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向陽船隊,慧仙就認了孫喜明夫婦做乾爹乾媽。她豐衣足食,穿得比大福二福好,吃得比大福二福精細,十一條船的船民都盯着一號船,孫家人哪裏敢怠慢?一家人都把慧仙當金枝玉葉供着,是負擔,同時也是光榮。這小女孩受着萬千寵愛,水汪汪的一對大眼睛,一半明亮燦爛,另一半卻是烏雲密佈的,三寸幸福不能頂替百丈憂愁,誰都能看懂女孩子守望碼頭的眼神,她一直在等自己的母親呢。
無論是在金雀河上航行,還是在油坊鎮或者五福鳳凰馬橋三鎮,岸上人海茫茫,獨獨遺失了慧仙母親的身影。船隊靠岸,偶爾會有陌生的女人上船來,兜售舊衣物舊炊具和南瓜蒜頭,甚至有過一個年輕的鄉下婦女,揹着一個裝滿玉米的籮筐上了德盛家的船,也許是受到了鄧少香烈士運槍傳説的啓發,她也在籮筐裏做文章,玉米下面藏了個女嬰,賣了玉米,她把籮筐抖了抖,抖出一個女嬰的腦袋,對德盛夫婦説,聽説你們家要一個女孩子沒要到?我這兒有,我不稀罕女孩兒,三十塊錢你拿去。德盛夫婦嚇壞了,立刻把她趕下了船,德盛的女人蒙着臉不敢看那女嬰,嘴裏罵着那女人,天底下哪有你這種狠心的女人,你不配做母親呀,賣個玉米你跟我們討價還價,賣自己的骨肉,你倒是那麼痛快!
很明顯,天底下什麼樣的母親都有,什麼樣的母親都不屬於慧仙了,慧仙永遠等不到她的母親。船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這件事,偏偏不能説。孩子們因為嘴快,每天都被警告,不準談論母親,不準泄露機密,尤其是孫喜明一家,他們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慧仙,連吃飯都是喂的。孫喜明夫婦對慧仙寵愛得過分了,不免傷了自己孩子的心,二福有一天抹着淚跑到我家船上,向我大聲地宣佈了一個沒頭沒腦的消息,告訴你,我不是我媽生的,我哥也不是我媽生的,慧仙才是我媽生的,是從她胳肢窩裏掉出來的!
要讓慧仙忘記母親,就要消滅那母親留給女兒的所有痕跡。孫喜明女人沒有什麼心計,她負責慧仙的日常起居,前怕狼後怕虎,如何藏匿那件軍用雨衣成為了她一塊心病。慧仙算得上乖巧,就是有個不良習慣,睡覺必須要蓋軍用雨衣,凡事皆有緣由,大家都猜測小女孩是離不開雨衣上母親留下的氣味兒,孫喜明女人為這件事傷透腦筋,每次她把那件綠色的軍用雨衣收起來,給她換上棉被,慧仙都要鬧,孫喜明女人特意去買了一條漂亮的牡丹花圖案的毛毯,給她鋪牀,慧仙又不捨得放棄毛毯,要求雨衣和毛毯一起蓋,孫喜明女人叫起苦來,小祖宗呀,就是女皇帝也沒你難伺候,你非要蓋雨衣,讓別人説我閒話呀,人家説就是舊社會的小孩也有破棉被,你祖國的花朵怎麼蓋雨衣?你非要雨衣毛毯一起蓋,把這新毯子燻臭了我不在乎,人家會説乾媽存心要焐死你呢。
另一方面,慧仙的驕橫和世故讓孫喜明一家有點擔驚受怕。也怪向陽船隊定下了不成文的規矩,無論大人還是孩子,和慧仙在一起,必須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大人孩子都爭相對慧仙説假話,假裝她母親還活着,假裝她母親有一天會上船來把慧仙帶走,慧仙認為她有退路,稍不如意就會使出殺手鐧,對着孫喜明夫婦嚷嚷,你們不喜歡我就算,我不要在船上了,帶我上岸去找媽媽!
