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八年前這個城市的紳士淑女是一個孤獨而傲慢的集團,那些穿墜地的呢子長裙梳馬尾辮的女孩,那些穿西裝或者卡其布風衣的青年男子,他們人數寥寥,卻懂得別人不懂的搖滾樂、哲學、政治、美容健身以及浪漫多變的愛情遊戲。週末的傍晚,他們聚集在湖邊草地野餐,朗頌雪萊、拜倫或者他們自己的詩歌,而我的朋友平原總是抱着他的吉它,輕輕彈奏他拿手的曲子《愛的羅曼司》。
在湖邊抱膝遠眺的女孩名叫楊珊,她的美麗幾乎是一種無可挑剔的美麗、她的微笑温柔沉靜,而她的因為敏感而常常奪眶而出的眼淚就像晶瑩的珍珠,令許多青年有投帕拭珠的衝動和柔情,但是八年前這個機會是屬於我們的朋友平原的,那時候楊珊和平原正在熱戀之中。
平原每次談到楊珊時,眼睛裏便射出一種被愛情炙灼的恍惚的光。他的聲音會突然哽住,突然説不出話,兩隻手在半空中艱難地比劃着,“我覺得她,像,像一個,像什麼呢?”他説不出話就來推我,“你見過她的,你寫詩,知道怎麼形容她,她像,像什麼呢?”我説我不知道。平原的眼睛一亮,大聲説,“對了,像維納斯,楊珊就像維納斯。”我那時候正在博覽羣書,剛剛知道那是希臘神話中的愛神。我記得在什麼地方見過維納斯的石膏像,是斷了一條手臂的。於是我就用一種玩笑的口氣對平原説,“現在還不像,要是她斷了一條手臂就更像了。”
我的這句話使平原一下從迷幻的激情中迴歸現實,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平原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瞪着我説,“誰也別想傷害楊珊,別説是一條手臂,就是她的一根頭髮也不準碰它。”
後來我才知道平原對這個玩笑的失常反應事出有因,在他們那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圈子裏,還有別的男人隱秘地或者是明顯地追求着楊珊,換句話説,平原有不止一個情敵。號稱小盧梭的那個絡腮鬍子是平原的第一號情敵。小盧梭是一個時而深沉時而博古論今縱橫捭闔的大學助教,他的學識和職業使他在湖邊的人圈裏閃爍着智者的光芒,不管什麼話題他都能以流暢犀利的談鋒確立權威位置,因此許多涉及文化、政治和時事的討論常常變成小盧梭的個人演講。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平原發現小盧梭在滔滔不絕説話之際目光不時地要搜索楊珊。平原把那種目光稱為下流的挑逗的目光,他在湖邊草地上如坐針氈。更令人煩惱的是楊珊注視小盧梭的目光充滿崇拜之情。小盧梭説,“中國是個漂流的孤島,只有碰撞才能新生。”小盧梭還説,“女人該把繩子從自己脖子上解下來了。”類似的警句楊珊總是聽得如痴如醉。平原煩惱之至就猛地撥響吉它的高音弦,但他的稚拙的抗議不能奏效,楊珊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只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平原就安靜了,他無法漠視楊珊的譴責。
平原告訴我,小盧梭是個騙子。想到他一直在用高談闊論來誘惑楊珊,平原恨不得用膠布封住那張討厭的嘴巴。我説,“那你就用膠布封住他的嘴,我這兒有膠布。”平原痛苦地搖着頭説,“不,那樣楊珊會生氣的,我不讓別人傷害她,我自己更不能傷害她。”但平原所説的傷害很快就發生了。在一次湖邊的野餐行將結束時,半明半暗的天空突然降下了雨點。人們慌忙收拾東西往涼亭那裏躲雨,楊珊卻站立在原地。她望着湖上突然升起的煙靄和遠處陰晦低垂的天空,情緒陷入習慣性的憂傷之中。她與朋友們背道而行,走到湖邊灌木最茂盛的地方,在細細的雨絲裏為一件朦朧的心事獨自垂淚。
