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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真的?!你敢保證。

    我保證。

    那我可能還有救。你知道那天我怎麼回來的嗎,我出了招待所大門,路都不認識了,那時天已黑了,山路上連路燈也沒有,我就是瞎走,只要有路就往前走,不停地走,搖搖晃晃像喝醉了似的。到了水渠公路我徹底迷路了,好像是月光把我一下吸到了水面,我一路走下去,再沒有上到大路。水渠兩岸全是樹,密密實實,一條波光,上下都是水,都是迷漓的月。月一會被遮住了,一會又冒出來頭來,一會像戴上安全套,一會又像得了白內障,白內障的月光把整個天空都蒙了塑料薄膜,像一個巨大的安全套,我的腦子什麼都透明卻什麼也看不清,我好像不是在走而在飄,我就像個氣球可是又有個小小頭部,我看到遠方失火的長頸鹿,椅子對牀的攻擊,被拉成麪條一樣的鐘表,成羣的無人駕駛的自行車潮水般的掠過長街,一大滴淚水像月亮一樣。我走,走,越走越快,後來好像跑起來,是的,我跑起來,簡直就是飄起來,一直到夜色慢慢消隱,天空升起更大的魚肚白,我嚇壞了。我看到更大的恐怖,一下停住了,樹也都停住了我倒下的時候,鳥已開始振翅,撲啦啦從樹頂掠起。我醒來時天已大亮,太陽老高,我看到許多重型卡車,我想我是被車隊吵醒的。我在樹下一輛一輛的數,數了有三十多輛,我不知道醒來之前已過去多少輛,我想至少應該有五十輛,就像戰爭年代。路上後來再沒別的車,好像這條隱秘的公路不再允許別的車通過。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離山脈很近,就在山腳下,一側是平原,我抱有一線希望在路邊等車,哪怕等到一個行人,但是沒有。最後我攔住了一輛農民的摩托車,那是個養蜂人,我才走出水渠公路。我差不多是坐在蜂蜜箱上,許多蜂跟着我跑,有不少就落在了我的大腿上,趕都趕不走!

    他把你送到了家?

    把我扔到公共汽車站就走了。

    沒要你錢?

    要了,我給了他一百塊,一百塊!

    我不記得是否曾挑戰過李大頭的權威,但我記得李慢確實挑戰過,至少是看上去挑戰過。在電療恢復的後期,李大頭抓住李慢不放,像對每個新人一樣向李慢炫耀形意與通背功夫,有時伏在李慢耳邊輕輕吹哨,讓李慢仔細看清,講述恐怖經歷,水療遺址,拉李慢的手嚇唬李慢要帶李慢去看水療遺址。結果我記得有一次李慢不真的站起來,要跟李大頭走,弄得李大頭不知如何是好,大聲嚇唬李慢是否真的要去。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李慢坐下來,李大頭仍不依不饒,弄得李慢再次站起。李慢兩皮望天,好像目空一切,除了對像風鈴一樣的銅哨聲感到悦耳,對李大頭的鴰噪恐嚇充耳不聞,毫無反應。李大頭倒也不急不惱,或許經歷太多了,很有耐心。李慢實際上在想另外的事物,內心如同默片,上演着童年往事,鐵欄杆,猩猩狒狒在眼前走來走去,有時有欄杆,有時沒有,它們就在他的跟前手差不多伸到他臉上,他揮它們,呼喊,餵它們玉米花,糖,麪包,吃剩的梨桃和香蕉皮,可它們竟然一點也不吃,卻總向他不停地説話説呀説呀説呀連比帶劃,它們吹遊人扔給的哨,疵着牙笑,拉他的手,聽不清它們説什麼,不知道自己何時置身於欄杆之內的,但一切好像都很不同,好像動物園圍牆正在拆除,公共汽車魚貫而入,獅子們卧在馬路上十分温順,蛇在跳舞。李慢曾寫過一首《響尾蛇的情歌》可怎麼也想不起來寫的是什麼,寫的什麼呢?得到過一本樣刊,一張三十元的稿費單,再沒什麼了。聲音越來越大,所有的目光都盯着他,眼角流着粘稠的液體,兩邊的頭髮竟然像莎士比亞。是的,李大頭有點莎士比亞的樣子,也是兩邊頭髮垂着,居然知道古老的水療向他描述水療。水療這事李慢清楚,水療是一種相當古老的療法,嗯,他得認真聽聽李大頭講的水療——這個念頭在一次睡去之後一直保持到李慢醒來。李慢聽清楚了,儘管仍像思想者一樣一動不動,但水療一詞使他看到內心慢慢開啓了一扇窄門,有陽光和水透進來。水療很好,是一種人道的療法,怎麼讓這傢伙説得這樣嚇人?什麼,劉文采?李慢説。是呀,你知道劉文采嗎,李大頭説,劉文采,劉文采,劉文采的水牢你沒聽説過?就是那樣!他們讓我戴着枷,枷你知道嗎,就是林沖發配戴的;房上吊着長長的繩索,拴着人的兩隻手,就這樣,這樣,你看,這樣!俺在黑水裏泡了多少天?七七四九天,還有九九八十一天的呢。簡直胡説八道。李大頭神氣活現講老鼠每天怎樣從房頂的繩索爬下來咬他的手指甲,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是的,就是這個傢伙,李慢聽明白了,也看明白了,就是這個莎士比亞似的傢伙整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滔滔不絕如長江之水,一羣畸形怪狀的人隨聲附和,嗚嗚叫喊。水療不是這樣,有一天李慢大聲説,眾目光嚇了一跳。李慢説話仍仍有些吃力,但是確實想了好幾天了想要説什麼,李慢説,水療不是這樣的,水療是一種古老的精神療法,中世紀就有了,水療不是刑法就是一種冷浴,鎮定劑,讓人頭腦清醒,是很人道的。你們知道水療是怎麼來的?

