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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我也沒想談,我以為您——”

    “是,我寫過詩。”所長的嗓音像他的沙眼一樣。

    所長的水杯幹了,要喝水,下地有點費勁,我趕快起身拿起熱水瓶給所長倒上。所長喝一種很香的茶,幾乎有種芳香烴的味道,以致我覺得也有點渴了。所長給了我一些項目説明書,介紹了所里正在開展的一些項目,我看到有入户儲蓄調查,市場分析問卷,這些都太專業,所長自己就先否了,最後推薦我去《北京餐飲指南》項目組。

    我大致聽明白了,《指南》看上去是一個權威機構的餐飲市場調查,實際上是編纂一本收費的工具書,也就是書業廣告。社會調查所的調查員以市場調查為切入點,到北京各個餐館調查經營狀況,收集經營理念,彙編成冊,刊登地址電話,法人介紹,經營特色,凡收入《指南》的餐館按字或頁收費,少則五百元,多者不限。調查員每拉到一家餐館,按10%比例提成。

    “這個策劃非常好,北京有不少於十萬家餐飲,市場非常大,這事對你應該沒什麼難的,就是辛苦點,得去一家一家跑,但是收益也大,拉一家餐館你就至少能掙五十元,兩家就是一百元,你要是”

    所長算了一筆帳,沙眼慢慢充血,變得猩紅。

    “沒有別的嗎?”

    “你還想幹什麼?你説你能幹什麼?”

    接受這份工作差不多是在過了一個多月之後,第一個星期忘得一乾二淨,然後想了三個星期,慢慢的説服了自己。這以後我認為人沒有什麼不能適應的,人什麼都能適應。這一天在街上的標牌證件製做部訂製了工作證,加急,我希望快點,結果當天就做好了。回所裏蓋章,還是鋼印,字跡清晰,挺正規的。我挑了最好的皮質,深棕色的,是我想象中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某個所的工作證模樣,事實最初我認為它們還真的有某種關係,我相信別人也會這麼想。又印了最便宜的名片,在項目經理與調查員之間猶豫再三,最後我選擇了後者。工作證名片這兩項花去了我九十多塊錢,心挺疼的,不過我還是挺高興的,畢竟我碰到誰都可以説有工作了,而且是在中國社會商務調查所工作,聽上去層次還可以,一點也不比編輯記者差,甚至更具有種高高在上的學術色彩,只是“商務”二字不太喜歡。

    交了三百元押金。這是我一直最不能接受的。沒有工資我想通了,跑餐館我也想通了,還要交押金真是想不通,這輩子我是不會對別人説這件事的。所長把我領到《指南》項目部,交待了兩句就走了。項目經理是個胖子,懶洋洋的,給了我項目説明書,調查表,合同單,沒説兩句話就開始打電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我只能插空問些問題,最後實在忍不住了,就大聲問:我在哪個辦公室辦公?辦公桌在哪兒?經理舉着電話愣了片刻,一歪頭嘟囔了一句什麼,我沒聽太清,可能是傻X。

    經理放下電話,一本正經對我説:“這房子是我租的,你是不是也想租間房子?”我不明白經理的意思,就問:“那我的東西放在哪兒?”經理“操”了一聲,笑了,大聲説:“我這兒有五十多個業務員,都來我這兒辦公我預備得起嗎?你在家辦公,來結帳就是了!行了,行了,我忙着呢,你還有問題嗎?”

    我愣愣地看着經理,經理一邊撥電話一邊對我説,“我沒時間跟你廢話,你找所長去吧,讓他給你辦公桌,喂,喂,我,王小京!你他媽那兒怎麼樣了?什麼?我操你大爺!我怎麼跟你丫説的,你丫怎麼能説實話!完了完了,全完了,回頭我剝你他丫的皮!”

