一代天驕。神功二年三月的一個黃昏,一隊落滿風塵的車馬悄然通過洛陽城門,所有車窗緊閉帷幔低垂,即使是守門的衞兵也不知道,是放逐多年的廬陵王一家奉詔回京了。據説廬陵王哲接到回京詔敕時面色慘白,他懷疑回京之路就是母親為他安排的死亡之路,及至後來見到闊別多年的母親,她的白髮她的微笑和聲音告訴他,回宮並非就是死路,母親已經垂垂老矣,母親正在為皇嗣人選左右為難,她的滅親殺子故事或許只是過去的故事了。
半年之後女皇冊立廬陵王哲為皇太子,原來的太子旦則恢復相王之稱。在冊立太子的大典上,文武百官看見了那個在大唐時代曇花一現的中宗皇帝,他不再是他們記憶中那個輕浮愚蠢的年輕皇帝,現在他是一個神情呆滯身材肥胖的四十三歲的太子,當四十三歲的太子在鐘樂聲中接受太子之冠時,人們看見二十年的血雨腥風從眼前一掠而過。假如有誰認為七十歲的女皇已經老眼昏花,假如有誰想在女皇眼前與美男子張昌宗暗送秋波,那他就大錯特錯了,上官婉兒在女皇身邊受寵多年,想不到為了一個張昌宗惹怒了女皇,當宮婢們看見上官婉兒突然尖叫着從餐席上逃出來,她們並不知道餐席上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也沒發生什麼事,只是張昌宗與上官婉兒目光糾纏的時間偏長了一些,女皇沒説什麼,但她的手果斷地伸向懷中,剎那間一道寒光射向婉兒的面部,是一柄七寶鑲金的小匕首,匕首的刀鋒碰到了婉兒的瓔珞頭飾,但仍然割傷了她的面額,婉兒用手捂住自額前淌下的血滴,她美麗的眼睛因驚恐而瞪圓了,嘴裏下意識地求饒着,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女皇因為狂怒而暴露了老態,她的頭部左右搖顫起來,她想站起來卻推不動沉重的坐榻,張昌宗上前攙扶被女皇揮手甩開了,女皇陰沉着臉拂袖而去,並沒有留下一句解釋或者詬語。人們很少看見女皇大發雷霆,而且是為了這種不宜啓齒的風月之事,七十歲的女皇仍然懷有一顆嫉妒的婦人心,這也是侍臣宮婢們始料未及的。
哀哭不止的婉兒被送進了掖庭宮的囚室裏,她後悔餐席上的春情流露,她本來是清楚女皇不甘老邁唯我獨尊的脾性的,但後悔於事無補,悲傷的上官婉兒只能蜷縮在囚室的黑暗中,祈禱女皇儘快恢復冷靜免其一死。
女皇果然恢復了冷靜,但她似乎要消滅上官婉兒的天生麗質了,女皇要在婉兒美麗光潔的前額上施以黥刑,讓她永遠帶着一個醜陋和恥辱的記號,無法再在男子面前賣弄風情。當上官婉兒看見奚官局的刺青師託着木盤走進囚室時,悲喜交加,虎口脱生使婉兒一陣狂喜,但對銀針和刺青的恐懼使她嚎啕大哭起來,上官婉兒邊哭邊哀求刺青師用硃砂色為她刺青,後來又哀求刺一朵梅花的形狀,美人之淚使刺青師動了惻隱之心,他冒着被問罪的危險,在上官婉兒的前額中央刺了一朵紅色的梅花。上官婉兒後來回到上陽宮,宮婢們注意到她額上的那朵紅梅,作為懲罰的黥刑在上官婉兒那裏竟然變成了一種獨特的妝飾,宮婢們不以為醜反以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額點紅效仿,漸漸地宮中便有了這種紅梅妝,就像以前流行過的酒暈妝、桃花妝和飛霞妝一樣。
這當然是另外的旁枝末節了。
張公飲酒李公醉。這是張氏兄弟走紅洛陽時流傳在市井的兒歌,唱歌踢毽的兒童自然不解歌詞之意,而那個不知名的創作者一語道破了當時奇異的宮廷內幕。美男子張昌宗的名字已為世人所知,世人都聽説了張昌宗與蓮花媲美的故事,有個官吏奉承張昌宗説,六郎貌似池中蓮花,另一個官吏卻反駁説,不,是蓮花貌似六郎。人們都知道上陽宮裏的女皇視張氏兄弟為珍寶奇花,她對他們的愛意已超過了所有兒女子孫,如此説來張氏兄弟凌駕於李姓皇族之上便也不足為怪了。
