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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些慣於起得早而最先去沐浴的人,已經從浴室裏出來了,他們或者是兩個人並排或者是單獨地在大樹底下,沿着那條從昂華爾的山隘流出來的溪河慢慢地散步。

    別的浴客從昂華爾鎮上走過來,隨即匆匆地進了浴室。那是一座大的建築物,底層專為温泉治療而設,二樓是樂園,咖啡座和枱球室。

    自從盤恩非醫生在昂華爾山谷的盡頭發現了這股泉水——他稱做盤恩非温泉——以來,當地和附近的幾個地主們,膽怯的投機事業者,就打定了主意,在倭韋爾尼省①的這個風景幽絕的小山谷中央,造了一所可做各種用途的大房子,能夠同時供治療和娛樂之用,房子下層出賣礦泉,淋浴和盆浴,上層呢,甜味燒酒、啤酒和音樂,自然的環境雖然荒野,卻很教人快樂,隨地都有很高的栗樹和核桃樹。

    ①倭韋爾尼是法國舊日的一個省區的名稱,位置在中部偏南之處。十八世紀之末,它被分為甘大爾省,駝姆高峯省,阿利埃省等行政區域。但一般語文上仍多襲用舊日省名。此省區內有高山峻嶺和很多的死火山噴口,也有肥沃平原。昂華爾鎮在駝姆高峯省境內。

    為了造一個在任何温泉城市不可少的風景區,他們沿着那條小溪圍了一部分凹地;在那裏開了三條小徑,其中一條几乎是筆直的,另外兩條都是彎彎曲曲繞着的,在第一條盡頭地方,引了一道由泉水源頭上分過來的人工泉水,使它在一個用水泥砌的大水槽裏湧上來,水槽上面蓋着一個茅草頂棚,用一個被大家親暱地稱呼做瑪利的,神情冷淡的婦人管理着。那個沉靜的倭韋爾尼婦人戴着一頂永遠雪白的小帽,全身罩在一條掩住工作服的永遠很潔淨的大圍裙裏,每逢望見有一個浴客在小徑上對她走過來,她就慢慢地站起了。認清楚了那個人,她就在她那口活動的玻璃小櫃子裏揀出了那個人的玻璃杯,隨後用一隻裝着長柄的鋅質小瓢從從容容把泉水裝滿了杯子。

    浴客神色黯淡,微笑了,喝完了水,交還了杯子,一面向她説:“謝謝,瑪利!”隨後轉過背來走了。於是瑪利重新坐在她那把麥秸靠墊的椅子上,等候接着而來的浴客。

    浴客們的人數並不多。昂華爾温泉站是在六年之前才開始接收病人的,經過六年的營業,顧客的人數比第一年開幕的時候多不了好多。那一共約莫有五十來人,主要部分是為了欣賞當地風景來的:首先因為昂華爾這個小市鎮的令人神往的美,它是完全淹沒在參天的大樹叢中的,彎曲的樹幹粗得像房子那樣大小,其次因為山嶺重重疊疊,素來以富於隘道出名,尤其那一段異樣的小山谷對着倭韋爾尼省的大平原展開,卻突然在那座豎着好些死火山的噴口的高山腳下終止,在一條形態獰惡崢嶸的裂罅邊終止,裂罅當中滿布着崩塌了的或者尚未崩塌而使人感到威脅的岩石,有一道溪水對着好些巨人樣的石頭頂上像瀑布一樣直落下來,在每一塊石頭前面形成一個水蕩。

    這温泉站正像一般的温泉站一樣,也是由一本宣傳小冊子開始的,當時小冊子的作者就是盤恩非醫生。他首先用冠冕的和感嘆的文體來極力讚美本地的阿爾卑斯山式的吸引力。他只用些經過選擇的和表示華美的形容詞,那些製造印象不着邊際的形容詞。他説附近各處都是清幽的:滿是美不勝收的或者明媚可愛的風景。那些近在咫尺的散步地方,也都有一種能使藝術家和遊覽者精神感動的奇景。隨後,小冊子的敍述突然不用轉折,就落到盤恩非温泉的治療功用上去了,説温泉含有重碳酸鹽、鈉質的、混合的、輕酸性的,而且還有鋰有鐵等等……能夠治好一切病症。他並且列舉了那些病症,合而稱之為:“特別臣服於昂華爾温泉的慢性或者急性的病症”;列作一張分門別類而對於種種病人都有安慰力的長單子。小冊子的末尾,載出有關日常實際生活的情形,例如住宿和飲食以及旅館的價目。因為昂華爾鎮的三家旅館,都是和這所醫療娛樂兩者兼營的浴室同時湧現的,那就是大光明旅社,簇新地建在那個俯瞰温泉的山谷坡兒上;温泉旅社,是舊日客店重加粉刷的;韋代葉旅社,是收買三棟相連住宅再打通合併做一棟改造的。