他們發過誓,再也不帶慧仙去找趙春堂了。他們也發過誓,要帶慧仙上岸找媽媽,這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偏偏推託不得。每次上岸之前,孫喜明都帶一堆舊報紙來七號船,央求我父親寫尋人啓事。他們一家人帶着慧仙去沿街張貼尋母啓示,孫喜明夫婦輪流抱孩子,大福提漿糊桶,二福抱着一堆舊報紙。貼完啓示,他們還要到各個相關部門走走,不去不行,慧仙會提醒他們,政府還沒去,你們怎麼回去了?説不定我媽媽在辦公室等我呢。
假戲不好演,演起來累死人,中斷又不行,怕孩子跑上岸自己去找媽媽,鬧出什麼事來,孫喜明不知怎麼算計到我頭上,把慧仙領到七號船上,説,讓東亮哥哥陪你去找媽媽吧,他有文化,識文斷字,什麼辦公室負責什麼事,他最清楚,我們找不到你媽媽,興許他能找到呢。孫喜明説這話自己臉紅了,還向我使眼色,讓我對這套説辭不要當真。
船民們私下裏都罵我是白眼狼,不講情面,不好對付,其實他們哪裏懂得我的心?我願意為慧仙做貢獻,只是不願意當傻瓜做蠢事,孫喜明派我去岸上把一個鬼魂找出來,這不僅荒誕,也傷我自尊了,我正要張嘴罵人,看見慧仙已經主動把她的小手伸了過來,搭在我的胳膊上。是一隻肉呼呼的粉紅的小手,指甲被女人們染了鳳仙花汁,看上去就像一朵花搭在我的胳膊上。她烏黑的眼睛注視着我,並非是求助,那眼神看上去帶着一點恩賜,一點傲慢,走吧,你就別客氣了。她學了大人的腔調,知書達理地説,慢慢找,一時找不到,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拒絕不了那隻花一般的小手,帶着小女孩上了油坊鎮。這種無可奈何的旅程對我是一次鍛鍊,我必須在腦海裏不停地温習一個善意的謊言,我必須學習照顧一個小女孩,她比我小,比我刁蠻,比我任性,也比我可憐,這是我照顧她的所有理由。從船上到岸上,路上充滿各種小小的煩惱,首先我要設法躲避小女孩的手,她習慣被別人牽着手了,非要拉住我的手,你們替我想想,我怎麼能夠讓一個小女孩牽着手在岸上走呢?開始時我走在前面,讓她跟在我身後,後來考慮到父親對我的再三叮囑,助人為樂。安全第一。碼頭上貨多人雜,怕她腿快走丟了,我就走到小女孩後面去了。向左轉,直走,稍息,我用軍訓的口號指揮着女孩的行走路線,她一開始搞不懂什麼是左什麼是右,但畢竟是聰明孩子,説幾遍就明白了,一明白就喜歡上了,一到路口她就稍息,回頭問我,向左轉還是向右轉?
油坊鎮的天是晴朗的天了,我們的頭頂上飄揚着醒目的紅色橫幅:慶祝東風八號工程勝利竣工。碼頭西側的宣傳櫥窗裏張貼了很多五顏六色的海報,其中有一張海報與向陽船隊密切相關:
喜訊
為了慶祝東風八號工程勝利竣工,今決定向向陽船隊船民開放碼頭,即日起從上午七點半至下午七點半,船民可在油坊鎮各地自由進出。
我的心情不錯,油坊鎮看起來也是歡天喜地的。東風八號神秘的面紗揭去後,開膛破肚的地面全部合攏了,曾經堆積如山的各種管道深深地掩埋在地下,各種秘密埋下去了,種種傳説也埋下去了。油坊鎮碼頭舊貌換新顏,這個熟悉的小鎮沉浸在一片繁榮的景象裏,隱隱地彰顯出一股威武之氣。我看見碼頭的中心豎起了一座圓形的金屬鐵塔,彷彿青灰色的鋼鐵巨人,守護着天空,高塔四周圍着綠色的鐵柵欄,剛剛刷過漆,空氣裏散發着瀝青和油漆苦澀的氣味,我不知道那座高塔的用途是用於儲油還是用於戰備,反正它一定是東風八號的核心,高塔的重要性首先體現在安全戒備的級別上,民兵不再在學校的操場練習拼刺刀,治安小組也疏於管理船民的行蹤,他們都來保衞這鐵塔了。我看見王小改和五癩子面色凝重,一左一右鎮守着鐵塔的一扇側門,像兩頭忠誠的石獅。他們的身後,一左一右豎着兩塊醒目的標語牌,提高警惕,保衞祖國。
