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邦德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書上。這是一本黃色小冊子,在它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簡潔卻又誘人的説明,“你想要工資每年增加三百英鎊嗎?”書的定價是一個先令。詹姆斯才剛剛讀完兩頁。上面的段落愜意他講述如何察看老闆的臉色,如何培養一種生龍活虎的個性,以及如何營造一種高效率的氛圍。他剛剛讀到一個更為微妙的話題,“有的時候應該坦率,有的時候應該審慎。”這本黃色小冊子如是説,“一個強人不會總是説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詹姆斯合上這本小書,舉目凝視外面廣袤的蔚藍色大海。一絲恐怖的疑雲浮上他的心頭,他不是一個強人。強人應該能夠左右眼前的局勢,而不是成為它的犧牲品。於是,這天早晨,詹姆斯第六十次唸叨自己的失策。
他正在度假。度假?哈哈!冷笑。是誰勸説他來這個時髦的海濱勝地,海上金普頓的?是格雷斯。是誰使得他人不敷出的?格雷斯。而他居然就熱切地同意了。她把他弄到了這兒,可結局如何呢?當他呆在一所距離海濱區不到一英里半的不起眼的公寓裏時,格雷斯本該呆在一間相似的寓所裏(不是同一間,詹姆斯圈子裏的人都很審慎),但是,她卻公然把他遺棄了,而且居然住在海濱區的埃斯普拉奈德旅館裏。
看起來,她在那兒還有些朋友。朋友!詹姆斯再次冷笑。他的思緒回到過去三年中對格雷斯的那個悠悠然的求愛階段:當他第一次惟獨對她另眼相看時,她欣喜異常。不過,那一切發生在她後來在大街上的巴特斯女帽店裏一舉成名之前。那時候,詹姆斯威風凜凜,可現在,哎呀!情況正相反。用行話來説,是格雷斯在“掙大錢”。這使得她趾高氣揚。是的,不可一世地趾高氣揚。詹姆斯感到困惑,腦海裏又浮想起某冊詩集裏的隻言片語,大致是説“為了一個好男人所付出的愛,我感謝上帝而齋戒。”但這種事在格雷斯身上根本觀察不到。在飽餐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館的早飯之後,她全然忽略了一個好男人所付出的愛。事實上,她正在接受一個名叫克勞德-索普沃斯的男人的呵護。這個人,詹姆斯覺得,根本沒有諸如道德之類的價值。
詹姆斯把一隻鞋跟在泥上上蹭了蹭,然後望着遠處的地平線愁眉不展。海上金普頓。究竟是什麼吸引他來這兒的?對於富人與那些時髦的人們來説,這裏是個絕好的勝地。這兒有兩家大型旅館,還有綿延數英里之遙的風景如畫的別墅,分屬於那些時髦的女演員們,富有的猶太人,以及娶了富有妻子的英國貴族們。這裏面積最小的別墅,擺設上傢俱,每週的租金就要二十五個幾尼。難以想象那些寬敞一些的房子租金會有多少。在詹姆斯的背後,就正有一處這樣的宮殿。它的主人是著名運動員愛德華-坎皮恩勳爵。此刻,屋裏貴賓雲集,其中有位印度王公馬拉普塔那,他的財富難以數計。詹姆斯在那天早晨的週報上曾讀到有關他的情況。他在印度豐厚的家業,他的宮殿,他收藏的奇珍異寶,報紙上還特別提到了一塊聞名遐邇的綠寶石,並且熱烈地宣稱它有鴿子蛋那麼大。詹姆斯長在城鎮,對於鴿子蛋的大小有些懵懂,但是他心裏留下的印象卻是美好的。“如果我要是有塊這樣的綠寶石,”詹姆斯説道,一邊再次衝着地平線皺起了眉頭,“我就把它拿給格雷斯看看。”
這種傷感有些朦朧,不過,説出來之後他感到好受些。身後傳來陣陣笑聲,他猛一回頭,正碰上格雷斯,在她旁邊還有克拉拉-索普沃斯,艾麗斯-索普沃斯,多蘿西-索普沃斯,還有——哎呀!克勞德-索普沃斯。女孩子們挽着手臂,正在格格地笑。
“唉,你可真是個怪人。”格雷斯頑皮地喊道。
“是的。”詹姆斯回答道。
他心裏琢磨,自己本該找到一句更為有效的話來反駁。因為僅用一個單詞“是的”無法給別人留下具有生龍活虎個性的印象。他腹中作嘔地盯着克勞德-索普沃斯。克勞德-索普沃斯就像是音樂喜劇當中的男主人公一樣衣着華美。詹姆斯熱切地盼望着能有這樣一個時刻:會有一隻熱情的海灘上的狗把它潮乎乎的、沾滿沙子的前爪搭在克勞德一塵不染的法蘭絨白褲子上。他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條耐穿的深灰色法蘭絨褲子,這條褲子已經穿了有些年頭。
“這兒的空氣難道不清——新嗎?”克拉拉説道,一邊用鼻子吸氣,作賞識狀。“相當提神,不是嗎?”
