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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叫板墟的地方

    穿越鄉村的長途汽車上擠滿了人、蔬菜、水果和裝有雞鴨的簍筐,兩側的車窗洞開,但外面的熱風卻吹不散車廂裏的濁氣和濃烈的無以鑑別的臭味。人們在夏日午後的旅途上昏昏沉沉地瞌睡,每次被汽車的突然顛動驚醒時便下意識地瞥一眼窗外,窗外依然是閩粵一帶猶如刀削似平直的海岸線,青青的甘蔗田,還有如出一轍的水泥碉堡式的農舍。那些疲乏的目光收回到車廂內,最後便落在過道里的兩隻帆布旅行袋上,它們一隻鮮紅一隻翠綠,體積同樣地龐大無比,你不知道那裏面裝了什麼東西,你不得不朝它們多看幾眼。旅行包的主人是來自北方的兩個商販,老馬和小馬,他們都在車上,小馬倚窗睡着,年輕稚氣的臉上有幾點陽光斑斑駁駁地跳躍,而老馬始終保持着清醒的狀態,他的雙眼一直嚴密監視着兩隻旅行包和旁邊的座位上幾個竊竊私語的當地男人。作為一個資深商販,老馬對南方瞭如指掌,他的鷹鷲般鋭利的目光從不留戀南方秀麗的景色和風情萬種的美女,只用它們來留意那些形跡可疑的人。

    臨近停車的時候,老馬突然挺了一下身子,因為他看見那個矮小的黑衣男人正在摸那隻紅色旅行包,動作輕柔而快捷,那個男人沿着紅包摸了一圈,又去摸那隻綠色旅行包。老馬一邊伸手去推小馬,一邊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看見那個男人跨過了兩隻旅行包,率先靠近車門,老馬注意到他手上除一截吃剩的香蕉,別無他物。老馬想他們要動手肯定是在車門開啓的一剎那,他的一隻腳便果斷地踩在那隻紅色旅行包上,一直睡着的小馬終於醒來,他回老馬,“到板墟啦?”老馬説,“快到了,小心點,你拿綠包,我來拿紅包。”汽車靠在板墟車站,車廂裏立刻混亂起來,在一片嘈雜聲中老馬的北方口音聽來鎮定自若,老馬對小馬説:“小心點,這地方亂,把包抓緊了。”

    現在他們面對着一個陌生的臨海小鎮。汽車站前有一條瀝青路,路邊的樹木寥寥可數,只有一望無際的甘蔗地襯托出這條唯一的道路。一根電線杆上刷着幾個紅漆大字:板墟鎮,向南一公里。“怎麼還要走一公里?”小馬指着那塊路標苦笑着説,“還要走一公里,熱死人了,汽車為什麼不直接停到鎮上?”“走了一千里路還怕這一公里?走吧。”老馬説着朝四周張望了一番,他説,“得先把綠包存起來,那兒有兩個行李寄存處,窗口大的估計是國營的,我們把包存那兒。”兩個行李寄存處其實是兩間簡易棚屋,他們走近棚屋時發現有一羣人聚攏在中間狹窄的空地上,用本地的方言大聲議論着什麼。“他們在吵什麼?”小馬問老馬。老馬説,“不關我們的事,存好東西就去鎮上辦貨。”小馬又説,“那幫人盯着我們看。”老馬有點不耐煩,他説,“你不看他們怎麼知道看你?告訴你別管他們,來,把綠包遞給我!”窗口裏的那個女人也穿着黑衣服,她的眼睛瞘着,顯得很深,有一種懷疑的光毫無顧忌地射向兩個北方商販。她接過綠色旅行包後遞給老馬一個小卡片,然後問:“存幾天?”“半天,不,也許一天。”

    “一天不行,起碼存兩天。”

    “莫名其妙,我想存多長時間是我的自由,為什麼非要存兩天?”“為什麼?”女人冷笑了一聲,突然提高嗓門説,“這裏剛出了人命案,殺了一個人!”