平原是突然發現楊珊不在的,他把一堆午餐肉和青豆罐頭放在涼亭裏,回過頭四處張望。別人知道平原在找什麼,笑着指指湖邊的灌木叢説,“楊珊在那裏。”平原就從一個女孩手上抓過唯一的雨傘朝灌木叢那裏奔去。
平原穿過灌木叢後突然站住了,他看見楊珊和小盧梭站在一起,小盧梭已經為楊珊撐開了一柄黑色的自動雨傘。平原清晰地聽見自動傘彈簧上頂的咯嚓一聲,對於平原來説那個聲音極其刺耳而富有挑釁意味,他的臉立刻漲紅了。這個騙子,他從哪兒又找到了一把傘?平原憤憤地想着,恰好聽見小盧梭正在就愛情觀教誨楊珊。小盧梭説,“愛情從來都不是專一的,愛情是一種放射物,比陽光更強烈,比天空更博大,愛情不是杯子裏的一滴水,它永遠不會枯竭,就像我們面前的這片湖水。”“騙子!”平原無法按捺他的怒火,他衝上去用手裏的傘去打小盧梭手裏的傘。小盧梭猝不及防,那柄黑傘應聲掉地。平原的這個襲擊動作在當時顯得古怪而可笑,但我相信那是他的真情流露,正如許多善良而質樸的男人,他們總是選擇一些笨拙的方法來保護別人和保護自己。
美麗的楊珊花容失色,當她明白過來是平原在醋勁大發時,眼睛沁出了屈辱的淚珠。雨絲打濕了她的黑髮紅唇,她取下白色繡花絲巾隨意地包在頭上,這使她的儀態更加高貴而優雅。“你把雨傘撿起來。”她的聲音不容違抗,平原就把那柄黑雨傘撿了起來。“還給他。”楊珊又説。平原遲疑了會兒,但還是順從了楊珊。他把傘遞給小盧梭時對方臉上浮現出一種鄙夷而自得的微笑,它深深地刺傷了平原的心。問題出在楊珊的最後一道命令上,那時平原已經為她撐開了另一柄細花雨傘,而小盧梭已經訕訕離去。楊珊用譴責的目光注視着平原,説,“你追上去,向他道歉。”平原堅決地搖了搖頭,“不,我不向他道歉。”“你到底去不去?”楊珊的聲音高了八度,帶有最後通牒的意味,但平原仍然搖着頭説,“不,我不去,應該他來向我道歉。”
楊珊美麗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痛苦和哀怨的神色,然後她一貓腰鑽出了那柄細花雨傘,沿着湖岸快步離去。平原懂得楊珊拒絕他的雨傘意味着什麼,“別跑,小心淋着雨。”平原唯一能做的是就是緊緊地跟着她,並讓手裏的雨傘也緊緊地跟着那個發怒的女孩,於是在涼亭裏躲雨的朋友們便目睹了那幕滑稽而令人感動的情景。
楊珊是個柔弱的體力單薄的女孩,在平原的緊追不捨下她終於止步,倚靠在一棵柳樹上輕輕啜泣起來。平原覺得自己惹了禍,但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更不知道如何對她作出合理的解釋。平原只是舉起雨傘為女孩遮擋冰涼的雨水,心裏祈望她能早一點原諒自己。他想楊珊的原諒永遠是他所需的,但他永遠也不需要小盧梭的原諒。
那對情侶在秋雨繽紛的湖岸上站了很久,平原終於等到楊珊紅唇輕啓了。楊珊説,“平原我告訴你,我不屬於你,我只屬於我自己。”平原説,“我知道你只屬於你自己,可是我不想讓小盧梭那種騙子來迷惑你。相信我,他真的是一個騙子。”楊珊這時候猛地抬起頭,“他是騙子?你是什麼?你是一個庸俗的小市民!”楊珊淚眼朦朧地審視着平原,最後她説,“你真讓我失望,我不想再見到你了。”
平原看着楊珊再次離開他的雨傘,拎着裙角朝涼亭裏的朋友們跑去,他打着傘怔在原地,頭腦中一片空白,這時候他才真正感到了這場秋雨的涼意和危害性。
