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呵,注意我的話,選擇易走的路。
你的腳愈來愈冷了,生命已離開你的雙腿,
冷氣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鎮定沉着,
拋開生命,進入實相之境。”
某些時候,譬如黃昏或清晨,像一種召喚……當你走進鼓聲和法號聲的時候,你實際上已走進那浩瀚的白色的寺院。你何時經過了靜止不動的村子,何時穿越了那片雪後很久的樹林,以及那些狗叫、卵石、溝壑、水聲你都渾然不覺。鼓聲和法號敞開了白色寺院羣的視野,寺院以梯級的上升結構覆滿了同樣敞開的山坳。樓宇經堂彷彿自山體開鑿而出,又像白堊紀留下的冰川殘片,有無數的窗洞,石級,院落、深巷和轉輪。
無法斷定寺院的建築年代,也不知道無數隱秘的房間裏有多少蒼老、智慧的眼睛,時間在這裏無跡可尋,空間更是撲朔迷離。無論從哪個角度把握都是不可能的,沒有出口,似乎又到處是出口,每個出口又是實際上的入口。陽光打開或關閉,高牆深巷中因此隨時就可能出現一個隱秘的院落、一座宏偉的經堂、一個重檐或迴廊之下幽深的的天井。有時陽光一束或幾束同時打在天井深處的廊檐上,那時就有水從岩石上叮咚滲出,但淙淙的水聲並非來自於此,可能是上面。
是的,上面一線水槽在陰影和陽光中貼檐而走,但水聲很可能又是因更上一層的垂落產生的。那已是另一種聲音,或另一種時間。走進那些天井,再出來時可能就是另一條街,另一條曲巷,甚至另一個世界。你站在殘缺的石級上,站在嚶嚶嗡嗡的經聲中,或許感覺到了風。如果感覺不到,很可能你面對的是一處絕壁般的高牆、一扇的斑駁的歷史般的大門。這不是出口,但很可能是真正的出口;你進不去;如果進去了,時間可能會頃刻注入,永恆將不復存在。
但我還是進入了,雖然看起來仍在門外。門是虛掩着的,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裏面輝煌,隱秘,燈火盛大,桑煙輕揚,三千長明燈跳動,閃爍,映得眾多紅袍身影在金色的巨佛像前飄逸舞動。鼓聲咚咚。咚咚。咚咚。這是一面深藏不露世人罕見的人皮鼓,它源於某種古老的酷刑,後皈依佛教,據説唯有潔淨美麗的少女才配製作此鼓。這是高原神秘的鼓聲之源,任何一處空氣和水的顫動都始源於此。身着紅氆氌的蒼茫老僧們面對面成行端坐,經幢一條條從頂部垂下,上面遙遙有小的迴廊和傾斜的天窗,陽光落不到地面,只能斜射到經幢並透過經幢,落在高處的雕樑和壁畫上。大殿兩側壁畫幡影重重,神殿中部,一張黃緞卧榻上,一個看上去已非人間的老者仰卧着,已經奄奄一息。
某種東西正在脱離他的肉體,至少有三百名喇嘛正口誦經聲伴他在中陰的路上。這是最後的出口,與天界和陽光僅一念之遙。一位神明般的主事老僧抓住老人的手,輕握,並以悠長的丹田之音念念有聲:老人呵,注意我的話,好使你能選擇易走的路,你的腳愈來愈冷了,生命已離開你的雙腿,冷氣正在向上蔓延;你要鎮定沉着,拋開生命進入實相之境,毫無可怖之處。老人呵,你要沉着,長夜的黑影已侵入了你的視線,你的生命正在接近,愈來愈接近最後的解脱了。主事老僧一面指引,一面從鎖骨敲到頭頂敲打着彌留的老人,似乎是讓靈魂無痛苦地解脱。老僧手舞足蹈,指指點點,引導着靈魂沿途的陷阱以及避開陷阱的道路:老人呵,山嶽朝向蒼天,默不作聲,清風撥弄流水,花自盛開,你走近時鳥不振翅,它們對你不聞不見;老人呵,你的視力已經喪失,氣息已經衰盡,你與人間已無瓜葛,你走你的路,我們走我們的,繼續你的前程吧……
卧榻上的老人身體內部不斷傳出有節奏的聲響,節奏隨着神秘而盛大儀式進入鼓聲,讓老人脱身而去的“體滑聲”沿着陽光進入天穹……
“體滑聲”或許就是“靈魂”的聲音?有一陣子我這麼想。但馬丁格並不認為誰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在馬丁格的有多重陽光的小院,我曾問馬丁格為什麼不是人人都能聽到?馬丁格回答我説,只有那些經過多年靜修的人才能聽到靈魂的“體滑聲”,並指導靈魂的方向。馬丁格説,如果沒有修行,人就是自身的盲者(真是至理名言),就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別人;修行本質上是一種精神實踐,就是説修行者要經過長期觀看自己的靈魂然後看到別人的靈魂。馬丁格説一切都不限於現在的生命,人們既屬於過去,也屬於未來,靈魂具有延續性,同時也並不侷限於某個具體肉體,當靈魂脱離一個具體的肉體後會有一個過渡期,就是説在進入一個新生命之前需要有一段時間被呵護、撫慰、引導,否則這些過渡的中靈魂就會因茫然因找不到恰當的寓所而四處遊蕩,所謂“無家可歸的人”正是指這種人。
我覺得難以理解,甚至正相反,在我看來,人之死首先是意識或靈魂的死亡,而肉體反而要很長時間才消失,如果不焚燒的話,根據物質不滅定律,肉體從細胞學或DAN上來説幾乎是不滅的。那麼靈魂是什麼呢?如果它不是作為一種物質形態存在,比如由分子、粒子或侉克組成,那麼它作為什麼形態存在呢?我記得笛卡爾曾説過靈魂具體存於大腦的松果體內,我認為這是笛卡爾自我的一種想象或感覺,最終無法證實。我承認人有不滅的思想,但難以承認人有獨立於肉體的靈魂,難以承認假如我死了,死後我還會一段旅程?還會轉生於一個新的生命體?有一次,我一連説了許多個“我”,馬丁格反問我“我”字何解?問我“我”是指人的肉體還是人的靈魂?
