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民們當年是準備把慧仙送到岸上去的,撿到一分錢,也應該繳公,何況是個孩子。船到五福,船隊的一羣女人簇擁着孫喜明,牽着慧仙去找五福鎮的政府。五福鎮上那時也很亂,街上到處都是受災的災民,隨地搭了窩棚吃喝拉撒,星羅棋佈的窩棚把政府的辦公用房淹沒了。他們好不容易在一箇舊土地廟裏找到了民政科,人家一句話就打了回票,説,孩子哪兒撿的,送到哪兒去處理,我們這兒也很忙,管不了油坊鎮的事。他們只好抱着慧仙離開舊土地廟,邊走邊嘀咕,要是交個皮夾子給他們,他們就不計較是哪兒撿的了,哪兒撿的他們都收,一條人命不如一個皮夾子嘛。
幾天後向陽船隊返航,船隊還沒有靠上油坊鎮碼頭,孫喜明女人就跑到船尾,用衣襟蒙着臉嗚嗚地哭起來。春生的母親問她為什麼哭,她指了指岸上,指了指慧仙的身影,説,捨不得,捨不得呀,孩子跟我睡了這麼多天,夜裏天天摟着我叫媽媽呀,我不哭一下,胸口堵得慌!這次與小女孩的告別要隆重許多,船民們紛紛往她的口袋裏塞東西,塞一隻雞蛋,塞一塊手絹,或者塞一把瓜子,這是表示他們的一點心意。孫喜明的女人給慧仙頭上戴了朵紅花,胸口也別了一朵,德盛女人給慧仙面頰上塗了紅紅的胭脂,嘴唇上抹了口紅,看上去她們不是送她去岸上,像是送她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演出。
第一次送孩子沒送成功,這次孫喜明謹慎了,他來到七號船上,隔着舷窗説服我父親一起去送孩子。庫書記你做過那麼多年的幹部,懂政策,説話有水平,你一定要上去一趟。孫喜明説,不是我麻煩你,怪這孩子來得不明不白,怎麼説也説不清,我怕説錯話遭冤枉,岸上的人嫌我們船上孩子多,污衊我們拐孩子呢。
那是謠言。我父親説,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有謠言的。
這次讓他們抓了把柄,就不是謠言了。孫喜明説,庫書記你一定要出面,幫我們把事情説清楚。孩子我們抱着,我們出力你出嘴,你只管反映情況,行不行?
不行,我早已不是書記了,説什麼也沒人聽。我父親堅定地搖頭,他説,不是我不幫你忙,孫隊長你知道我的苦衷的,我發過誓的,這輩子再也不上岸啦。
我就是不明白,你發這個誓幹什麼?孫喜明嘟囔着,眼睛下意識朝我父親的褲襠部位瞄了一眼,隔着舷窗,兩個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孫喜明知道自己犯忌了,目光慌忙跳起來,熱切地看着我父親的臉,老庫你這是賭的什麼氣?跟誰賭的氣?我看你是跟自己賭氣!他説,賭那麼大一口氣,自己吃苦頭嘛,你就算是一條魚,漲水還要跳到岸上去呢,你就算是船上的一根纜繩,靠岸還要拴在岸上呢,庫書記你是一個大活人呀,當真一輩子不上岸了?
父親説,老孫呀,我不是魚,也不是纜繩,我也不是賭氣。老孫你不理解我的,我現在習慣了船上,一上岸頭就暈,我不能上岸啦。
那是暈岸!孫喜明立刻叫起來,庫書記,那是你自找的麻煩呀,誰讓你一年四季不肯下船呢?人在岸上住慣了,上船要暈,人要是老窩在船上不上岸,一樣要暈岸的。
父親説,是啊,老孫,我暈岸暈得厲害,上不了岸啦。
暈岸要治的,多上岸幾次就不暈了。孫喜明眨巴着眼睛與我父親周旋,軟磨不行,他心生一計,語氣強硬起來,庫書記你也是船隊的人嘛,這小女孩的事是集體的事,你是我們船隊的秀才,集體的事情你不能不管,一點小毛病不能克服一下?你要是暈岸了,我來揹你行不行?
父親突然板起了面孔,畢竟當過多年的領導,面對一個原則問題,他一下摘掉了謙虛謹慎的面具,啪地一聲,他怒衝衝地拉上了舷窗,對着窗外喊道,孫喜明你算老幾?指揮起我來了?你當我死了,我一輩子不上岸!
