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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塔之上

    1

    那天,我在整理房間的時候找出一本舊照相本。其實,説是“找出”並不合適,因為這本照相簿一直就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不管我把它藏在哪裏,可從來不曾將之忘卻。

    我把它放在書桌的桌子上,鄭重地翻閲起來。翻到那一頁時,我的手停下了。那上面貼着照片和一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照片上是一座白色的燈塔。

    那件事已近過去十三年了。今年四月我已年滿三十一歲,佑介也該三十二歲了吧。

    那件往事塵封在我心底,從未對任何人講述過。

    十三年前的秋天,我十八歲,佑介十九歲。

    佑介是我的同班同學,但由於出生年月的關係,他整整大我一歲,在班裏也最為年長。

    我和佑介從幼兒園起直到大學一直都在同一所學校唸書。這一巧合除了我們兩家住的很近的緣故以外,大概只能用神秘的超自然力量來進行解釋了。上大學以後,雖然我們進了不同的院系,但由於宿舍樓捱得很近,所以還是可以時不時地見上一面。

    我們倆的關係當然不壞,但也談不上是什麼密友。佑介對我倆友誼的評價就是“不錯”二字。

    “關係不錯”——這話從某種程度上來説倒也很是恰當。我們的友情就像兩條絲線,歷經複雜和漫長的歲月,彼此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大一那年的秋天,暑假剛過,天氣依然炎熱異常。我想為學生時代多留下一些回憶,又想鍛鍊鍛鍊自己,便打算獨自外出旅行一趟。

    也不知道佑介是從哪兒聽來了這個消息,他突然起勁地找到我,説想跟我一塊兒去。見我面露難色,他建議到:

    “那這樣好了。我們沿着相反的方向各玩各的,回來以後再比比誰的經歷更有意思。”

    “為什麼要這麼幹?”

    “沒有什麼為什麼,這就是一個遊戲啊,遊戲!你看怎麼樣?”

    “看來我不讓你去都不成啦。”我説。

    這個提議雖然古怪,我卻能迷迷糊糊地明白他的用意。或許他認為我根本就沒有獨自旅行的能力。在佑介的人生大戲中,我始終扮演着懦弱無力,沒有他的幫助就註定將一事無成的角色。

    我們決定使用周遊券漫遊東北地區。行程不定,只要能儘量多玩一些地方就好。

    雖説是分頭行動,我們仍然搭乘同一輛列車出發,只是在不同的車站下車罷了。我打算先行周遊東北的南部地區,佑介則打算一氣朝青森縣進發。

    “你今晚打算住哪兒?”

    列車啓動後不久,佑介問道。

    “我已經在車站附近的商務旅館訂好房間了。”

    他聽後,從鼻子眼裏輕蔑地哼了一聲。

    “單人旅行就不該住什麼旅館,你這位公子哥兒也就這點能耐。你看我就完全不靠那些,大不了在車站的候車室裏貓一晚就是了。”

    我聽他這麼説,心裏多少有些不痛快。

    “我從明天開始就要露營了,早做好準備了。”

    “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吧。平日裏你又不好好鍛鍊身體,到時候要吃不消的。”

    “就這麼幾天功夫我能堅持下來。”

    “是嘛,要我説,你還是不要太勉強了。獨個兒旅行不適合你啊。”

    説着,佑介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之後,我們隨意閒聊着打發時間。雖説是“我們呢”,但大多數時候都是佑介在自説自話。他得意地吹噓着社團生活如何豐富多彩,自己如今又是如何享受着完美的大學生活,就像是故意要讓我好好領教他的豐功偉績似的。

    “領教”——還就是這回事兒呢。佑介見不得我滿懷自信地獨自踏上旅途,所以才想出了這個與我比試高低的主意,打算將我一舉擊垮,再度陷入自卑的深淵。

    由始至終,我就是一個缺乏自信的人。

    因為缺乏自信,所以我習慣於躲在別人身後。

    這個“別人”就是佑介了。我的存在使他得以扮演一個能為友人遮風擋雨,器宇軒昂的英雄形象。

    我回想着,我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形成這種關係的?應該可以追溯到幼兒園時代了吧。那時候的我身材矮小,成天就知道藏在幾乎和高年級的同學一樣身強力壯的佑介背後。

