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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真奇怪,我怎麼從來沒來過?

    不是在等我吧。

    你胡説什麼。

    不像是抗議,就是沉默。

    羊就這樣。

    可是我們不該想想什麼嗎?

    你別瞎想了,我們過去看看。

    不不,別動。

    李慢這樣一説,杜眉醫生感到了不妙,李慢被羊吸住了。今天真是的,怎麼碰到這麼一羣死羊眼,他們時間有限,這樣等下去等到什麼時候。杜眉醫生開始仔細尋找牧羊人,那傢伙不好好放羊跑哪去了?極目所望,沒有一個人,連一個草窩棚也沒有,樹上也沒有,幹河像火一樣燃燒,雲不斷溶入天空又不斷從遠樹後湧起。又過了一會,杜眉醫生説:

    李慢,給我留張影吧,現在光線最好了。

    李慢接過照相機,依然茫然。杜眉醫生手把手教李慢,光圈,速度,調焦,逆光拍攝,李慢讓杜眉醫生全都弄好,他只按快門就行了,杜眉醫生説很簡單,又重複了一遍剛才説的。李慢端起相機,杜眉醫生退後,摘掉眼鏡,兩手插兜,以大牆為背景,閃開角門,讓李慢一定要把角門取進去。鏡頭中的杜眉醫生姿態非常好,微笑,不用擺姿勢就很天然,特別是稍稍含着的下巴,非常動人。李慢照的是中景,接着又自作主張拉了一張近景。李慢問杜眉醫生還要照嗎,杜眉醫生説想照你就照吧,然後稍稍側了一下身,仍然微笑,李慢又拍了兩張,然後挪動了自己,開始新的取景。院牆下一條土路沿河伸向遠方,大牆的藤蘿始終那麼茂盛,金黃金黃的,一直爬到了鐵絲網的上端,要是沒鐵絲網多好,藤蘿為什麼不再爬高點呢,好像突然就止步不上了,不過也幾乎看不出什麼了。李慢暫時忘記了羊羣,至少已從某種感覺中走出,杜眉醫生讓他回到了人間,她的微笑那樣美,感人。

    瞧,羊動了,李慢,羊動了,杜眉醫生叫道。

    李慢轉過身,羊果真都站起來,竟然還站起一個人。

    杜眉醫生小跑着過來,他們站在河岸上。

    他們明白了,牧羊人一直躺在羊羣之中,是個老人或不太老,一箇中年農民,戴着草帽,並沒高出羊羣許多。羊羣圍着老人緩慢地走下河洲,背對着他們進入彎曲幹荒的水道,漸漸盈滿了。老人走在中部,如此孤獨的睡眠之後,又是如此孤獨的行走,根本沒在意岸上的杜眉醫生和李慢,看也沒看。

    沒有拍照,誰都沒有,不是忘了,實在是心無旁騖。

    太美了,杜眉醫生輕聲説,恐怕驚動了什麼。

    它們誰更孤獨?杜眉醫生浪漫地説。

    我覺得不是孤獨,李慢説,它們與世界無關。

    嗯,對,是這樣,不過這是我們的感覺,它們不一定。

    你怎麼能把我們和它們分開呢?

    我們是旁觀者。

    我不覺得是。

    李慢,你別太沉溺了。走吧,我們也下去走走,還有許多好的景緻。

    他們下到河底,親臨了平沙,秋草,河洲,紅色的葦叢,馬蹄形乾涸的水窪,某棵孤零零的榆樹,羊羣消失的地方。的確,又是一番不同的景緻,大自然的細節同樣值得一看,但是真正打動李慢並揮之不去的還是那靜卧與遠行的羊羣。

    李慢從幹河回來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那些羊與幹河究竟什麼關係?還有那個牧羊人,他卧在羊羣中真的是在睡覺嗎?不是睡覺他在想什麼?就算真的像後來杜眉醫生説的那樣,他也許在計算那些羊的價值,是的,就算這樣,就能減低他和那些羊的意義嗎?或許因為在藍天下,那樣的計算更有意義。那仍然是一種簡單與超越,單純與永恆。就像這幹河,沒有了水仍是一條河,沒人否認它是一條河。

    病房新添了電視,正上演《渴望》,一個離奇又不知所云的劇。過去是李大頭講,現在是電視在講,沒什麼不同,只是人們更加如醉如痴。這種劇比起浮雕似的羊羣,戴草帽的牧羊人,杜眉醫生的微笑怎麼比呢?還不如李大頭重複的故事,因為重複已不構成干擾,可以一動不動沉浸於往事與回憶。一個人如果完全可以依賴內心生活就不需別的生活,就像一個老人或中年人可以依賴羊生活就不需要別的世界。李慢曾經夢想過類似的生活,一個人和圖書館的書過一生,這與牧羊人沒什麼區別,但是不成,沒這個機緣,認識倪維明老人也不成。出院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他走過了最黑暗的歷程,但是出院以後怎樣呢?一個人天高野闊,守着一大羣羊,並不孤獨,他能擁有類似的生活嗎?杜眉醫生説出院後不要離羣索居,讓他試着回父母家住一段,這是不可能的,那不如呆在這裏。他説,他就想一個人,他不會再出問題,他還會繼續找工作。杜眉醫生説工作倒不是大問題,情況現在好多了,主要是不能長期一個人;她會幫他找些暫時性事做,比如校對辭典或百科全書,她有這方面關係,那裏很需要某類人才,對他的院後生活也十分恰當。