    怎麼來的?眾人齊聲呼道,立刻湊上來,眾星捧月,目光雖然並不準確,有人外斜視,但都竭力從不同方向對着李慢。顯然他們聽了太多李大頭嚇人的説法,從沒有誰異議,這回有人異議,人們想聽聽李慢的。如此聚睛會神方向不一的目光讓李慢又有些精神恍惚,不禁再次想到童年,鐵欄杆,意識又有些模糊。是的,那時李慢意識還不太穩定,一點新的刺激就有類似變頻或電壓不穩的閃爍。李慢先講了一段中世紀,講得人們不知所云,李慢説,在盛產瘋人的中世紀,瘋人通常總是被家人拋棄,流落街頭,而一個城市對待瘋人的辦法同樣非常簡單,還是驅逐,把他們捆起來,裝車送往碼頭的商船上,任其漂流到另一個城市。有一次在押運一羣瘋人的途中,一個瘋人突然跳車逃跑,後面的馬車追,瘋人跑得飛快,馬車也追得緊,眼看快追上了,前面出現了一條河,瘋人下了道朝河跑去,後面人也下了馬車追,追到河邊瘋人一下跳入河中,瘋人不會游泳,到河裏就沉了底,等人們把他撈上來,瘋人灌了一肚子水,肚子像個大皮球,都以為瘋人死了,結果慢慢又喘上氣來,吐了很多渾水,慢慢醒轉過來,這次不是一般的醒來,是真正的醒了,一下不瘋了,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好人一樣。由此人們發現了水可以治病。水療就是從這兒來的。

    就是把人投到河裏?是呀,就是把人投到河裏?

    當然不是,那有一套方法,很講究的,不是你説的水療,你説的那是水牢。

    你剛才説把瘋人都送到船上是咋回事?是呀,咋回事?人們聞所未聞,聽到了新鮮的事情,欲罷不能。

    你們沒聽過愚人船的故事?