    不管是誰在佑介面前都甘拜下風。只要他一聲令下,全班同學都像訓練有素的軍隊一樣忠實地予以執行。當然啦,他那副驕傲自大的做派也會招致同學的不滿。大家不敢招惹他,卻會把氣撒在最微弱小的人頭上——那就是我了。為了自我保護,我只好選擇藏身於佑介之後。佑介似乎也非常享受這種被人依賴的感覺。

    上中學以後,我的體格漸漸趕上了眾人,佑介的身高在班裏也已經不再顯眼,但我倆的力量對比關係仍然沒有發生變化。佑介是領導,我則是助手或小嘍囉,跟在他身後,能經歷許多意想不到的趣事。老實説我對此倒也甘之如飴。

    上了高中,對異性的關注意識逐漸覺醒,他開始以一種新的形勢使喚我:在和女孩子約會的時候拉上我當陪襯。和我這樣缺乏男性魅力的同伴站在一起,他在無形之中便顯得更為高大。

    當時的我被迫充當這種角色,心裏自然很不痛快。但是到如今再冷靜下來想想,他逼着我當陪襯也並非只是想在女生面前露臉,可能還因為初中時代呼風喚雨的佑介在上了高中之後不再出眾。學習也好,體育也罷,他樣樣平庸,再沒有人害怕他,也沒什麼人特別尊重他的意見了。

    自尊心極強的佑介無法忍受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為了使自己地位的下降不那麼明顯,他需要把一個更差勁的對象帶在身邊作對比。這個對象自然還是我。只要我像往常一樣對他言聽計從,佑介就可以繼續品味那份優越感,並因此得以維護他那強烈的自尊心。

    列車在山腹中行駛着。

    佑介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終於説累了,還是已經無話可説了。我凝視着他的側臉,像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他睜開眼睛,朝我望來。

    “怎麼了,幹嘛盯着我看?”

    “沒什麼。你剛才睡着了?”

    “是啊。”

    他用指尖揉揉眼皮:“一下子就睡過去了,我在旅行時常這樣。我這個人吶,不管在哪兒都能馬上入睡,這也算是我的優點之一吧。”

    又開始自吹自擂了嗎?我強忍不快,微微苦笑了一下。

    “你剛才也睡了?”

    “沒有,我不困。”

    “是嗎?該睡的時候就得睡,這可是消除疲勞的秘訣哦。你這人就是神經質。安眠藥帶好了吧?”

    “帶了。”

    “嗯,那就沒問題了。”

    佑介歪着半邊臉頰笑了:“就連我也總是把一種叫做波旁的藥放在揹包裏呢,也算是一種安眠藥吧。不過藥性不強,獨自旅行時還是應該時刻保持頭腦清醒哦。”

    聽他言中之意,又在指摘我的不是,千萬別放在心上,我告誡自己。

    此次旅行的最大目標就是使自己在精神層面上變得更為堅強,同時也有把與佑介十多年以來的力量對比關係做一次徹底清算的願望包含其中。只要對自己滿懷信心,那種在佑介面前毫無來由的自卑感也將不復存在吧。

    當然,佑介必然對此心懷不滿。他怎麼會允許一直處於自己支配之下的小跟班突然想要獨立的想法呢?所以他才想出這個主意,目的是為了在旅行結束以後對我的行程和經歷諷刺打擊一番,以維持我倆在精神層面上一貫的不平等關係。

    這回絕對不能輸給他,我心想。這次旅行,我可不能只是走馬觀花地看過就作罷。

    我們從上野乘了大約五個小時的列車,到達了仙台站。佑介信心十足,望向我的時候還露出些許揶揄的神色。然而,就在我們揮手告別時,他的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不安和迷茫,這倒讓我很是意外。

    在仙台住了一夜後,我遊覽了松島和石卷,並於次日途徑平泉到達了花捲,在作家宮澤賢治老家附近的一處民宅住了下來。

    是夜,我心中突然感到焦慮起來,因為我在旅途中至今也沒能邂逅任何奇聞逸事。既沒有與女大學生結識,共度良宵;也沒有與當地人結為好友,共同探訪神秘未知的世界。

    此時此刻,佑介正在幹些什麼呢?我躺在被窩裏,凝視着天花板沉思默想。他那個人是情場老手,相貌又英俊,這會兒大概已經有女伴兒了吧。事後,他自然又會在我面前大肆吹噓,從而再度摧毀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些許自信。

    明天還是到日本海去吧,我想。與大海的波濤洶湧相比,自己的這些煩惱不是顯得非常瑣碎和愚蠢嗎?

