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後來的入户推銷員那樣,是他們的先聲,騎着自車,挨門挨户,全不管對方是否打斷,是否命令住嘴,把話最快最清晰的説出是一種信念。自行車完全復原,所有的零件都拆洗了一遍,擦得油光淨亮,輪子轉動念唸作響,如同像新車出廠的聲音,再騎上五年十年也不成問題。臉上的擦傷基本已經痊癒,額角有頭髮蓋着看不出來,像常人一樣。春回地暖,那年上門推銷的人太多了,好像雨後春筍,驚蟄一聲春雷,忽然間冒出了許多來歷不明的人,你以前從未注意過,不入一行不知道行行人多。推銷員走街串巷,帶來了各種意想不到的產品,事實上各色人也像商品一樣,完全可以把他們看作就是牙籤、煙,酒、臘腸、飲料、紙巾、豬腳、下水、野生動物,土特產品,當然這其中還包括記者、書畫家、流浪歌手,行吟詩人與風塵女子,而餐館酒樓差不多就是集散地,你方唱罷我登場,雖不能説成羣結隊,卻也川流不息,沒做過推銷員或流浪藝人的根本不知道那時的餐飲老闆是如何的心煩意亂、暴跳如雷,好不容易上了一個客人,還是來推銷的、賣唱的、記者或工商税務,這事擱誰有時也難以控制自己。工商税務還好點,着裝執法,執行公務,但如果是記者,證件亮得稍晚一點就有拳腳伺候的危險。
被趕出來是家常便飯,如果哪家店門突然推出或扔出一個人,一點也不稀奇,該人往往一點不在乎,撣撣身上土,扭頭就進了另一家店。為了不至剛一進門就被趕出,你不斷更換服裝,帽子,儘量使自己像一個就餐的客人,職員或公務員或大學生,一度你還穿上西裝,打上領帶,效果不錯。有點外企或外貿的味道,偶爾還被當成日本人或韓國人。儘管如此,如果店裏空空如野仍有可能遭遇不幸,這時老闆往往閲人無數,火眼金睛,食客與非食一眼即可看出。你後來有了經驗,逢到那種目光轉身便走,就算如此有時仍會聽到背後一聲:“傻X!”
也遇到過頗有修養的老闆,買賣不成仁義在,給你送上一杯茶,温文爾雅聽你介紹,讓人眼睛潮濕,真想要上兩道菜吃喝上一頓。在中關村,電子一條街,是的,你已到了海淀,快到頤和園了還無一斬獲,一家開業不久的餐廳,還在打八折優惠期間,餐廳張燈結綵,佈置優雅,人雖然寥落,服員小姐卻微笑相迎。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人,穿中式布褂,年歲不大但是老派,招待一杯清茶,一盤瓜子,你介紹完了,老闆其實一始就發現了問題,但仍有風度地聽着,完了搖搖頭,吸了口煙斗説:問題不在於價錢多少,這種方式剛開始行,是個創意,但是現在不行了,我問你,你現在拉到多少家了?你低聲而誠實説只有五家有點意向,説不好。老闆吐了口煙,給你添煙,那天你真是渴了。老闆説:我給你出個主意,回去跟你們經理説這事創意不錯,但是不能這麼做,這麼收費不可取,類似收費已經太多,騙子也太多,不如換一種方式,先免費刊登調查,然後向餐館推銷你們的《指南》,你刊錄了人家的內容,再去上門賣書要親和得多,也容易得多,訂價高點都沒關係。這麼説吧,我是這店的老闆,你收錄了我的內容介紹,我肯定會買一本,至少一本,也可能兩本三本,這個錢我願花,你回去算算,一本書你賣五十塊錢,不高,一萬本是多少錢?你們這一本書成本才多少錢?你可以算算。
臨走你握着老闆的手半天不放,哽咽得説不出話。
回到所裏滿頭熱汗,因為激動,苦不堪言,勞而無獲,你結結巴巴,表述不清,結果沒等説完經理就不耐煩了,你來幹嘛來了,給我上課來了?錢,錢,我説你拿回多多少錢?這樣不行,你大聲説,我一家也沒拉到!你才跑了多少家?我沒數,不過怎麼也有一百多家了。才一百家?有人跑了一千家了,十萬家你跑去吧,肯定能掙到錢。您為什麼非要這樣?換種方式又好乾又多掙錢為什麼不行?嘿,你他媽真以為我傻呢?我不知道你説的?那得先期投入,把書印出來!你有錢印書嗎?讓你跑三個月一分先不給你你幹嗎?就你還給我上課?咱們這叫拉一家是一家,拉多少算多少,先把錢拿到手,這叫無本的買賣你懂嗎?你懂個屁!是的,當時你真的懂了,可是你還是天真的問,那書得什麼時候出來,到時間怎麼辦?