我對父親的態度很意外。孫喜明也愣怔在舷板上了,過了一會兒,他訕訕地對我説,怪我言語怠慢了他,你爹丟了烏紗帽,官架子還在呢,上船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看他發脾氣,有意思。我哪裏敢指揮他呢?看來讓他上一次岸,非要毛主席他老人家下最高指示呢。孫喜明是聰明人,沒有再糾纏我父親,他的思路很固執,退而求其次,瞄上了我,要不東亮你跟着去吧,雖説你説話不中聽,文化水平倒還不錯的,找政府少不了要填寫材料,興許你能派上什麼用場呢。
我消極地瞥了他一眼,説,我能派什麼用場?你沒聽見岸上的人都叫我空屁?你們信任我,岸上的人不信任我。
孫喜明説,什麼信任不信任的?我們又不是讓你去説話,是讓你去寫字的。
我有點猶豫,指着舷窗對孫喜明使了個眼色,你問他,讓不讓我去?
孫喜明敲了敲窗子,庫書記你不去我也不強求了,讓東亮陪着去一趟,行不行?
艙裏靜了一會兒,傳來我父親的聲音,他那文化水平,你們相信他?又靜了一下,父親説,他去不去,隨便他。
孫喜明疑惑地追問道,隨便是讓你去,還是不讓你去?
我説,隨便的意思你不懂?隨便就是讓我去了。
那天我在襯衣的口袋上插了一支鋼筆,怕鋼筆漏水,耽誤大事,我還額外準備了一支圓珠筆。船民們在駁岸上集合以後,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又迴流到油坊鎮碼頭。我看見慧仙騎坐在德盛的肩膀上,小臉被婦女們畫得濃妝豔抹,她興高采烈,嘴裏吸溜着一根棒棒糖。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高興,都怪王六指的女人非要跟着我們的隊伍,跟就跟了,她還非要拍着慧仙的腳,嘴裏好大喜功地歡呼,我們上岸去囉,找媽媽去囉。
大水退去過後,油坊鎮的每一寸土地原形畢露,到處是廢墟和土堆,到處是紅旗和人羣,在一種忙亂的熱火朝天的氣氛裏,東風八號顯示了一項大工程特有的宏偉氣魄,你怎麼也看不清楚,這工程到底是幹什麼的。我們一上岸就迷路了。駁岸上看不見路,整個碼頭都被挖開了,遠看很像一塊塊水田,近看像電影裏的一條條戰壕,有人在地下戰鬥,有人在地上戰鬥。各支突擊隊的旗幟插在四面八方,船民的隊伍卻在漫天紅旗下寸步難行。孫喜明讓我去問路,我拉着一個推爛泥車的小夥子問哪裏有路,他反問我是哪一個突擊隊的,我説我們不是突擊隊,我們要到鎮上去送一個孩子。他打量了一下船民的隊伍,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輕蔑表情,馬上要大會戰了,你們還送什麼孩子?他説,沒有路到鎮上去了,你們要去鎮上,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走不了就飛過去吧。地上地下都是人,我就是問不到路。我的身邊有一面旗幟迎風飄揚,旗幟上“向陽花突擊隊”幾個大字讓我思想開了一會兒小差,向陽花總是讓我想起母親,她會不會參加了這個突擊隊?我爬到高處向地溝裏瞭望,沒看見母親的身影,她不在溝裏。高音喇叭裏有個女聲在讀一封表揚信,表揚一個昏倒在工地上的民工,説他昏倒了爬起來,挖,又昏倒,又爬起來,挖。我站在駁岸上聽,不是聽內容,是聽那女聲,是不是母親的聲音呢?不是的,那聲音比我母親年輕脆亮,卻不及我母親飽含深情。我母親不在喇叭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權威性的革命的聲音,已經被一個陌生的年輕姑娘替代了。
治安小組的人從一堆廢墟後面冒出來了,他們熟練地爬過廢墟,朝我們風風火火地跑來,每個人嘴裏都緊張地喊叫着,站住,站住,不準上岸,不準上岸!
王小改的人馬一來,船民的隊伍更加慌亂,大家聚攏在一堆水泥管道前,茫然地看着治安小組,那支威武的人馬中出現了一個綽號臘梅花的女人,大概是治安小組補充來的新鮮血液,她也英姿颯爽地拿着一根治安棍,跟着男同事嚷嚷,你們船民來湊什麼熱鬧?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現在不準上岸的!
船民們不知所以然,一個個都看着孫喜明,跟他要主意。孫喜明拍着大腿説,大白天活見鬼啦,上次讓我們排隊上岸,今天可好,連岸也不許上了,這次又是什麼通知?我才不信,你們幹你們的工程,我們趕我們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怎麼不准我們上岸呢?
誰説井水不犯河水的?井水都歸河水管!臘梅花説,你自己長着眼睛,看看四周圍有沒有路給你走?碼頭是工程重地,馬上大會戰了,你們不是突擊隊員,不得隨便出入。
好,我們是井水你們是河水,我們歸你管,你個臘梅花算老幾?孫喜明不願意跟臘梅花説話,忿忿地瞪她一眼,轉向王小改,你是領導,我也算個領導吧,你説我會不會故意帶人來破壞大會戰?不會。今天我們有急事啊,我們要去鎮上找領導,不走碼頭怎麼去,你讓我們飛過去呀?