    那裏説不定可以讓我煥然一新。

    2

    我乘坐列車來到日本海附近,在X車站下了車(隱去站名當然是有理由的),並在那裏乘上一輛巴士。這車像是已經開了幾十年了,椅套破破爛爛的。路況也很差,顛得我屁股生疼。車上另有好幾名乘客,有幾個人一看就是當地人,還有兩名年輕女性,像是坐辦公室的。我想上前搭訕,卻又沒那膽量,胡思亂想之際,錯過了時機,巴士已經在目的地停了下來。

    那是日本海的一個小海角,空曠的原野一望無際,只有一座燈塔突兀地立在那裏。除此之外,就是一些觀光客正拖着疲憊的步伐搖搖晃晃地走着。

    我站在海角頂端俯視着大海。只見巨大的岩石遍佈海灘,波濤洶湧地拍擊着海岸。我並未感受到期待當中的衝擊和震撼,心中不免有些沮喪。

    走過燈塔跟前時,我看到一同乘坐巴士的兩名女性走了進去,便也邁步跟了就過去。反正周邊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供玩樂。

    一進門,我就看到一名男子坐在一個接待窗口模樣的地方收取登塔費。他三十歲上下,戴着眼鏡,皮膚黝黑,雙臂異常粗壯。

    我順着盤旋樓梯登上了燈塔頂部,從這裏眺望到的景色也沒有想想中那般激動人心。我興趣索然,決定再繞着燈塔轉一圈就離開。我可沒有在這種地方磨磨蹭蹭的閒暇,更何況今晚住的地方還沒有着落呢。

    正當我想下樓時,邊上忽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請問你是一個人在旅遊嗎?”

    我尋聲望去,只見説話的正是剛才那個收費的男子,正靠在欄杆上注視着我。他的身材高大強壯,胸脯極為厚實,像是要把白襯衫的口子都崩掉一般。一架粗獷的雙筒望遠鏡垂在他的胸前。

    我應了一聲“是”,他藏在眼鏡後面的眼睛眯了起來。

    “那可真叫人羨慕吶。也只有年輕人才有空這樣玩嘍。你是學生吧?”

    “是的。”

    “大學的……”

    他的雙臂環抱在胸前,把我粗粗打量了一陣,問道:“大概是三年級吧?”

    “你猜錯了,我才一年級呢。”

    “嗯,那就是才考上大學了。所以才要出來好好放鬆一下吧。”

    “應該説我是想幹一些只有現在才能幹,以後就幹不了的事情。”

    “原來如此。”

    他好像也曾經歷過這樣的青葱歲月,點頭不迭。

    “你正在東北地區轉悠?”

    “是啊,如果有時間的話,我還想到北海道去玩呢。”

    “嗯,那挺好的。怎麼樣,玩的還高興吧?有沒有喜歡的地方?”

    “這個嘛……嗯,有幾個地方還挺不錯的。”

    “比如説呢?”

    我有點為難,轉過臉去,日本海進入了眼簾,便道:“這裏就很好啊,雖説不是什麼旅遊勝地,但反倒比那些名勝古蹟更耐看呢。”

    對當地人恰當地恭維一番肯定沒錯。果然,他露出十分高興的樣子。

    “嚯嚯,中意我們這兒嗎?正像你説的,這裏可是個不為人知的好地方呢。特別是從這個燈塔望出去的景色簡直美極了,就連心都好像被洗得乾乾淨淨一樣呢。”

    他面朝日本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又朝我轉過身來:“下去一起喝杯咖啡怎麼樣?不過可是速溶的哦。”

    這段經歷應該能向佑介吹噓一番了吧?我喝着塑料杯裏的速溶咖啡心想。這也算是和當地人打成一片了呢。

    這名燈塔管理員姓小泉,一個人在這裏工作。

    “就您一個人嗎?一直都是如此?”

    我有些驚訝地問道,他苦笑了一下。

    “這倒不是,有一名同事和我搭班。我們剛換過一次班,從今天夜裏到後天中午輪到我當值。”

    “就算是這樣,也夠嗆的很呢!”