我領着慧仙往鎮上走。鎮上好多熱鬧的地點還留着那則尋母啓示,看上去與周圍的環境不太合拍。江慧仙小朋友尋找母親,知情者請在此留下聯絡方式,或速與向陽船隊聯繫。那是我父親的筆跡,有的寫在宣傳紙上,有的寫在報紙上,那些啓示張貼的具體地點,慧仙比我清楚,後來她就指揮起我來了,快來,這邊有一張的!那邊也有一張,你快去看看!她一會兒往這兒躥,一會兒往那兒奔,我只好緊緊攆着她,像一隻愚蠢的陀螺。在綜合大樓門口的宣傳櫥窗邊,她突然大叫起來,咦,這張怎麼不見了,一定讓我媽媽揭走了!我發現玻璃上確實留下一圈漿糊的痕跡,正要告訴她上次的尋人啓事貼錯了地方,傳達室的顧瘸子跑出來了,他對慧仙説,小孩子到別處玩去,這裏是辦公樓,幹部辦公要安靜,不能鬧的。慧仙説,我的報紙讓媽媽揭走了,你天天坐在這裏的,你看見我媽媽了嗎?顧瘸子説,你的報紙不是你媽媽揭走的,是我揭走了,玻璃上不能亂貼東西,你在玻璃上亂貼,裏面什麼也看不見,再好的宣傳也白宣傳了。慧仙抓着櫥窗上的小鎖説,你沒見這窗子有鎖,打不開呀,你有鑰匙開鎖嗎?顧瘸子説,小姑娘,我有鑰匙也不能給你開鎖,這是宣傳櫥窗,宣傳社會主義建設的,不是宣傳你媽媽失蹤的。慧仙對顧瘸子説,那我媽媽不見了怎麼辦?顧瘸子沉吟了一下,臉上是感慨萬千的表情,小姑娘你聽爺爺一句話呀,以後再別找什麼媽媽了。他説,我五歲就沒了媽媽,不是一樣活下來了?我都活到五十歲了,沒有媽媽怕什麼,有黨就行啦!
我站在一邊注視着顧瘸子蒼老幹瘦的臉,我的表情惹惱了他,他突然對我喊起來,我説得不對?你在那裏對我翻什麼白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乾的好事,上次你在四樓上寫的什麼玩意?你惡毒攻擊趙書記,攻擊趙書記就是攻擊黨的領導,你懂不懂?要不是看在你媽媽的面子上,我早把你移交司法機關啦。
綜合大樓不可久留,尋人啓事也確實貼錯了地方,我不便和顧瘸子理論,就對慧仙下命令説,轉移,起步走!她不懂轉移的意思,勉強起步走了,一步三回頭。我説,加速前進啊,你在看什麼?還有那麼多尋人啓事呢,你走那麼慢,怎麼來得及檢查?慧仙撅着嘴加快腳步,説,我氣死了,氣死我了,這老頭子為什麼這麼兇嘛?我正要向她介紹顧瘸子的生平,她的思緒又跳開了,突然拋過來一個棘手的問題,老頭説你也有媽媽?他們説你有媽媽,我還不相信呢,東亮哥哥你到底有沒有媽媽?我很生氣,質問小女孩,我為什麼沒有媽媽,難道我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她竟然嘻嘻地笑,孫悟空才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你是孫悟空啊?我忍不住罵了她一句,放屁,你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看我勃然大怒,慧仙知道自己説錯話了,她委屈地瞟我一眼,我沒説你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是你自己不好,媽媽不見了,為什麼你不去找呢?