王小改冷言道,你們船上能有什麼急事?再急的事,急得過大會戰?
孫喜明被他一句話噎住了,看看德盛女人懷裏的慧仙,正要説什麼,德盛對他使了個眼色,搶在他前面説,我們有階級鬥爭新動向,要向領導彙報,王小改我告訴你,你不讓我們上岸可以,到時候要你負責你別賴賬。
王小改不理睬德盛,轉過頭去觀察着孫喜明的表情,孫喜明順水推舟,臉上擠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看起來德盛的威脅是有效的,小改對德盛的話半信半疑,你們船隊有什麼階級鬥爭新動向?在河上撈到台灣特務的降落傘了?他嘀咕着,語氣從強硬變得謹慎,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你們非要上岸也可以,一定要登記,你們的人數姓名,上岸時間離岸時間,都要登記。
陳禿子從腋下抽出一個貨物登記簿,封面上“貨物”兩個字被貼掉了,改成了“人口”,陳禿子打開他的人口登記簿説,好,一個一個來,來呀,你們買豬肉搶得頭破血流的,人口登記怎麼都縮在後面?來呀,孫喜明,你先來帶個頭。
臨時性的人口登記從孫喜明開始,到我結束,獨獨遺漏了慧仙。慧仙靠在德盛女人的懷裏,眼睛盯着陳禿子手裏的登記簿,她炫耀似的唸了兩個字出來,人,口,其他字念不出來,就睏倦地打了個呵欠。沒有人注意到那個打呵欠的陌生小女孩,偏偏臘梅花注意到了,女治安就是不一樣,眼睛尖一些,比起男人細心很多,臘梅花湊近了慧仙打量着,還吸緊鼻子聞了聞她的脖子,突然驚叫起來,等一等,這不是德盛家的孩子!看這孩子呀,她不是船上的,我一看就不是船上的孩子,皮膚那麼白,身上也不臭,洗過澡的!要問清楚這小女孩的來歷,她來歷不明!
王小改和五癩子他們一下都撲過去了,他們湊近了研究慧仙,研究了一番,得出了統一的結論,臘梅花説得對,這小女孩,肯定不是船上的孩子。他們的眼睛炯炯發亮起來,盯着孫喜明,一疊聲地追問,哪兒來的小女孩?怪不得有階級鬥爭新動向呢,拐孩子了?是誰家拐的孩子?
孫喜明説,你們會冤枉人呢,我們拐孩子幹什麼,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飽,拐個別人的孩子上船,讓她天天喝河水呀?
不準借題發揮,我們不管肚子的問題!王小改打斷孫喜明的辯解,尖鋭地説,我們負責登記人口,你向我們説清楚,這是誰家的孩子?
要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就好辦了。孫喜明撓着腦袋説,是她自己跑到船上去的,她媽媽——那個什麼,一時找不見了,我們要把她送給政府。
王小改不耐煩地瞪着孫喜明,你還是船隊隊長呢,話也説不清,她媽媽到底怎麼啦,説清楚呀。
小女孩這時候插嘴道,我媽媽不見了。她失松(蹤)了。
什麼叫失松?王小改沒聽懂,轉過頭對孫喜明説,説呀,她媽媽到底去哪兒了?
孫喜明瞅瞅小女孩,嚥了口唾沫,還是不肯説清楚,王小改正要發作,孫喜明對他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把王小改拉到一邊,湊到他耳朵邊説了幾句話。
治安小組終於明白小女孩的來歷了,看起來他們沒有處理這件事情的經驗,三男一女面露難色,圍在一起商量着,臘梅花搶在同事的前面,先下了結論,説,不管可憐不可憐,反正這孩子身份不明。陳禿子攤開那個上岸人口登記簿,犯難地問小改,身份不明的小孩子,要不要登記呢?小改也拿不定主意,拿過登記簿,翻看着封底的登記條例,沒有發現適用的條例,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後説,小孩子也是人口,怎麼不登?要登!
我記得是在駁岸上,治安小組的人和一羣船民圍着慧仙,他們各盡所能,齊心協力,啓發,聯想,加上創造,艱難地登記了慧仙的第一份檔案。我帶着一支鋼筆,一支圓珠筆,但是哪一支筆都沒有派上用場,我沒有機會參與任何登記工作。
小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QIANG慧仙。
一個含糊的聲音,帶着小孩子常見的口齒不清,聽起來難以分辨,陳禿子沒有聽清,你姓張,弓長張?還是姓立早章?要不然你姓槍?你姓一把槍的槍?
