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忒朗成了個毫無缺點的未婚女婿,既和藹,而且也有恆心。他仗着昂台爾馬的借款辦了好些禮物送給大家,並且不時去看魯苡斯,或者到她家裏,或者在何諾拉夫人家裏。現在波爾幾乎始終陪着他了,目的就是可以遇得着沙爾綠蒂,雖然他在每次相遇之後暗自盤算決計不再去看她。
她對於姊姊的婚姻是勇敢地忍耐着的,並且還輕鬆地談着這件事情,絕不顯出心靈裏有什麼不舒服。僅僅她的性情像是變了一點,比從前持重好些,沒有那麼直爽。波爾在共忒朗和魯苡斯坐在一隻角兒裏低聲密訴衷曲的時候,鄭重地和沙爾綠蒂談天,並且從從容容讓自己受到征服,讓自己的心如同被一種上漲的潮水淹沒似的,淹沒在這種新的愛情中間。這境界,在他是知道的,並且聽其自然,他暗自想着:“不打緊!將來到了緊要關頭,我一定避開,還用多説。”和她分手之後,他就到大旅社樓上去看基督英了,她目下從早到晚是在一張長躺椅上躺着的。一到房門口,他就覺得自己是心緒不寧的,生氣的,對於一切由疲勞而生的瑣屬爭執作好了防備。她説的一切,她想的一切,在事前已經使他生氣了;她的痛苦神情,她的灰心態度,她的又埋怨又央求的眼光,都使得好些暴怒的言詞走到了他的嘴邊,不過卻被他的世故觀念壓住了;並且儘管身子在基督英身邊,他心裏卻一直保留着那個剛剛分手的青年閨女的回憶和她那個固定在他心上的小影。
基督英由於不大看得見他是感到不安的,所以一看見就提出許許多多問題來問他怎樣消磨他的光陰,這時候他編造了一些故事,她一面細聽,一面卻設法用突擊方法去考查他是否絕沒有思念另一個女人。但是她這時候是能力缺乏的,沒有能力守住他,沒有能力把這種使自己熬受痛苦的愛情教他也感到一點,也沒有身體上的能力使他依然喜悦,使自己依然向他委身,重新用温存手腕去征服他,既然她不能夠用纏綿的恩愛把他再收回來,這種環境就使得她很感害怕卻不知道把害怕的目標究竟放在哪裏。
她泛泛地感到有一種危險,一種無從認識的大危險在她頭上盤旋。後來她憑空起了妒忌心,妒忌一切,妒忌那些在她的窗子跟前走過而又被她認為豔麗的女人,卻並不知道波爾-布來第尼是否偶然對她們説過話。
她詢問波爾了:
“您可曾留心一個很漂亮的人物,一個算得高大的栗色頭髮女人?先頭我望見了她,她應當是這幾天到的。”
等到他回答:“沒有,我不認識她,”基督英立刻就懷疑他撒謊,她臉色發白了,並且接着又説:
“您簡直沒有看見她,那是不可能的,我覺得她是很美的。”
他,由於她這種盤查而吃驚了:
“我向您保證我簡直沒有看見她。將來我想法子去碰她罷。”
她想:“定然是那一個了。”在某些日子,她也確信他隱瞞了一種在本地的結合,又確信他召來了一個外室,也許就是他本來的那個女演員。於是她向大家,向她父親、向她哥哥和她丈夫詢問他們在昂華爾所認識的一切值得羨慕的年輕婦女。
倘若她至少能夠行動,能夠親自尋找,能夠跟着波爾,那末她可以放心一點。但是她現在應當遵守的那種幾乎絕對的靜養,真使她熬受一種難堪的苦難了。並且在她對波爾説話的時候,僅僅在音調上泄漏了她的憂傷,而在波爾心上就煽動了那種已經結束的愛情的種種神經質的焦躁。
他可以安安靜靜和她談的只有一件事,共忒朗的近在眼前的婚姻,因為這件事容許他提到沙爾綠蒂的名字和快暢地想起這個青年閨女。並且聽見基督英提到這個名字,誇獎她的美貌和一切品格,替她叫屈,埋怨自己的哥哥犧牲了她,指望有一個誠實的人可以瞭解她,愛她而且娶她:他就感到了一種神秘的、模糊的和説不出的愉快。
他説:
“哈!對呀,共忒朗做了一件糊塗事。她是十分豔麗的,那個女孩子。”
基督英毫不疑懼地述了一遍:
“十分豔麗的。那是一顆珍珠!一個毫無缺點的!”