看得出來,慧仙人雖小,卻是記仇的。我對她的態度一粗暴,她執行我的口令馬上就打折扣,我讓她前進她偏要稍息,我讓她加速她故意減速,這樣,我們彆彆扭扭地走到了人民街街口,查看雜貨店門口的那張尋人啓事。這個地方算是油坊鎮的中心了,來往人多,尋人啓事的瀏覽量也大,不知道誰手賤,一張報紙被撕掉了半頁,剩下的半頁上塗滿了路人留下的信息,都與尋人無關,是他們自己的心聲。有人寫了革命委員會好,有人寫了李彩霞是大破鞋,有人寫了打倒劉少奇,又有人在劉少奇後面加上了五癩子的名字,所有這些塗鴉不足為怪,蹊蹺的是有人在報紙下方用紅筆畫了一條魚,畫得活靈活現的。慧仙惶惑地瞪着那條魚,東亮哥哥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畫一條魚?我輕描淡寫地説,是哪個孩子畫着玩的,沒什麼意思。她説,騙人,一定有意思的,這是説我媽媽變成一條魚啦!
慧仙的聰慧超出了我的預料,讓她這麼一分析,我真的懷疑畫魚的人別有用心,那至少是個暗示,暗示了她媽媽與河水的關係。紙包不住火。我隱隱感到一種危險在逼近,船民們集體掩藏的真相,也許會提前敗露了。我注視着舊報紙上那條紅色的魚,靈機一動,決定動用我修改文字和圖形的特長化險為夷,我從我的旅行包裏拿出一支圓珠筆,伏在牆上修改那條魚的圖形,也就三下兩下,我很順利地把一條魚改成了一朵向日葵。
向日葵?慧仙在我身後叫,你畫一朵向日葵是什麼意思?
我隨口説了一句,向日葵,代表幸福嘛。
沒想到慧仙會追問我幸福是什麼意思,這問題一時把我難住了。什麼是幸福?幸福是什麼?我不是小學老師,也不是一本新華字典,我不知道怎麼描述幸福這個詞,就胡亂搪塞道,幸福就是等待嘛,你等啊等啊,等你找到媽媽,你就幸福了。我説完這句話,發現女孩子的眼睛先是一亮,馬上就暗淡下去了。我躲開了女孩子茫然的目光,暗自後悔給她編織了一個如此殘酷的知識,什麼等待,什麼媽媽,什麼幸福,我這不是在説謊嗎?關於母親和幸福的知識,不屬於我,更不適宜她,我知道我犯忌了,我破壞了向陽船隊不成文的規矩。
雜貨店周圍突然嘈雜起來,有人騎車從我們身後經過,哧溜一聲把自行車停下來了,還有人站在街對面,朝我和慧仙指指點點的,我本能地去拉慧仙的手,一回頭,發現我母親喬麗敏正站在雜貨店的台階上呢。那天的事情就是這麼奇怪,我帶着慧仙尋找她母親,我們正談論着母親談論着幸福,結果我和我母親在街頭相遇了。
很久不見,母親的面容日益憔悴,穿着打扮卻越來越像個姑娘。她戴一隻軍帽,梳齊肩的辮子,圍一條紅色的拉毛圍巾,穿一件黑呢子大衣,遠看她的身影,散發着父親所説的革命浪漫主義的氣息,等她走近了,你會發現那風姿已經空洞,已經虛弱,她就是喬麗敏而已,一個被事業和容貌一併冷落的業餘演員,身上帶着一股雪花膏濃重的香氣。
我對慧仙説,快跑,快跑!
她的腿向前跨一步,站住了,瞪大眼睛問,為什麼要跑?