你才姓一把槍的槍,我會寫,我寫給你們看。慧仙蹲在地上,抓起一塊煤渣寫了個字,原來是個“江”。旁邊的治安隊員都異口同聲地念出來,江,原來她姓*的江呀。
小孩子,你記不記得你的出生年月呢?
什麼年月?
出生年月聽不懂?好,你告訴我們你幾歲,我們就知道你是哪一年生了。
我七歲。去年六歲,明年就八歲了。
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不用説那麼多,説今年幾歲就行了。爸爸媽媽的名字知道吧?他們都是幹什麼的?
我爸爸叫江永生,我媽媽叫崔霞,他們都失松(蹤)了。
怎麼都失鬆了呢?你爸爸是怎麼失蹤的?
我不知道呀,我媽媽説帶我來找爸爸,結果她自己也失鬆了。
都失蹤了?爸爸媽媽都失蹤,這孩子的家庭出身肯定有問題。治安小組的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王小改指着登記簿對陳禿子説,記下來,爸爸失蹤,媽媽失蹤,都記下來,這孩子的話,一字一句,統統要記下來。
孩子對記錄不知深淺,船民們有點惱了,孫喜明對王小改嚷,你們治安小組拿了雞毛當令箭呢,一個小女孩,你們查她祖宗八代幹什麼?德盛女人上去拉過慧仙,不登了不登了,這些人人心不是肉長的,我們走,到鎮上找領導去。
船民們七嘴八舌的抗議沒用了,王小改和五癩子都把治安棍橫在手上,冷冷地盯着船民。王小改問孫喜明,你還算個領導?什麼叫登記你都不懂!光有個名字就行了?沒有家庭成分,沒有家庭住址,沒有政治面貌,叫個什麼登記?臘梅花在一邊幫腔,你們這幫船上人,覺悟就是低,還不如人家一個小女孩,人家還知道配合我們工作,你們就會在一邊瞎吵吵!
慧仙很為難,她是要站到船民那邊去的,幾次要往德盛女人懷裏鑽,都被臘梅花親熱地摟住了,臘梅花指着自己的紅袖章説,孩子,看看這是什麼?你聽我們的話,不會犯錯誤的。慧仙沒有辦法掙脱,就催促陳禿子説,你快點呀,快點問,我要去鎮上找媽媽呢。
陳禿子清清嗓子,儘量地做出循循善誘的樣子,孩子,你回答問題口齒要清楚,你的口齒清楚了,我們登記不就快了嗎?他説,下一個問題是家庭住址,你的家庭住址呢?又不懂了?我是問你家住哪兒?
我家在鐵路旁邊,兩層樓。我家住樓上。樓下有一棵桃樹,結很多桃子的。
這不叫住址,住址就是城鎮區縣,什麼區,什麼街道,什麼公社,什麼大隊。
都不是。我家門前有一條石子路,路口有個電線杆。我媽媽天天去電線杆那裏的。
你媽媽天天去電線杆那裏?陳禿子眼睛亮了,嘴裏發出嘖地一聲,告訴叔叔,電線杆上有什麼?你媽媽去那兒幹什麼,是去等人?她去等誰呀?
德盛這時候忍不住了,衝過去一巴掌打掉了陳禿子的登記簿,等誰?等美國特務,等台灣間諜,等你媽了個*!你們算是個什麼鳥治安?吃飽了沒事做,這麼小的孩子還提防她是階級敵人?你們讓她上岸能變天呀?她才七歲呀!
德盛帶了頭,船民們的憤怒風起雲湧,大家的嘴裏紛紛罵起了髒話,德盛女人過去把慧仙拉到自己懷裏,大叫一聲,欺人太甚,不給他們登了,他們問什麼,只當他們拉肚子放屁!孫喜明沒有罵人,他指揮王六指和德盛,三個男人組成一堵人牆,護住了德盛女人和慧仙。治安小組的人過來搶人,推不動三個船民的人牆,五癩子就揮起治安棍對着王六指的臉打了一下,嘴裏大叫起來,你們這幫爛船佬,今天吃了豹子膽,要造反呀?
我本來是站在遠處的,船民們跟別人吵嘴,我從來只看不插嘴,可是這一次我也成了當事人,不知道為什麼,德盛女人把慧仙朝我這邊推過來了。慧仙被嚇得不輕,無所適從,嘴裏一聲聲驚叫着,我看見慧仙的手向我探過來,那隻求援的小手使我熱血沸騰,我順勢拉住慧仙的手,把她從人堆裏拽出來,説,跑,跑,我們跑!