    眾人齊聲喝道:沒有!包括李大頭。

    李大頭一下過時了。

    那時李慢沒意識想到他將要成為一個新的敍事者即統治者,儘管時間十分短暫。李慢很小就讀過愚人船的故事,讀愚人船的故事就像讀《堂吉訶德》的故事一樣有趣,這歸功於倪維明老人。倪維明老人在談到《堂吉訶德》時常常講到愚人船的故事,老頭認為《堂吉訶德》的寫作明顯受到愚人船故事的啓發,沒有愚人船的民間故事就不可能有堂吉訶德偉大形象的誕生,這就像中國《紅樓夢》之於《金瓶梅》。老人説,鉅著從來不會憑空而來,每一時代的鉅著都有着豐厚的民間文化土壤,都與自由對夢想的渴望息息相關。愚人船的故事看上去荒誕不經,突際上藴藏着人類心靈的自由與陌生的想象力,它不僅啓發了塞萬提斯的寫作,甚至也是後來歐洲文藝復興和浪漫主義精神的源頭。愚人船是迷人的,是人類最早失去家園的象徵,同時也是對自由想往的象徵。想想那些瘋人怎樣被押送上船,在河上或海上四處漂流,那是中世紀一個無奈而又惟一例外的活躍因素,甚至是一道自由的縫隙。瘋人像垃圾一樣被傾倒在河裏,任其漂流到下游城市,以為會就此了事,但瘋人並非人類的垃圾,他們仍有生命,他們有着一切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只是多了些什麼,比如自由,漂泊,行為怪異,實際就像現在的演員一樣。他們從一個城市漂到另一個城市,成為異鄉人、流浪漢、街頭一景,他們乞討、説唱、占星,雜耍,街頭演講,宣揚異端主張,直到被送上商船。他們將去的地方是未知的,就像他們一旦下了船,人們不知他們來自何方一樣。一些城市開始甚至是歡迎他們的,人們在岸上爭相一睹,翅首遙望,小城為之轟動一時,如同來了馬戲團一樣。瘋人們衣着襤褸,骯髒不堪,整體模樣差不多,但他們的構成事實上極為複雜的,當中不乏學者,詩人,占星士,藝術家,預言家,革命者,甚至貴族。他們給中世紀的交流帶來可能,帶來了不同地方風土人情,思想流派,手工藝、笑話、舞蹈、瘋言瘋語,奇談怪論。

    “他們是自由人,儘管不斷的被驅逐,但仍是自由的!”李慢大聲説,顯然已具有隱秘的煽動性。許多天來李慢代替了李大頭的講述位置,這一點就連李大頭自己沒意識到,因為李大頭也被李慢深深吸引。李慢以為自己知道的大家都知道,結果人們聞所未聞,這使李慢受到鼓舞,他的博覽羣書沒想到有一天竟派上用場。許多眼睛盯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眼睛盯着許多人的眼睛,他看到自己講述的效果。他被眾星捧月,像一盞明燈,這種感覺李慢從未有過。在談到“航行”時期結束,“圈禁”時期到來,李慢的話變得鏗鏘有力,越發富有鼓動性,這時李慢幾乎像個革命者。李慢説,“航行”時期在中世紀後期結束了,這意味着人的最後的自由也結束了,瘋人院的出現敲響了自由的挽鍾,瘋人被圈進了高牆深巷,鐵絲網密佈,所有的城市歸於沉寂,再沒有愚人船駛來,再沒有岸上的歡呼,像迎接演出團那樣的盛況,有的只是窒息、潮蟲、四腳蛇和這些透不進陽光的窗子,就像我們現在一樣。李慢已不知道自己是誰,他要幹什麼,鼓動什麼?幸好一次及時的節日例行的集體電療開始了,一切都像現在的電腦沒有存盤一樣變得乾乾淨,否則真不知要發生什麼事。之前除了李大頭默不作聲,不知想什麼,或可以理解為猶豫不解,其他所有人都禁不住搓手,躍躍欲試,目光熱烈而扭曲,望着北斗星那樣望着李慢,好像只等李慢一聲令下,人們就要推倒圍牆出去“航行”似的。愛衞運動在十月之前展開,之後秋高氣爽,病院上下乾乾淨,一派明亮色彩,樹葉紅了,盆花擺放,如同花園。根本沒有鐵絲網,有也早已破爛不堪,形同虛設,也沒有潮蟲,陽光直瀉窗內,午後晃得人們睜不開眼,李慢純粹是胡説。一場可能的危機被偶然度過,李慢再次成為思想者,李大頭重開講壇,再次向李慢重複水療,照例提到劉文采與林沖,一切都恢復原狀。

    我的居住環境很不適合做愛,我住的是四合院,我們經常是白天,沒有更多的時間,她總是來去匆匆,我們在一起主要就是做愛。我的窗外是水管子,外面總是有水聲,大媽大嬸一邊洗菜一邊聊大天説閒話,茄子扁豆西紅柿之類,我們大氣都不敢出,恐怕外面聽見,不過仍然快樂極了,她用毛巾堵住嘴,那聲音讓我飄飄欲仙

    行啦,我問你是否有電話焦慮,過去你們也被電話中斷過嗎?