    除了三家旅館同時湧出之外,隨後某天早上,鎮上又發現有兩個新醫生布置了診所,誰也不很明白他們是怎樣來的,因為在温泉城市裏,醫生們都好像從泉水裏冒出來似的,如同氣體泡兒一樣。這兩位新醫生就是何諾拉醫生和拉多恩醫生:第一位是倭韋爾尼人,第二位是從巴黎來的。一種猛烈的怨恨隨即在拉多恩醫生和盤恩非醫生之間爆發了,而何諾拉醫生,那個鬍子颳得很乾淨和衣服穿得清潔的胖子,素來是微笑的和柔和的,向第一位伸着右手,向第二位伸着左手,和他倆的關係都保持得不壞,但是盤恩非醫生卻以昂華爾的温泉站和浴室的醫務視察頭銜統制着全局。

    這頭銜是他的勢力,而浴室是他的所有物。他在那兒消磨白天的光陰,並且有人説他黑夜也不走開。早半天,他百十來次從他那所緊靠着鎮上的住宅走向他在浴室門口過道右邊設立的診察室;如同一隻躲在網裏的蜘蛛似地,埋伏在那兒,窺探病人們的來來往往,用一副嚴厲的眼光監視自己的病人,用一副憤怒的眼光監視其餘兩位醫生的病人。他幾乎用一種像是海船船長的姿態去招呼大家,而對於新到的病人,不是使得他們微笑,就是使得他們恐怖。

    這一天,他正提着一陣快步走來了,快得使他那件舊式方襟大禮服①的兩幅寬大的衣襟,飄動得像是兩隻翅膀;忽然聽見有人叫着:“醫生!”他立刻停住了腳步。

    ①方襟大禮服和絲光高型大禮帽,在歐洲一般都要到盛大的禮節場面上才有人用,但是在法國,凡是愛擺空架子的人,隨時都愛穿戴這兩件東西。

    他的身子轉過去了。他那副乾瘦的臉,掛着好些在縫兒裏像是發黑的摺紋,長着好些不常修剪的灰白鬍子,因此顯得又皺又髒,這時候他極力微笑着;並且脱了他那頂破損而又染着油污的絲光高型大禮帽②,露出了滿頭的灰白頭髮——這頭髮就是他的競爭者拉多恩醫生用嘲笑口吻換一個字稱為“灰塵頭髮”的。隨後他向前走了一步,鞠了躬,低聲説:

    ②參閲前條註釋。

    “早安,侯爺,今天早上您可好?”

    一個修飾得很仔細的矮個兒,洛佛內爾侯爺,向醫生伸着手,回答道:

    “很好,醫生,很好,至少不算壞。我始終還有些腰痛;不過總算是好了一些,好得多了;而且到現在我為了它還不過洗了第十次温泉浴。去年我一直要洗到第十六次才有些效果;您可記得?”

    “是呀,我記得清清楚楚。”

    “不過,這並不是我想向您説的。我女兒今天早上到了這兒,我所以想首先跟您談談她的情形,因為我的女婿昂台爾馬,韋林-昂台爾馬,那個銀行家……”

    “是呀,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寫給拉多恩醫生的介紹信。我呢,我只對您有信心,所以我央求您答應先到旅社走一趟,先走一趟……您可明白……我寧願先把事實跟您坦白説……您現在可有時間?”

    盤恩非醫生重新戴上帽子,很受感動,很不安。他立刻回答:

    “我有時間,馬上可以去。您可願意我陪了您去?”

    “那是當然的。”

    他們立即對浴室轉過背來,提着快步由一條彎彎的小徑往坡上向着大光明旅社的大門走;那旅社當初為了使旅客們望得見一點風景,正造在山坡上。

    走到二樓,他們就進了一間客廳,那是同洛佛內爾和昂台爾馬兩家住的那些屋子相連的客廳;這時候侯爺讓醫生獨自留在客廳裏,自己卻去找他的女兒。

    他幾乎立刻就帶着她轉來了。那是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婦人,身材不高大,血色不充足,相貌很漂亮,神情像是個孩子,但是那雙大膽地睜開的藍眼睛對人發出一種果斷的顧盼,因此使這個嬌小玲瓏的人,取得了一種剛毅而嫵媚的情趣和一種罕見的個性。她並沒有什麼大病,不過泛泛地不舒服,發愁,無所為地一動就哭,沒來由地發脾氣;概括説來,多少害着貧血症。此外,她很盼望有一個孩子,而結婚兩年以來,她徒然等候着。

    盤恩非醫生肯定昂華爾的温泉是可以有特效的,他立刻開方子。

    他的方子素來像是一份公訴狀,外貌是顯得怕人的。

    方於是寫在一大張小學生用的白紙上面的,列成好些條文,每條字數各有二三行不等,字體狂亂,盡是刀尖子一般凌亂伸起的字母。

    條文下面列出種種應當由病人在早上,中午或者晚上空肚子去服的藥水、藥丸、藥粉、前後相接,神態猙獰。

    所以一看方子,旁人總以為讀到了一篇這樣的東西:“案據某某先生身染某種慢性的無法治療勢必致命的病症,他應當服吃下列各種藥品:

    “第一項——應當服些硫酸奎寧,這藥必然使他耳聾和失去記憶力;

    “第二項——應當服些溴化鉀,這藥必然使他倒胃口,削減一切機能,多生包癤和鼻息發臭;

    “第三項——應當服些碘化鉀,這藥必然使他身上的一切分泌腺,腦部的和其餘的全體乾枯,並且在不多的時間內,使他變成陽痿以外,還變成一個傻子;

    “第四項——應當服些水楊酸鈉,這藥的治療功用還沒有證明,不過病人服用以後,彷彿會在閃電般的情形之下忽然身死。

    “並且同時可以服點使人發痴的三綠乙醛,服點毀敗視官的顛茄;而一切使人敗壞血液,腐蝕器官,消耗骨骼的植物溶液和礦物調合劑,都可以多少服一點,使得不死於病的人必死於藥。”

    醫生在那張紙的正面和反面寫了好久,隨後,如同一個法官簽署一件死刑判決書似地簽了名。

    那個青年婦人坐在對面瞧着他,她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她的嘴唇角兒已經有點兒動了。

    他恭恭敬敬行過告別禮就走了,他一走,她就把那張寫黑了的紙揉成一團,隨後向着壁爐裏一扔,終於放聲大笑起來:“噢!父親,你在哪兒發現了這一件化石?他真完全像是一個估衣店的商人……噢!這是你做的好事,把一個法國大革命以前的醫生從土裏掘出來!……唉!他真是可笑極了……髒透了……對呀……髒透了……真是,我相信他把我的筆桿兒都弄髒了。”

    門開了,父女倆聽見昂台爾馬的聲音正説:“請進去,醫生!”拉多恩醫生隨即出現了。這位從巴黎來的醫生身體筆挺而瘦長,頗有禮貌,看不出年紀,身上穿着漂亮的短上衣,手裏拿着一頂絲光高型大禮帽——在倭韋爾尼各處温泉站開業的醫生都戴這種禮帽——他滿臉光光地沒有一點鬍子,像是一個在鄉村歇夏的演員。

    侯爺發呆了,既不知道怎樣説,也不知道怎樣做,這時候,他的女兒正用手帕掩在嘴上,假裝咳嗽的樣子,使自己不至於當着這個新進來的人狂笑。他用穩定態度打了招呼,依照青年婦人的一個手勢坐下。昂台爾馬跟在醫生後面,仔細向他説起他妻子的情形,她種種不舒服的狀態,以及巴黎的醫生們在診察後的見解,未後他又説起自己根據那些用專門術語説明的特殊理由而來的個人見解。

    昂台爾馬還很年輕,是猶太人,以代替旁人經紀銀錢為專業。他在那種業務之中範圍做得很大,並且行行都精通:他隨機應變的本領,理解事物的迅速和判斷力的可靠真是令人驚奇。在身材的比例上,他是過於胖一點,因為他一點也不算高;滾圓的臉,光禿的頭,胖孩子的神氣,肥大的手,粗短的腿,他像是過於鮮潤而不十分結實,説起話來,口才非常地好。

    他從前用狡猾手腕娶了洛佛內爾侯爺的女兒,目的是想把自己的投機事業擴張到一個本來不是屬於他固有的社會里去。並且那位侯爺每年的息金收入約莫有三萬金法郎上下,而子女一共只有兩人,但是昂台爾馬先生的家財,在他三十歲結婚的時候已經達到了五六百萬;而他那時的投資又可以使它達到一千萬或者一千二百萬的數目。洛佛內爾先生是個優柔寡斷的,變動不定的意志薄弱的人,最初他憤怒地拒絕過旁人提議這種婚姻,想起親生的女兒要嫁給一個以色列人,心裏便很不以為然,隨後,經過半年的抵抗,他在累積的金錢壓力之下讓步了,唯一的條件,就是將來的孩子們必須在天主教的範圍之內受教養。

    可是他們一直等着,而孩子們連一個都還沒有消息。侯爺醉心於昂華爾的温泉已經兩年了,這時候他想起了盤恩非醫生的小冊子也曾肯定温泉醫得好不懷妊的婦人。

    所以他把他的女兒帶到昂華爾來了,為了替她安頓,他的女婿也陪着她來,並且根據巴黎的家庭醫生指導,把她託付給拉多恩醫生隨時診察。所以昂台爾馬一到昂華爾就去找拉多恩醫生;現在他向醫生説完了自己的見解之後,接連列舉了他妻子身上已經證明的種種病徵。最後他又説起自己因為生孩子的希望落空非常痛苦。

    拉多恩醫生現在讓他一直説到底,隨後他轉過臉向着青年婦人問:

    “您可有話要補充,夫人?”