跑,這是我最擅長的。碼頭上雖然找不到路了,但是我急中生智,幾乎在一瞬間發現了一條逃跑之路。一條路從駁岸的垃圾堆上蜿蜒過去,越過一堆水泥預製板,通往遠處的煤山。我對碼頭四周的地形再熟悉不過,所以我的逃跑路線設計得天衣無縫,我決定帶着慧仙從西邊的煤山上翻過去,翻過煤山就是棉花倉庫,到了棉花倉庫就有路了。
我拉拽着慧仙跑了幾步,發現碼頭工地上所有突擊隊員都停止了突擊,支起身子往駁岸上張望,我回頭一看,駁岸上已經亂成一團,女人們也加入了孫喜明他們的人牆,場面變熱鬧了,也變得慘烈了。五癩子率先舞起了治安棍,陳禿子也學五癩子,拿着治安棍對船民們胡亂揮舞着,這麼一來,兩隊人馬短兵相接,廝打起來了,連德盛女人和孫喜明女人都勇敢地投入了戰鬥,不知道是誰去抓了陳禿子的要害,我看見陳禿子捂着褲襠,在那裏一跳一跳的,嘴裏發出了淒厲的慘叫。我還聽見王小改驚惶的哨子聲,暴亂,暴亂,他一邊吹哨子,嘴裏不停地驚呼着,這是反革命暴亂,快去報告趙書記!
我已經帶着慧仙跑到了煤山下,小女孩被身後的場景嚇着了,她問我,他們為什麼打起來了?我説,你是傻子呀,還不是為你?她還是不明白,我沒讓他們打架呀,打架不好,破壞紀律的。我顧不上跟她解釋什麼,拉着她往煤山上爬,她犟頭犟腦的,怎麼也不肯上煤山,嘴裏還不停地抗議,為什麼要爬煤山?都是黑煤,看把我的新衣服都弄髒了。關鍵時刻她不知好歹,我又氣又急,強行把她馱到了背上,朝着煤山頂上攀登。她伏在我的背上,起初又打又踢的,很快,她大概感受到了一種新穎的刺激,尖叫幾聲,又嘎嘎地笑起來,把我當一匹馬了,我感覺到她的小手努力地拍着我的屁股,嘴裏叫道,駕,駕,駕!
我揹着慧仙走到棉花倉庫那裏,聽見後面的煤山響起一片碎煤塊嘩嘩的瀉落聲,船隊的人馬歡呼着,就像一支翻身鬧革命的隊伍,揚眉吐氣地衝下了煤山。煤山的那一側,隱隱可以聽見臘梅花尖利的女聲,讓你們跑,我們秋後算賬,你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綜合大樓就在碼頭的最北端,看着近在咫尺,偏偏到處都是禁區,到處都掛着“此路不通,請繞行”的牌子,我們離開棉花倉庫,在碼頭工地旁邊繞來繞去,好不容易走到那幢灰白色的四層樓樓房下,船民們面面相覷,互相取笑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沾了黑煤灰,褲管凝結了一層黃泥漿,看上去像一羣逃難而來的難民。
陽光照耀着大樓前的花壇,花壇裏偉大領袖的漢白玉塑像沐浴着一層燦爛的金光,偉大領袖戴一頂軍帽穿一件大衣,微笑着朝向陽船隊的船民揮手。突然之間,吵吵嚷嚷的送孩子的隊伍安靜下來了,一股神秘而嚴峻的力量震懾了船民們躁動的心,邁向大樓的台階就在腳下,但船民們看上去有所畏懼,腳步遲疑起來,大家都不願意走在前面,德盛兀自衝上台階,被德盛女人拽下來了,她説,你急什麼?這大樓不是菜市場,是你隨便進的?我們怎麼進去,進去説什麼做什麼,要先商量一下嘛。王六指踮足朝樓上的窗子仰望,嘴裏説,王小改他們恐怕在樓裏了,他們肯定搶先一步,惡人先告狀了。大家都看着孫喜明,孫喜明沉默着,點了顆香煙兇猛地抽了幾口,説,我們也有人受傷的,告就告嘛,為了個孩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看看慧仙,又看看我,用香煙指着大樓説,東亮,你是這樓里長大的,熟悉情況,你先進樓裏打探一下行不行?送孩子也不能亂送的,進去找到幹部,千萬説清楚了,我們是撿到了一個孩子,千萬打聽清楚了,我們到底該往哪兒送孩子?