我記得那段時間平原情緒低沉,以往清瘦稚氣的面容顯得憔悴而蒼老。“莫名其妙,她怎麼會崇拜一個誇誇其談的騙子?”平原在我的單身宿舍裏大口痛飲山東產的白蘭地酒,一邊煩躁地捶擊着自己的膝蓋。他説,“不,不行,小盧梭很快會傷害她的,惡魔總會傷害天使,我要保護好楊珊。”我問平原怎麼保護他的天使,“找人把小盧梭揍一頓?”平原聽了沉默了很久,但他還是搖頭否決了這條粗蠻的建議。“不,不行,”平原幾乎是痛苦地嘆了口氣,他説,“那樣楊珊會更討厭我,她不喜歡動拳頭,她説她最痛恨的就是野蠻和粗暴。”事實上平原並沒有找到他如何保護楊珊的方案,而楊珊也沒有像平原所擔心的那樣愛上小盧梭。據説雨傘事件發生以後楊珊更顯憂傷和多愁善感了,另一方面楊珊在朋友圈子裏的表現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給每一個仰慕她的青年以均衡的機會,在家庭舞會上她和每一個伸手相邀的青年翩翩起舞,每人只跳一支曲子。當她獨坐一隅撫額沉思的時候,總有人上前讚美她的舞姿、衣飾直至她隨身攜帶的一隻羊皮坤包,楊珊微笑着與搭訕者説話,你問什麼她回答什麼,絕不多説一句話。你從她的眼睛裏看見的是憂傷的漣漪,秋天的楊珊,穿藍黑格子呢裙的楊珊,不管是靜是動總歸是楚楚動人。但楊珊卻不與平原跳舞,不跟平原説話。有飽經情場風霜的朋友告訴平原,既然這樣,説明她還愛着你,説明你還有希望。平原於是鼓起勇氣像一個影子忠實地跟隨着楊珊,而且特意準備了一把三折自動雨傘帶在身邊,用以防止討厭的秋雨對楊珊突然襲擊,但是很長時間那把新雨傘沒有派上用處,而楊珊並不阻止身後忠實的影子,她讓平原跟着她,卻不看平原一眼。又有人勸慰沮喪的平原説,只要她讓你跟着就行,這説明她不討厭你,説明你還有希望。平原於是抱着希望,帶着一把傘在秋風蕭瑟的大街上走着,等待三米開外的那個女孩突然迴轉來,突然對他説,平原,我冷,讓我把手插在你的風衣口袋裏。楊珊與平原重歸於好也許該歸功於楊珊的幾個知心女友,平原的一片痴情首先打動了她們。有一天女友們約楊珊去郊外遠足秋遊,在唐代木塔上她們眺望着秋意盡染的遠山近水,話題不知怎麼轉到了平原身上。有一個女孩直率而尖鋭地指出,在圍繞楊珊的眾多追求者中,只有平原可以為她去死。楊珊聽後沉默無語,隔了很久才鬱郁地説,“我不相信。”這句話似乎顯示了某種契機,女友們立即嘰嘰喳喳起來,她們覺得有必要對平原來一次嚴峻的考驗。
那時候平原就在木塔下的楓樹林裏徘徊,從樹林裏仰視木塔上的女孩們間距很大,她們離他很遠,但他離她們很近,平原從那堆影象模糊的女孩中間一下子捕捉到了楊珊胸前的白色絲巾,一下子捕捉到了他的心上人。
平原很快地被召喚到木塔上。起初他不知道女孩們的意圖,他去看楊珊的臉,楊珊立即轉過身去。一個女孩對平原半真半假地説,現在考驗你的時候到了,你假如真心愛楊珊,就從這座塔跳下去。平原的目光仍然直直地盯着楊珊,楊珊亭亭玉立的側影紋絲不動,平原把這種態度理解成默許,他的一腔熱血往頭頂上衝,“跳就跳”,平原把隨身攜帶的雨傘交給一個女孩,腳步毅然往木塔扶欄走去。
結局是你所預料到的,女孩們尖叫着合力拉住了平原,平原騎跨在木塔扶欄上,用他清澈而悲壯的目光凝視着楊珊,楊珊終於面對平原嗚咽起來,她説,“平原,我也愛你。”從郊外歸來後平原又牽到了楊珊的纖纖玉手,平原不再到他的朋友那裏借酒澆愁和傾訴苦惱,這是我們大家的幸運。秋去冬來,天氣變冷了,那個由紳士淑女組成的羣體把聚會的地點改在咖啡館或舞廳,每人輪流做東。聽説又有一個業餘歌手和朦朧派詩人企圖給平原的愛情設置障礙,但都被平原用他的方式一一解決了。