    我環視了一下觀測室。這是一個大約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屋內放滿了各式各樣的計量器具。一台掃描記錄器正在工作,均勻地在記錄紙上畫出紅、黑和藍色的線條。

    我坐在靠牆的一個破舊得沙發上,邊上放着一張小矮桌,小泉就坐在桌子對面。

    “今天天氣不錯啊,我們去看落日怎麼樣?”

    他看看手錶説。我也看了看腕錶,快五點了。

    “在這裏看到的夕陽很特別哦。你見過太陽沉入大海的景象沒有?”

    “那倒沒有。”

    “是吧。即使是住在太平洋邊上的人們也只能見到太陽從海平面上升起,卻見不到太陽落入大海的壯觀景色呢。咱們一起去看吧,我知道有個不錯的地方。”

    燈塔管理員手一拍大腿站起身來。

    “您走得開嗎?説不定還有觀光客要來呢。”

    “沒事,你剛才乘坐的巴士是來這個地方的末班車,所以今天不會再有客人過來了。再説,燈塔觀光只開放到五點為止,早些閉塔也沒問題。”

    “這樣啊。”

    既然如此就讓他帶我逛逛也好,我心想,能得到當地人如此稱許的地方肯定錯不了。

    我剛想背上揹包,他又道:“就把東西擱在這兒吧。我們還得爬山呢,背個包挺不方便的。”

    “但是,我想看完落日之後就直接乘巴士離開此地呢。”

    “我們及時趕回來就行了,肯定能趕上。萬一錯過了,我用車把你送到最近的車站總行了吧。”

    “那可太麻煩您了。咱們還是早去早回吧。我就帶個相機過去。”

    我俯身從揹包中取出相機。就在那一瞬間,我心中隱隱浮起一種不安來:他是怎麼知道我乘坐的是末班巴士的?

    與此同時,我還想起了他胸前掛着的雙筒望遠鏡。

    “快走吧。要是錯過按快門的絕佳時機,可就要遺憾嘍。”

    我正在胡思亂想,他放下白襯衫的袖口催促道。

    “好,咱們這就走吧。”

    我把照相機拿在手裏,跟在他身後。他怎麼可能一直在監視我呢?我心想。

    3

    小泉走得很快,我們趕了好一會兒路,還不見太陽落山的跡象。早知如此還不如把揹包帶在身邊呢,我心生懊悔。

    我們一邊俯視着左手邊的海岸,一邊在雜草叢生的原野上走着。

    “前面有一處地方鮮花盛開,漂亮得很呢。”

    小泉指着前方一處隆起的小山説。他對時間好像並不在意。

    我們又走了一陣子,看了他剛才手指的地方,卻並沒有看到什麼漂亮的花朵。小泉見我東張西望,便道:

    “就在那兒啊。你看,看見了嗎?”

    説着,又指指前方。我這才看見在距離我們兩百多米的地方,一處面朝海洋的斜坡之上正密密麻麻地開放着白色的花朵。

    “就是那裏了,我們過去吧。”

    他説着,在我面前輕輕招了一下手。

    “不用了,到這裏就可以了,沒多少時間了。”

    “是嘛,那就在這裏看夕陽好了。”

    他坐在草地上,我也在他身邊坐下。

    “小泉先生常常來這裏散步嗎?”

    “是啊,這可是個好地方呢,不管來多少趟都不會膩味。我對這裏的季節變換也瞭如指掌。這就是在城市裏生活所不能體會到的樂趣了。”

    “我還真羨慕您呢。”

    “是吧?你要是也有這樣的機會就好了。”

    “是啊。”

    我點點頭,又看看手錶。乘車時間已經迫近了。還是回燈塔去好了,我心想。

    “今晚住的地方已經定下了?”

    他好像察覺到了我的心思,問道。我搖搖頭,回答説所以我想盡快返回X車站,好給自己物色一個歇宿的的地方。

    “既然是這樣……”他説,“你今晚就在這裏過一夜怎麼樣?”

    “在這裏過夜……您是説,在燈塔嗎?”