我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任務。為了避免和傳達室的顧瘸子糾纏,我讓孫喜明他們帶着慧仙在大門口等候,自己從一樓廁所的窗子裏跳進去了。這樓裏的每間辦公室,我都熟門熟路,我從一樓跑到四樓,很快發現我們來得不巧,偏偏遇上了幹部義務勞動日,綜合大樓幾乎是一座空樓,婦聯,計劃生育辦公室,民政科,所有辦公室都是鐵將軍把門。我知道應該馬上去通知樓下的人,但一到四樓我神使鬼差,忘了肩上的重任。猶如夢遊童年仙境,我在走廊裏奔跑起來。我跑到趙春堂的辦公室門前,抓住門上的圓形把手,向左轉動一圈,還是那個把手,還是向左轉動,但那扇門打不開了。這裏曾經是我父親的辦公室,那扇鑲着毛玻璃的門,我再熟悉不過了,過去那門上貼了一張“閒人免進”的紙條,是父親的筆跡,現在是一塊有機玻璃的牌子釘在門樑上,還是“閒人免進”,是四個規整的印刷字體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推門,推了好幾下,門推不開,門鎖發出一種金屬尖利的震顫聲,那討厭的聲音使我有點慌亂。我走到四樓的樓梯口,聽見樓下隱隱傳來了船民們的吵嚷聲,應該往下走了,可是我神使鬼差地站在樓梯口,不捨得這樣離開四樓,我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起初我腦子裏有個簡單的想法,要不要在走廊上撒一泡尿,給那些耀武揚威的幹部作個紀念?轉念一想,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該幹這種幼稚的事情了。一抬頭,我看見了樓梯口的大黑板,黑板上寫着幹部下工地勞動的緊急通知,那些粉筆字給了我靈感,還是寫好,寫比較有意義。我從板沿上拿了一枝粉筆頭,寫什麼比較有意義呢?越是焦急我的腦子越是一片空白,我急出了一身汗,突然想起當年有人批判我父親的標語,庫文軒是階級異己分子——那是什麼意思?我始終不清楚階級異己是什麼罪名,但我斷定那批判是尖鋭的,深刻的,富有意義的,於是我匆匆地在四樓的走廊上寫了那行字,趙春堂是階級異己分子!
寫標語是一件令人緊張的事,我扔掉粉筆跑到二樓樓梯上,站在那裏平緩自己的情緒。我有點後怕,樓下門廳早就亂哄哄的了,一男一女兩個民兵,正端着步槍守在傳達室的窗子裏,密切監視着船民的動向,傳達室的顧瘸子反而在外面,他揮舞着雙手,一瘸一拐的推搡船民,嘴裏不停地數落他們,你們船上人覺悟就是低,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弄個孩子來添亂,東風八號要大會戰了,誰還守在辦公室裏看報紙?誰顧得上接收一個孩子?你們再在這裏鬧,我不管了,讓他們民兵來處理你們。
我一下去孫喜明就朝我衝過來了,他説,你這孩子,樓裏沒幹部呀,你在樓上這麼長時間,幹什麼呢?我沒法跟孫喜明解釋什麼,朝着船民們揮了揮手,幹部都在工地上,我們趕緊走,把孩子送到工地上去。
撿孩子容易送孩子難,沒想到這麼難。孫喜明女人抱着慧仙,船民們簇擁着他們走下綜合大樓的台階,看起來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委屈。隊伍又走過了花壇,走過了偉大領袖的塑像,慧仙大聲叫起來,那是毛主席,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孫喜明摸了摸她的腦袋,嘆口氣説,你這孩子倒是覺悟高,我們都要前進,就是你麻煩呀,你往哪兒前進呢?德盛女人要替換孫喜明女人,準備把小女孩接過來,孫喜明女人不肯,説,我不累,我要抱她,抱一會兒是一會兒了。她這一句話讓船民們都感傷起來,大家一邊走,一邊扭頭看着慧仙,女人都去摸慧仙的辮子,摸她的小腳,王六指女人的嘴裏又唱起了不負責任的高調,我們去工地,去找幹部,去找媽媽囉。
碼頭工地上人山人海,我有經驗,尋人先要尋紅旗,我尋到了一面“人民公僕突擊隊”的旗幟,領着孫喜明他們湧到坑邊,往下一看,果然發現了趙春堂高大魁梧的身影。趙春堂戴着安全帽,穿了長筒膠鞋,正領着一羣幹部挖土。
孫喜明和幾個女人互相交換了眼色,德盛女人立刻彎下腰,朝着坑裏先發制人地喊起來,趙書記,總算把你找到了,我們船隊撿了個孩子,給你送孩子來了!
土坑裏的幹部們有的抬眼朝上面看了一眼,有的只顧挖土,沒人理睬我們。
孫喜明怪德盛女人嗓門小,示意女人們放開嗓門,這次德盛女人拉上孫喜明女人,還有王六指女人,三個女人此起彼伏地喊起來,趙書記,我們給你送孩子來了。
辦公室幹部張四旺首先回應了船民,吵什麼吵什麼?知道你們船隊撿了個孩子,怎麼鬧得跟天塌似的?治安小組已經向趙書記彙報過了。另一個幹部在坑裏憤憤地説,我們國家這麼多人口,丟個把孩子有什麼了不起的?這個節骨眼上,他們撿一個孩子來給趙書記添亂,他們向陽船隊的人無法無天,為了那孩子,把陳禿子的下身都捏壞了。
船民們七嘴八舌地反駁那個幹部,一致否認襲擊過陳禿子的下身,王六指站到坑邊,指着自己的臉説,請各位幹部別聽治安小組一面之詞,你們看看我的臉,我的臉不也腫成饅頭了?是誰打的?五癩子打的!我們送孩子有什麼錯,他們治安小組憑什麼打人?