她説着格格地笑起來。
“是負離子。”艾麗斯-索普沃斯説道,“這就像營養品一樣,你知道。”她也格格地笑了。詹姆斯心想:
“我真想讓她們愚蠢的腦瓜撞在一起。她們不停地笑什麼呢?又不是在説什麼好笑的事情。”
清白無辜的克勞德疲憊地低聲説:
“我們是否去海里游泳,或者這麼做太累人了?”
游泳的想法被一片刺耳的尖叫聲接受了。詹姆斯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甚至還略施小計,拽着格雷斯落在別人後面。
“聽着!”他抱怨道,“我最近幾乎連你的影子也見不到。”
“好了,我敢肯定,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格雷斯説道,“而且,你可以跟我們去旅館吃午飯,至少——”
她猶豫地看着詹姆斯腿上的褲子。
“怎麼了?”詹姆斯氣勢洶洶地質問道,“我想,是不是穿着不夠滯灑,配不上你?”
“親愛的,我的確認為你該多花些工夫。”格雷斯説道,“這裏的人個個都很滯灑。你瞧瞧克勞德-索普沃斯!”
“我已經瞧過他了。”詹姆斯冷冷地説道,“我從未見過什麼人像他一樣,完全是頭蠢驢。”
格雷斯挺直了身子。
“沒有必要批評我的朋友們,詹姆斯,這有失體面。他的衣着正像旅館裏任何一位紳土一樣。”
“呸!”詹姆斯喝道,“你知道我前兩天剛剛在《社會簡聞》上讀到什麼嗎?哦,是什麼公爵——某某公爵,我記不得了。但無論如何是位公爵,他是英格蘭穿得最差的人,是的!”
“我相信,”格雷斯説道,“可是,你該明白,他是個公爵。”
“這又怎麼樣?”詹姆斯質問道,“我要是有朝一日做了公爵呢?至少,不是公爵,也是貴族。”
他拍了拍兜裏的黃色小冊子,然後背誦了一長串國內貴族的名字,他們的出身比起詹姆斯-邦德來要寒微得多。格雷斯只是格格地笑。
“別這麼蠢,詹姆斯。”她説,“不如幻想你是海上金普頓的伯爵!”
詹姆斯瞅着她,惱怒與絕望交織在一起。海上金普頓的空氣一定吹進了格雷斯的腦瓜。
金普頓的海灘是塊綿長平坦的沙灘。一溜海濱更衣棚沿海岸線均勻地排開,綿延約有一英里半。一行人在一排六間更衣棚前停了下來,上面都醒目地標着“僅供埃斯普拉奈德旅館的遊客們使用”。
“我們到了。”格雷斯歡快地説;“可是,詹姆斯,恐怕你不能跟我們一起進去,你得去那邊的公共更衣篷。我們在海里會面。再見!”