    “是啊,”他點頭微笑道。

    “我們平時都是在這裏睡的,所以被褥什麼的都有。才兩個人嘛,可以寬寬敞敞地睡得很舒服呢,就是不太乾淨,嘿嘿。”

    “那可要打擾您休息了。”

    “沒事。就我一個人,孤單的很,正想找個人説説話呢。”

    “但是……”

    “別猶豫了,就這麼着吧,也省的去住貴的要命的旅館了。”

    “那我可就叨擾啦。”

    我一衝動就應了下來。在燈塔過夜也可稱得上奇事一樁了,可得和佑介好好説説,省的這傢伙總以為我是那種只會住旅館的公子哥兒。

    “好嘞,那就這麼定了。咱們還得想想晚飯該怎麼辦呢。我們一起去買點什麼可好?”

    小泉站起身來,我有些手忙腳亂。

    “那個,我們不是還要看太陽沉入海中的景象嗎……”

    “啊,對了對了。我光顧着説話,連要緊事兒都忘了。”

    他苦笑了一下,又坐回草地上。

    待我把太陽落入日本海的美景拍了個夠,我們便往回走去。步行了大約十分鐘左右,一家小小的食品商店出現在面前。

    “雖説人在旅途,可也沒必要勉強自己去品嚐當地的土特產,倒是好好感受一下這裏的風土人情更為重要呢。”

    説着,小泉往購物籃裏放了些咖喱調料和橄欖油漬沙丁魚罐頭。大老遠來到這裏還得吃速食產品,我有些不痛快,卻也説不出口。

    走出食品店,他又到隔壁的小酒店買了兩瓶一升裝的地方土釀。

    “咱們能這樣相逢也算是緣分了,今晚就一醉方休吧。你能喝酒吧?”

    “嗯,能喝一點。”

    大概是遺傳的關係,我的酒量倒是挺不錯的。

    等我們走出小酒家的時候,那家食品店已經關門了,周圍的一些商店也紛紛做着打烊的準備。一時間,幽暗的小道上只有我們兩個默默行走着。

    走過巴士車站時,我不經意間看了一下時刻表,突然發現X車站有臨時巴士,距離發車大概還有十五分鐘。我不由停下腳步。

    “怎麼啦?”

    走在前面的小泉停步問道。

    “小泉先生,我還是走吧。這裏有臨時巴士可以乘呢。”

    “你説什麼?”

    他轉過身來,看看時刻表,又低頭看了我一眼,眉頭緊鎖。

    “但你也沒有住的地方吧?”

    “這個嘛我總能想出辦法來。大概附近肯定會有商務旅館的。”

    “真掃興啊!”

    他發泄似的大聲説道:“這樣旅行多沒意思,不就是亂花錢嘛!別多説了,就在我這裏睡一晚吧!”

    “可是……”

    “我們吃的東西都買好了,連酒都準備下了,請你別讓我失望嘛。況且,你還是個學生呢,住旅館也太奢侈了吧!”

    小泉的聲音裏明顯含着怒意。我有些害怕,心想他何必這麼較真呢。大概是看我一個學生單身旅行,想施以援手。一片好意卻又遭到了拒絕,所以有些惱羞成怒的緣故吧?

    如果真是那樣,我倒是不便拒絕他的這番好意了。

    “好吧。那我在您那裏打擾一晚上啦。”

    “啊,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小泉重重地點了點頭,雙手拎着食物和酒,繼續向前走去。

    返回燈塔之後,我們就馬上開始張羅起晚餐來。其實也就是把咖喱熱一下,再把罐頭裏的沙丁魚倒進塑料餐盤而已。這裏也沒有像樣的炊具,我只得隨手拿起一把刀刃已經卷起的水果刀切奶酪。

    晚餐終於準備好了。小泉拿出兩隻杯子,滿滿地倒了兩杯酒。

    “為你一個人的旅行乾杯!”

    “多謝您啦。”

    我們碰了碰杯。

    一瓶一升的酒,眨眼就見了底。小泉喝得很快,我也被他勸得興奮起來。

    “啊,你還真能喝哪。”

    他邊開第二瓶酒邊説。“經常喝酒?”

    “喝的倒是不多,不過挺喜歡的。”

    “喜歡喝哪種酒?威士忌?”