李、武二族的人們對張氏兄弟的得寵怨聲載道,他們認為張氏兄弟的所有資本不過是姣好的男色加上碩大的陽物,便有人在私底下辱罵張昌宗和張易之,罵得興起時不免就把女皇指為老淫婦了。許多王公貴族都罵了,但倒黴的卻是太子哲的一對兒女,邵王重潤和永泰郡主仙蕙,還有永泰郡主的夫婿魏王武延基。魏王府裏的即興話題不知怎麼傳到了張易之的耳朵,張易之當時就冷笑起來,好大的膽子,罵了我們兄弟不算,連皇上也敢罵了。張易之當天早朝後就把事情在女皇面前抖出來了,女皇勃然大怒,當即就把太子哲召到殿前,女皇嚴峻的拷問式的眼神使太子哲肥胖的身體處處沁出虛汗,恐懼之心又狂跳起來,女皇認為養子不教父之過,女皇對太子哲説,我這個做祖母的不會教訓孫子孫女,延基的父親承嗣不在了,但重潤和仙蕙是你的子女,我就把他們三人一併交你處置了。太子哲覺得母親是在試探他對她的忠誠,太子哲回到東宮時雙眼無神,腳步搖搖晃晃的,他對太子妃韋氏説,這回重潤和仙蕙在劫難逃了,我得給他們和武延基準備白絹賜死了。太子妃哭叫着讓太子救嫡子一命,太子哲説,我救不了重潤,誰也救不了,他們要是不死我也就活不好了。太子哲以誹謗女皇之罪將重潤等三人賜死,李重潤和武延基死得都很輕鬆乾脆,永泰郡主那時候卻恰恰要臨盆分娩了,她央求父親將賜死時辰推遲一天,太子哲含淚答應了,於是永泰郡主就在囚室裏拚命地哭叫着用力,想在赴死之前把嬰兒擠出母胎,囚室外的女官們聽到那持續了一天的叫喊聲都暗自流淚,後來裏面的聲音變弱了,沒有了,女官們衝進囚室,看見永泰郡主已經嚥氣了,地上草鋪上都是血,嬰兒卻仍然沒有逃出母胎,嬰兒未及出世就跟着母親仙逝而去了。一代名相狄仁傑七十一歲病歿於宰相任內,女皇曾為之涕泗滂沱,下令廢朝三日,女皇每每回憶起狄仁傑命運多蹇的磋跎一生,回憶起狄仁傑天才的治政之術和卓然功績,不由得對着殿前羣臣長嘆一聲,狄卿一去,朝堂剎時空矣。智力平庸的宰相們心中不免泛起酸意,他們記得那一聲長嘆是女皇對滿朝文武的一個最高評價。人們後來説幸虧女皇晚年信任了狄仁傑,幸虧狄仁傑臨死前把另一個鐵腕人物張柬之推上了權力舞台。是張柬之後來發動了著名的神龍革命,把女皇逼下金鑾之殿。人們認為這是一個充滿玄機的循環,這才是歷史。
十一月的洛陽雨雪肆虐,城外的道路一片白雪黑泥,灰藍的天空下只見少些披雪的老樹,沒有車痕,沒有行人,不是洛陽已經空城,是百年不遇的雪災阻礙了京城的交通,幾千輛運送糧食的車馬在汴州一帶等待天晴路通。洛陽城裏餓死凍斃者與日俱增,有百姓成羣結隊地在官庫糧倉門口敲缽吶喊,朝廷沒有治罪,女皇命令打開洛陽所有糧倉,以儲藏的官米和雜糧賑濟難民。
女皇就是在十一月的惡劣心情下病倒的。遲暮之年卧牀不起,這對於任何一個君王來説都是不祥的信號。女皇無法臨朝,朝堂就成了宰相們乘坐的無舵之船,無舵之船常常是背離主人設定的方向的,譬如長安四年的十一月,宰相們被一個共同的願望激發起隱秘的革命激情,有人一心想殺了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有人卻趁女皇卧病的機會悄悄謀劃着匡復大唐的宏偉大業,不管是殺張還是換朝,他們認為機會終於來臨了。女皇隱居在集仙殿專心養病,或許她是希望儘快痊癒回到朝殿之上的,但女皇發現她已經力不從心了,有一次女皇讓張昌宗拿了鏡子到龍牀上來,女皇的眼睛時開時閉地凝視着銅鏡裏那張老婦的臉,一行老淚悄然打在張昌宗粉紅細膩的手背上,我真的老了,回不去了。女皇的聲音充滿了落寞和哀怨,女皇的手輕輕地推開銅鏡,最後抓住張昌宗的衣袖,張昌宗知道老婦人想撫摸他的手指,這是她在病榻上最喜歡做的事,於是張昌宗就把那隻瘦如枯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樣的觸覺真的酷似枯葉老枝劃過,但是張昌宗不敢移開他的手,他聞見老婦人身上死亡的酸氣一天濃於一天,但他不敢離開。