趙春堂沒有説話,甚至沒抬起過眼皮。但我注意到趙春堂在下面的兩個動作,第一次是甩手,那意思是讓幹部們把船民攆走,幹部們都過來攆人,船民們怎麼肯走呢?德盛站在坑邊説,攆我們沒用,你們幹部先上來,接下這孩子,我們馬上就走。趙春堂的第二個動作有點惱怒,啪地把鐵鏟插在土裏,這下張四旺忙不迭地跑到他身邊去了,兩個人耳語了一番,張四旺頻頻點頭,突然喊起來,孫喜明,你下來,下來談。
孫喜明帶着孩子要下去,旁邊的女人們搶下孩子,你下去就行了,孩子不下去。
你們婦女安靜一點,不要亂插嘴。張四旺在坑裏仰着頭喊,讓孩子一起下來,趙書記要看看孩子是怎麼回事。
孫喜明又去牽慧仙的手,這次是慧仙不肯下去了。我媽媽又不在下面,她撅着小嘴説,讓我下去幹什麼呀?孫喜明説,你下去見一下幹部,幹部能耐大,他們才能幫你找到媽媽。她探出腦袋朝坑裏望了一眼,大驚小怪地説,坑裏都是黃泥巴,我的衣服弄髒了怎麼辦?王六指這時湊上去了,悄聲哄騙她説,坑裏的人都是幹部,他們又有權又有錢,弄髒了衣服不怕,讓他們替你買新的。
慧仙被孫喜明馱在肩上,晃晃悠悠地下到了坑裏,她端坐在孫喜明的肩膀上打量着坑裏的人,頗有大將風度,忽然,她的眼睛被婦聯幹部冷秋雲的花褂子吸引住了,阿姨,你穿的是我媽媽的褂子嗎?你看見我媽媽了?
大家都去看冷秋雲的花褂子,是藍底灑着金色葵花的布料,圓領子,琵琶式紐扣,很明顯,小女孩的母親也有這樣一件褂子。幹部們都拖着鐵鏟朝孫喜明湧過去了,好奇地注視着他肩膀上的小女孩,孫喜明你把孩子放下來嘛,讓我們好好看看這小機靈。孫喜明放下了慧仙,幾個女幹部把慧仙圍在中間,研究着她的容貌,他們一致認為這個小女孩很漂亮,尤其是女幹部冷秋雲,她不計前嫌,拽着慧仙不鬆手,嘴裏嘖嘖地讚歎着,好俊俏的小姑娘,好機靈的小姑娘,我要是有這麼個女兒,夢裏都笑醒了。
我看見趙春堂的鐵鏟還插在泥裏,他的一隻腳踏在鏟子上,抖着,抖着。他也在端詳慧仙,就像一個富有經驗的郵政人員打量來歷不明的包裹,微微皺緊了眉頭,表情卻是鎮定自若的,問問這小孩,會不會背誦毛主席語錄?大家看趙春堂的樣子半真半假,猜不出他説這話的意圖,冷秋雲抓住慧仙的辮子,輕輕地揪了一下,我們書記問你呢,會不會背誦毛主席語錄?慧仙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一下,我會!千萬不要忘記鬥爭鬥爭!眾人先都笑,笑過了紛紛去糾正她,不是鬥爭鬥爭,是階級鬥爭,你知道什麼叫階級鬥爭嗎?慧仙沒心思應付幹部們的糾纏,她忽然撒腿朝趙春堂跑去,踮起足尖,要抓趙春堂上衣口袋裏的鋼筆,我爸爸的口袋裏也有三支鋼筆!她這麼喊着,一隻手開始拔趙春堂的鋼筆了。孫喜明連忙跑過去拽走她,不能拿書記的筆,快叫人,快叫趙書記。
趙春堂拔了一支鋼筆下來,放到慧仙的手上,説,這鋼筆送給你,拿回去好好學習。孫喜明説,你看看,趙書記送你一支鋼筆呀,趙書記也喜歡你的。上面的船民先是替慧仙高興,他們等着趙春堂作出進一步的表態,趙春堂卻又抓起了鐵鏟。船民交頭接耳一番,看看孫喜明像個沒頭蒼蠅在坑裏轉悠,德盛就在上面喊了,趙書記,給她鋼筆她沒用,你要給她一隻飯盒一張小牀才有用嘛。
