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有隻箱子,你幫我拿出來。”老人説。
老人把手杖交給我,“不,”我説,“我不用。”我身形瘦小,一下鑽到牀底下,適應了一下光線,看見一個很普通的小木箱,像點心盒那麼大,老人不但沒夠到還把箱子捅到裏邊去了。我拿到了木箱,很輕,想不出裏面會有什麼東西,也許是重要的手稿。木箱放到牀上,我扶老人起來,非常困難,老人如此衰老但體積仍比我大得多,將來給老送終可是個麻煩。老人一手抱木箱一手拄杖踱到桌前,開鎖。
“我們有錢,你不要怕。”
現金。存單。存摺。我的頭轟的一下,老人要給我錢,真是老糊塗了。“不,不,我不要,”我大聲説,“我還有錢,我有工作了!”
老人瞪着我,不相信。
“錢是有用的,是我留給你的,錢對我沒用,現在不會再剝奪錢了,你要看到這點。你仍有自由的可能,沒工作沒關係的。”
“我有工作了,真的,我的工作是很掙錢的。”
“什麼工作?”
“您看,這是我的工作證,我在中華社會調查所工作,我找到工作了。我現在是調查員,拉廣告,很掙錢的,您看這個説明頁,是我正做的一個項目,叫《北京餐館指南》。”我詳細介紹了這份工作,説得很在行,得出的可能性不容置疑。我説,“這是一本很厚的工具書,北京有不下十萬家餐飲,我每拉一家就能掙一份錢。”
老人眼睛一動不動,好像根本聽不明白。
“您放回去吧,”我説,“您也該過點好日子了。”
“你真的不需要?”
“不需要!我不是跟你説了嗎!”
“能掙到錢?”
“能!怎麼不能!您快收起來吧。”
“圖書館的事我説了。”老人搖頭,有自己的思維軌道。
“用不着了,您看我這不找到工作了。”
老人搖頭,真是固執。我説:
“我該走了,您把錢收好,收好了,過幾天我再來看您。”
“不要怕。”老人大聲説。
我把門關好,在門口停了一刻,心突突跳,然後就飄起來。我像長了翅膀似飛出院子,衚衕,對面來人視而不見,到了大街上才長出了口氣。站在一棵樹下,對面就是一家飯館,立刻頭是一昏,又沿大街跑起來。自行車汽車已多起來,我向南跑,向着自己的家,並不快,只是一顛一顛,只要一閉眼就可以睡過去。
我看到了自己的家,再不想出門了。
我決定重返餐館是昏睡了兩天之後的一個清晨,這個決定應該説是相當清醒的,是在我醒來不到兩分鐘就做出決定。那時爐火已滅,我蓋着厚厚的棉被,身體卻始終在雲中,我對於自己醒來感到十分驚奇。許多次了我認為這樣睡去或許可以幸福地圓寂,結果總能醒來,結果一旦醒來總感覺像新人一樣。生命真是個奇蹟,只要不自行了斷很難從時間中自行消失。所有人事實上都有一個能量儲藏,不吃不喝也能穿越黑暗迎來曙光,這時醒來的確真就跟新生差不多。那時我轉動眼睛,大口呼吸,試着坐起來,心地清新,十分乾淨。
爬起來,仍能走路,意識到寒冷,開始生火。大清早不好麻煩大媽大嬸,人家的火也不旺,不能給我夾紅煤,我這樣想顯然意識清醒。劈了幾瓣木柴,澆上汽油,塞進爐膛,放好炭和蜂窩煤,一把火點燃,屋裏開始冒煙。這樣生火大體要一個小時,天太冷人又鑽進被窩。到處都冰涼,無法洗漱,也沒有什麼思想,就是躺着,等着房間慢慢暖和起來。温度的點滴變化我都非常敏感,我拿出胳膊試,好像看温度計似的看自己筋脈,筋脈如網,有點曲張,但是十分好看,像藍色河流一樣,仍是年輕人的胳膊,甚至像我的少年時代。不過話説回來太細了,有點説不過去。
鋁壺慢慢有了響聲,撩開被子下了地,開始刷牙洗臉,竟然感到餓了。餓是一種好現象,説明一種慾望,還不純粹是肚子的慾望,事情不這麼簡單,一種慾望無疑掩蓋着另一種慾望。我出了門,來到街上,在早點鋪思索了一下,認為沒什麼可猶豫的,要了一碗豆漿,一隻油餅,快速地吃起來。我的頭髮太長了,以致喝豆漿時掉到碗裏。我想我還應該理個髮,這個樣子不行,像要飯的,一進門就讓人看着可疑,好像我不是本地人。吃得很愉快,又要了一碗漿,一個豆包,一個油餅,覺得混飩熱氣騰騰十分可人,又要了碗混飩。我想今天是個開始,一定要吃飽,特別是去餐館那種誘人的地方,餓着肚子很容易頭腦不清,思維混亂,這次我下決心了。
長安街一如既往地寬闊,路上已看不見一點積雪,乾乾淨淨,或者太乾淨了,以致除了乾淨顯得空空落落,難得看見餐館或商店。直到過了電報大樓到了西單十字路口才顯得熱鬧起來。現在我喜歡熱,喜歡高樓大廈,滿街人羣,車水馬龍,喜歡張燈結綵吃吃喝喝,吃吧,同志們,朋友們,先生們,女士們。百業興旺,老闆開心,迎來送往,笑臉相迎,划拳行令,引吭高歌,我見老闆高興,老闆見我也高興,和氣生財,生意好做,大家都有錢賺,我希望是這樣。從今天開始我就要像一個業務員,我會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一家一家跑,一條街一條街走,我的工作沒有邊際。