怎麼辦?經理突然笑了,你操那心幹嘛?今天你是不是閒得了,我告訴你沒日子,出不出還單説呢!我他媽就不該跟你廢話,行了,你願不願幹?不願回家去,待著多好呀,走吧走吧,以後拿不到錢你就別來了,我這多忙呀,你以為就一個項目呢?走走走,以後別來了,呵?哥們兒,算我求你了,行嗎?
你怎麼能騙人呢!你大聲説,眼淚幾乎掉下來。
你陷入了一個從頭至尾的騙局,整個調查所都非常可疑,你還自己印了名片工作證交了押金,這一切都是為什麼?為了什麼?你再也受不了這一擊,但是你已經停不下來。至少掙回自己的本錢,你發瘋地想,總要成功一次,哪怕就一次!無論沙塵天氣、泥雨或風和日麗,你像爛紙一樣撞進餐館,飄進飄出,不等別人轟你自己就先逃了出來。你的黑色西裝一直沒脱下來,後來黑色變成了黃泥色,但是你意識不到,居然每天還打領帶。自行車也不擦了,鈴當蓋不知何時丟了一個,搖動的時候只是空轉沒有聲音,你仍然搖,招搖過市。你腦子裏有一個一千百家的數字,好像到一千百家就能成功一次,你開始記你跑過的餐廳,不算前面跑過的,從頭開始,數到七百家時你已不進餐館,純粹是在沿街數數,一條街接着一條街,樣本合同單早就不知哪去了,你數,兩手空空,滿北京城胡跑,數到一千,一萬,越走越遠,越走越荒涼,你到了郊外,看到大片莊稼地,進入縣城,在松木掩映的一家醫院門口你看到並排幾家小餐廳大喊大叫:先生,我是《北京餐館指南》調查員,請您看看我們的樣本,先生,《指南》引導消費,權威調查,廣告天下,時間緊迫,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先生,先生,先生你早已經數過了何止十萬,你見到什麼數什麼,時時刻刻在數,不停地數,只要睜着就數,你數樹,數麻雀,數鐵絲網網眼、上早操的人,數窗欞,藥片,醫生,夢中的旗幟,呼喊,自行車,雪花,槍口,藍布條,周圍——
二十座雪山
唯一活動的
是烏鶇的一雙眼睛
溜冰場總是那樣喧譁,有人摔倒,尖叫,拉起,旋轉。冬天的呵氣像火車到站,熱氣騰騰。烏鶇的披肩像雪,但比雪還冷,還白,你看見她靠在冰的夾角,一襲黑衣,白色披肩,白色披肩怎麼是烏鶇呢,應該喜鵲,喜鵲才有披肩呢,可那時你固執地認為她是烏鶇。冰上紅男綠女,環繞遊動,早年溜冰的人大多沒有冰鞋,多是冰車,自制雪撬,更是孩子,後來冰鞋多起來。多起來穿着也簡單,基本沒有顏色,更沒有後來各式各樣好看的冰帽。我沒有冰鞋,也沒有冰車,就是一個人在冰上玩兒,看很多人打雪仗,冰上打雪仗熱鬧,有的是雪,無窮無盡的雪,個別人滑冰,悠然自得,甚至十分驕傲。那年家裏一下買了兩雙冰鞋,哥哥姐姐各一雙,一雙跑刀,一雙花樣兒,沒我的份,我還小。我第一次滑冰是穿姐姐的花樣兒,沒怎麼學自然就會了,幾乎不記得有過練習階段。我從沒滑過跑刀,哥哥不允許我動他的鞋,讓我動我也不動。姐姐的花樣兒後來屬於了我,至今還是這雙鞋。我的腳長到十五歲好像就不再長了,一直十分合腳。我不喜歡哥哥,;因此從也不喜歡跑刀,總是躲着他們,他們滋冰,衝起冰沫,濺我一身,箭一般遠去。我試着原地做一些動作,幾乎無師自通的旋轉,有時還能跳起來,穩穩落下,現在如果我願意仍然可以。我不羨慕別人的速度,那沒什麼,我知道我與冰面有着更為複雜的關係,或者説心靈的關係,甚至夢一樣的關係。別人的跑刀衝撞我嘲笑我,但是他們進不了雜技團,這事讓我很得意了一陣子,誰也不知道事物有難説的一面。
唐漓一直靠着夾角上,半天也不活動一下,我後來一度曾想她在盯什麼人,滑冰可能只是一種掩護。那可能是她的工作,可當時我以為她大概是個初學者,膽怯,又沒有伴。可令我不解的是,如果她不會滑冰又怎麼能從登冰處的木板滑到夾角呢?那可有一段不算太短的距離。如果她會,為什麼一動不動呢?我從她眼前滑過幾次了,看到她閃動的眼神,的確就像烏鶇,非常黑,不可能像別的,但有時她的眼白閃動一下讓我驚訝。我不能説像閃電,但的確有類似的效果。她不會注意到我,我太普通了,但她注意誰呢?我也無法知道。從專業角度看,假如她那時真的盯什麼人,她這樣獨自一人是很不成功。