    我們家沒電話,我哪有錢裝電話,那得好幾千塊,我沒那麼多錢,況且我裝電話幹嗎呢,我又不做買賣。有幾次郵差打擾過我們,我記得是有一次院門口喊我的信,我們正在那什麼,一般我就裝聽不見,郵差喊幾聲如果沒人接信就會把信夾在大門縫裏,可那一次院裏大媽大審正在洗菜,她們接了信,知道我就在屋裏,也知道唐漓來了,就使勁喊我的信,我覺得她簡直是故意的,李慢李慢的叫,煩死我了,沒辦法我們只好停下來,唐漓笑,興災樂禍,我怒氣衝衝穿上衣服,這兒還頂着,不好意思出門,外面一眼就能看出來,我正猶豫,魏大媽竟然敲門了,扯着嗓子喊,我只好彎着腰走出去,使勁收着腹,接過信二話沒説立刻關上了門。是一封退稿信,一看就是,我還讀了信,但這仍沒影響我。我們繼續做愛,毫無障礙,甚至我覺得比剛才更好,更有力了,你知道之前我已快那什麼,經這一停反而力量倍增,好像報復她似的,她當時就

    行啦!就是説,你那時並不怕干擾?

    杜眉醫生總是打斷我,或許因為杜眉醫生還沒結婚,我不知道。杜眉醫生在哪一點上與唐漓有點像,都是那種細膩的女人,但又天壤之別。唐漓細得果斷,有一種凌人之氣,或者也可稱為南方的野性,更像越南女人。杜眉醫生完全不同,具有一種文靜的果斷,她的果斷或者不如説是羞澀造成的,使人想欺負她卻又不含真正的惡意。她的博士頭銜以及考究的眼鏡使她顯得相當專業,但卻並非通常醫生不管多麼年輕都顯得滿不在乎的那種職業的冷漠。杜眉醫生的樣子就算再幹二十年醫生也不會滿不在乎,也不會冷漠,她是那種職業和人性結合得相當完好的醫生。我總是説一些過頭的話,對細節試探地津津樂道,我是故意的,直到被杜眉醫生打斷,她顯出責怪甚至不耐煩,果斷地中止我,但是善意或幾乎是羞澀的,這種瞬間的打斷非旦不能使我有任何的挫折感,反而好像得到了鼓勵,感到體內充盈,有什麼東西在慢慢的甦醒,我不能説是一種性感,但確實是一種温暖的東西。據我對杜眉的觀察,我認為女人最性感的並非她們的美貌,她們的線條和暴露,而是與生具來恰到好處的羞澀。那些喪失了羞澀感的女人,無論她們多麼年輕漂亮已經枯萎了。

    你後來再沒見過她?

    沒有,一次也沒有,她一下消失了,永遠消失了。

    她很徹底,像她的性格。

    噢,對了,想起來了,我接到過她一個神秘的電話,不過我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她,非常奇怪,她找我好久了,我的同事告訴我,你知道我好長時間沒上班,至少有一個月,我的狀態非常不好,一直恍恍惚惚,有一天我剛到辦公室,我的同事就喊我的電話,讓我趕快去接。我到了走廓上,我們單位只有兩部電話,放在走廊裏大家共用,每天走馬燈似的,我跑過去拿起電話,那時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兒了,我拿起電話卻沒人接,喂喂了足有五分鐘,大聲喊她的名字,可是什麼聲音也沒有,連喘氣兒聲也沒有,後來出現了忙音。我沒聽到電話掛斷那種咔嗒的聲音,在走廊裏等,誰打電話我都攔住,不讓打,我覺得是她,可能是線路有什麼問題,結果等了二十分鐘,一個小時,我的心涼了。

    你沒聽到聲音怎麼認為是她?

    我覺得是她,應該是她!

    也沒準兒有別人找你,那時應該很恐怖了,很多人打電話相互問安,比如沒有你經常聯繫的作者,比如某個女詩人之類給你打電話?

    我從來不認識什麼女詩人!

    你過去的女同學?

    我説過了不會有任何女人給我打電話!

    就是説你肯定是她?

    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她,肯定是她!

    那你為什麼開始説不肯定?

    我後來不太肯定了,越到後來越不肯定,因為那以後再沒有電話,再沒她一點消息,我連給她寫信的地址都沒有。

    你仍然想念她——

    不,不是,我就是覺得奇怪,我想弄清楚是不是她。

    好了,讓我來給你總結一下,你想聽嗎?我們先假設那個電話是真的,確實存在的,假設電話是唐漓打來的——

    幹嗎要假設?

    你不是不能肯定嗎?

    誰説我不能肯定了?我就那麼一説!

    那麼你肯定?

    我不喜歡你這麼説!