    她鄭重地回答:

    “不,一點也沒有,先生。”

    他接着説:

    “那麼,我請您寬掉您的旅行外衣和腰甲①;只穿上一件簡單的白浴衣,全白的浴衣。”

    ①腰甲是西方婦女的一種貼身的衣物。

    她詫異了;他就活潑地説明他的方法:

    “老天呀,夫人,那是很簡單的。在從前,人人相信一切的病全是從血液上或器官上的某種缺點來的,到今天,我們在許多病例之中,尤其是在您的特別病例之中,只簡單地設想:您所得的這些無從確定的不舒服現象,甚或至於其他好些嚴重的,很嚴重的,可以致死的疾病,都可以完全是由一件不關重要的器官引起的,這就是説:在種種容易確定的影響之下,這器官有了一種損害鄰近器官的不正常發展,因而破壞了人身全部的調和,人身全部的均勢,必然變更或者停止人身的種種機能,妨害其他一切器官的自然運轉。

    “所以只須胃囊有發腫現象,心臟的運動就受到妨礙,它的跳動就變成了激烈的,不規則的,有時候甚或是斷斷續續的,這就可以使人誤認是心臟病了。肝臟的發脹或者某些腺的發脹,都能夠發生好些擾亂,而這些擾亂常常被那些不大愛觀察的醫生們歸罪於成千累百毫不相干的原因。

    “因此,我們第一件應當做的事,就是要查明一個病人全部器官的體積以及它的位置是否都是正常的;因為只須有很小的小毛病就可以影響一個人的健康。因此,倘若您允許的話,夫人,我就要來很細心地給您診察,並且把您各項器官的界限,體積和位置畫在您的浴衣上面。”

    他已經把帽子擱在一把椅子上了,他自如自在地談着,他那張寬嘴巴張開又閉上,在兩邊颳得光光的臉蛋兒上形成兩條深的皺紋,這樣子也使得他有些兒像一個神父。

    昂台爾馬興高采烈,高聲説道:“不錯,不錯,很有根據,這個;很高明,很新穎,很有現代性。”

    在他嘴裏,“很有現代性”這幾個字,是讚美的最高峯。

    青年婦人很開心了,站起來走進自己的屋子裏,過了兩三分鐘,穿着全白的浴衣重新走出來。

    醫生要她躺在一張長躺椅上,隨後從衣袋裏取出一枝鉛筆,那是三個筆頭的,一黑、一紅、一藍,他着手在這個新顧客身上來聽診和敲診了,一面在浴衣上面畫了好些顏色不同的短線條,標出各種診察的結果。

    這種工作經過一刻鐘之後,她像是一幅地圖了,圖上不僅像是指出大陸、海洋、海岬、河流,國家和城市,而且像是列出大地這一切部別的名稱,因為醫生在每條分界線上寫了兩個或者三個只有他一人看得懂的拉丁字。

    可是,等到他聽過了昂台爾馬伕人內臟一切聲響,又敲過了她身上的一切不響亮的或者響亮的部分以後,他從衣袋又取出一本紅皮燙金的手冊來,手冊的內容是按着字母先後次序分列的,他查過手冊的通檢表,照着次序揭開,然後寫着:“診察第六三四七號——昂……夫人,二十一歲。”

    隨後,把浴衣上的種種顏色不同的記載從頭到腳都重看一遍,如同埃及學家判別象形文字似地讀着,他把那些記載都抄在手冊上。

    他抄完了以後,説道:“一點放心不下的事都沒有,一點不正常的處所也沒有,只是有點輕微的,很輕微的腺外滲潤的毛病,大概洗上三十來次輕酸性的温泉浴就可以治得好。此外,您每天午前可以喝三次礦泉,每次半杯。其他概用不着。四五天之後,我再來看您。”隨後,他站起來,致敬之後便匆匆走出去了,使大家都吃了一驚。這種匆促告別的情形正是他的派頭,他的出眾之處,他獨有的標誌,他認為這樣的走法是很好的派頭,並且可以使那些找他診治的病人得到有力的印象。

    昂台爾馬伕人跑到鏡子跟前看看自己,後來她由於一種快活孩子的狂笑,全身都動搖起來。

    “哈!他們真是有趣的,他們真是稀奇古怪的!説呀,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我馬上要會他!韋勒①,您去替我找來喲!應當還有第三個,我要會他。”

    ①韋勒是韋林的暱稱。

    丈夫發呆了,問道:

    “怎樣,第三個,第三個什麼?”