我有好久沒見到平原,猜想在寒冷的冬季他與楊珊的愛情如火如荼,作為朋友這就夠讓人高興的了。我沒想到一個瑞雪紛飛的傍晚,平原忽然挾着一股寒氣闖進我的單身宿舍,他的樣子看上去失魂落魄,眼睛呆滯無神,手裏則照例拎着一隻山東產的白蘭地酒瓶,我立刻意識到平原又失戀了,因為平原生活的那個圈子通常都把酒瓶作為失戀的標誌。“她是誰?”平原在我的洗臉盆裏吐出一攤穢物,徑直走到牀邊重重地躺下,突然又彈起來朝我大吼一聲,“楊珊,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是愛神維納斯,你自己告訴我的。”
“維納斯?”平原噴出一股酒氣喃喃自語,“對,她是維納斯,她不是真的,是石膏做的。”
我一邊為我的洗臉盆和被褥擔憂,一邊卻急於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明白美麗的楊珊以什麼理由再度拋棄如此痴情的戀人。“你永遠也猜不到,”平原忽然失控地狂笑起來,“這回是為了一個屁。我不小心放了一個屁。”“別開玩笑。”我説。“誰跟你開玩笑?”平原悲愴地喊了一聲,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並非玩笑,平原用雙拳捶着我的牀鋪説,“真的為了一個屁,昨天在她家吃飯,我不小心放了一個屁。”“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可以在那種場合放屁呢?”“我不是故意的。”平原幾乎用哭腔向我表白着,“可是她認為我在她父母面前丟盡了臉,也丟了她的臉。她當場把我趕了出去,這回完了,我知道這回徹底完了。”平原很快昏睡過去,我聞着他的酒氣和鞋襪的臭味,懷疑這就是愛情的死亡氣息。想想平原和楊珊優美的羅曼司如此告終,想笑卻又不忍心笑。我能設想一個傾國傾城的淑女的好惡情感,設想她對優雅禮儀的讚賞和對粗俗鄙陋的憎惡,但我真的為我的朋友平原鳴冤叫屈,美麗的楊珊,她為什麼可以原諒他的一切卻不能原諒他的一個屁?
就在那年冬天平原懷着一顆受傷的心去了南方一個新興城市。他帶走了他的吉它,也把他的温柔浪漫的琴聲從朋友圈子裏帶走了。朋友們在聚會時常常提到平原,懷念着他的琴聲和一顆渾金璞玉般的心,每逢這時楊珊便低垂下她美麗憂傷的眼睛,眼角泛出依稀淚影,為了避免傷及楊珊脆弱的心,朋友們儘量不説平原的名字,漸漸地平原就被朋友們淡忘了。平原一去不返,而楊珊仍然是這個城市紳士淑女心目中的愛神。許多青年男子趁隙向她射去愛情之箭,我聽説後來一個綽號叫肖邦的鋼琴演員俘獲了楊珊的芳心。這件事情自然而然,肖邦修長有力善撫琴鍵的手指和文雅的談吐舉止頗具紳士風度,一個標準的紳士挽住一個淑女的手,這件事情更是天經地義,我甚至想假如肖邦早一點出現在楊珊面前,平原與楊珊的那個傳奇式的愛情故事也許就不復存在了。時光之輪在我們城市的湖岸上飛速運轉八圈,八年過去了,湖岸附近現在碧水依舊綠柳依舊,但是你再也看不見那羣圍坐在草地上吟詩彈琴的青年男女了,他們不知跑到哪裏去了,連我也不知道他們都跑到哪裏去了。
平原曾有信寄來,告訴我他已在南方成家創業,信末有一句附言或許只有我能看懂:代問維納斯好。我不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添加這句附言的,問題是世事蒼茫多變,從前那個女孩現在肯定是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了,讓我找一個維納斯雕像容易,在人海中找到一個貴婦人卻不容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