    允許你懷疑就不允許我懷疑?

    你不能懷疑,你是醫生!

    細雨綿綿,病院被雨和植物履蓋,四季準確,任何光線都像是不動的,投到昏暗空落的房間都是永恆的場景、光感、不動的眼睛。如同雕塑的日子漫長,似乎沒有盡期。早操以及之前李大頭的哨聲是人的活動期,之後各就各位聽李大頭的講述或讀報。哨聲是一天中的孤立事件,總像是一個例外,它讓人從黑夜的睡眼中一下彈起,活躍起來。倘若沒有這瞬間的彈起,生命幾乎就是人體陳列,因此哨聲是必要的,儘管它的衝擊瞬間大體相當於電療。

    日子久的病人已有相當的經驗,往往能像李大頭那樣與光線同步,日月起落,在哨聲響起前就已預先睜開眼睛。那些深睡的人就不同了,每天都像被刺了腳心,聽到哨聲一下跳起,就算堵上耳朵也要抽搐半天,伴有大聲咳嗽,以為腦袋又通電了。哨聲中氣十足,劃破睡眠,而且顯然是驕傲的,每次都擱上了年深日久的功夫,哨聲不像電流通過讓人瞬間失去知覺,但對睡眠神經的爆破卻更是一種更具考驗的折磨。開始的時候許多人習慣電療也不習慣李大頭石破天驚氣貫長虹的哨,那時候人們甚至盼望節日領導視察,因為那樣就算李大頭也不能倖免一次電療,大家同歸於寂。但李大頭就是李大頭,有功夫和沒功夫就是不一樣,那時李大頭仍比別人清醒,仍不失對太陽的敏感,忠守職守,定時吹哨,儘管如此,畢竟功夫被廢,這時的哨聲綿軟無力,時斷時續,加上人們聽力嚴重下降,哨聲聽上像一種鳥叫,十分悦耳。人們心裏癢癢,像蟲子一樣蠕動,早操時一邊提着褲子,一邊聽着音樂與李大頭的哨聲,動作優美而無聲,是最容易受到院長或上級領導誇獎的時候。

    提着褲子做操這事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在沒有電療只有電棍的時代,病人難以管理,用褲腰帶傷人或自傷(上吊)事件時有發生,後來病院發明了只發褲子不發褲帶,也不裝鬆緊帶,問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本來這事是為防範事故的發生,結果發現不僅防範了事故,還有其它諸多好處,甚至也構成了治療手段之一。每天人們提着褲子進食,提着褲子發呆,提着褲子接受治療或出操,這樣你必須精神集中,提高自我意識,你時時刻刻都要牢記你的褲子,抓住了別鬆手,倘若一不留神褲子脱落,會引起轟堂大笑。這樣的事時有發生,事實上人們的一大樂趣就是盯着誰的褲子不小心脱落,因此雖時有發生卻也並不多見,但一旦發生就特別令人興奮不已。如果是發生在早操上,看見得人多,就更是一件轟動的景觀。新來的人最不容易過的就是褲子這一關,開始有的人掉了就不再穿上,就晾着,這時所有人都願幫助他,湊上前連哄帶勸,小心翼翼幫他穿上,為的就是再次掉下來。

    杜眉醫生第一次出現是在早操上,當時我們所有人眼睛都一亮,因為我們還沒見過如此年輕的女醫生。杜眉醫生的白衣特別白,在那個雨過天晴的早晨顯得十分鮮亮。杜眉醫生旁邊走着院長大人,戴着大黑邊眼鏡,好像挺有學問似的,其實是個凶神惡煞。不過今天出奇地和藹,也穿了一件嶄新的白大褂,眼鏡擦得非常亮,黑鬍子也刮乾淨了,好像還抹了什麼東西,儘管這樣我們仍不喜歡他,他站在杜眉醫生旁邊我們就更不喜歡。院長滿臉不恰當的堆笑,説杜眉醫生剛剛畢業的博士,本來可以留下任教,但她要求下到基層,上級把她派到我們病院,我已任命她為我的助理,這是我的榮幸,也是你們的榮幸,大家鼓掌歡迎!院長忘了我們不能鼓掌,我們一時盯得杜眉醫生緊,也忘了,褲子一下掉子大半,有人穿了內褲,有人沒穿,根本不知道,使輕拍巴掌。我們聽到院長大叫:停!停!停下!我們提起褲子,兩手緊緊抓住,沒覺得什麼,仍盯着杜眉醫生,我們喜歡杜眉醫生。