    侯爺不得不解釋一下,一面表示歉意,因為他有點害怕他的女婿。他説盤恩非醫生曾經來看他本人,他便引了醫生到過基督英這兒,為的是要知道醫生的見解,因為他很信服這個老醫生的經驗,老醫生是本地生長的,而且温泉是他發見的。

    昂台爾馬聳着肩頭,並且肯定只有拉多恩醫生可以治療他的妻子,因此使得侯爺焦急起來,於是考慮到應該如何補救,而不至於使那個容易暴怒的盤恩非醫生感到不愉快。

    基督英問道:“共忒朗可在這兒?”這個共忒朗是她的哥哥。

    她父親回答:

    “在這兒,他已經到了四天;跟着他一塊來的,還有他一個朋友,就是他常常談起的波爾-布來第尼,現在他倆正一塊兒在倭韋爾尼省裏周遊。他倆都是從它爾山和蒲爾布勒那一帶過來的,下星期六,他們再動身到甘大爾去。”

    隨後他問基督英,她昨天在鐵路上過了一宿,現在是不是想在午飯以前先去休息;但是她昨晚在卧車上睡得很好,所以她只要花一小時去梳妝,然後她想去參觀昂華爾鎮和浴室。

    她的父親和她的丈夫都回到各自的屋子裏了,等候她梳妝完畢。

    不久她教人去請他們,後來他們一同都下坡來了。最初一望見昂華爾鎮她便感到很興奮,那個鎮是建在那個樹林當中和那個深奧的小山谷當中的,山谷在各方面彷彿都受到好些高得像小山一樣的栗樹的封鎖。無論在哪兒,在住宅的門前在院子裏以及在街上,都看得見栗樹,那都是三四百年來,隨着自然生長的趨勢而繁茂的,並且到處也都是泉眼,那都是在一塊豎立的黑石頭上穿出一個小孔的泉眼,從中噴出一道清泉再形成弧線落在一個水槽裏。一種新鮮的畜舍氣息在這種濃密的綠陰下面浮着,有好些倭韋爾尼婦人,或者在街上慢慢地走,或者站在自己的住宅外邊,用活潑的指頭紡着黑毛線,紡錘杆子插在腰裏。她們的短裙掩不住穿着藍襪子的乾瘦踝骨,她們的上衣沒有袖子又像是沒有肩部的,只用類似揹帶的東西把它掛在肩上,使得粗布襯衣的短袖子亮在外邊,露出兩隻幹而硬的胳膊和兩隻瘦骨嶙峋的手。

    但是,在這幾位散步的人面前,忽然湧出一種跳跳蹦蹦的古怪音樂。那簡直可以説是一架聲音微弱的手搖風琴,一架用破了的,呼吸過促的,有毛病的手搖風琴。

    基督英嚷着問:

    “這是什麼?”

    她父親笑起來了:

    “這是昂華爾樂園裏的樂隊。一共用了四個人,造成這樣一種噪響。”

    於是他引着她去看一張粘在一個農莊角兒上的紅紙黑字的廣告:

    昂華爾樂園

    七月六日星期六——大演奏會。

    主持人:瑪爾兑勒先生,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演員。

    組織人:名作曲家聖郎德里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第二名大獎獲得者。

    鋼琴師:佘韋勒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優等獎狀獲得者。

    笛師:諾瓦羅先生,巴黎國立音樂學院獎狀獲得者。

    低音大提琴師:尼戈爾狄先生,比京皇家音樂學會獎狀獲得者。

    大演奏會完畢後,名劇大表演:

    《林中的迷路者》(獨幕喜劇)

    編劇者:卜安底乙先生。

    劇中人扮演者姓名出身

    拉班德……瑪爾兑勒……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

    雷佛葉……貝底尼韋勒……巴黎滑稽劇場。

    冉昂……洛巴爾末……皤爾多市營大劇場。

    菲麗嬪……倭迪蘭小姐……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

    在表演間,樂隊仍將同樣由名作曲家聖郎德里先生指揮。

    基督英很響亮地讀了一遍,她笑了,她詫異了。她父親接着説:

    “喔!你一定會覺得他們是好耍的。我們就去看他們罷。”

    他們都向右轉了,後來都到了風景區裏。浴客們莊重地從容地在那三條小徑上散步,喝過他們的礦泉就走開了。有幾個坐在長凳上的,用他們的手杖或者陽傘,在沙子上划着好些線條。他們不説話,彷彿像什麼也不思慮,僅僅勉強活着,由於温泉站的煩悶而感到麻痹癱瘓的了。只有樂隊的古怪聲音在温和寧靜的空氣中跳跳蹦蹦,那是不知道從哪兒來的,那是不知道怎樣奏出的,它在樹陰下面掠過來,彷彿要使這些憂鬱的行路者活動。

    有人叫着“基督英!”她回頭一望,原來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過來和她吻頰,又和昂台爾馬握手,以後他就挽着他妹子的胳膊,把她引開,讓他的父親和妹夫落在後面。

    於是他兄妹倆談着話。他是一個很出眾的大孩子,像他妹子一樣歡喜笑,像他父親一樣沒有定見,自己對於大事漠不關心,但是時常追求千數金法郎上下的小借款。

    “我先頭以為你還沒有起牀,”共忒朗説,“不然的話,我早來吻你面頰了。此外波爾今天早上引了我到聖誕碉樓村的古堡去遊玩。”

    “波爾是誰?噢,對呀,是你的朋友!”

    “波爾-布來第尼。真的,你不知道。他現在正在沐浴。”

    “他生了病?”