    電話掛上了,非常響亮。那時我已走出房間但是沒離開房門,留了一道門縫兒向裏看,經理就算看見我把電話扔過來也不可能砸到我。我無處可去,站在過道里,四周都是打電話的聲音,板房不隔音,吵得像電話局。我想繼續聽經理打電話,我想或許能聽到什麼對我有所幫助,我想知道更多情況。比如別人是怎樣成功的,經理有什麼秘密,我覺得經理在向我封鎖一些我應該知道的東西。可能是我的影子投在磨砂玻璃上,我正聚睛會神聽着,突然聽到裏面怒吼一聲,同時什麼東西摔過來,噹的一聲砸在門上,我立刻逃之夭夭。

    沒地方可去,只好去了接待室。坐了良久,不斷有來來往往的人,甚至不少外地人,有民工模樣的人,有凍得通紅的鄉村女孩,都帶着被窩卷兒和鼓鼓囊囊的大編織袋。有人向接待小姐出示證件,材料,很激動,大聲説話,居然也有當過記者的,顯然是沒人介紹自己找來。我習慣地帶了茶,玻璃絲水杯。我以為還像過去一樣,先泡上一杯茶,看會兒報紙,然後慢慢進入工作狀態。我什麼都接受了,可是無論如何應該給我個辦公桌讓我有一個上班的樣子呀?上班怎麼也得先喝杯茶吧?否則怎麼算上班呢?我固執地拿出杯子,把皮包放椅子上,穿過人叢,向接待小姐要開水。小姐還認得我,看過我的條子,百忙之中給我倒開水,微笑服務,讓我感到某種特別的温暖。我端着熱水,回到角落的椅子,放進茶葉。水不太開,但葉片還是慢慢地張開,一個個沉落,像夜晚的睡眠。

    不知何時外面下雪了。雪花飄舞,雪落無聲,雪給院子裏的汽車殘骸穿上了單薄的衣裳。院子只有一行雜踏腳印,十分寂靜。自行車上一層薄雪花,我掃也沒掃就騎上了車。雪花落在臉上像一種撫摸,很快覆蓋了頭髮,眉毛,以至視線。我喜歡雪。餐館不斷在雪野中閃過,我對自己説,不,今天不,我承認從今天起我與餐館有了某種關係,與雪中招攬生意的姑娘有了關係,但是今天不,今天我不關心餐館,不關心人類。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

    今夜青稞只屬於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的作者海子走在鐵路上,火車來了,他吃下最後兩瓣桔子,然後靜靜躺在鐵軌上等待火四。火車來了,我的作者海子被切為兩半,切成兩半的海子人很乾淨,據説血流得都不多,兩片桔子瓣從胃裏流出來,還沒有消化。我沒參加葬禮,但還是聽説了海子去餐館的故事。一次海子去了昌平一家餐館,身無分文,海子對老闆説他想要朗誦一首詩換一杯啤酒,老闆説,可以給你啤酒,但是不能朗誦詩。人們都説那個老闆不懂詩,我覺得不是這樣。我覺得如果不懂詩或許會允許朗誦。

    到了萬壽路口,餐館多起來,雪中女孩們搖着手巾,好像撲打雪花,顯然已經站很久了,差不多站成了白色。我下了車,我想我總要吃飯,嗯,這是個很的理由。但是今天我不關心餐館,我只有美麗的雪花。我被冰涼的女孩牽進餐館,在屋裏跺腳,撣落身上的雪。女孩幫我撣,叫我大哥,是個東北妹妹。餐館冷清,沒一個人。

    要了一碟泡菜,一瓶啤酒,一碗麪,女孩説,大冷天喝點白酒吧。我沒説話。我沒打算喝酒,也不會喝酒,但還是要了。我認為我是為海子喝一杯,但後來才發現並不是,至少不完全是。事實是我希望有一種酒力,一種試探,今天我不想餐館,可是我已來到餐館。女孩給我倒酒,一口一個大哥。我喝了一口啤酒,透心的涼,又喝了一大口,感覺有點像低温超導,骨頭縫兒噝噝冒涼氣,幾乎可以發電了。不過很快腦袋開始鬆動,好像聽見冰層下的流水聲。我不知女孩是否識字,現在應該都識些字,鄉村女孩也都上學,那麼要不要把《指南》給她看看?

    喝酒。喝得很急。為了海子。為了《指南》。不,今天我不關心餐館,今天我只想你!我狼吞虎嚥,吃得飛快,泡菜麪條全部吃光,一點都不剩。我決定了,不,今天不!

    小姐,買單!我聽見我大聲説。

    要了我十一塊錢,讓我感到憤怒:你幹什麼來了!

    大哥您慢走,下次還來俺家。啥,大哥,您説啥

    我還是囁嚅地説了句什麼,但逃離了餐館。

    酒不能增添我任何勇氣,相反使我越發慌張,倒是外面的大雪讓我清醒了許多,好像大雪在問我:你到底怕什麼呢?