    “殺了一個人?”老馬悚然一驚,説,“誰殺了誰?”“誰殺誰?”女人仍然憤怒地模仿着老馬的口音,揮了揮手説,“自己去看吧,今天血還沒幹透呢。”

    他們這才意識到空地上那羣人是在議論什麼。老馬拉着小馬擠進人羣,看見地上果然有一灘血跡,血跡周圍用白粉畫了一圈,一個男人朝他們厲聲喊道:“不要踩白圈,這裏出了殺人案。”老馬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折,這時候他發現朝他叫喊的就是長途汽車上的黑衣男人。那人下頦處有一個非常明顯的標誌:一顆黃豆般大小的黑痣。

    “殺了一個人?這有什麼了不起的。”老馬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安慰滿臉驚惶之色的小馬,“這地方亂,出人命案是常有的事,別害怕,我們趕我們的路。”

    他們離開汽車站一段距離後不禁回首張望了一眼,那羣人依然圍在出事地點交頭接耳,那羣人正對着老馬和小馬的背影指指戳戳。板墟鎮也許靠着海濱,他們在那條瀝青路上奔走時覺得海水和魚類的鹹腥味越來越濃了。亞熱帶八月的天空像一片火海蒸發着熱氣,海風吹進茂密的甘蔗地,兩個來自北方的商販被暑熱炙烤得喘不過氣來,小馬突然往水溝邊一蹲,他説,“得歇一會兒,要不我會中暑的。”小馬捧了水溝裏的水潑到臉上,就是這時候他看見了地上的一張小卡片,卡片上印着三棵椰子樹,還有用圓珠筆潦草書寫的編號:17。小馬以為那是從他褲袋裏滑落的,但當他撿起卡片時發現它的周遭佈滿了血指印,很明顯那是另外一張存物卡片。小馬想起汽車站前的那樁殺人案,手裏的存物卡片也許與案件相關,小馬就嚇得扔掉了卡片,他對老馬喊道,“你來看,兇手扔掉的卡片!”老馬狐疑地彎下腰審視那張卡片,並且用一根草莖將它翻了個身,“也不一定是兇手的,”老馬沉吟着説,“沒準是那個被殺的人的,我們不管這些了,我們得趕路了。”他們帶着那隻紅色旅行包繼續往板墟鎮走,現在兩個人都開始後悔這次行程,小馬嘀咕着説,“板墟的東西也不見得有多便宜,要是出什麼事就把本也搭進去了。”老馬沉默着,只是一個勁地催促小馬快走,他説,“到了板墟就好了,這次別的貨不辦,就買走私的手錶,買完手錶我們就離開這裏。”路上他們遇見幾個頭戴竹笠肩背草筐的農婦,農婦們推推搡搡地一路打鬧着,但看見老馬和小馬便突然噤聲,一齊盯住他們的臉和紅色旅行包看,小馬被那些不敬的目光看得渾身緊張,千脆吼了一聲,“看什麼?”農婦們受到了驚嚇,快步從兩個男人身邊通過,在離他們七八米遠的地方農婦們一齊站住了,她們一邊張望一邊竊竊低語,老馬和小馬猜到她們在議論自己,但卻不知道她們在懷疑什麼。甘蔗地快走到頭了,瀝青路面也寬敞平坦了一些,他們看見了板城鎮的高高低低的曬樓、椰林和椰林後面的海水。老馬説,“到了,到了就好啦。”而那輛紅色摩托車就是這時候追上兩個東北商販的,隨着馬達引擎的轟鳴由遠而近,路邊的甘蔗葉不斷髮出折裂之聲,老馬機警地拉着小馬閃到水溝邊,他説,“不好,他們跟着我們。”

    即使是小馬也認出了那個駕駛摩托的黑衣男人,他的又瘦又黃的臉上泛出一種古怪的笑容,“手錶要嗎?”他對老馬説,“香煙要嗎?還有打火機、摺疊傘、計算器,價錢最便宜。”“貨在哪裏?”老馬鎮靜地問。

    “在鎮上,你們跟我去拿。”

    “那就算了,我們不要。”

    “我的貨最便宜,你們不要會後悔的。”黑衣男人仍然注視着老馬,似乎在等待他改變主意。在緊接着的沉默的對峙中老馬慢慢彎下了腰,老馬慢慢地打開紅色旅行包的拉鍊。“我也有貨。”老馬突然直起身,朝摩托車上的男人亮出一把匕首,“這種貨,你敢要嗎?”