“再見!”詹姆斯説着,一邊大步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
十二間破敝的篷子肅穆地立在海邊。一個上了年紀的水手守衞在一邊,手裏拿着一卷藍色的紙張。他接過詹姆斯遞來的一枚硬幣,從他的紙捲上撕下一張藍色的票,扔過一條毛巾,然後用大拇指向身後指指。
“排隊等着。”他嗓音沙啞地説道。
正是在此刻,詹姆斯意識到了競爭這一事實。除了他以外,別人也在想着入海。不僅每個賬篷都佔着,而且在每個帳篷的外面都有一羣神色堅定的人們在彼此瞪眼。詹姆斯排在最少的一隊人後面等待着。帳篷的線繩一分,一個身上幾乎沒有什麼遮蓋的漂亮的年輕女子躍入眼前,一邊在整理她的泳帽,臉上的表情似乎並不介意把整個早晨都浪費掉。她大步走到水邊,然後坐在沙灘上,呈陶醉狀。
“這可不好。”詹姆斯自言自語道,然後立即排在另一隊人後面。
在等了五分鐘以後,第二個帳篷裏動作的聲音側耳可聞。隨着喘息聲與用力聲,簾子一分,從裏面走出四個孩子,一位父親和一位母親。帳篷這麼小,看起來有些像是變戲法。一瞬間有兩個女人向前一躍,每人抓住了帳篷的一片簾子。
“對不起。”第一個年輕女子微微帶喘地説道。
“對不起。”另一個年輕女子瞪着眼睛説道。
“我想你該知道,我比你早到這兒十分鐘。”第一個年輕女子飛快他説。
“人人都知道我已經在這兒足足等了一刻鐘。,’第二個年輕女子不買賬地説。
“好了,好了。”老水手説着走了過來。
兩個女人都衝他尖聲喊叫。當她們喊叫完以後,他用大拇指衝着第二個年輕女子一指,簡潔地説:
“該你了。”
隨後他轉身離去,對於抗議聲充耳不聞。他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是誰先到的,可他的決定,正像報紙上所説的,是最終的。絕望的詹姆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
“什麼事,先生?”
“還有多久我才能等到一個帳篷?”
老水手漠然地瞥了一眼排隊的人流。
“也許一個小時,也許一個半小時。我説不準。”
就在此刻,詹姆斯望見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正輕盈地沿着沙灘跑向大海。
“媽的!”詹姆斯自語道,“哦,媽的!”
他再次拽了拽那個老水手。
“我不能在別的地方找個帳篷嗎?這邊的棚屋怎麼樣?看起來裏面是空的。”
“這些棚屋,”老水手威嚴地説,“是私人的。”
他申斥完以後,繼續向前走去。詹姆斯感到受了捉弄,他從等待的人羣當中脱身出來,沿着海灘狂奔起來。這是限制!這是純粹、完全的限制!他怒視着他經過的一問問齊整的更衣棚。此刻,他由獨立自由派變成了狂熱的社會主義派。為什麼富人就可以擁有更衣棚,能在他們任意選定的時間在大海里游泳,而不必在人叢中等候呢?“我們的制度,”詹姆斯含混他説,“完全錯了。”
從海上傳來年輕人的嬉鬧的叫喊,夾雜着拍打水花的聲音。是格雷斯的聲音!蓋過她的喊叫的,是克勞德-索普沃斯蠢笨的笑聲。
“媽的!”詹姆斯説着咬了咬牙。以前,他從未這麼咬牙切齒過,只是在小説裏面讀到而已。他停下腳步,狂亂地捻動着手中的棍子,堅定地轉過身背對着大海。他凝視着,把所有的仇恨都集中在“鷹之巢”,“布埃納遠景”,還有“我的願望”上。這是海上金普頓居民的習俗,給他們的更衣室起各種稀奇古怪的名字。“鷹之巢”在詹姆斯看來愚不可及,而“布埃納遠景”又超出他的語言能力範圍之外。但是,他的法語知識足以使他意識到第三個名字的恰如其分。
“我的願望,”詹姆斯説,“我想這正是我的願望。”
就在此刻,他注意到儘管別的更衣棚的門都緊緊關着,惟獨“我的願望”的門微開着。詹姆士若有所思地左右瞧了瞧海灘上,那兒多是一些大家庭的母親們,正在忙着照看她們的孩子。現在才十點鐘,海上金普頓的貴族們來此游泳的時候還早。