這話是在催促趙春堂了。土坑上下的人都靜下來,等着趙春堂表態,趙春堂沒事人似的,只顧幹起活來,他的腳在鐵鏟上用力一蹬,剷起一大堆泥,輕鬆地撂到了德盛的腳下,德盛閃了一下,嘴裏大叫起來,趙書記你怎麼故意把泥往我身上鏟呢?趙書記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快給個説法嘛,這孩子,我們到底該送到哪裏去?趙春堂根本不搭理德盛,對孫喜明招招手,孫喜明一過去,他劈頭蓋臉地訓起孫喜明來,你們向陽船隊還有沒有一點革命人道主義精神?這麼可愛的小孩子,你們非要急吼吼地往政府送?也不看看現在什麼形勢,這邊東風八號大會戰,你們抱着個小孩子到處送,搞的什麼名堂?這孩子,哪兒都不準送了,就“掛”在你們向陽船隊。
船民們普遍不知道“掛”的意思,這個表態太含糊了。孫喜明求援似的望着上面,船民們都看着我,東亮,你知道“掛”是怎麼回事?我琢磨了一下,説,“掛”就是等着吧,今天他們不收孩子,要以後再説了。德盛腦子聰明,很快反應過來,説,什麼掛呀放呀,不就是踢皮球麼,他把孩子踢還給我們啦。德盛女人附和道,這皮球踢不得呀,東亮他爹説的,撿個孩子養,不比養貓養狗,很不容易的,要口糧,要户口,還要一大堆手續!
孫喜明綜合了船民的意見,走到趙春堂面前説,趙書記呀,我知道東風八號比孩子重要,我們船隊可以替你們領導分憂,孩子留船上可以,但不是這個留法,這麼把她帶回船上,孩子算“黑”人,對不起她,別人冤枉我們拐孩子,我們對不起自己,你趙書記要給我們個説法,要立個字據什麼的吧?
趙春堂的臉已經是鐵青色的了,他朝張四旺使了個眼色,張四旺扔掉了手裏的鐵鏟,上去一把揪住了孫喜明衣領,孫喜明你知道你為什麼一輩子入不了黨嗎?你就是個豬腦子嘛,你領導的什麼船隊,一幫落後羣眾,沒覺悟,沒修養,還沒規矩!來了這麼多人,都是豬腦子,趙書記的説法那麼明確了,“掛”起來!“掛”起來都聽不懂,你們還要什麼説法?沒看見趙書記忙得焦頭爛額,你們跟他要孩子的説法,上面跟他要東風八號的説法,哪個説法重要?你自己説呀!
孫喜明張口結舌,慧仙瞪大眼睛觀察着坑裏大人們的表情,拽着孫喜明的袖子問,你們到底在吵什麼?我又不是一件衣服,怎麼掛起來呢?幹部和船民都難以回答小女孩的問題,德盛的女人在上面怯怯地説,掛起來不是長久之計吧,以後會有麻煩的,現在你們那麼多幹部在下面,就不能上來一個把孩子安頓了?難道一個孩子還不如一剷土重要?張四旺朝德盛女人瞪了一眼,德盛家的別以為你伶牙俐齒,我告訴你,非常時期,一切都要給東風八號讓路,一鏟革命的土方,就是比一個孩子重要!
船民們不知如何反駁張四旺,一時間大家都沒了主張,眼睜睜地看着孫喜明把慧仙帶到了上面。孫喜明女人把慧仙接到懷裏,船民們不甘心就此罷休,在坑上面站成一個圈,向坑裏的幹部們施加壓力,幹部們也在交頭接耳,張四眼一邊在趙春堂耳邊嘀咕什麼,一邊向船民們揮手示意,趕緊離開,趕緊滾開!船民們都不肯走,偷聽着坑下面幹部們各抒己見的聲音,他們都用眼睛盯着趙春堂,趙春堂掏出鋼筆在一張信箋上寫着什麼,他們不知道他在寫什麼。終於,張四旺拿着趙春堂的便條跑到了坑邊,揮着便條對孫喜明喊,拿着這條子,去找糧站姚站長領五斤大米!現在糧食緊張,這五斤大米是給孩子的口糧,吃完了再來批條子,我提醒你們,千萬別貪了孩子的口糧!
孫喜明接過條子愣了半天,面孔漲得通紅。五斤大米?趙書記你把我們當叫花子呢?孫喜明一跺腳,拿了坨泥塊啪地壓着那便條,我們要貪這五斤大米?你們真把船上人看扁啦!孫喜明臉紅脖子粗,對着坑裏的幹部大聲宣告,氣死人了,我要再為這孩子的事找你們,我就不姓孫,我就不是人*的,這孩子你們幹部不管我們管!拿那五斤大米餵雞去,餵鴨去,我們不稀罕,我們向陽船隊十一條船,還養得起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