    “沒有。不過他同樣受着治療。他新近害了戀愛病。”

    “所以為了恢復原狀,他現在去洗輕酸性的温泉浴,那是叫做‘輕酸性’的,可對?”

    “是的。我教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哈!他從前很傷心過。他是一個激烈的、可怕的孩子。他差不多送了命。他曾經也想殺掉她。那是一個女演員,一個有名的女演員。他發痴似地愛上了她。她呢,當然對他並不忠實,這就造成了很可怕的悲劇。因此,我帶着他來了。目下,他的情形好多了,不過他還丟不下那個念頭。”

    剛才,她還是微笑的;現在,她變成嚴肅的了,説道:

    “將來看見他,我一定覺得好耍。”

    然而,對她説來,“愛情”這兩個字並不意味着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有時也想到過愛情,正和一個窮人想着一串珍珠項鍊一樣,想着一圈金剛鑽壓發圓梳一樣,對於這種可能的不過也是遼遠的東西也抱着一種願望。她是根據幾本在無聊時候讀過的小説而想象愛情的,並不對它有過十分重視。她的生性是快樂的,安靜的和覺得滿意的,因此她從來不大有什麼夢想;並且,儘管結婚已經兩年半之久,她仍舊沒有從天真少女們生活着的那種酣睡中間醒過來,仍舊沒有從那種在某些婦人的心靈和思想以及一切官能上至死不醒的酣睡中間醒過來。所以人生在基督英眼裏是簡單的和善意的,並沒有什麼錯雜和糾紛;她從沒有探索過其中的意義和原故。她活着,睡着,考究地裝飾着自己,笑着,她是滿意的!她還能夠要求什麼更多的?

    從前有人把昂台爾馬介紹給她做未婚夫的時候,她最初是拒絕的,聽見要做一個猶太人的妻子,她心裏感到了一陣兒童式的憤怒。她父親和阿哥都同情於她的厭惡,和她一致用一個斷然的拒絕作了答覆。昂台爾馬失蹤了,裝死人了;但是,在三個月之後,他借了兩萬以上的金法郎給共忒朗;侯爺又為了另外許多理由開始變更了意見。首先從原則上説,他遇着有人堅持的時候,由於自私作用一心指望省事,素來是讓步的。所以他女兒議論過他:“噢!爸爸素來是糊里糊塗的。”那是事實。沒有見解,沒有信仰,他只有隨時起變化的感興。有時候,他用一陣暫時的和詩人意味的狂熱,自附於他階級上的陳古傳統,指望有一個國王,而且這國王必須是聰明的,自由主義的,開明的,能夠跟着時代前進的;有時候,讀過了宓史來的或某個民主思想家的一本著作以後,他又戀戀於人類平等,戀戀於現代思想,戀戀於貧窮痛苦受壓迫者的種種翻身的要求。他是什麼都相信的,不過相信的對象卻因時而異。他有一個老女友伊甲東夫人是和好多猶太人有來往的,因此她在指望促成基督英和昂台爾馬的婚姻而開始對侯爺開導的時候,很知道用哪些理由去打動他。

    她對他指出猶太民族已經到了復仇的時期,説是以前,他們正像大革命以前的法國人民一樣是被壓迫的民族,而現在,快要用黃金的勢力壓倒其他民族了。侯爺固然沒有宗教信仰,但是他深信上帝的概念不過是一種具有立法作用的概念,較之簡單的,“正義”概念更適合於保存世上的笨人、知識缺乏的人和生性懦怯的人,所以他對於種種宗教教條都抱着一種一視同仁的敬佩態度;而把孔夫子,穆罕默德和基督耶穌混為一談,對他們表示一種相等的和誠實的尊敬。因此,基督耶穌釘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實,在他看來簡直不是一件原始的罪惡而是一件政治上的大失策。所以旁人只須三五個星期,就能夠使侯爺同情於在世上各處都受迫害的猶太人,而對他們那種不現面的、不休止的、萬能的工作大加讚美。於是他突然用另外的眼光注視他們的輝煌勝利,認為那是他們經過長期屈辱應得的公平補償。他看見他們正統治着那些身為百姓主子的國王們,支持王位或者聽其崩潰,能夠使一個國家如同一家酒店那麼垮台;他想像他們在那些變成了卑微的王公們之前都是得意揚揚的,把他們惡濁的黃金扔到那些最信仰天主教的統治者的半開着的寶庫裏,而換到的報酬是貴族的頭銜和鐵道建築的特許狀。

    於是,他同意韋林-昂台爾馬和基督英-洛佛內爾的婚姻了。

    至於基督英,她又受着伊甲東夫人的不動聲色的壓力;這婦人本是她母親生前的朋友,在侯爵夫人死了以後,她變成了基督英的親暱導師,這個導師的壓力和父親的壓力併合在一塊兒,又遇着哥哥的自私自利的漠然態度,她所以也同意嫁這個很有錢的胖孩子了——儘管他並不醜陋,可是她不大喜歡他;她同意嫁給他,正像是她可以答應到一個令人不愜意的地方避暑一樣。

    現在,她覺得他是個好脾氣的孩子,肯殷勤,不愚笨,在親暱生活中並不粗俗,但是她時常還和忘恩負義的共忒朗嘲笑他。

    他向她説:

    “你丈夫的顏色比從前更粉紅了,頭髮也更禿了。他像是一朵病了的花,或者一隻剃了毛的乳豬了。他從哪兒弄到這種顏色?”

