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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羊將軍

    飛鳥不識長城,一羣南遷的候鳥在大燕嶺上空迷失了方向,它們在北風中哀鳴了一夜,直到早晨,一隻灰色的小鳥撞進七丈台簡羊將軍的帳篷裏,鳥為信使,宣告鄉愁的風暴將要席捲大燕嶺。

    簡羊將軍每天夜裏戴着國王獎賜的九龍金盔入睡,早晨金盔收攏了民工們的築城號子聲,準時地把將軍驚醒,這一天早晨不同,他聽見金盔內迴盪着草原之聲,是風和牛羊的聲音,還有久違的草原長調如泣如訴的旋律。簡羊將軍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睡夢中流了淚,然後他看見了那隻小鳥,小鳥死在他的枕邊。

    侍衞端了一盆水來伺候盥洗,令他不解的是將軍反常的舉動,將軍懷裏抱着那隻死鳥,像一個受驚的孩子坐在黑暗中。侍衞替將軍洗好了臉,要洗手的時候遇到了困難,將軍握着死鳥不肯鬆手。將軍説,水是温的。侍衞説,天冷了,將軍你已經用了好多天温水了。將軍説,把温水潑掉,救鳥要用冷水,去山泉邊打一盆冷水來!

    侍衞奉命去取泉水,他不知道鐵石心腸的將軍為什麼要憐惜一隻小鳥,去得遲疑,將軍看出侍衞心裏的疑問,他反問侍衞是否記得他來自北部草原,是否記得他説過的一句話,長城竣工之日草原上會有貴客騎馬而來,來向他奉獻祝賀的哈達。侍衞囁嚅道,將軍,今天還在築城,也沒有人騎馬從草原來呀!將軍怒視着侍衞説,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你個蠢材就是記不住,草原上來人,鳥是報喜的信使!這灰嘴鳥身上有草原的氣味,有我家氈包的氣味,不信你來聞一聞,鳥身上還有酥油的香味!

    簡羊將軍來到七丈台上,他親手把死去的小鳥放在銅盆裏,侍衞把銅盆放在堞牆上,被將軍制止了,將軍讓他端着銅盆,讓早晨的陽光照着銅盆裏的泉水,他説,如果是從草原上飛來的鳥,等陽光把冷水曬暖了,鳥就復活了。將軍在七丈台上瞭望長城外面連綿的山巒,蒼老的臉上有一種罕見的脆弱表情,他説,長城該竣工了,這鳥一定會在竣工日復活,它會引我回到草原,我該回一趟家了,看看我的父母,看看我的妻子,還有四個孩子!

    侍衞端着銅盆站在風中,他想告訴將軍,即使死鳥復活,大燕嶺長城與月牙關長城仍然相隔百里,隔着一片荒涼的沙漠,兩段長城的合龍竣工仍然遙遙無期,所有還鄉的願望都是水中撈月,將軍呀,也許你會老死在大燕嶺。可是他不敢説,將軍近來思鄉心切,喜怒無常,他天天幻想大燕嶺長城在一夜之間封台竣工,自己可以策馬回返家鄉,他每天睜開眼睛都問,今天能竣工嗎?侍衞起初用各種措辭向他説明一個道理,長城不是一日之功,每次都引來將軍的咆哮,還捱了好幾個耳光,侍衞學聰明瞭,後來每次回答將軍的問題時,總是説,快竣工了,快了。

    簡羊將軍撫摸着頭上的九龍金盔,抬眼看了看台下的工地,對侍衞説,今天能竣工嗎?