    杜眉醫生,一個敬業而又善良的人,從人性深處給人以信心。有一些框框,但是職業使然,是必要的,同時在框框中達到了人性的豐富與博知。杜眉醫生是怎樣煉成的呢?因為她的男友?對生命的珍視?或者她有宗教背景?難道是與生俱來?不,從沒有與生俱來的事物。要麼就是科學?但科學似乎從來都是冷冰冰的。不是科學給她以温暖,是她溶化了科學,她給科學帶來了什麼。那麼她究竟源自何方呢?還得回到她的男友,那是一個封閉的世界,自從上次涉及後杜眉醫生再未提及,李慢也沒敢再問。那是一個怎樣神秘的男友?也許是相當完美的,也許是她賦予了他的完美,在他死後。也許她是一種變態?一種巨大的虛幻?不然何以那次她為什麼突然關閉了什麼?以致表現得異乎尋常?那以後他再未見到她那種平靜而又緊張的表情。總之,她有一個不對人打開的世界,但倘若她真的有什麼情結,她又怎能做到始終如一的敬業?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她是這方面專家也不可能,除非工作成為她的宗教。

    某種意義杜眉醫生也是個謎,沒人能真正走進這個謎。

    想想她的微笑,那種陽光中的微笑,幾乎像少女,那一刻他的確有點迷幻,以致暫時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那片驚心動魄靜默的羊羣,那燦爛的笑人間罕有,只是不常出現,甚至只是一種存在於蟬翼光線上的瞬間。那又怎樣理解杜眉醫生呢?人間存在着美,美得讓人絕望,心灰意冷,因為那種美實在是太虛幻。

    所以,只要內心震顫了,一切都無可留戀。

    第一場雪過後,父親和姐姐已來過,出院的日子訂下來。李慢要家人不要再來了,他自己回家,這事稍有爭執,父親不同意,姐姐幾乎認為李慢是否真的好了。杜眉醫生不同意李慢自己回去,但也再次介紹了李慢的康復情況。那麼,李慢説,我既然已經康復,為什麼不能自己出院?如果我能回家真的回到了家這不是一種證明嗎?如果我不能自己回家那就是我還應繼續住下去。父親同意了,知子莫若父。不過還要你母親同意,父親説,家裏剛剛裝了電話。父親讓姐姐把電話號碼抄下來,交給了李慢,意思讓李慢打電話。事情很順利,李慢新年出院,先回自己的家,然後看望父母大人,像以前一樣。李慢給母親的電話稍費了點口舌,李慢完全可以承受,甚至電話裏同母親開玩了笑,讓母親自當兒子從老山前線回來。

    杜眉醫生就在旁邊,完了杜眉醫生笑道,老山,那都哪年的事了?

    這是我們經歷的惟一一次戰爭,李慢説。

    他們聊起徐良,英模報告團,《血染的風采》,他們共同的記憶。

    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

    你是否理解你是否明白?

    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

    你是否還要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

    共和國的旗幟上——

    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那年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英雄徐良着綠色戎裝,掛金質獎章,坐在特製輪椅上,缺了一條腿,但腰板筆直,目光堅毅,面色白俊,英氣勃發,站在他身後的是雙手推着輪椅的温柔美麗的董文華。二人共同高歌一曲血染的風采。董文華是舞台上流彩飛雲的歌星,徐是戰爭裏鋼筋鐵骨的軍人,他們像真的一樣,扮演了一對生死情侶,令全國人民無不動容。那時還有不會唱這支歌的嗎?

    或許某種移情(哪怕荒誕)已被記憶表達過,他們後來的告別平淡無奇。年根前雪沒再下一場,前些時那場已了無痕跡,已完全是冬天景象,一片渾黃。杜眉醫生為李慢做了最後的體檢,拿足了藥,服量以及怎樣服法,何種情況可以多服一些,哪些需要長服,哪些視身體情少服或不服,一些日常注意事項,辭書出版社的聯繫人,電話,地址,甚至工作方式。可以在家,也可以到出版社,最好到出版社,不要離羣索居,那邊會有校對人員的工作室,中午有盒飯,等等。

    杜眉醫生要送李慢到長途車站,李慢堅決拒絕了。李慢原想從角門出去,沿河岸走向公路,但又怕杜眉醫生送,只好作罷,走了臨街的大門。在大門口他與杜眉醫生擁抱了一下,杜眉醫生稍感意外,欣然接受。李慢要杜眉醫生就此止步,一步也不要再送,然後邁開大步向大路走去。直到走出很遠,上了大橋才回頭看了一眼,院門前空無一人,這是他希望的。終於一個人了,他甚至奔跑起來,頂着朦朧的太陽,沒有坐車,一直大步走跑。現在我還能想像那時走路的姿態,非常健康,甚至過於健康了。的確,直到現在,那是我最健康的一天,那時我頭髮稀疏但還沒謝頂,可以説依然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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