    她回答:

    “我對你保證這絕對與我無關。某些日子,我真想把他貼在一個糖果盒子上做商標。”

    他兄妹倆這樣説着,就走到昂華爾的浴室的大門外了。

    有兩個男人坐在大門兩邊的麥秸靠墊的椅子上,背靠着牆,嘴裏吸着煙斗。

    共忒朗説:

    “你看,兩個好傢伙。看左邊的那一個罷,戴着一頂希臘小帽的駝子!那是卜蘭當老漢,從前在立雍監獄裏當看守,現在變成了這個浴室裏的稽查,幾乎就是營業主任。在他看來,情況是一點沒有變化的,所以他現在管理病人如同他從前管理囚犯一樣。於是浴客們始終全是囚犯,沐浴的雅座都是囚房,淋浴的廳子是地牢,而盤恩非醫生使用巴拉杜克氏的測深法替病人洗胃的地方是神秘的苦刑室。他對於任何男人都不打招呼,道理就是一切判了罪的男性都是值不得敬重的人。可是他對於婦女們比較客氣,不過客氣當中卻攙雜着詫異,因為在立雍監獄裏,他沒有看守過女囚犯。那個巢窟原是僅僅為男性而設的。所以他還沒有和女性談天的習慣。另一個呢,是出納員。我現在慫恿你去教他寫你的姓名;你來看罷。”

    於是共忒朗找着右邊的那個人,慢慢地對他説:

    “塞米諾先牛,這是我妹妹昂台爾馬伕人,她想買一張沐浴十二次的長期票。”

    出納員是個很長很瘦和神氣很可憐的人,他站起了,走進了盤恩非醫生診察室對面的辦公室,打開了賬簿並且問:

    “姓什麼?”

    “昂台爾馬。”

    “您説是……?”

    “昂台爾馬。”

    “怎麼讀的?”

    “昂——台——爾——馬。”

    “很好。”

    於是他慢慢兒寫着,等到寫完之後,共忒朗問:

    “您可願意把我妹子的姓再讀一遍給我聽?”

    “成,先生。昂胎爾巴夫人。”

    基督英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買好了她的票子,隨後問道:

    “樓上是什麼聲音?”

    共忒朗挽着她的胳膊説:

    “去看看罷。”

    好些生氣的聲音,從樓梯上傳過來了。他倆上了樓,開了一扇門,看見了一間大的咖啡座,中間擺着一個球枱。有兩個男人分開站在球枱的兩邊,彼此都脱去了上衣,手裏各自握着一根球杆,怒氣沖天地彼此對着大嚷。

    “十八個。”

    “十七個。”

    “我告訴您説我打中十八個。”

    “不對,您只打中十七個。”

    那是這樂園的營業主任瑪爾兑勒先生,巴黎國營奧迪雍劇場的演員,他和他劇團的丑角洛巴爾末先生,皤爾多市營大劇場的演員,打着枱球做日常的消遣。

    瑪爾兑勒原是個跑江湖的丑角,曾經跑過好些碼頭,後來才主持昂華爾樂園,他那龐大而疲軟的肚子,繫着一條不知如何系穩的褲子在襯衣裏面動盪。他整天暢飲那些為浴客們而預備的種種飲料。他那兩撇軍官式的大髭鬚,從早到晚受着啤酒的泡沫和甜味燒酒的黏液兩件東西的滋潤;他在那個被他邀過來的老丑角的心裏,造成了一種很強烈的枱球癮。

    剛一起牀,他們就動手來對局了,對罵了,互相威嚇了,僅僅留一點時間吃午飯,而且不容許兩個顧客要他們讓出球枱。

    所以他們使得大家都避開了,並且他們從不覺得生活沒有趣味,儘管瑪爾兑勒的企業在季節之末就要倒閉。

    樂園的出納員是個女的,神情疲乏,每天從早到晚瞧着這種打不完的枱球,從早到晚聽着這種沒有結局的爭論,從早到晚端着大杯的啤酒或者小杯的甜味燒酒,送給這兩個樂此不疲的打球人。

    但是共忒朗牽着他的妹妹:

    “我們到風景區裏去罷,那兒要涼爽些。”

    走到了浴室的盡頭,他們忽然望到了樂隊就在一箇中國式的亭子裏演奏。

    一個金黃頭髮的青年用狂熱的態度奏着提琴,利用自己的頭,利用一頭按着拍子搖動的長髮,利用身體的一屈一伸和左搖右擺如同樂隊隊長的指揮棒似地,指揮着三個坐在他對面的音樂師。這個人正是名作曲家聖郎德里。