    侍衞躲開他熱切的目光,看着水裏的小鳥,説,快了,今天不行就明天,將軍,快竣工了。

    鳥在水中等待重生,而一個意外的悲傷的早晨還是來臨了。太陽昇起來,簡羊將軍發現大燕嶺的悲傷也在噴薄而出。往日高亢嘹亮的號子聲在這個早晨沉寂下去,挑夫的籮筐在山路上發出孤獨的呻吟,砌工的瓦刀和石匠們鑿釺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沉悶,簡羊將軍聽得焦躁不安,從勞動的聲音中,他感受不到長城竣工前的喜悦。他來到了望台上,看見山上山下湧動着築城的人羣,磚窯裏火光熊熊,挑土抬石的人遍佈山樑,石匠們在遠處的石場上揮舞着鐵錘和釺棒,簡羊將軍第一次從他們勞動的身影中發現了疲憊,發現了憂傷,他摘下頭上的那頂九龍金盔,更悉心地傾聽,聽見盔中有風聲,風中有隱隱約約的哭泣聲,他眺望磚窯,那哭泣聲在窯火的火光裏飄蕩,他轉向石場,那哭泣聲便在石頭叢中輕輕地迴響。將軍在七丈台上焦躁不安,他對侍衞説,今天我怎麼聽不見築城號子?倒像有人在哪兒哭,哭個不停。侍衞説,將軍,這麼大的風呀,是風把號子聲吹走了,你聽見的哭聲也是風,大燕嶺的工匠沒有誰敢哭,敢哭的一定是風。

    將軍在疑慮中敲響了烽火台上的銅鐘,監吏們都戰戰兢兢地上來了,上來就發出一片整齊的祝賀聲,快了,快竣工了!將軍説,築城號子都不喊了,快個狗屁!他問工地上昨天是不是死了好多人,大家不敢盲目應對,縮在後面的蘆蓆吏被人推到前面來了,那蘆蓆吏掌管大燕嶺所有的蘆蓆事務,由於職位特殊,他最清楚死人的數字,蘆蓆吏有點茫然地揣摩將軍的用意,説,昨天就拿出去五條蘆蓆呀,一共才死了五個人!看看將軍面孔鐵青,又多嘴道,前一陣鬧瘟疫時人死得多,一天死七八十,蘆蓆都不夠用了,白天死的有蘆蓆卷,夜裏死的就沒有蘆蓆捲了。將軍揮揮手不讓他説了,轉臉質問負責膳食的糧草官,工匠們一定吃不飽肚子,築城號子才喊不動了,你是不是又剋扣了灶上的糧食,背了麥子去窯子裏嫖妓了?糧草官嚇得面孔發白,連連擺手,賭咒發誓他拿了官糧去嫖妓的錯誤只犯了一次,民工們的伙食標準已經從每天一干兩稀提高到兩幹一稀,稀粥可以喝五碗,乾飯可以盛兩大碗。將軍冷笑一聲,吼起來,既然吃了那麼多,怎麼號子都喊不動了?都像個啞巴一樣幹活,這大燕嶺長城什麼時候竣工?

    眾官吏這時候才發現貌似粗獷的將軍對勞動的聲音那麼敏感,他們紛紛表態,要讓大燕嶺的築城號子重新喊起來,燒磚吏保證出磚時所有的磚工喊起《出磚謠》,搬運吏保證自己的挑夫運磚運石上山時要唱〈〈上山謠〉〉,採石吏説他分管的石匠們做的是細工,不宜歌唱,但他保證讓他們手裏的鐵釺和錘子敲出最歡樂的節奏。

    一個名叫上官青的捕吏垂手站在角落裏,他以為將軍的憤怒與己無關,他只管抓捕逃跑的工匠,管不了工匠的喉嚨,正要偷偷地退下七丈台呢,將軍喝住了他,你往哪兒跑?今天大燕嶺死氣沉沉,你也脱不了干係!將軍把上官青拉到堞牆邊,告訴他風聲中有人在哭,上官青説他聽見的是風聲,聽不見誰的哭聲,將軍讓他站到堞牆上聽,上官青不敢違抗,讓人扶着站到堞牆上,還是搖頭,説,將軍,是風太大,你把飛沙的聲音聽成人的哭聲啦。將軍揮起他的九龍金盔把他從牆上打了下來,你自己長了付豬耳朵,竟然敢不相信我的耳朵?將軍憤怒地説,國王都記得簡羊將軍從草原上來,你們這幫蠢材不記得,我聽得見帳篷外面敵人拉弓的聲音,聽得見十里外狼羣的腳步,五十里外馬蹄的聲音,我聽得見百里外暴風雨的聲音,我説大燕嶺有人在哭,一定有人在哭!是誰在哭,你給我去把他找出來!

    上官青沒有料到他上七丈台接受的是一個如此艱鉅的使命,他從來都是追捕人的,這個倒黴的早晨,他不得不去追捕一個莫須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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