    “我也沒有特別喜歡的。但在我的朋友中間倒是有人只愛喝波旁威士忌酒呢。”

    那就是佑介了。

    “嗯,我只喝日本酒。像威士忌和白蘭地那樣的洋酒,價格貴得出奇,可一點也不上口。”

    他説着,又為我滿上。

    我們一邊喝酒,一邊閒聊。從彼此的身世到文化、體育,無所不談,還大聲發泄着對當今政壇的不滿。剛才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轉眼之間就打得火熱,這種轉變所帶來的緊張和興奮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過的。

    第二瓶酒也喝了一大半。

    “我説啊”

    小泉唇邊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有些醉眼朦朧起來,大概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我覺得自己倒還清醒得很。

    他豎起一根小指,問道:

    “有過那方面的經驗了嗎?”

    “啊,那個嘛,説不好……”

    “什麼呀,買什麼關子呀,你有女朋友吧?”

    他嘲弄地看着我,露出兩顆門牙。牙縫裏塞着剛吃的沙丁魚皮。

    “現在沒有,不過高中的時候交往過一個。”

    “嗯。那後來為什麼分手呢?”

    “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因為她父親到國外工作,所以她也跟着去美國讀大學了。我們覺得以後很難再見面了,就……”

    我剛説到這兒,小泉便捧腹大笑起來。

    “這算什麼呀,原來你被她給甩了呀!”

    “但我們現在還在通信呢。”

    “是嘛?不過信嘛……”

    他又往自己的酒杯倒了酒,一口氣喝了半杯。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角,“那麼,你和那個女孩發展到哪一步了?”

    “什麼意思?”

    “少裝糊塗了,你們倆到底做過那個事沒有?”

    “啊……”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思前想後,只好簡單地説:“這個嘛,就由您自個兒去想象吧。”他還是不肯善罷甘休:“是吧,我就覺得你有過那方面的經歷呢。”

    他好像很滿意似的連連點頭,然後抬起臉來,又問道:“那是你第一次做那種事?”

    我差點被酒嗆到。

    “這個也留給您想象。”

    “什麼呀,老老實實地説給我聽嘛。你不會是同性戀吧,哈哈。我還沒喝夠呢,要是再多買一瓶酒就好了。”

    他傾過酒瓶,我像條件反射一樣遞上杯子。就這樣,與這位燈塔管理員呆在一起讓我漸漸覺得痛苦起來,卻又不知該如何脱身。

    4

    自打決定要在燈塔過夜之後,我估計今晚是泡不成澡了,因為這裏的條件實在簡陋。所以當小泉備好浴池請我洗浴的時候,我吃了一驚。

    “只要洗得快一點就行。泡澡最能解乏了。”

    浴室在走廊另一側。我又問小泉更衣室在哪裏,他苦笑着答道:

    “我們常常是獨自一人呆在這裏,這種設施早就變得可有可無了。你在這裏脱就成。”

    “那,我就失禮了……”

    我在觀測室裏脱了衣服,摺好擺在長凳上。然後從揹包中拿出洗浴用品,穿着三角褲向浴室走去。

    “把短褲也脱了吧?”

    背後傳來小泉的聲音。

    “不用了,我就簡單地洗一下。”

    “這樣啊,那就算了。”

    浴室比想象當中更為陰暗狹小。圓筒形的澡盆好像是由古舊的大鼓改造而成的。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好一陣子,又站起來沖洗身體。就在此刻,門忽然被推開了。

    “水温怎麼樣?”

    小泉問道。

    “正合適。”

    “那就好。要我幫你搓搓背嗎?”

    “哦,不用了。”

    “別客氣嘛。”

    “我可不是跟您客氣,是自己已經洗過了。”

    “好吧。”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低下頭注視着我。我感覺到他的目光,便順口問道:“怎麼了?”