    怕什麼?不知道,張不開口。

    可是你已經花了十一塊錢就這麼離開了?你還辦了工作證,印了名片,交了押金,這些都為了啥?這場雪是天賜良機,餐館門可羅雀,你有什麼張不開口的?你還在報紙幹過,還是記者,連採訪提問都不會了?你不是還帶着記者證嗎?你是記者不是拉廣告的,難道你不能先採訪一下嗎?笨死了,你這人就次餓死!

    另一家餐館。另一個雪中的小姐。我坐下,小姐向我推薦水煮魚,麻辣燙,烤羊腿,我出示了記者證。非常從容。我過去曾跑過一年採訪,後來才到了副刊部,還記得記者是怎麼回事,比如説無冕之王,任何時候都具有提問甚至盤問的權力,特別是日報晚報記者。到哪兒都不亞天警察。

    一切都理所當然,非常順利,老闆被請出來。一個非常胖大的傢伙,眼光不善。顯然見過世面,北京口音,油腔滑調,看了看我的記者證,有點不屑地問我採訪什麼。我模仿着日報記者的口氣,説現在餐飲營不景氣,我們想推一下,請一些業內人士談談,找出對策。我是善意的。老闆嘆了口氣,顯然聽進去了,招呼服務員上茶,掏出煙來,自己點上,然後把煙推給我。老闆向我提起一個人,問我認識不認識,他説記不清是哪個報的,找了一會名片沒找到,並不十分熟悉新聞界,顯然以為是記者就都是一家的,同時也表明見過記者。

    茶端上來,老闆問我吃過飯沒有,要不要炒兩個菜,只是適度的客氣,並不認真。我説剛在那邊吃過了,聊了半天,意在那邊剛請完我,我為自己如此表現感到驚訝。記者角色是多麼好,撒謊成為習慣,自己都不知道,張口就説。我幾乎換了一個人,或者穿上了什麼衣裳。那是過去的我,曾經的我,不論到哪都有接待,都待為上賓。讓我沒想到是有一天我會冒充自己,表演自己,現在我對過去是多麼的一往情深,我愛那份報紙,哪怕是在地下室辦公。

    老闆畢竟是北京人,見多識廣,差不多有點兒流氣地説:“你也甭報道我,不過我可以跟你説説。”老闆長長吐了口煙,噴到我臉上:“你問我經營狀況,我告訴你,我這氣兒正不打一處來呢!我去年三月開的這飯館,這不快一年了,也趕上我倒黴,你説沒事我開什麼飯館,錢都扔進來了,趕上兵荒馬亂,槍子亂飛,就這一年我賠大了。現在誰有心思吃飯,都他媽家待著,誰出來呀!從早到晚我就這兒盯着,根本不上人,一天的流水有時不到五十塊錢你信嗎?不信你看看,這都什麼點兒了,有人嗎?到現在就來了你這麼一位,還是記者,我操!我説話你別不愛聽,你們記者整天胡吹八扯,人五人六,你們也是一害知道嗎?我沒説你呵,你還不錯,沒讓我招待飯吃。你説什麼?我想辦法?我沒少想辦法!優惠、打折、降價、啤酒免費,什麼招兒沒使過,我全使了,宮爆雞丁我賣五塊錢,賠着賣,嘿,就是不上人!怎麼弄都不行,你不能上街拉去拽去吧?我跟你説還真有這樣的,還不少呢!你瞧瞧那街上,哪家不急!”

    我始終點頭,表示同情,見老闆説的差不多了,就開始往宣傳上引。我建議老闆想點其它辦法,我説大家都想一種招就都沒用。我東繞西繞,竟然無師自通地談起品牌效應,談到越是不景氣越是機會,一旦情況轉好,名聲在外人就都到你這來了。我那天簡直是超水平發揮,是我一生最有智慧的一天,只最後談到《北京餐館指南》才稍稍有一點口吃,而且一下臉紅了,結果功虧一簣。現在我回想起來,那天老闆真是狡猾,當時並沒表示出疑心,而是藏着,引蛇出洞。我覺得不太妙,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材料拿了出來遞給了老闆。

    老闆接過《指南》宣傳單看了一會,很內行地問:

    “要收費吧?”

    我的心幾乎跳出來,承認了,但竟沒説出話來,十分羞澀,好像處女第一次接客。

    “你到我這兒幹什麼來了?你説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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