有人警告張昌宗和張易之,不要離開聖上,離開之時就是你們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經死而無憾,可你們兄弟如此年輕如此美好。女皇把張昌宗的手無比留戀地貼在胸前,她説,六郎,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歸期將至,我一去還有誰來庇護你們兄弟呢?張昌宗悲從中來,張昌宗伏在女皇的龍牀上為他的歸宿而痛哭起來。匡復唐朝的暗流已經在朝廷上下洶湧澎湃了。七旬老臣張柬之在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組織起強壯的革命一派,除了張柬之和崔玄兩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暈、司刑少卿桓彥範、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後來也被載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耐人尋味的是東宮太子李哲,他作為冬天的這場革命的旗幟,始終垂萎而猶豫。張柬之一派恰恰無法忽視太子哲的旗幟,據説敬暈和桓彥範秘密前往東宮晉見太子哲時,太子哲為崮鷸械母錈柿艘煌沸楹梗南蟯從*疑神疑鬼,兩位臣相知道這個四十五歲的太子是被母親嚇破了膽,於是敬暈説,太子殿下無須多慮,只須點頭或者搖頭。在東宮的密室中,他們看見太子哲的臉上閃着一塊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後艱難地點了點頭。起義是正月二十二日發生的,按照張柬之擬定的計劃兵分兩路,一路是張柬之、崔玄和左威衞將軍薛思行率領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們在玄武門等候第二路人馬。第二路人馬將去東宮迎接起義的旗幟太子哲。
第二路人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駙馬都尉王同皎帶領到達了北門的臨時東宮,但是令將士們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為恐懼而不敢出宮,太子哲以一番忠孝之理否定了他前幾天的許諾,太子哲王顧左右而言他,李湛他們從那個肥胖男人臉上看見的卻只有恐懼和疑慮,那是太子哲多年來凝固不變的表情。問題是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沒有人能接受這種置幾百名門外將士於死地的軟弱,此地此情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軟弱。是駙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岳父太子哲強行拖到了馬背上。張昌宗聽見了集仙殿外的雜沓而尖鋭的靴刺聲喊叫聲,張昌宗對他哥哥説,外面怎麼啦,我出去看看。張昌宗披上衣裳趕到門外,迎面撞見一個滿臉血污的羽林軍尉和一柄捲了刃的馬刀,那軍尉嘻笑着説,果然是個貌若蓮花的男娼,你想必就是張六郎。張昌宗轉身想逃,但羽林軍尉的捲刃之刀追着他橫劈過來,竟然不減鋒利,張昌宗的斷首之軀合僕在石階上。羽林軍們無聲地衝進了集仙殿,這時候他們仍然不想讓女皇受驚。他們只是想先把張氏兄弟殺了。張易之是在一堆樂器後面被發現的,張易之叫了一聲,陛下救我。但一羣兵士擁上去手起刀落,張易之的血屍最後仍然抱着一隻箜篌。女皇沒有聽見她心愛的張氏兄弟的呼救聲,即使聽見也沒用了。女皇恍惚地從夢中醒來,看見龍牀前站滿了人,一股血腥之氣從他們的身上瀰漫開來,掩住了安息和蘭麝的香味。是反叛嗎?何人所為?