她從沒有想到一個像波爾這樣的人能夠愛上一個小姑娘並且將來有一天可以結婚。她只害怕他那些外室。
後來,由於一種奇異的心理現象,基督英對於沙爾綠蒂而下的稱讚在波爾心上取得一種極高的價值了,刺激他的愛情了,策動他的慾望了,使他用一種不可抵抗的魔力包圍那個青年閨女了。
誰知某一天,他正同着共忒朗走到何諾拉夫人家裏去和阿立沃家姊妹倆相遇的時候,卻看見麻遂立醫生已經安閒自在地坐在那兒。
他向他們伸出了雙手,臉上露出了意大利式的微笑,如同把他那顆整個的心跟着每一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獻出了一樣。
共忒朗和他的結交,本是由於一種出自秘密吸引力的狎暱而浮薄的友誼,由於好些潛伏的相同嗜好,由於一種出自本能的共犯關係,而實際上並沒有多少真的親愛和信任心。
那伯爵問:
“您在無愁谷樹林子裏的那個金黃頭髮美人呢?”
那意大利人微笑:
“不用説了!我們的往來現在已經冷落了。世上本有好些婦人是什麼都肯拿出卻一點都不肯給人的,她就是其中的一個。”
後來大家開始談話了。漂亮的醫生對於那姊妹倆,尤其對於沙爾綠蒂是獻殷勤的。他和異性們談天,始終在聲音和動作以及眼色裏同時表示一種無間斷的崇拜。他整個一身,從頭到腳都像是用一種必然勝利的態度上的雄辯對她們説:“我愛您喲!”
他具有女演員的種種嫺雅姿態,舞星們的種種輕捷迴旋和魔術師的種種柔軟動作:簡而言之,整套兒的自然的和故意的誘惑功夫都被他繼續不斷地用着。
波爾陪着共忒朗回到了大旅社,就用一陣不高興的音調嚷着:
“那個江湖醫生跑到她們家裏幹些什麼?”
伯爵從從容容回答:
“碰着這班冒險家,誰能知道?這都是一些無縫不鑽的人。這一個應當是懶得再過他的浪蕩生活,所以甘願服從他那個西班牙女人的乖僻性情,與其説他是她的醫生不如説他是她的僕從,甚或比僕從還不如罷。他正在找人。克羅詩教授的女兒原是合於選擇的;他卻失掉了機會,據他説。阿立沃的第二個閨女在他看來大概不是不及前一個那麼寶貴。他正試着、探着、嗅着,測度着。他可以變成温泉站的主權共有者,可以設法踢翻拉多恩那個渾蛋,使自己每年夏天在這兒,無論如何可以招攬一部分很好的顧客留給自己到冬天去治療……不用多談了!這就是他的計劃,哼……我們用不着懷疑。”
一陣潛伏的怒氣,一陣妒忌的隱衷在波爾的心裏醒來了。
忽然有一道聲音喊着:“喂!喂!”那是麻遂立從後面趕上了他們。
布來第尼用挑戰的反嘲口吻向他説:
“您這麼快地往哪兒跑?醫生,旁人可以説您正在追求財產。”
意大利人微笑了,並且,沒有停住腳步而只輕輕地跳着退回來,用一種小丑式的輕捷動作把雙手插在兩隻衣袋裏邊,活潑地把兩隻衣袋翻過來,用兩個手指頭兒提着衣袋的邊緣來顯出那全是空無所有的。隨後他説道:“我還沒有抓得着那東西。”
最後,他顛起雙腳用輕巧的姿勢向後一轉,如同一個很忙的人一樣就逃走了。
在接着而來的好幾天之中,波爾和共忒朗在何諾拉醫生家裏遇見他好幾次,他在那三個異性跟前,千百般細膩殷勤地服務,用自己的種種伶俐品格——無疑地也就是他用在公爺夫人跟前的種種同樣的伶俐品格——使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什麼事他都做得非常之好,會開口對人當面頌揚,也會動手用意大利法子烹飪空心粉。此外他還是個高級廚師,為了預防油污,身上繫着一條藍布的女傭人圍腰,頭上戴着一頂白紙折成的廚師小帽,嘴裏用意大利文唱着好些拿波里地方的小曲,他聰明地在廚房裏做着打雜的事情,不僅不使旁人認為可笑,而且使大家都覺得快樂,都受到引誘,連那個傻瓜樣的女傭人談起他來都説:“那是一個耶穌呀!”