我一時編造不出什麼理由,隨口説,老虎來了。
她茫然四顧,跺着腳説,氣死我了,你又騙人!這裏只有人,沒有老虎。
慧仙不聽我命令,怪不得我,我四下看了看地形,丟下她就往人民街的公共廁所跑。其實不怪我沒出息,我是慌張,是不知所措,當母親不知去向的時候我慌張,一慌張我就四處去找她,現在她來了,離我那麼近,用她焦灼的恨鐵不成鋼的眼睛注視着我,我還是慌張,所以我還是跑,我一看見她就想逃,我要逃到一個她無法進入的地方去。男廁所,那是我想象的最恰當的藏身之地。
看起來母親一直在暗中跟蹤我們。她手裏拿着一份報紙,胳膊上挎着一個尼龍袋子,那模樣很像一個職業女間諜。我不知道她跟蹤我們多久了,我一跑,她也行動起來,把報紙放進尼龍袋子,雙膝一蹲,從雜貨店的台階上跳下來了。她缺乏跑步鍛鍊,一跑起來就錯把街道當舞台,習慣性地扭動腰肢,搖擺雙臂,手上的尼龍袋子就像一團紅色的火焰。我邊跑邊回頭觀察,覺得母親是在後面跳着紅綢舞追趕我,有點滑稽,有點悽楚。她從慧仙面前經過的時候,紅綢停止舞動,人站住了,我看見她俯下身,用一根手指托起慧仙的小臉,仔細地審查了一下,她説了句什麼,也許是誇她漂亮,也許是在盤問她,我聽不見,這會兒我顧不上慧仙了,我追着風聲一路狂奔,跑進了人民街的公共廁所。
起先我是在小便池那裏站着,廁所也作怪,小便池邊的白色瓷磚牆原來很高,現在突然變矮了,擋不住我的腦袋了,我正琢磨這堵牆怎麼回事呢,聽見洗手池邊的水龍頭嘩嘩地濺起水來,探頭一看,是七癩子站在那兒洗手。七癩子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潑弄着自來水,嘴裏快樂地嘟囔着,節約用水,水是生命之源!幾年不見,七癩子的個子竄得好快,褲子接了三層褲管,看側影像個大人了,我這才意識到面前的瓷磚牆沒有問題,是我長高了,我自己的個子也長高了。七癩子發現了我,一副冤家路窄的樣子,空屁,你慌慌張張的幹什麼?是不是到廁所裏來寫反標的?我不理他,也跑到洗手池邊去洗手,七癩子跟過來,翹起食指在我的褲兜處戳了一下,帶粉筆了吧?你不是來洗手的,也不是來拉屎的,我看你是來畫黃色東西的。我説,我專門畫你爹的*,還畫你媽的*,馬上畫給你看?七癩子指着我説,你嘴兇好了,這牆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定是你畫的,你在這裏等着,我讓治安小組來收拾你。他往外走了一步,不甘心,又回來挑釁,嬉笑着説,你拉屎不解褲子的,解下來讓我參觀一下,你爹只有半截*,你的*全不全?我啪地扇了七癩子一個響亮的巴掌,然後一把抓住了七癩子的胳膊,他也不肯示弱,腦袋頂着我的肚子,我們像兩個摔跤運動員在廁所裏東突西撞,結果我略勝一籌,我把他推到廁所的台階上去了,我説,七癩子,今天我沒心思收拾你,你快滾開,下次再惹我,看我不把你塞到糞坑裏去。
我在廁所裏全力對付七癩子,外面響起了我母親的聲音,不準打架,東亮,你在跟誰打架?誰呀,誰在跟東亮打架?你們再打,我去叫派出所啦。
母親已經追過來了,隔牆傳來她的一聲聲警告,一聲比一聲嚴厲。七癩子跑出去對她説,我沒打架,是空屁在裏面打架。我母親反應很敏捷,説,你這小孩子,説話不實事求是嘛,沒有你,東亮一個人怎麼打架呢?七癩子愣了一下,忽然咯咯笑起來,你兒子是空屁嘛,空屁打空屁,一個人也能打架的。
我聽見母親在喊我出去,她説,東亮你看你有沒有出息?連小孩子也瞧不起你。你最近一定又犯錯誤了,否則那麼怕我幹什麼?犯了錯誤躲到廁所裏去,這都是受了庫文軒的壞影響呀,你跟你爹一個樣,逃避,逃避,就會逃避。
我要小便,你別説話。我對着外面喊,你一説話我就小不出來!
母親偏偏不肯放棄她説話的機會,我説話影響你小便?什麼鬼話!這一套也是跟你爹學的,凡事不找主觀原因,盡找客觀原因!她説,我囑咐過你的,跟你爹在一起,你要有原則,他的優點你要學,他還是有點刻苦鑽研精神的,文采不錯,毛筆字也可以,他的思想品德千萬不要學,他是個騙子,欺騙組織,也欺騙了我,他的生活作風更要引以為鑑,千萬千萬學不得。我的話你怎麼一句也沒聽進去呢?
我説,你的話我一句也不想聽,我聽你的話,不如自己去看報紙,聽廣播。
母親説,我不怕你諷刺挖苦,我經歷了這麼大的風浪,很堅強的。不管你什麼態度,你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我不關心你關心誰,我不教育你教育誰?本來以為來日方長的,沒想到我調動工作那麼順利,今天多説幾句,以後要説你,還不知道是哪一天呢?