到了公主墳大一路汽車到了終點站,離萬壽路還有兩三站地,還得倒車,唉,沒自行車真是不便,可是再買一輛真的沒錢了,不能再花錢了。擠上4路汽車,人很多,讓人喜歡,現在就喜歡人多,人多吃飯的人就多,擠在中間讓人陶醉。遠遠的就看到前面的萬壽路口,向北不遠就是那家餐館了,我還記得叫“家園餐廳”,挺好的一個名字,挺有文化的,為什麼當初你要冒充記者呢,是你死要面子,是你自己毀了自己,“在哪兒跌倒的今天你要從哪兒爬起來,”這是你早晨醒來的第一個念頭,你一下就解脱了,那天你是多麼的輕鬆愉快。你下了車,尋找家園餐廳,結果一眼看見了自己的自行車,直到今天你激動的喜悦的樣還猶在眼前,那簡直是奇蹟!你不相信自己眼睛,你已把自行車的事忘得一乾二淨。那一刻是個多麼好的兆頭!你以為自行車早就丟了,被老闆便宜賣了,真想不通竟然還在牆下襬着,真是天上方七日地上已千年,現在又到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户時代了?你快步跑到自行車跟前,像闊別的老朋友,扶起車,簡直想親上一親。自行車太髒子,滿是灰塵,能看出雪化後的白鹼。你一刻也沒等,找出車座下的綿絲就開始擦,鏈子生鏽了真是可惜,車也像人一樣沒人騎就荒廢了。轉動鈴聲,啞了兩下,很快依然清脆,如同睡醒了一般,讓人高興。一抬頭你看見有人注視你,是服務員小姐,你認識她,她卻疑疑惑惑,你説你不識我了嗎,就上次那個——記者,你有點説不出口,然後大聲説:這是我的車!就像説這是你的孩子,你是那樣激動。
你跟着小姐進了餐館,小姐一直為你保存着車鑰匙。“我天天給您看一眼,恐怕丟了,還以為您不要了呢。”你那樣感動,覺得做人就該誠實,向小姐發自內心的像日本人那樣鞠了一個躬。“老闆在嗎?”
“您還要採訪他呀?上次您可把他氣壞了。”
“不不,我不是採訪,我是為上次的事道歉的,我是中華社會調查所的調查員,不是記者,我當過記者,可已經不是了——”你看見老闆從後台出來。
“誰呀?”故意地問,顯然認出了你。
“您好,是我,我上次來、來過您這兒。”
“找我幹嘛?”
“我上次錯了,向您道歉。”
“道什麼歉?”
“上上次不是來採訪,我不是記者,我是——”
“你丫還他媽不是記者?!”
“我是,不是,過去是記者——”你語無倫次。
“我操你大爺,你丫還他媽道歉,找抽來了吧?”
“您趕緊走吧,走吧。”小姐推你。
“給我一邊去。”老闆兇狠狠瞪了小姐一眼。
“我那天不對,不知道該怎麼做,您知道我剛開始做業務——”
“剛開始騙人是不是?不熟?”
“是,哦,不,不是,我剛開始幹業務員——”
“幹你媽那X!”
“您,消消氣——”
“消氣?我還打你丫的呢,你還找上門了,滾!”
老闆一把抓住你的脖領子,輕輕一提你的腳就離地了,你一點也不反抗,不再恐懼,“就你這脖子還騙人呢?我能掐死你!你丫到底來幹什麼?”
“我向您道道歉,我的確實當過記者,有些習慣一、一時改不了。不過《北京餐館指南》是真的,沒騙您”你的脖子被掐緊了,“您這兒人、人不多,確實需要宣、宣、宣、傳,能提高您的知、名、度——”你快説不出話了,但是早有準備,甚至已預先想到過了這樣的場景,這是艱難的開始,事已至此,沒什麼更壞的結果了,你必須把話説完,把業務做下去。“《指南》是權威的市場調查,我們竭、誠、為、您、服——”你趔趔趄趄,兩手吊在老闆毛茸茸的胳膊上,完全窒息了,總算捱到了門口,門還是向裏開的,你聽見老闆喊小姐開門,斜着眼看見小姐飛快地拉門,一秒鐘也沒擔擱,一陣涼風襲面,你閉上了眼睛。
你被髮射出去,的確,就像被髮射升空一樣。門外至少有三級高台階,下邊是馬路,你被髮射出去,但你仍不覺得這一次比上一次更難以接受。如果有行道樹説不定你會攀住一樹枝,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自行車和汽車。你聽到汽車剎車聲,立刻爬起來,這次你沒有小睡,沒有那種眩暈的喝了酒似的感覺,始終非常清醒。你看你站起來,晃了兩晃,沒有倒下。汽車鳴笛,自行車停了一堆,你覺得自己高大無比,頂天立地,只是那一刻服務員小姐的尖叫聲讓你有點心酸。你注視着餐館,想要看到小姐,甚至往玻璃後面看,但是沒有。汽車喇叭叫成一片,既近又遠,你大步向前,走上便道,一點也沒感到血順嘴角流、牙少一顆。你上了台階,推開餐館門,大聲喊道:
“我的鑰匙!”
“先生,我是《北京餐館指南》調查員,請您看看我們的樣本,現在餐飲競爭激烈,《北京餐館指南》引導消費,權威調查,廣告天下,是您不可或缺的選擇。我們已收錄上百家餐廳,數量有限,機不可失,四月出版,時間緊迫。是的,是的,不好意思,當然要收取一點工本費,不過這完全由您決定。”
“先生——”
“先生——”
“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