他種種計劃不久都成了顯明的,於是波爾懂得了他正設法使沙爾綠蒂愛他。
事情似乎成功了。為了誘惑,他是很會奉承的,很熱心的,很狡猾的,以至於沙爾綠蒂一望見他,臉上就有那種説出了心中快樂的滿意神氣。
波爾在他這方面,自己並沒有好好兒弄清楚他的步法,就顯出一個鐘情者的態度並且立在競爭者的立場了。一下看見麻遂立靠近沙爾綠蒂,他就過來了,並且用他的比較直接的方法竭力爭取那青年閨女的感情,他突然表現自己是温存的,友愛的、盡忠的,帶着一種親切的誠實態度,用一種率直得使人不大能夠從中尋出一種愛情證明的語調,重複地向她説:“我很愛您,請放心罷。”
麻遂立由於這種意料不到的競爭而吃驚了,他展開了他的種種方法,而布來第尼受到了妒忌心的刺激,受到了那種天生的妒忌心的刺激;凡是接近一般女性的男性即令他還沒有愛她而只覺得她是合自己意思的,也同樣受得到天生的妒忌心的控制,所以布來第尼這樣受到刺激而抱着滿腔自然的激動觀念的時候,竟變成了挑戰的和高傲的,另一個比較善於順應環境,始終控制着自己,就始終用巧妙的態度,用尖刻的態度,用玲瓏而且嘲弄的頌揚來答覆。
這成為一種每天都有的鬥爭了,雙方都是熱中的,卻也許都沒有確定的計劃。誰也絕不肯讓步,正像是兩條狗同時抓着同一的捕獲品。
沙爾綠蒂恢復了她的好脾氣,不過卻有了一種比較透徹一些的狡猾,卻有了一些兒無從説明的性能,在微笑裏和眼光裏不像從前那麼誠實。旁人可以説是共忒朗的脱逃教壞了她,使得她對於可能遇見的欺騙有了預防的準備,她現在是受過陶冶的和武裝了自己的了。在這兩個向她傾心者中間,她運用一種智慧的和機警的方式,向每一個説着被她認為應當向他説的事情,從來不使他們彼此衝突,不使這一個揣測她對於另一個特別優容,反而時常在他們每一個跟前輕輕譏笑他的競爭者,卻又不着痕跡地把均勢的局面留給他們。不過這一切都是簡單地用着青年閨女們的那種每每難於抵抗的稚氣完成的,可以説她用的是教會學校的女生作風而不是弄姿作態的女人作風。
然而麻遂立卻陡然有了點進展的神氣。他像是變成了比較和她親切的了,彷彿在他和她之間成立了一種秘密的協調。和她説話的時候,他輕輕弄着她的陽傘或者她裙袍上的緞帶,在波爾的眼裏,這像是精神佔有的行動了,於是使他非常生氣了,簡直要去打意大利人的嘴巴。
但是某一天在阿立沃家裏,當時波爾正對着共忒朗和魯苡斯閒談,一面卻用眼光監視麻遂立,他正竊竊地向沙爾綠蒂述着好些使她微笑的事情,波爾忽然看見她在一種很不自在的神氣之下臉色發紅了,因此立即懂得麻遂立談到了愛情。她低着腦袋了,不再微笑了,不過始終靜聽着;後來,波爾覺得自己快要發動一次激烈的表示了,他向共忒朗説:
“我央求你出來和我談五分鐘。”
忙爵向他未婚妻説明了意思,就跟着他走出來。
一到街上,波爾嚷着:
“親愛的,無論如何,應當阻擋這個意大利流氓去誘惑那個沒有防衞力的孩子。”
“你想教我怎麼幹?”
“你應當把這個冒險家的行動通知她。”
“唉,親愛的,這些事情和我沒有關係。”
“無論如何,她將來是你的小姨子。”
“對呀,不過絕對沒有一點事情對我證明麻遂立在她身上有什麼不端的樣子。他對於一般異性向來是同樣獻殷勤的,並且他從沒有做過或者説過一點不合宜的事情。”
“好呀,既然你不肯擔任這件事,那麼將來可以歸我執行,儘管我和這件事的關係確實遠不及你。”
“那麼,你是對沙爾綠蒂鍾情的了?”
“我?……不是……但是這個壞蛋的把戲我看得明明白白。”
“親愛的,你干預這類微妙的事嗎……而……除非你愛着沙爾綠蒂?”