“可能還在牀上大吃塗脂抹粉的僕人們端來的鵪鶉與蘑菇,呸!他們當中十二點以前不會有人來這兒。”詹姆斯心裏想。
他又望了望海上。像是反覆訓練過的音樂《主導主題》一樣,格雷斯的尖聲喊叫從空中飄來。緊接着是克勞德-索普沃斯的“哈,哈,哈”。
“我會這麼做的。”詹姆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他推開“我的願望”的門走了進去。看到釘子上掛着的各式衣物,他先是驀然一驚,隨即又鎮靜下來。這間棚屋分成了兩個部分,在右邊的釘子上掛着的,是一件女孩子的黃色運動衫,一頂破舊的巴拿馬草帽,還有一雙沙灘鞋。而左邊則是一條穿舊了的灰色法蘭絨褲子,一件套頭衫,還有一頂防水帽,這表明是男女分開的。詹姆斯匆忙走到棚屋裏男士一端,飛快地脱掉衣服。三分鐘以後,他已經在海里暢然地吸氣吐氣了,一邊做着種種極其短暫的,看起來像是職業運動員的泳式——頭部潛在水下,而雙臂在海中揮舞——就是那種樣式。
“哦,你在這兒!”格雷斯喊道,“那邊等待的人那麼多,我還以為你得過好一陣子才能來呢。”
“真的嗎?”詹姆斯問道。
他依舊在親切而又忠實地想着那本黃色小冊子。“強人有時也會謹慎從事。”此刻,他剋制住自己的脾氣。他必須以愉快而又堅定的態度同克勞德-索普沃斯談話,後者正在教格雷斯手臂伸出水面划水:
“不,不,老夥計,你全弄錯了。我來教她。”
他的語氣非常自信,克勞德不得不垂頭喪氣地退到旁邊。惟一遺憾的是,他的勝利是短暫的。英格蘭水域的温度從不鼓勵游泳的人們在裏面久呆。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已經下頜發青,牙齒打顫。她們跑上海灘,而詹姆斯獨自一人回到“我的願望”。他使勁用毛巾擦身,隨後套上襯衣,感到心滿意足。他覺得自己已經表現出了生龍活虎的個性。突然,他靜靜地站在那裏,被嚇呆了。屋外傳來女孩們説話的聲音,而且與格雷斯及她的夥伴們的聲音截然不同。片刻之後,他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我的願望”的合法主人到了。如果詹姆斯衣着齊全的話,他本來也許會儀態莊重地等待她們到來,然後試圖作出解釋。可這時他已經完全慌了手腳。“我的願望”的窗户被深綠色的簾子恰如其分地遮掩着。詹姆斯撲向門邊,死死抓住門把手。外面有人徒勞地試圖轉動把手。
“門鎖上了,”是一個女孩的聲音,“我記得佩格説過,門是開着的。”
“不,是沃格這麼説。”
“沃格真是太過分了,”另一個女孩説道,“太糟了,我們得回去取鑰匙。”
詹姆斯聽到她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長長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氣。他匆匆忙忙披上其餘的衣服。兩分鐘以後,他已經在沿着海灘不經意地散步了,臉上全然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一刻鐘以後,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和他在海灘上會合。接下來的早晨時光在擲石子、沙灘上寫字、癟戲打鬧中安然度過。隨後,克勞德瞥了一眼手錶。
“該吃午飯了。”他説道,“我們最好還是往回走吧。”
“我餓壞了。”艾麗斯-索普沃斯説。
其他的女孩子們也都説餓壞了。
“你一起走嗎,詹姆斯?”格雷斯問道。
無疑,詹姆斯正怏怏不樂。他挑剔起她説話的語調。
“我的衣服不能與你相配,我不去。”他難過地説,“也許,是因為你太出眾了,我最好還是不去。”
這是在暗示格雷斯表示異議,但是海濱的空氣沒有給格雷斯留下什麼好印象。她只是答道:
“很好。隨你便。那麼,今天下午見。”
詹姆斯站在那兒目瞪口呆。
“唉!”他嘆道,一邊盯着漸漸遠去的女孩子們。“唉,在所有的……”
他心情抑鬱地走到鎮上。在海上金普頓有兩家餐館,裏面都炎熱、嘈雜,而且人滿為患。這次又像是在更衣棚裏一般,詹姆斯不得不排隊等候。而且,他不得不等待更長時間。前面剛剛出現一個空座,一位才來的主婦就肆無忌憚地搶在了他的前面。終於,他在一張小桌旁落座。在他的左耳邊,幾個頭髮剪得參差不齊的少女正在喋喋不休地胡亂談論着意大利歌劇。幸好詹姆斯對音樂一竅不通。他漠然地打量了一下菜單,把雙手深深插進口袋裏。他心裏想:
“無論我要什麼,結果總是‘沒有’。我一向不走運。”
他的右手在口袋深處摸索着,觸到一個異樣的東西。感覺像是一塊卵石,一塊大的圓形卵石。
“我究竟把石頭放在口袋裏做什麼?”詹姆斯心裏想道。
他用手指抓住它。這時,一個女服務員飄然而至。
“請來些炸比目魚,還有炸土豆條。”詹姆斯説道。
“沒有炸比目魚。”服務員低聲説道。她眼瞅着天花板,如在夢中。
“那就來點咖哩牛肉吧。”詹姆斯説。
“咖喱牛肉也沒有了。”
“那這張菜單上還有沒有‘沒有’的東西嗎?”詹姆斯質問道。
女服務員看上去心情很不好受,她用一隻蒼灰色的食指戳在“蔬菜燉羊肉”上。詹姆斯只好聽天由命,點了蔬菜燉羊肉。他心裏對於餐館的服務怒火中燒。他從口袋裏拽出手,手中抓着那塊石頭。他張開手掌,漫不經心地去看手裏的東西。隨即,他吃了一驚,那些細枝未節的小事都拋到了腦後。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手裏拿着的不是一塊卵石,它是——他幾乎無法懷疑——塊綠寶石,一塊碩大的綠寶石。詹姆斯盯着它,心裏充滿了恐懼。不,這不可能是塊綠寶石,這一定是有色玻璃。不可能有這麼大的綠寶石,除非——印刷字體在詹姆斯眼前跳動:“馬拉普塔那王公——聞名遐邇的綠寶石,有鴿子蛋般大小。”這是——這可能是——他正在看着的這塊綠寶石嗎?女服務員端來了蔬菜燉羊肉,詹姆斯抽搐着把手合上。他的脊樑裏熱氣與涼氣直冒。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可怕的困境。如果這是那塊綠寶石,可這是嗎?這可能是嗎?他鬆開手掌,不安地偷看。詹姆斯對於寶石並不在行,但這件珠寶顏色的濃度和光澤使他確信,這真是那件寶物。他把雙時支在桌上,向前探過身,視而不見地看着面前盤子裏的蔬菜燉羊肉凝結成塊。他一定得把這事想明白。如果這是王公的綠寶石,該怎麼辦呢?“警察”這個詞在他的心頭一閃。如果一個人找到了什麼貴重的東西,應該把它交到警察局。詹姆斯正是聽着這樣的訓誡而長大的。是的,可是——這塊寶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褲兜裏的?無疑,警察必定會這麼問。這是個令人尷尬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現在還沒有找到。這塊寶石是如何跑到他的褲兜裏的?他絕望地望着自己的雙腿,就在此刻,他的心裏掠過一絲疑慮。他聚攏目光細看。一條舊的灰色法蘭絨褲子與另一條舊的灰色法蘭絨褲子的確非常相像。可是,詹姆斯依舊有一種直覺,這不是他的褲子。他靠在椅背上,對於這個發現呆若木雞。他現在才明白髮生了什麼,在匆忙逃出更衣棚的時候,他錯拿了褲子。他還記得自己把褲子掛在一條舊褲子旁邊的釘子上。是的,這就解釋了目前的處境,他錯拿了褲子。可是,究竟為什麼把價值成百上千萬英鎊的寶石放在那兒呢?他越想這事,就越覺得離奇。當然,他會向警察解釋——這很尷尬,這點毫無疑問,這定會令人尷尬。這裏必須提及一個事實,就是他有意闖進別人的更衣棚。這當然並不是什麼嚴重的過失,只是他才剛剛嶄露頭角,這會讓他蒙羞。
“先生,還要別的嗎?”