我靠在另一端的夾角上,與她形成了對角線,靠姿也大致同相仿。我希望她注意到我,只要她在觀察是很容易注意的到我的,因為在對角線還有一個像她一樣的人。有時我認為她已看到我了,就如同看到我身後的枯樹、城牆、角樓,只是這同沒看見又有什麼區別呢?看見許多東西,看見背景如同什麼也沒見一樣。她的身影不斷被人叢抹去又重現,因此當她倒地的那一刻我沒看到。她消失了,最初我以為她飛到了樹上。她是很容易飛到樹上的,如果斯蒂文森看到她也會這麼認為。很長時間我迷上斯蒂文森,那真是一個絕無僅有的銀行家、董事長、詩人。銀行家與詩人在我是難以想象的,不過話説回來,如果他不是銀行家還能寫出《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嗎?可能永遠也不會有那樣的詩。我往松柏上看,往城牆上的角樓看,那裏可不是一隻烏鶇,許多隻,它們就像觀眾注視着溜冰場,那麼哪一隻是唐漓呢?她的披肩上哪去了,或許落在了冰上?
披肩和她分別落在冰上。她在掙扎着站起來,我猜對了,她是個初學者。她已經站起來,又滑倒了。我穿過人叢,慢慢接近了她,看她掙扎。她的樣子像跳一種舞,對摔倒有一種把握,如果拋開漲紅焦灼的臉那真算得上一種舞蹈,可以想象舞台燈光對着她。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冷漠,好像不滿我看笑話。再次努力,結果還是摔倒了。披肩就在她身邊但她已難顧及。我沒去扶她,而是撿起披肩猶豫了一下披在她身上,她向我伸出了手,幾乎有些憤怒。
牽着她回到了夾角,好像那是她固定的觀察位置。
謝謝。
你不會滑冰?
是的,不太會。
你怎麼滑到這的?
我扶着牆,走到這裏。
你沒有伴兒嗎?
沒有。
當心點,我説。
她身上到處是冰沫,卻沒去撣,好像它們不存在一樣。
隔了一個週末,幾乎同一個時間我再次看到她。上個星期夾角很空,只有樹上和城牆上固定的觀眾,沒什麼詩意。現在她仍靠在夾角上,我裝作不認識,從她身旁滑過,依然在她的對角線觀察她。我有三種想法/就像一棵樹上面/蹦跳着三隻烏鶇。我無法超越銀行家,兩個星期我未寫出一行詩,甚至一個字。我希望詩人也像畫家那樣,面對模特不動聲色,完全是技術,但我發現詩人很難做到。如果不想入非非,我能表現她什麼?或者通過她我能表現自己什麼?我對我的任何女同事從未有過想法,我畏懼任何熟悉的女人,性別的卑微感幾乎與生俱來,不過對陌生女人反而有更多安全感,以致想入非非,就是説,我對不可實現的事物抱有想法,不可實現也不必有任何擔憂,想想而已如同寫詩一樣。儘管如此,我覺得一些或更多的想法還是太一般了,沒什麼新意,與我心目中的詩歌無關,比如銀行家的詩歌。銀行家的詩我難以企及,但我認為是一種方向,從樹上的烏鶇到紙上的觀察,這是一個詩人與另一個詩人截然不同。
紙上的女人注視着溜冰場,聲音來自南方。
為什麼不下來滑,怕摔着?我問。
坐這也很好,她説。
她對滑冰並無真正興趣,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北京的冬天。我問她是否外地人,她説來北京幾年了,但是不熟悉。我問是否去過什麼剎海或北海冰場。
那比這裏好嗎?她問。
那兒北京味更濃,比這兒熱鬧。
她回頭看看,顯然看城牆。這裏也不錯,她説。
你是本地人?她問。
我就住在這兒,我指了指前面,那排房子,看見了嗎?