最初馬丁格一下子把我説愣了,我對馬丁格説,它們怎麼能分開呢?我認為我的回答是對的,我並不糊塗,但馬丁格用接近白色的目光看着我,對我説:“我”首先不是指身體,佛陀講“身非是我”,就是要人們認識到通常人們習慣説的“我”實際上並沒有任何“身體”性的存在。馬丁格認為,“我”在本質上是一個意識之流,這個“流”可以被分解為過去的思想、現在的思想、將來的思想,但這個“我”不是所有這些瞬間的總和,因為總和不存在於任何一個瞬間之中。過去的思想已經死亡,已不存在,所以“自我”怎麼能夠屬於僅僅是記憶的東西呢?將來還未出生,因此“我”也不能夠置身於一個不存在的將來。那麼,就只剩下現在,為要存在這個實體的“自我”就應當有一些確切的特徵,但它既無顏色,又無形狀,又無固定地點,人們越是尋找它越是找不到。而佛陀是這樣認識的:通過直接的體驗、分析和靜觀去發現這個“我”沒有任何真實的存在。
馬丁格的論述我覺得如在霧中,但“我”的概念確實較以前有些鬆動。過去我從未懷疑過“我”的存在,甚至從未想到過要懷疑“我”的存。馬丁格至少在“鬆動”的意義上撬開了我的一點點思想的縫隙。我希望我的思想是向全方位敞開的,我希望在不可能的地方打開哪怕是難以理解的空間。
打個比方,馬丁格説,比如夏天的雲,從遠處看非常巨大、堅固,彷彿人可以坐在上面,可是如果進入到其中,則什麼也沒有,它們是不能觸到的。同樣,當人們注視一個思想(如煩惱、失望、痛苦等),並上溯到其源頭,人們也找不到任何可及的東西;就在此刻思想也即“我”消失了。這也就是佛陀常説的“通過注視思想的本質,認識到它們的空而解脱自我”,如此一來被解脱的“自我”會越來越接近人的本質。好了,現在我可以回答你的“從一個生命到另一個生命”的問題了,我剛才説了,佛教既然否定存在一個“個體的我”,那麼肯定也就同樣存在着一個與肉體相分離的非物質的意識,既然如此,這個意識也就可以從一種生存狀態遷徙到另一種生存狀態,從一個肉體過渡到另一個肉體……這是一種連續不斷的過程、一種永久的意識之流,但是沒有一種固定的實體在其中通過。
一連串的轉生,卻沒有任何確定的實體?!
我覺得還是費解,大聲問馬丁格,馬丁格非常耐心。
我再打個比方,或許可以將這比作一條河,但這條河沒有任何船順流而下;或者比作一盞燈的火,這盞燈點燃第二盞燈,第二盞又點燃第三盞,如此下去,直到這個鏈條的終點,其火焰既不是同一個火焰,又不是不同的火……
通過觀想,“自我”就能被取消?
人不能取消一個不存在的“自我”,但人可以認識到它的不存在,我還可舉個例子,比如,當人在昏暗中看見一根雜色的繩子並將它當成一條蛇時,會有一種恐懼的感覺。他也許想要逃走或用一根棍棒將蛇趕走,但如果有人點燃了燈火他立即就看到這不是一條蛇。其實什麼也沒發生,他沒有取消蛇,因為它從來就不存在,人們只是驅除了一個幻象。只要“自我”還被理解為一個真實的實體,人們就傾向於追逐一切他認為是可愛的、有利的事物而排斥他認為是不可愛的或有害的事物。一旦人們認識到“我”沒有任何真實的存在,所有這些招引和排斥便消失了,完全像把繩子當成蛇的恐懼消失一樣。
很精闢的比喻,我似乎理解了一些。我説:
好吧,假定“自我”是個幻象,但為什麼會構成了這個幻象?