又是那個女服務員。她目光犀利地盯着未曾碰過的蔬菜燉羊肉。詹姆斯匆忙把菜往自己盤子上倒了些,然後要求結賬。拿到賬單,他付了錢,然後走出店外。正當他猶豫地站在街上時,對面的一張海報映入他的眼簾。鄰近的哈切斯特小鎮有一家晚報,而詹姆斯讀的正是這家報紙的目錄。上面宣佈了一個簡短、轟動的消息:“王公的綠寶石失竊。”“我的天!”詹姆斯聲音微弱地説着,側身靠在一根柱子上。他打起精神,摸出一個便士,買了份報紙。他沒有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當地新聞中鮮有轟動的消息。報紙頭版登載着大字標題“愛德華-坎皮恩勳爵家裏發生轟動一時的夜盜案件。聞名遐邇的綠寶石被竊。馬拉普塔那王公損失慘重。”文字寥寥無幾,事實清楚明白。愛德華-坎皮恩勳爵前一天傍晚在家裏款待幾位朋友。席間,王公想向一位在場的女士出示這塊寶石。當他去取寶石時,才發現它不見了。警察被召來。目前還沒有找到線索。詹姆斯聽憑報紙落在地上。他依然不明白寶石是如何跑到更衣棚裏一條舊法蘭絨褲子的兜裏的,但是,他每時每刻都意識到,警方會懷疑他所説的話。他究竟該怎麼辦呢?此刻,他正站在海上金普頓的一條幹道上,口袋裏悠悠然揣着身價與皇帝的贖金相當的贓物;而此刻,這個地區的全部警察都正在忙着尋找同一件贓物。他眼前有兩條出路。第一條路,他可以徑直去警察局,然後講述自己的故事——但是必須承認,詹姆斯害怕這麼做。第二條路,想方設法除掉這塊綠寶石。他想到可以把它裹在一個齊整的小包裏,然後寄給王公。隨後,他又搖搖頭。這種做法他在偵探小説裏讀到得太多了。他知道,超級偵探會手拿放大鏡和種種新奇的器械忙碌起來。任何一個稱職的警察都會忙不迭地查看詹姆斯的包裹,不出半個小時就可以查出寄送者的職業、年齡、習性以及容貌。此後,也就只要幾個小時即可將其擒獲。
恰恰就在此時,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計劃浮現在詹姆斯腦海中。現在是午飯時間,海灘上相對地人比較少,他可以返回“我的願望”,把褲子掛在原處,然後重新取回自己的衣物。於是,他步履輕盈地向着海灘走去。儘管如此,他的良心感到隱隱刺痛。寶石應該歸還給王公。他懷有一個想法,自己或許可以做些探查的工作——就是説,在他一旦重新取回自己的褲子,與那條褲子更換之後。心裏這麼想着,他邁步向那個老水手走去。他把他看作是有關金普頓信息的無盡源泉。“對不起!”詹姆斯禮貌地説道,“不過,我想我的一位朋友,查爾斯-蘭普頓先生,在這個海灘上有一處更衣棚。我想,它的名字叫‘我的願望’。”
老水手正端坐在椅子上,嘴裏叼着一隻煙斗,凝視着大海。他挪動了一下煙斗,目光依舊盯着遠處的地平線説道:
“‘我的願望’屬於愛德華-坎皮恩勳爵,這大家都知道。我從未聽説過查爾斯-蘭普頓先生,他一定是剛來這裏不久。”
“謝謝你。”詹姆斯説着轉身離開。
這個消息使他不知所措。當然,王公本人不可能把寶石裝在兜裏,然後忘記。詹姆斯搖搖頭,這種理論不能令他滿意。顯然,家庭聚會的某一成員就是那個竊賊。眼前的情形使詹姆斯聯想起他最喜愛的一些偵探小説。
然而,他的目標依舊堅定不移。好在一切都輕而易舉。海灘上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幾乎空無一人,更幸運的是,“我的願望”的門依舊微微地開着。轉眼間,他已經溜進屋裏,他正要從掛鈎上提起自己的衣服,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他突然轉過身來。
“我總算抓到你了,夥計!”這個聲音説道。
詹姆斯張大了嘴巴瞪着眼睛。在“我的願望”的門口站着一個陌生人;是個衣着體面,年約四旬的男人,他的目光有如獵鷹。
“我總算抓到你了!”陌生人重複道。
“你——你是誰?”詹姆斯結結巴巴地問道。
“倫敦警察廳的梅里利斯警督。”對方利落地答道,“請你把那塊綠寶石交出來。”
“那塊——那塊綠寶石?”