“不是……我不愛她……不過我要驅逐外國流氓,並沒有旁的意思……”
“你打算做的事,我能夠問嗎?”
“打那個窮小子的嘴巴。”
“好,要使他得到她的愛情,這是最好的方法。你們彼此將來打架,不管是他傷了你或者你傷了他,但是他將來在她的眼裏一定是個英雄。”
“那麼你怎樣做?”
“可是説我在你的地位?”
“正是説你在我的地位。”
“我可以用朋友資格和那女孩子去談。她對於你是非常信任的。既然如此,我可以簡單地用幾句話,把社會上的這種招搖撞騙的傢伙是什麼樣子告訴她。這類的事情你是很知道説的。你的話是有熱力的。我可以使她明白好幾件事:第一,他為什麼丟不開那個西班牙婦人;第二,他從前為什麼試着追求克羅詩教授的女兒;第三,他為什麼在追求失敗之後,最近又竭力來爭取沙爾綠蒂-阿立沃小姐。”
“為什麼你不這樣和她説,既然你將來是她的姊夫?”
“因為……因為……由於過去在我和她之間發生的事……我們想一想罷……那,我是不能夠的。”
“這是正確的。我馬上和她去説。”
“你可願意我立刻為你製造一個密談的機會?”
“怎樣不願意,還用多説。”
“好,你去散步十分鐘罷,我就去拉着魯苡斯和麻遂立那個傢伙出來,末後你到轉來的時候,定可以單獨和沙爾綠蒂談話了。”
波爾向着昂華爾的山隘方面走開了,盤算着如何去開始這個難於啓齒的談話。
他真地找着沙爾綠蒂-阿立沃了,她正獨自一個人坐在她父親那間用石灰粉着牆壁的冷落客廳裏;於是他坐在她身邊向她説:
“是我呀,小姐,先頭央求共忒朗替我在這兒佈置了這個和您談話的場面。”
她抬起那雙發亮的眼睛:
“究竟為了什麼?”
“噢!不是為了向您談那些意大利式的枯燥無味的恭維話,卻是以朋友的立場,以一個應當向您勸告的很忠實朋友的立場來向您談話。”
“請您説。”
他遠遠地提到正文,竭力依據他的經驗和她的經驗缺乏來很慢很慢地引出種種有關冒險家身上的話,那些話都是謹慎的然而卻都切實,説他們隨處尋覓財產,用他們職業上的熟練手段剝削一切善良而且天真的人,不論是男的或者女的,冒險家都要窺探那些人的資產和愛情。
她,臉色有點發白了,嚴肅地靜聽他説。
後來她問:
“我懂得,我也不懂得。您正談着某一個人,誰呢?”
“我談的是麻遂立醫生。”
這時候,她低着眼睛好一會沒有説話,隨後才用一道遲疑的聲音説:
“您是多麼誠實的,我將來一定照您一樣做。自從……自從……自從我阿姊的婚姻有了着落,我變成了沒有那麼……沒有那麼笨了!所以,我曾經疑心到您對我説的那種事情……並且我瞧着他來,心裏早已獨自暗笑。”
她抬起腦袋了,後來在她那種微笑裏,在她那種伶俐的眼色裏,在她那條微微翹起的小巧鼻子上,在她那些微露着的朗潤的牙齒的光芒裏,顯出了多多少少的誠實的風韻、愉快的機警和嫵媚的惡作劇,使得波爾覺得自已被一種使人動搖的突進力量推着走向沙爾綠蒂的跟前了——這類的突進力量素來把那些因為狂熱而不由自主的人推到最後的愛人跟前跪下。末後波爾由於喜悦而心花怒發了,既然麻遂立絕沒有中選。他已經勝利了,他本人!
他問道:
“那麼,您可是不愛他?”
“誰?可是説麻遂立?”
“是的。”
她望着他了,眼色非常悲傷,以至於波爾感到了自己很不安定;後來他慢騰騰地用一道央求的聲音説:
“唉……您現在可是誰也……不愛?”
她低着頭回答:
“我不知道……我愛那些愛我的人。”
他突然抓住了青年閨女的雙手狂亂地吻着,他落到一種引人入勝的剎那間了,頭腦發痴,精神迷亂,對於語言失卻了大部分的支使力,只任憑那種受了煽動的筋肉把字眼從嘴裏送出來,他低聲慢氣地説道:
“我!我愛您,我的小沙爾綠蒂,我,我愛您!”