    那個男人明白了老馬此舉的意味,因為他幾乎在同時推上了摩托車的排檔,奇怪的是他看見匕首後的反應,他們聽見他鼻孔裏發出一聲短促而輕蔑的嗤笑。然後那輛摩托車轟鳴着剮倒了幾棵甘蔗,朝鎮子駛去。

    “他給你嚇跑了。”小馬對老馬説。

    “還會再來。”老馬説,“這種人我見多了,小心點就行。”真正的板墟鎮被椰林和海水懷抱着,以青石和竹木建成的房舍擁着一條百年老街。八月的午後,藍綢般的海水在椰林後睡着了,沒有潮浪聲,但鹹腥的海風在開闊地吹來吹去,吹去了兩個北方商販難以忍受的溽熱,當他們走在板墟鎮的集市上時,萎頓受驚的心情一點點地明快起來,年輕的小馬故態復萌,目光又習慣性地在女攤販們的胸部和臀部滑來滑去。應該説是板墟鎮滿街價廉物美的商品徹底扭轉了他們的心情,老馬的佈滿血絲的眼睛放出近乎狂喜的光,他對小馬耳語道:“便宜,真他媽便宜,這地方還是該來一趟。”而小馬沒有聽見老馬的話,小馬直直地盯着一個賣涼粉的女孩,小馬説,“這一路上看過來,就她還不錯。”老馬説,“什麼不錯,是電子錶還是摺疊傘?”小馬説,“我看涼粉不錯,餓壞了,去吃點吧。”老馬注意到賣涼粉的女孩向這裏拋着媚眼,一下醒悟過來,就硬把小馬拉走了,老馬説,“辦完貨再吃,告訴過你那種攤子不能吃,小心吃到蒙汗藥。”

    沿着街市的貨攤一路走過去,一路問過去,兩個商販最後停留在一個擺滿手錶的攤位前,攤主是一個長相和善而肥胖的男人,老馬和攤主討論價錢的過程非常簡潔乾脆,小馬看見他們的四隻手掌翻來翻去的,最後就成交了。唯一的疑問是取貨的地點。小馬不明白攤主為什麼要他們跟他去家裏提貨,他把疑問悄悄地吐露給老馬,老馬按了按他的手説,“買走私貨都這樣,你抓緊包跟着我就行。”

    他們跟着胖男人從嘈雜的街市拐進一條陋巷,陋巷很髒很窄也很深,走進去一段老馬突然站住説,“到底還有多遠?”胖男人回過頭説,“快到了,就是前面那個曬樓。”老馬順着胖男人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望見一排破敗的形狀相仿的木樓。老馬又問,“到底是哪個曬樓。”胖男人説,“種着太陽花和仙人掌的那個,再走幾步路就到了。”

    那座房子確實近在咫尺。他們跟在胖男人後面走上了木樓的台階,台階上有一層乾枯的苔菌,平時似乎很少走人,三個人踩上去台階發出一種刺耳的嘎吱吱的聲音。正是這個台階使老馬的臉頓時變色,他再次站住,並且將手伸向背後朝小馬做了個停止前行的手勢。那個胖男人已經推開了那扇貼有春聯的門,從黝黑的門洞裏湧來一股由鹹魚和芭蕉香混雜的氣味,“到了,跟我來吧。”胖男人朝他們招手喊着,但老馬仍然站在台階上。老馬皺着眉朝左右四周的曬樓瞭望了一圈,猛地看見對面曬樓上有個男人的身影一閃,雖然是一閃而過,老馬卻看清了男人下頦上那顆黑痣。