真的?她顯出驚訝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吃驚的表情。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那也是有人住的房子呵,我説。
她審慎地看着我,或者説恢復了審視的目光,似乎沒看出我有什麼不同。
我可以到你那裏看看嗎?
我那裏?你是説我家?
你住的地方,可以嗎?”
當然,當然可以。我非常意外。
她把手伸給我,我們到了冰上。在我的引導下她掌握了部分要領,平衡能力不錯,這還在其次,主要是她那種風度。我説不上,好像某些方面訓練有素似的。我們很順利地到了岸邊,我讓她自己滑一圈,鞏固一下剛才的成果,她認為不必了。是的,她對滑冰並無真正興趣。如果她真想滑完全可以無師自通。她能從岸邊溜到夾角顯然有自己的辦法,我看出來了。
我們上了岸,她退掉冰鞋換上一雙很亮的靴子,在冰上她就比我高,現在因為鞋跟幾乎高出我半頭,後跟敲擊木板,十分響亮,我感到青春的力量,而我好像從沒有過如此蓬勃的青春。她的高度也令我絕望同時也使我鎮定下來。我提議喝一杯熱飲。我要了牛奶,她先要了咖啡後來又改了牛仍,付款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隻付了自己的。她看了我一眼,匆忙地拉開自己的手包。我對她還一無所知,也想就此表明我的態度,我沒有任何別的想法。此外我覺得沒要花冤枉錢。我當然知道紳士風度,但我覺得那和我沒什麼關係。喝完牛奶,我們沿着甬道向中山公園東門走,也就是對着故宮的那個門。她對紅牆松柏表現出興致,問我是否對這裏的一切都太熟悉了,我説我已熟到沒感覺了。她説來北京三年了對北京還是不熟悉,沒到過一個北京人家裏。我説怎麼可能呢,你難道沒有一個朋友?她點點頭,説沒有一個真正的北京人朋友,問我是否住在這裏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京人。這是個讓我驚訝問題,我難以回答,不知她指的是什麼,通常這是幼稚的問題。我問她是做什麼的,她先讓我猜,然後又不讓我猜了,説我猜不出來,但也不告訴我。
我當然在心中做了一些假定,確實很難猜她,從外地到北京這可以肯定,但是做什麼的呢?大學生,分到北京?在公司外企?機關?顯然不是新聞單位。只要當過幾天記者我就能一眼看出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北京漂的女詩人,這樣的人有一些。但是也不像,最像的還是烏鶇,一直生活在樹縫中。我有點後悔沒請她喝熱飲。
出了東門,我告訴她前面就是故宮午門,要不要看一下,她搖搖頭,説去過不知多少次了。就算去過也不至於去多少次吧?那麼她可能是導遊小姐,對,為什麼不想到這層呢?我脱口而出道出了自己的猜測。她搖頭,很神秘,意思我根本猜不出來。走在筒子河的城牆下,儘管冬天我卻覺得春意盎然。城牆巨大的壓迫感消失了,身邊走着一個現代感的女孩,這在我從未有過,我感到難以言傳的東西。
至少,你該告訴我叫什麼。
唐漓。唐朝的唐,灕江的漓。
你是廣西人?
是呀,在灕江邊上,陽溯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
你去過?
沒有,我沒出過遠門,到現在還沒離開過北京。
真的,為什麼?
沒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