詹姆斯在試圖磨蹭時間。
“我已經説過了,不是嗎?”梅里利斯警督正色道。
他説起話來乾淨利落,一本正經。詹姆斯強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你在説什麼。”他擺出一副尊嚴的架式。
“哦,不,小夥子,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整個事情,”詹姆斯説道,“是個錯誤。我可以輕而易舉地解釋——”他停了下來。對方面露厭倦之色。
“這些傢伙總這麼説,”倫敦警察廳的人冷冷地低聲説道,“我想你是在沿着海岸漫步時撿到的,呃?通常就是這類解釋。”
詹姆斯心裏的確是這麼想的,這一點他意識到了,可他依舊在爭取時間。
“我怎麼能知道你就是你自稱的警察?”他心虛地質問道。
梅里利斯將外衣向後一揚,露出一枚徽章。詹姆斯看着他,眼睛差點瞪出眼眶。
“現在,”對方得意地説,“現在你明白自己是在跟誰作對了!你是個新手——可以看得出。你第一次做這事,不是嗎?”
詹姆斯點點頭。
“我也這麼想。現在,小夥子,是你把綠寶石交給我,還是我必須搜你的身?”
詹姆斯總算説出話來。
“我——我沒帶在身上,”他宣稱道。
他正在絕望地考慮問題。
“是把它留在自己住處了?”梅里利斯問詢道。
詹姆斯點點頭。
“很好,”警督説道,“我們一起去那兒。”
他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我可不想讓你跑掉。”他温和地説,“我們去你的住所,然後你把那塊寶石給我。”
詹姆斯説話都變了腔調。
“如果我照辦,你會放我走嗎?”他戰戰兢兢地問道。
梅里利斯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我們想確切知道,這塊寶石是如何被拿走的,”他解釋説,“還有那位與此事有牽連的女士的情況。當然,如果這一切順利的話,王公不想聲張這事。你瞭解這些當地的統治者們嗎?”
詹姆斯對於當地的統治者們一無所知,只有時下這起轟動一時的事件例外。他點點頭,現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模樣。
“當然,這將不合規定,”警督説,“但是你會安然無恙地脱身。”
詹姆斯再次點點頭。他們已經走過了埃斯普拉奈德旅館,正在走進鎮子。詹姆斯指點方向,可對方卻片刻不停地緊緊抓住詹姆斯的手臂。
突然,詹姆斯躊躇着懾懦又止。梅里利斯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隨後笑起來。他們正在從派出所旁邊經過,他注意到詹姆斯正在痛苦地掃視裏面。
“我會先給你一次機會的。”他和顏悦色地説道。
正在此刻,事情發生了。詹姆斯怒吼一聲,擒住了對方的手臂,他高聲喊叫:
“來人!抓賊。來人!抓賊。”
不到一分鐘,他們就被人羣包圍。梅里利斯試圖把他的手臂從詹姆斯手中掙脱出來。
“我控告這個人,”詹姆斯喊道,“我控告這個人,他從我的兜裏偷東西。”
“你在説些什麼,你這個傻瓜?”對方喊道。
一位警察走上前來處理這件事。梅里利斯先生和詹姆斯被帶進派出所。詹姆斯反覆重申着他的指控。
“這人掏了我的衣兜,”他焦躁地聲稱,“他右邊的口袋裏裝着我的錢包,就在那兒!”
“這個人瘋了。”對方發着牢騷。“警督,你可以親自看看,看他説的是否屬實。”
在警督的示意下,那個警察小心翼翼地把手插進梅里利斯的口袋。他取出一樣東西,然後吃驚地喘着粗氣把它舉起來。
“我的上帝!”出於職業禮儀,警督吃驚地喊了一聲。“這必定是王公的綠寶石無疑。”
梅里利斯比任何人都感到難以置信。
“這太奇怪了,”他倉促地説道,“太奇怪了。一定是這個人在我們一起走路時把它放進了我的口袋。這是栽贓陷害。”
梅里利斯憾人心魄的個性使得警督開始動搖。他轉而懷疑詹姆斯。他對那個警察耳語了幾句,後者隨即走了出去。
“現在,先生們,”警督説道,“讓我來聽聽你們的説法,一個一個説。”
“當然,”詹姆斯説道,“我正在沿着海灘行走,忽然我遇到這位先生。他謊稱認識我。我不記得以前見過他,可我講究禮貌,不能這麼説。我們就一起行走。我對他起了疑心,正當我們走到派出所對面時,我發現他正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裏。我於是抓住他呼喊求援。”
警督又把目光移向梅里利斯。
“現在該你了,先生。”
梅里利斯看起來有些窘迫。
“情況大致如此,”他緩緩説道,“但不完全這樣。不是我和他湊近乎,而是他和我湊近乎。無疑,他想除掉這塊綠寶石,所以當我們説話時,就把它塞進了我的口袋。”
警督停下了手裏的筆。
“啊!”他不偏不倚地説道,“好了,過一會兒會有一位先生來這裏,他會幫助我們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梅里利斯皺了皺眉頭。
“我真的沒法再等了,”他喃喃説道,一邊從兜裏掏出表。“我還有約會。當然,警督,你還不至於荒唐地認為是我偷了綠寶石,然後把它放在兜裏散步?”