    “不買了。我們走。”老馬甚至來不及對小馬解釋,他推了小馬一下,兩個人就順着原路疾跑起來。他們聽見那個胖男人在後面狂怒地叫喊着什麼,好像在罵他們是瘋子。他們沒再回頭,直到穿過那條陋巷看見了熱鬧的街市,兩個人才放慢了腳步,小馬氣喘吁吁地問,“你發現什麼了?”老馬也喘着氣説,“我們被盯住了,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這地方看來不能呆下去,馬上就走,馬上就去趕回程長途汽車。”出於一個好商販的職業習性,他們一邊匆匆走過板墟鎮的集市,一邊匆匆地購買了許多摺疊傘、打火機和女人穿的各種絲襪,老馬説,“回去少賺點吧,不至於真的白跑一趟。”現在板墟鎮對於他們已是虎穴狼窩,他們挑選東西和付錢都異常迅速,老馬摸錢的時候小馬就去摸紅包夾層裏的匕首,這是他們防止不測的唯一辦法。而小馬在經過那個賣涼粉的女孩面前時,終於喪失了與她眉目傳情的興致,女孩朝他莞爾一笑,“來吃涼粉?”小馬在恍惚之間疾步跟上老馬,若有所失地埋怨了一句:“這地方到底怎麼了?真見鬼,害得我涼粉也沒吃上。”他們在通往車站的路口看見了兩輛載客摩托車,老馬經過一番審視之後確信摩托車的兩個主人是庸常之輩,他對小馬説,“我們坐摩托車去車站。”小馬點點頭,問,“我坐鈴木,你坐本田?”老馬卻説,“我們合坐一輛,付雙倍的錢給那個孩子。”小馬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老馬的心思,他知道那條一公里長的瀝青路是最後的危險區,對於路邊的每一棵甘蔗他們都需要嚴加防範。回到汽車站時板墟的天空已經暮色初降,椰子樹被夏日夕陽剪出了美麗的輪廓和線條,空地上的長途汽車只剩下最後一輛了,兩個商販幾乎是一路飛奔着跑上汽車,車上又是滿載,乾瘦矮小的本地農民和他們的雞鴨、水果和簍筐擠成一團,司機怒氣衝衝地對他們喊,“快點,快點,再等人今天就回不了家啦。”是老馬先想起了寄存的那隻綠色旅行包,他讓小馬拖住司機別讓車開了,自己就朝那個棚屋箭一般地衝過去。小馬用力頂着車門,嘴裏喊着快點,跑快點,他看見老馬把那隻綠色旅行包從窗口取出來,老馬拎着那隻綠包疾跑了幾步,突然停下來檢查那隻包,他看見老馬掏出鑰匙開鎖,但鎖好像打不開。老馬高聲對小馬喊,“包搞錯了,我再去換。”事實上兩個北方商販直到此時才陷入了真正的泥沼之中。行李寄存處的黑衣女一再把那隻綠包從窗口推出來,她很生氣地嚷着,“沒有搞錯,只有一隻綠包,18號就是你們的綠包,不相信你自己進來看。”老馬就把腦袋全部探進窗口仔細察看四周,棚屋內確實沒有另外的綠包。老馬説,“肯定讓誰取走了,我們急着趕路,可是你卻把我們的包弄錯了。”黑衣女人啪地把活動窗板關上了,窗板後面傳來她的憤怒的聲音,“你們這些北方人蠻不講理,什麼搞錯不搞錯,想拿一包草紙換一包金銀珠寶嗎?”

    黑衣女人的話提醒了老馬,老馬嘟囔着找到一塊石頭,説,“我倒要看看這包裏是什麼東西?真要是好貨我提上就走。”汽車上的小馬看見了老馬用石塊砸鎖的動作,看見他打開了綠色旅行包的拉鍊,看見他從包裏提出一個紙包,大約三秒鐘過後,小馬便聽見了老馬那一聲狂叫。小馬跑過去的時候老馬已經蹲在地上吐開了,小馬去拉老馬的手,“怎麼回事?怎麼吐了?”老馬一邊嘔吐一邊指着地上的紙包説,“一隻手,一隻手,一隻手人的手。”

    板墟鎮的警察們正是這時候趕到車站的,小馬記得一共來了八輛摩托車,為首的就是那個下頦有黑痣的男人,他穿着白色警服跨下摩托,手裏搖晃着兩副手銬。兩個來自北方的商販,一個嘔吐不止,一個呆若木雞,他們聽憑板墟鎮的警察把手銬鎖在他們的手腕上。據他們後來回憶説,那個瞬間連他們自己也開始懷疑自己,這麼熱的天,他們千里迢迢跑到這裏來幹什麼?來幹什麼?

    或許就是為了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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