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以前住在一座化工廠的對面,化工廠的大門與我家的門幾乎可以説是面面相覷的。我很小的時候因為沒事可做,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常常就站在家門口,看化工廠的工人上班,還看他們下班。
化工廠工人的工作服很奇怪,是用黑色的綢質布料做的,袖口和褲腳都被收了起來,褲子有點像習武人喜歡穿的燈籠褲,衣服也有點像燈籠——服?化工廠的男男女女一進廠門就都換上那種衣服,有風的時候,看他們在廠區內走動,衣服褲子全都鼓了起來,確實有點像燈籠。我至今也不知道為化工廠設計工作服的人是怎麼想的,這樣的工作服與當時流行的藍色工裝格格不入,也使穿那種工作服的人看上去與別的工人階級格格不入。許多年以後當我看見一些時髦的女性穿着寬鬆的黑色綢質衣褲,總是覺得她們這麼穿並不時髦,像化工廠的工人。
有一個女人,是化工廠託兒所的阿姨,我還記得她的臉。那個女人每天推着一輛童車來上班,童車裏坐着她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孩,起碼有七八歲了,女孩總是坐在車內向各個方向咧着嘴笑,我很奇怪她那麼大了為什麼還坐在童車裏。有一次那母親把童車放在傳達室外面,與傳達室的老頭聊天,我衝過去看那個小女孩,發現女孩原來是站不起來的,她的脖子也不能隨意地昂起來,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女孩的骨頭有問題,大概是軟骨病什麼的,我還記得她的嘴邊有一灘口水,是不知不覺中流出來的。
有一個男的,是化工廠的一個單身漢,我之所以肯定他是單身漢,是因為我早晨經常看見他嘴裏嚼着大餅油條,手裏還拿着一隻青糰子之類的東西,很悠閒地從大街上拐進工廠的大門。那個男人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臉色很紅潤,我總認為那種紅潤與他每天的早點有直接的關係,而我每天都照例吃的是一碗泡飯,加上幾塊蘿蔔乾,所以我一直羨慕那個傢伙。早飯,能那麼吃,吃那麼多,那麼好!這個吃青糰子的男人一直受到我的注意,只是關心他今天吃了什麼。有一次我在上學的路上看見他坐在點心店星,當然又是在吃,我實在想知道他在吃什麼,忍不住走進去,朝他的碗裏瞄了一眼,我看見了浮在碗裏的兩隻湯圓,還有清湯裏的一屋油花,我可以肯定他是在吃肉湯圓,而且買了四隻——我知道四隻湯圓一毛四分錢,一般來説,不是兩隻就是四隻、六我喜歡聞空氣中那種樟腦丸的氣味,我才不管什麼污染和污染對人體的危害呢——當然這話是現在説着玩的,當時我根本不懂得什麼叫空氣污染,不僅是我,大人們也不懂,即使懂也不會改變什麼,你不可能為了一點氣味動工廠一根汗毛,大人們有時候罵化工廠討厭,我猜那只是因為他們有人不喜歡聞樟腦味罷了。
我家隔壁的房於是化工廠的宿舍,住着兩户人家。
其實他們兩家的門才是正對着化工廠大門的。其中一家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被他們嚴厲的父親管教着,從來不出來玩,他們不出來玩我就到他們家去玩。一個兒子其實已是小夥子,很胖,像他母親,另一個在我哥哥的班級裏,很瘦,都是很文靜的樣子。我不請自到地跑到他們家,他們也不攆我,但也不理我。我看見那個胖的大的在寫什麼,我問他在寫什麼,他告訴我,他在寫西班牙語。
這是真的,大概是一九七三年或者一九七四年,我有個鄰居在學習西班牙語!我至今不知道那個小青工學習西班牙語是想幹什麼。
隔壁的房子從一開始就像是那兩家人臨時的住所,到我上中學的時候那兩家人都攝走了。臨河的房子騰出來做了化工廠的輸油站,一極大油管從化工廠裏一直架到我家的隔壁。準備把油船裏的油直接接駁到工廠裏。
來了一羣民工,他們是來修築那個小型輸油碼頭的。民工們來自宜興,其中有一個民工很喜歡跟我家人聊天,還從隔壁的石階上跳到我家來喝水。有一天他又來了,結果不小心把杯子掉在地上,杯子碎了,那個民工很窘,他説的一句話讓我始終覺得很有意思,他説,這玻璃杯就是不結實。
輸油碼頭修好以後我們家後門的河面上就經常停泊着一些油船,負責輸油的兩個工人我以前都是見過的,當然都穿着那種奇怪的黑色工作跟,靜靜地坐在一張長椅子上看着壓力錶什麼的。那個男的是個禿頂,面目和善,女的我就更熟悉了,因為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的母親,我經常看見他們兩個人坐在那裏看油泵,兩個人看上去關係很和睦,與兩個不得不合坐的小學男生小那年夏天那個看油泵的女工,也就是我同學的母親服了好多安眠藥自殺了,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震驚。因為她一直是坐在我家隔壁看油泵的。我對於那個女工的自殺有許多猜測,許多稀奇古怪的猜測,但因為是猜測,就不在這裏絮叨了。
回憶應該是真實而準確的,其它的都應該出現在小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