女皇的聲音聽來冷靜而疲乏。
龍牀前的人們寂然無聲,他們覺得女皇的目光緩緩地掠過每個人的面孔,事後回憶那種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餘悸。女皇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太子哲的臉上,原來是你,我小覷你了,女皇的聲音現在增添了一種輕蔑一種鄙視,女皇對她他兒子説,既然已經殺了張氏兄弟,你已無事可為,回你的東宮去吧,回去吧。太子哲果然後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張柬之和桓彥範在後面頂住他的後背,堵住他的路,太子哲極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極有可能功虧一簣。
龍牀前的那些人後來回憶起神龍革命的最後一幕,手心裏仍然冷汗浸淫。神龍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宮再次登上皇帝寶座,是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女皇武照已被尊為上皇,朝廷的詔告説上皇正在上陽宮內靜養病體。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詔告天下,正式恢復大唐國號,各州各縣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國的赤紅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黃色大旗。百姓們從山川平原上遙望長安指點洛陽,唯有世路艱難風雲多變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曆和文字都隨着一個婦人的老去而一頁頁飄落了。
尾聲
又是十一月的惡雨了,洛陽的天空陰雨綿綿,被幽禁的女皇在上陽宮裏臨窗聽雨。女皇已經白髮如雪,枯槁的容顏顯得平靜而肅穆,幾個月來她始終緘默不語,唯有目光仍然保持着遜位前的那份鋭利那份威嚴。上陽宮的庭院裏雨聲激濺,雛菊的花朵被廊檐上的水注衝離了枝頭,籠中的金絲雀在潮濕的空氣中不安地動着翅膀。女皇凝望着窗外,宮女們凝望着女皇,她們等待着有人送來新煉的仙丹,但是宦官的黃傘在雨霧裏遲遲不見。
宮女們竊竊私語,他們懷疑送仙丹的宦官不會來了,上陽宮和遜位的女皇正在被人忽略或者遺忘,重整旗鼓的大唐王室正在企盼女皇的死訊。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蒼老的女皇雙目微合,茫茫心事猶如檐下雨線一點點地滴落,她的臉上充滿回憶之光。宮女們垂手而立,觀察着女皇的每一絲表情的變化,在紙燈和燭光的映襯下,宮女們看見女皇的雙唇突然啓開,一個璀璨的微笑令人驚愕,一句温情的獨白使所有的宮女猝然不知應對,過後一些多愁善感的宮女便泫然淚下了。又下雨了,我十四歲進宮那天也下着這樣的雨,女皇説。女皇想起了她的傳奇式的一生,其實那是一個大唐百姓盡人皆知的故事了,宮女們不堪卒聽,而女皇或許也不堪回憶,十四歲進宮,下雨,後來怎樣了?女皇沒有説。是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夜裏,雨停了,七十八歲的女皇在上陽宮溘然駕崩,驚慌的宮人們發現女皇的嘴裏含着一隻紫檀木球,他們不知道是否該把它取出來,他們在龍牀前猜測女皇一生中最後一舉的意義,紫檀木球在死者口中的效用是什麼?是為了保持遺容的美麗還是為了在天堂裏保持緘默?沒有人可以輕易猜破最後這個謎,正如沒有人可以猜破女皇的一生。一千多年來女皇武照的故事是唯一的,誰會忘記女皇武照?誰能模仿女皇武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