    他的三個助手,一個是鋼琴師,他的鋼琴裝着小輪子,每天早上從浴室的過道推到亭子裏;一個是笛師,是個大得很的胖子,他吹笛子的神氣就像是吮着一技火柴,一面用他臃腫的指頭格支它;另一個是像是患着肺病的大提琴師。聖郎德里和這三個助手費着大勁兒才奏出那陣儼然是破了的手搖風琴的音調,曾經使得基督英在鎮裏的街上聽了吃驚。

    她正停着腳步觀察他們,忽然有一位先生向她哥哥打招呼。

    “早安,親愛的爵爺。”

    “早安,醫生先生。”

    接着,共忒朗作介紹了:

    “我的妹妹,——何諾拉醫生。”

    她面對着第三個醫生了,不過她勉強忍住她的愉快的表情。

    他向她致敬並道寒暄了:

    “我希望夫人沒有生病罷?”

    “偏偏有一點點。”

    他沒有盤問,就換了談話的主題。

    “您可知道,親愛的爵爺,等會兒您就可以在本處山谷的口兒邊,看到一幕最使人發生興趣的事?”

    “究竟是什麼,醫生先生?”

    “阿立沃老漢將要炸掉他那座石頭堆。哈!對於您,那一點算不了什麼,但是對於我們,卻是一件大事!”

    接着,他説明了這事情的原委。

    原來阿立沃老漢是全鎮之中最富的農人,旁人知道他每年有五萬金法郎以上的利潤收入,昂華爾鎮對着平原的路口一帶的葡萄田全是他一個人的產業。正在鎮口邊和山谷分離之處,有一座小而又小的矮山,或者不如説有一座大型的小丘,阿立沃老漢的最好的葡萄田通通都在這小丘上面。在某丘葡萄田的中央,靠近公路和溪流相距只有幾步的地方,聳立着一座高大得異乎尋常的岩石,一個石頭堆,那是妨害耕種的,並且使得有一部分葡萄田在它的掩蔽之下難於受到充足的陽光。

    十年以來,阿立沃老漢每個星期都説就要炸掉他那個石頭堆;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決定動手。

    每逢地方上有一個孩子動身去服兵役,阿立沃老漢必定對他説:“你將來請假回來的時候,帶點兒火藥給我去炸那塊岩石。”

    後來所有的小兵都在他們揹包裏,帶回一點偷來的火藥給阿立沃老漢去炸岩石。他聚了一木桶這樣的火藥;而岩石卻沒有炸掉。

    最後,這一星期以來,大家看見他帶着兒子一同去挖空那座大岩石,他兒子就是大個兒雅格,渾名叫做巨人。今天早上,他父子倆把火藥裝滿了那座大岩石的空肚子;後來又塞住了口子,只讓它通過一條引線,一條從煙草店裏買來的吸煙火繩。

    他們預備在兩點鐘點燃火繩。因為火繩是很長的,所以火藥炸起來大約是兩點五分或者至遲會延到兩點十分光景。

    基督英對這件事情感到興趣,一想起這種爆炸已經快樂起來,她認為那是一種兒童遊戲,對於她的單純的心是合意的。他們走到風景區的盡頭了。

    “再遠可以通到哪兒?”她問。

    何諾拉醫生回答:

    “通到世界盡頭,夫人,就是通到倭韋爾尼省裏的一個並無出路而極其著名的山隘,那是地方上最美觀的天然奇景之一。”

    但是一陣鐘聲在他們後面響了。共忒朗嚷道:“怎麼,已經是午飯的時刻了!”他們都轉身回旅社去。

    一個高大的青年人迎面走過來。

    共忒朗説:

    “我的小基督英,我給你介紹波爾-布來第尼先生。”隨後又向他這個朋友説:

    “這是我妹妹,老朋友。”

    她覺得他生得難看。他的頭髮是黑的,剪得很短,並且是直豎的,眼睛太圓,表情幾乎像是硬性的;腦袋也是滾圓的,很結實的,看見這種腦袋每每使人想起球形炮彈,肩膀是力士式的;神氣略略現得粗野、笨重和鹵莽。但是從他身上的圓襟小禮服上面,從他內衣上面,也許從他皮膚上面,散出一陣很微妙很細膩的香水味兒,是這個青年婦人沒有聞過的;她暗自問着自己:“這究竟是什麼味兒?”

    他向她説: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夫人?”

    他的聲音是不大響亮的。

    她回答:

    “是的,先生。”

    但是共忒朗望見了侯爺和昂台爾馬正向他們打手勢,教他們趕快去吃午飯。

    於是何諾拉醫生向他們道別了,一面問他們是不是真地想去看炸掉那個石頭堆。

    基督英肯定地説她是去的;後來緊靠着哥哥的胳膊,挽着他向旅社裏走,一面慢騰騰地低聲説:

    “我餓得像一隻狼了,等會兒當着你這個朋友那麼放量大吃,我真要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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