    “不不,沒什麼。我去準備睡覺的地方。”

    説着,他就帶上門出去了。

    我洗完澡後,又穿上之前的那套衣服,走出浴室。雖説帶了替換的衣物,但萬一睡覺的地方髒兮兮的可就麻煩了。

    正當我坐在長凳上看書時,小泉走過來説:“卧室就在隔壁房間,牀上的毯子隨便用。請早些休息吧。我先去洗澡。”

    “有勞您了。”

    我把書放在一邊,朝隔壁房間走去,那裏大約只有三平方米大小,幾條毛毯就把房間塞得嚴嚴實實的。我也不知道該把哪條毛毯蓋在身上,哪條鋪在身下,就胡亂拿起一條把身子裹起,躺了下來。

    這個房間沒有窗户,我望着斑斑駁駁的天花板出身。才過了五分分鐘,小泉就走了進來。

    “您洗的可真快。”

    “是啊,就是把汗水衝去而已。”

    穿着運動衫褲的燈塔管理員高大強壯,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像哼哈二將那樣結實。他關了燈,在我身邊躺下。

    我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躺着,感覺自己正在慢慢沉入夢鄉。大概是酒精終於開始發揮作用了,我的頭昏昏沉沉的,父母和小妹的臉龐模模糊糊地浮現在腦海當中——他們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我會在這種地方過夜吧。

    就在這時,我猛地睜開眼睛。下腹傳來異樣的觸感。

    我緩緩扭頭,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結果竟然發現我的牛仔褲拉鍊已經被人拉開,一隻手正隔着三角褲撫摸我的私處。

    小泉的頭就靠在我的腰部。

    我的心臟開始快速地跳動起來,身體像結了冰一樣硬邦邦的。

    原來如此。

    我這才明白自己原來是這個燈塔管理員的獵物。他用雙筒望遠鏡觀察着每一個從巴士上下來的乘客,然後尋找自己喜歡的年輕男性,我不幸被他選中了。

    我全身汗出,緊張思索着應該如何是好。可不能隨隨便便就和他撕破臉皮,這個男人像大猩猩一樣強壯,和他搏鬥是肯定沒有勝算的。

    他的手指已經伸進了我的三角褲裏,再這樣遲疑下去可不行。我裝作沉睡不醒,嘴裏嘟嘟噥噥的,翻過了身。他吃了一驚,猛地把手縮了回去。

    我面朝牆壁,屏住住了呼吸,恐懼和不安在腦海中像漩渦一般飛速旋轉。我無法預計他接下來會採取怎樣的行動,背對着他令我更為焦慮害怕。我很想把拉鍊拉上,卻又怕他知道我已經醒了。

    我就這樣僵直着身子躺了一會兒,他又把手伸到我的腰上,開始緩慢地撫摸起來,似乎是在確認我到底有沒有睡熟,我可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

    我下定了決心,假裝“嗯”地呻吟了一聲,又翻了個身。他的手再次縮了回去。我清咳一聲,懶洋洋地抬起上身,還裝出一副被吵醒的模樣,用力搓了搓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他也趕緊俯下身去裝睡。

    我一邊提醒自己不要操之過急,一邊向門邊匍匐爬去。隨後,踩着運動鞋的鞋幫往外就走。我想讓他誤以為我是起牀上廁所,便打開衞生間的燈,隨即快步來到了觀測室,幸好那時候把行李放在這裏。

    我穿好運動鞋,拉上牛仔褲的拉鍊,打開鋁製窗,先把揹包放到外面,緊接着自己也順着窗框爬了出去。

    燈塔外側還有兩堵高約兩米的水泥圍牆,我揹着揹包,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攀爬。那傢伙似乎馬上就要追出來了。我從牆上縱身躍下,藉着月光的些微光亮沒命地奔逃。那裏沒有路燈,四周一片昏黑,我對此心懷感激。

    是夜,我生怕小泉追來,不敢睡在巴士車站裏,就在離車站不遠的草叢裏鑽進睡袋過了一夜。

    天亮了,頭班巴士早早地停在站上,我睡眼惺忪地上了車。昨夜根本睡不着,剛要入睡,就夢見那男人又追了上來,便立刻嚇醒過來。

    我坐在車上,朝窗外眺望着。這個地方,我怕是再也不會來了。

    到達X車站以後,我又乘上電車,前往和佑介約好的車站。我在一家小飲食店裏坐着等他,思考着該如何把昨晚發生的故事講給他聽。

    佑介比約好的時間晚到了大約半個鐘頭,但他毫無歉意,一坐下就嚷道:

    “昨晚真是太棒了!我在遠野市碰到一個女招待,她一個人住在盛岡,我昨晚和她共度良宵來着,這女的比我還大上了一歲,充滿成熟女性的魅力哦。”

    “是嘛……”

    “能在獨自旅行時碰上這種事也算不錯了。你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奇遇可以説來聽聽的?”