“這不大可能,先生,我承認。”警督答覆道,“但你還得再等五到十分鐘,直到我們澄清這件事情,哦!勳爵大人到了。”
一個四十歲光景的男人闊步走進屋裏。他穿着一條破舊的褲子和一件舊運動衫。
“好了,警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説已經找到了那塊綠寶石?好極了,幹得真漂亮。這些是什麼人?”
他的目光掠過詹姆斯落在梅里利斯身上。後者憾人心魄的個性看起來變得畏畏縮縮。“噢——瓊斯!”愛德華-坎皮恩勳爵大聲喊道。
“你認識這個人,愛德華勳爵?”警督機敏地問道。
“當然認識,”愛德華勳爵冷冷地説,“他是我的僕人。一個月以前來到我這兒。從倫敦派來的人立即識破了他,但是,在他的行李中絲毫沒有那塊寶石的蹤跡。”
“他把它裝在外衣口袋裏,”警督聲明道,“這位先生幫我們識破了他。”他指了指詹姆斯。接下來,詹姆斯受到熱烈的祝賀,並且被握住了手。
“親愛的小夥子,”愛德華-坎皮恩勳爵説道,“那麼,你説你一直都在懷疑他?”
“是的,”詹姆斯説,“我不得不編了一個故事,説他掏我的口袋,才把他送進派出所。”
“嗯,很好,”愛德華勳爵説,“真是好極了。你得隨我回去一起吃午飯,如果你還沒有吃過的話。時間有些晚了,我知道,快兩點了。”
“不,”詹姆斯説道;“我還沒有吃過午飯——不過——”
“別説了,別説了。”愛德華勳爵説,“王公,你知道,他想要為重新找回綠寶石而向你致謝。我還沒有聽你詳細他講述這個故事。”
他們走出警察局,站在台階上。
“事實上,”詹姆斯説,“我想我還是告訴你這件事情的真相。”
他接下來這麼做了。勳爵感到興趣盎然。
“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美妙的故事,”他宣稱,“我現在都明白了。瓊斯偷了那塊寶石以後,一定是匆忙趕到了更衣棚,因為他知道警方一定會徹底搜查家裏。那條舊褲子是我有時外出釣魚時穿的,沒人會去碰它,而他可以在有空的時候重新找回寶石。他今天去了以後,發現寶石不見了,一定大吃一驚。你一出現,他就意識到是你拿走了那塊寶石。只是我依舊不太明白,你是如何看穿他的警察是偽裝的!”
“一個強人,”詹姆斯心裏想,“知道何時應該坦誠,何時應該審慎。”
他不以為然地笑笑,手指輕輕滑過衣服翻領的裏面,觸摸那家默默無聞的俱樂部——莫頓公園超級自行車俱樂部的銀質徽章。真是令人吃驚的巧合,那個叫瓊斯的人也是俱樂部成員,的確這樣!
“喂,詹姆斯!”
他轉過身來。格雷斯與索普沃斯家的女孩子們正在街的對面喊他。他轉身面對愛德華勳爵。
“能等我一下嗎?”
他穿過大街向她們奔去。
“我們要去看電影,”格雷斯説,“想到你可能也想去。”
“對不起,”詹姆斯説,“我得回去與愛德華-坎皮恩勳爵一起共進午餐。是的,就是那個穿着舒適的舊衣服的男人。他想要帶我去見馬拉普塔那王公。”
他彬彬有禮地舉起帽子,然後返身向愛德華勳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