她很迅速地抽出了一隻手,接着就把手掩着波爾的嘴一面喃喃地説:
“不用這麼説……我央求您,不用這麼説!……將來會教我過於不快活,倘若這又是一種謊語。”
她豎直了身子;他站起了,伸起胳膊抱着她熱烈地吻着。
一道陡然而起的聲音分開了他倆;阿立沃老漢剛好走進來,驚訝地望着他倆。隨後他嚷着:
“哈,畜生!哈,畜生!……哈,畜生!……野畜生!”
沙爾綠蒂逃走了;後來這兩個人面對面地待着。
波爾經過好幾秒鐘的懊惱以後,試着來替自己解釋:
“老天……先生……我的行動……真是……像一個……”
但是老漢並沒有聽,怒氣,一種憤激的怒氣制住了他,他接着舉起雙拳向布來第尼趕過來,一面仍舊説:
“哈!野畜生……”
隨後,在他們已經是鼻子對着鼻子的時候,老漢用兩隻農人式的骨節隆起的手抓着了他的衣領。但是波爾也是高大的,而且由於體育運動的練習功夫,他的氣力更為強大,所以用手一擋就為自己解除了那個倭韋爾尼漢子的束縛並且推着他靠牆站着:
“請您聽我説,阿立沃老爹,現在問題並不在於我們彼此打架,而是我們彼此瞭解。我擁抱了您的閨女,那是事實……我對您發誓,那還是第一回……並且我也對您發誓,我想娶她……”
老漢身體上的橫勁兒固然在對方的突擊之下衰減了,但是怒氣並沒有平靜,他吃着嘴説:
“哈!不錯!有人來搶我的閨女,有人想我的錢。騙人的畜牛……”
這時候,一切留在他心上的事都從-嗦和傷心的語言發泄出來。由於那筆指定給大女兒的陪嫁財產和他那些快要轉到這班巴黎人手裏的葡萄田,他是不能自慰的。目下他正懷疑共忒朗的窮苦,昂台爾馬的詭計,並且忘卻那個銀行家給他帶來的意外財源,他認為這班壞人不再容許他好好兒睡覺,因此發泄自己的全部隱恨和憂慮來攻擊他們。
竟可以説昂台爾馬本人以及他的親友,每天夜裏都到他家裏翻箱倒篋,偷盜他好些東西,他那些土地、他那些温泉和他那兩個閨女。
後來他對着波爾劈面下了他種種責備,也指摘他對於他的財產轉念頭,説他是一個騙子,説他為了佔有他那些土地才引誘沙爾綠蒂。
另一個不到多久真沒法忍耐了,在老漢的鼻子下面嚷着:
“不過我比您有錢,見鬼了,老毛驢。我將來拿點兒給您,説到錢……”
老漢不開口了,雖然不肯輕信,但是注意起來,後來他用一道和緩了的聲音重新又來回罵。
波爾現在答話了,為自己解辯了;後來他覺得受了這個襲擊的束縛而且又是應當由他單獨負責的,於是提議絕不要求一點陪嫁財產就娶他的閨女。
阿立沃老漢搖頭,教他再述一遍,不明白他説的什麼。因為在他看來,波爾還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人,一個空心大老倌。
後來,波爾因為氣極了就對着他的鼻子嚷着:
“但是我每年收入的利息不止十二萬金法郎,老傻瓜。可懂得?……就是本錢有三百萬以上!”
另一個才突然問道:
“這數目,您將來是不是可以寫在一張紙上?”
“成,我可以寫!”
“您將來是不是可以簽字?”
“成,我可以簽字!”
“在一張公證用紙上簽字?”
“成,在一張公證用紙上簽字!”
這時候,老漢站起了,打開了他的大櫃,從裏面取出兩份國家蓋印的契約紙,後來又找出昂台爾馬在幾天之前強迫他定下的契約,照樣擬好了一份稀奇古怪的婚姻議定書,其中載明那一筆由未婚女婿保證的三百萬,並且強迫布來第尼在後面簽了姓名。
波爾到了走到外面的時候,他彷彿覺得地球不是向固有的方向旋轉的了。由於世上的偶然事件之一,由於那些使人找不着出路的事故的詐欺之一,他和她都畢竟不由自主地訂婚了。他喃喃説:“何等的糊塗事!”隨後他想:“不用多説!將來我也許走遍全世界再找不着更好的。”末了由於被造化這樣的捉弄,他覺得心裏是徹底快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