    杜眉醫生沒有講話,始終對我們抱以微笑,就算我們褲子掉了她也像我們一樣毫沒在意,我們看得出她也喜歡我們。院長講完話帶走了杜眉醫生,看着院長挨着杜眉醫生那樣近,好像流氓一樣,我們有人真的很生氣,呸,婊子!我們説,但心裏仍喜歡杜眉醫生,我們不敢對院長,只能對杜眉醫生。

    我們繼續上操,手不斷變換,音樂是為我們專門錄製的,像搖晃的爵士或殘疾人進行曲。我們已非常熟練,一般不懂的人看上去無序,實際上是很嚴格的,有着內部規律,沒有一個人會因褲子脱落溢出節拍。不含任何抒情成份,某種角度我們已接近舞蹈或者莫如説是活動的浮雕。我們有自己整體的造型,抽象對我們最為有益。當然,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有點不同,我們看到院長帶走了杜眉醫生,動作不由自主難以剋制的表現了抒情以至悲傷的味道,這是不允許的。我們的低調、零亂、自由展示,做出幅度很大的造型,然後整體的停頓,現在回想起來還歷歷在目。當時沒有錄像設備,誰也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但我們確實創造了現在看來最為先鋒的藝術。我們像串起的木偶,看上去像缺胳膊少腿,七零八落,但整體效果卻是絕無僅有的表達。不久杜眉醫生髮給了我們褲帶,改變了早操的音樂形式,啓用了第八套廣播體操,看上去統一了步調,但一切也無可挽回地消失了。

    褲帶當然應該算人的主要標誌之一,甚至是史前人類文明的標誌,自從人類直立行走以來腰上就有了物什(當然不發褲帶也應該視為文明行為)。杜眉醫生髮給我們褲帶是件大事,過去想都沒想過。起初我們不知發給我們一條繩子做什麼用,稍後才知道是讓我們繫上褲子,我們有點忘乎所以了。那是一條帶藍色條紋的繩子,原本和我們褲子配套,穿扣是現成的。我們每個人都繫上了褲帶,有的人開始穿不上,穿上了又系不上,大家互相幫助,興高彩列,到每個全都穿好繫好時,像全副武裝的士兵,我們在房間站了整一排。李大頭重操二十年前舊業,喊少稍立正,向右看——齊,向左——轉,稍息,立正!聲音十分宏亮,我們新鮮不夠,挺胸抬頭,做着李大頭喊出的全套隊列動作。下午李大頭意猶未盡,開始教我們怎樣發現敵情,就地卧倒,對空射擊。李大頭拉響了警報,當然是哨子,我們迅速穿好衣報,繫上褲帶,一切要求在三分鐘完成,當然完不成,但我們有的是時間訓練,全神慣注,毫不懈怠,一切都令我們興奮不已。整整一天因為有了褲帶我們變成了一個人,手被解放出來,可以任意正常活動,並且由於有了李大頭提供的軍訓內容,我們的活動甚至超出了正常人的水平。就是説,我們不是一般的人,我們還是有過訓練的人,是軍人。我們如此信賴李大頭,一如既往的信賴,我們覺得李大頭是我們的幸運。杜眉醫生幾次查房看見我們精神振作,面貌一新,十分滿意。惟一不滿意的是對李大頭的哨聲。李大頭收起哨,沒再拉響警報,而是撮起嘴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音代替了哨聲。李大頭在我們面前像個營長,但在醫生或管護人員面前從來都十分恭敬,總是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弄得我們也服服貼貼,不敢説半個不字。

    我總結你説的話,在你沒上班的那段日子裏,唐漓給你打過電話,而且是連續打電話找你,直到你上班接了電話才不再打來,雖然你們沒説任何話。你在聽到是你電話那一刻心跳得非常厲害,接下來的幾天甚至很長時間你都在等她的電話,但是再沒有電話,你的心慢慢涼了,以致開始懷那個電話是否真的存在過,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所以剛開始説電話時你不能肯定。現在你認為可以肯定,那麼好了,現在我問你第一個問題,你們的一切好像在一天之間嗄然而止,可是當你聽到可能是她的電話你非常激動,為什麼呢?

    為什麼?不為什麼,因為是她打來的。

    她打來的所以就很激動?

    廢話,我當然很激動你什麼意思?

    你仍然愛她是吧。

    不是!絕對不是!不是那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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