很突然的,母親喉嚨裏發出了一聲哽噎,她來訪的主題暴露了。我安靜下來,外面也安靜了。廁所外的苦楝樹上掉下一粒苦楝果,正好落在我的腳下,我用腳碾着那顆果子,內心的煩躁變成了一種恐懼,你要去哪裏?去哪裏?好幾次我快問出口,又忍住了。我屏息傾聽着外面的動靜,母親不説話了,是慧仙在喊,東亮哥哥你快出來,快點出來吧。
我拉肚子,不能出去!我隨口喊了一聲,等待着母親把她的去處説出來,母親卻在外面保持着沉默。有個中年男人進了廁所,風風火火地撒了泡尿,撒完問我,外面是你媽媽和妹妹吧?你們家怎麼回事,你在廁所裏玩,你媽媽在廁所外面哭呢。
其實我隱隱地聽見了母親的飲泣,只是我不習慣她的哭泣,她鄙視眼淚,從小就教育我眼淚是軟弱的標誌,我不敢相信,我的母親喬麗敏竟然在男廁所外面哭泣。她越哭越響,越哭越暢快,似乎顧不上體面了。讓她這麼一哭,我的方寸亂了,躲在廁所裏不知所措,我踮起腳從廁所的窗子裏朝外看,看見母親和慧仙在一起,母親蹲在地上,慧仙一邊吃着一塊餅乾,一邊乖巧地抬起手,替我母親擦臉上的淚。
那個中年男人好管閒事,繫好褲子還不走,眼睛瞟瞟外面説,你媽媽好面熟,你妹妹也招人喜歡,你們到底怎麼啦?一家人有什麼矛盾不能回家解決,非要隔着個廁所鬧?你要算個男子漢,趕緊出去,跟他們回家去吧。
回什麼家?哪來的家?我對那男人冷笑了一聲,誰告訴你我們是一家人?我們三個橋歸橋路歸路,誰也不關誰的事!
那男人以為我説的是氣話,怏怏地出去了,一出去就在外面大聲教唆我母親,這種犟頭犟腦的孩子,你女人家對付不了,要讓當爹的來收拾他,別忘了無產階級專政呀!
我母親沒接他的話茬。過了一會兒,我聽不見她的哭泣了,她終於戰勝了悲傷情緒,清了清嗓子,又開始對着廁所説話。東亮,我知道你記恨我,你不出來就算了,記住我新單位就行,我要去西山煤礦工作,還是做文藝宣傳工作,負責宣傳隊排練。説到西山煤礦她的嗓音突然變得喑啞不堪,聽起來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了,西山煤礦很遠的,交通也不方便,這一去,我真的管不到你了,以後你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嘴裏卻喊,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誰要你管?
好,我不管你了,真的不管了。我母親説,你就在廁所裏蹲着吧,蹲出痔瘡來,害的是你自己。
我是在人民街的公共廁所裏得知了母親去西山煤礦的消息,這已經很奇怪了,告訴大家一件更奇怪的事情,我一聽到母親的腳步漸漸離去,馬上感到小腹一陣脹痛,然後我真的腹瀉了,突然就腹瀉了,我蹲了下來,聞見一股臭氣包圍着我,一種難聽的聲音從我屁股下面噼噼啪啪地炸響,就像不合時宜的鞭炮,我很難受,説不出口的難受,我一邊呻吟一邊説,去吧,去吧,反正是空屁,都是空屁!
然後我聽見了慧仙在外面嚎啕大哭的聲音,她的尖叫聲聽上去很憤怒,東亮哥哥你快出來,你不出來我就走了,我要是走丟了,我乾爹乾媽饒不了你!
我走出廁所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見了蹤影。慧仙拿着母親的紅色尼龍袋,站在街對面等我,看見我出來,她還想責怪我,一時沒有理想的詞彙,就拎起紅色尼龍袋對我晃着,你不知好歹,你媽媽給你禮物了,你還躲着她,你還跟她吵嘴!她從袋子裏拿出一雙布鞋,説,給你的。又掏出一盒動物餅乾搖了搖,這是動物餅乾呀,老虎和獅子歸你,兔子和長頸鹿歸我,是你媽媽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