“自我”存在着的自然的感覺,它使我們想:我冷,我餓,我走,等等,這些感覺本身是中性的,它們並不特別地傾向幸福與痛苦。但是隨後而來的卻是這種想法:認為“自我”是一種恆量,它不顧人們所經受的肉體上和知識上的種種變化而在我們的一生中永久保持着。我們眷戀着這種“自我”的觀念,我們總是這樣想:“我的”身體、“我的”名字,“我的”精神,等等,而佛教強調的是人的意識的一種流動和延續,否定在意識的流動或延續中有一個牢固的、持久的、獨立的“我”的存在。佛的精神本質就是通過修行靜觀驅除有一個“自我”的幻象,要達到這樣的境界,就意味着一生要充滿對靜觀的勞動。
許多次,我與馬丁格的對話使我們的散步有時不知不覺在鼓聲中延伸到了整個寺院,我覺得整個寺院不再外在於我,以至,有段時間我也曾試圖靜觀,試圖什麼也不想。我甚至差不多做到了靜觀。一次我和馬丁格站在寺頂延伸出來的露台上,對了,還有維格,我們三個人站在露台上,背後是更加廣闊的廢墟和終年積雪的山峯。我們在寺院的最高處,將並不遙遠的拉薩河盡收眼底。
當然,這種時候總是在黃昏,總是在夕陽西下之時。通常黃昏的光感總讓我們既興奮又安靜,或者説是一種安靜的興奮。我説過西藏的黃昏是猛烈的,不過只有登臨高處才能看到那種龐大的猛烈的黃昏,那時大面積陰影快速移動,我們看到山下的樹木、村莊、小山、建築、田野紛紛在陰影中陷落;我們看到當大面積陰影的前沿差不多快要到達拉薩河邊的時候,河上以及河對岸仍是一片金色耀眼的輝煌;那時河流已呈極致的火紅色,河流追着落日,河流源遠流長……它快與一條更大的河流匯合了,但一段淺山橫亙在了前面,遙遠的拉薩河彷彿一下黯然消遁,不知所終。然而隔過那線島鏈似的淺山,河影再度在原野上出現,而且,一旦重現越發顯得遼闊。我知道,那是拉薩河與雅魯藏布江的匯合處那裏水光粼粼,水天相接,像扇面一樣打開了一泓寥遠的金色灘塗和水洲。灘塗和水洲上有無數面鏡子般的橢圓的小水窪,就像無數的馬蹄形的夢,那馬蹄形的夢讓晚景一照,就像女媧剛剛補過的還在微微顫動的一角桔色的天。那時我們目光如此深遠,馬丁格,維格,我,我們的臉被映得通紅,身體幾乎透明。然而,就在某一刻,就在倏忽之間,我們的身體突然暗下來;我們變成了青色,接近灰,銀灰……那輝煌的一刻真是稍縱即逝,大地完全靜下來,但心靈依然活躍,甚至更加活躍,儘管我並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時,我不得不對馬丁格説,即使我在如此的靜觀時,“我”好像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好像越來越豐富。我覺得沒有一刻我的思想都不在活蹦亂跳,儘管非常隱蔽。我説我記得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也試圖在一些時刻中使自己的思想停止,但他説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就在他這樣想時思想又立刻重現。
威廉·詹姆斯這種斷言對這裏的隱修者是輕率的,馬丁格對着遠方説,他們修行多年,在控制自己的精神後都能夠在很長時間裏停止思想流,可以處在一種不受心理綜合約束的覺醒狀態中。並不是要堵塞思想,僅僅是停留在一種清醒的在場的狀態中,或者説是清澈的狀態、意識的狀態,這時推論性或邏輯性的思想在這種狀態平靜下來。
可終究還是有思想、一些心理活動……
是,當然,但不是線性的,而是一種直接的認識。
直接的認識?
直接的本質的認識,就是直接看到,而不是思想。這種靜觀需要修行,最初,當你準備開始控制思想時會感到特別困難,各種思想就如同從懸崖上落下的瀑布一樣,這時你甚至覺得這些思想比平常還要多。但這並不意味着真的更多,而是説,人們開始意識到它們的數目。接下來的修行就如同我們眼前的這條拉薩河,水流有時汛急,有時平緩,但它已不像思想的瀑布。這個階段精神相對的平靜,這之後精神變得越來越像風平浪靜的一片海洋,這時線性思想的褶皺還會時時地從表面經過,如微風一樣,但在深處它們已不被攪亂,這時意識達到了一種狀態,也就是我稱之為的“清澈的意識”,在這種狀態中精神是徹底透明的,不會被線性思想所牽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