    “嗯,有啊。”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際。這個念頭太過邪惡,但就是把我的心給牢牢抓住了。

    “那就説來聽聽吧。”

    “我想想啊,什麼中尊寺啦……”

    我把前天的經歷講述了一遍。佑介聽到一半忽然啞然失笑。

    “跟我想得一模一樣,你總是那麼循規蹈矩的,就連一點冒險行為也不敢嘗試?”

    “那也得找到機會呀。要説起來,昨晚我本來倒是可以在一個古怪的地方過上一夜的。”

    “古怪的地方?”

    “是一座燈塔呢。”

    我把在那個小海角遊玩的經歷告訴了佑介,又説自己最終還是在X車站過的夜。

    “那地方的奇聞在遊客中間口口相傳。大夥兒都説,那座燈塔偶爾會向路過的旅客免費提供食宿,然而,迄今為止,並沒有多少人享受到這一待遇。這座燈塔在東北地區也算是一個傳説了吧。”

    “這可真有意思吶!”

    果然不出我所料,佑介大感興趣,“那我今晚就到那兒去看看吧。”

    “你能行嗎?我聽説燈塔管理員可是一個恐怖的男人呢。”

    “沒問題。我可不想老和你呆在一塊兒啊。”

    他扭曲着嘴唇笑道。

    5

    和佑介分手以後,我北上到了青森縣,隨後遊覽了恐山,又返回青森車站,住進了一家商務旅館。我一邊洗澡,一邊想象着燈塔之上的盛宴。

    今夜,燈塔管理員肯定還會去買那種當地土釀,而佑介則會痛飲波旁威士忌。他們兩人將喝得不亦樂乎,不醉不歸。

    佑介的酒量也很好。平素的他應該和昨夜的我一樣,不會輕易醉的不省人事。

    但今夜的情況會有所不同。

    今晨與他見面時,我趁他上廁所的當口,從他的揹包裏找出波旁酒瓶,把我隨身攜帶的安眠藥放在裏面。

    今夜,他酒量再好也會沉睡不醒吧。

    然後會發生什麼事呢?——

    次日,我乘坐巴士翻過八甲田山,在奧人瀨下車,步行至十和田湖。只見許多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沿着溪流漫步。我乘坐觀光船遊覽了十和田湖之後,又坐巴士來到了盛岡。

    在盛岡,我找到一家兼做椀子蕎麥麪店的旅館住了下來。椀子蕎麥麪是盛岡的地方小吃,在小碗內盛入一口就能夠吃盡的蕎麥麪條,以不斷添加,直到客人叫停為止的吃法而聞名。我足足吃了七十二小碗,肚子都快要撐破了,終於招架不住,回房休息。

    我隨手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看着新聞。一則報道突然進入眼簾,我大為震驚,幾乎跳起身來。

    以上就是十三年前那樁往事的大致經過了。

    次日,我趕緊買來報紙進一步瞭解這起事件,還把報道的相關部分仔細剪下,夾在東北地區的導遊書裏面。

    那張剪報,現在就貼在這本照相簿裏。

    見過這張剪報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佑介了。旅遊結束以後,我們又見了一次面。

    他的照相簿如實記錄了他那截止小海角便戛然而止的行程。而他注視着我的照相簿時的表情,令我至今難以忘懷。

    對於我將這則新聞剪下並貼在本子上的舉動,他什麼也沒説,也沒問這是什麼意思。

    我自然也不會多説什麼。

    關於此事,我們兩人恐怕都是無話可説吧。這樣倒也能省去不少麻煩。

    合上照相簿之前,我又把那則舊聞讀了一遍——某個小海角的燈塔管理員在深夜被殺死在燈塔之上。

    兇器是一把水果刀。我知道這肯定就是那把刀刃已經卷起的小刀了。

    根據警方推測,死亡時間大約在清晨五點到八點之間,被害人在睡夢中被殺害於卧房之內。現場沒有發現打鬥的痕跡。毛毯上沾有被害人的精液。

    我對兩人之間的糾葛懷有濃厚興趣,卻也無法向佑介詢問此事。

    我靜靜地合上照相簿。恐怕又要等上十餘年才會再度翻閲了。

    話又説回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和佑介之間的“良好關係”恐怕仍將長久地持續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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