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讓警察幫着檢查了,有人對剎車器做過手腳。聽説,警察要將此事作為殺人未遂事件立案。”市長打完電話,回到沙發邊,説道。
“要對這個動手腳,費事嗎?”我問。
“不費事,熟練的人幾分鐘就能完成。”
“查過都有誰出入水島邸的停車場嗎?”
“雖然有百葉窗,但是據説大部分都開着。這棟宅邸很大,而且有很多園藝師出入。即便有人接近汽車,也不好刻意盤問。”
“最後坐過那輛車的是誰?”我問。
“水島被殺前兩天,還和司機乘坐過。那輛車是水島專用的。若説會有其他人乘坐,也就是管家黑本先生了。據説,水島被殺之後,司機就沒有碰過那輛車。”
“這麼説,他有好幾天沒碰那輛車了?”
“是的。”市長點了點頭。
我抱着胳膊,想了一會兒。我的右臂還纏着綳帶,車撞上土堆時震傷了。幸運的是,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這裏是市政府的市長辦公室。我和小綠在事故現場回答了警察的問話之後,為了保險起見,又去醫院做了腦電波等項目的詳細檢查,然後來到這裏。不幸中的萬幸,我、小綠和黑本先生都沒怎麼受傷。
“兇手會是水島秋雄嗎?”小綠説道。
“秋雄……為什麼?”
“既然他想殺自己的父親,就可能對汽車動手腳啊。”
“也就是説,他準備了密室殺人和破壞剎車裝置這兩種殺人方法?”
“這不可能嗎?”
“不是不可能。但在一般情況下,只有第一種方法行不通才會使用第二種方法啊,不是嗎?沒有人會同時實施兩種方法。”
“是秋雄的兄弟或姐姐所為吧,”市長説道,“他們都希望水島死。在他們確定秋雄會把父親殺掉之前,另擬計劃也不足為奇啊。只是,秋雄的計劃領先了。”
“還有人想殺水島——我贊同這種説法,但如果是某個子女乾的,在確定水島被殺後,他應該會將剎車裝置復原。因為已經不需要了,留下證據反而很危險。”
“倒也是啊。”市長摁了摁太陽穴,“那麼,天下一先生,您如何推理呢?”
“還沒有任何頭緒。”我搖搖頭,扶正略偏的眼鏡,“但有一點我敢斷定,兇手想要的,並不是水島雄一郎的命。”
“哦?”市長看着我,“那是誰的?”
“不知道。”我回答。其實我已經知道了,但不打算在這裏説出來。
“哦。”市長用指尖敲了幾下桌子,説道,“啊,不管怎樣,這方面的調查還是交給警察吧,你覺得呢?”
“可以。只是,信息……”
“我明白。我會讓他們及時報告查到的信息。”
“拜託了。”我低下頭髮蓬亂的腦袋。
“對了,”市長搓着手,看看我和小綠,“聽説,火田俊介先生在水島被殺前一天造訪過水島邸。”
“是啊,目的不明。可能與紀念館保存委員會的事情有關。”
“他也是委員會成員之一。他找水島雄一郎是為什麼事呢?只有他們兩個成員會面,令人費解。”市長茫然地看着遠方。他像是有自己的想法,正思考着。
“火田俊介是什麼樣的人呢?聽小綠説是作家。”
“正是,是作家。”
“他都寫些什麼?”
“這個……怎麼説呢,一些以社會問題為題材的虛構作品吧。”
“是社會派小説嗎?”
“要是有這種派別,應該屬於這一類。”市長説着點了點頭。
“聽説是個暢銷作家。”
“啊,好像是吧。但不清楚現在的情況,有傳言説,他的作品最近銷路都不太好。”
“是因為經濟不景氣嗎?”
“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或許是因為讀者厭倦了他的小説。我也讀過幾本。”他看着書架,接着説,“一個沉着臉的大叔皺着眉頭調查案件——全是這樣的故事。看得人肩膀痠痛,毫無新意。”
“真嚴厲啊。”
聽到小綠這樣貶低作家,我有些不舒服。這提醒了我,在原來的世界中我的身份是作家。
“我想明天拜訪火田先生。”我説。
“沒問題,過會兒我聯繫一下。”市長非常爽快,似乎對我之前的工作很滿意。
回到賓館,我在地下餐廳吃了飯後,返回自己的房間。房間略小,顯得單人牀有點大。我脱下衣服扔在牀上,進了浴室,打開淋浴器。我本想好好地在浴缸裏泡泡,但第一天住在這裏時我就發現,持續放熱水超過十分鐘,水就會變得冰涼。於是,我只得拋棄那種奢侈的想法。
我草草地洗洗亂成一團的頭髮,就開始洗臉,衝身體。
接着,我準備照鏡子,颳去鬍鬚。此時,一樣東西映入了眼簾。
霧濛濛的鏡子上,出現了文字。確切地説,鏡面上沒有霧氣的地方出現了一行字,像用肥皂水寫上去的。
文字如下:
回到原來的世界,否則必死!
看着那行相當拙劣的字,我全身僵硬,不知該如何是好,心跳漸遠,背脊發涼,腋下卻全是汗。
我用毛巾擦掉鏡子上的字,穿着賓館提供的浴袍走出浴室,坐在椅子上,久久無法平靜。
我想起了白天發生的事情。
既然兇手要殺的不是水島雄一郎,那就一定是我了,這種解釋最合理。兇手要殺的絕對不是管家。為了送我們,管家才開了那輛車,而開車的不必一定是他。還有可能是原來的司機。兇手無論如何不會使用命中率這麼低的殺人方法。也不會是小綠,他的靶子果然是我。
這麼説,兇手正在某個地方監視着我們,在知道了有人會開車送我的時候迅速做了手腳。那麼,兇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盯上我的呢?
答案從剛才的文字中便能判斷出來。
“回到原來的世界”——這句話的意義非常重大。在這個奇怪而扭曲的世界中,有一個人知道我來自於另一個世界。那個人,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便盯上了我,想要我的性命。
後面那句話更是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否則必死”。
2
第二天,我吃完早餐正喝着咖啡,小綠出現了。她穿着一件淺綠色連衣裙,非常漂亮。
“可以去見火田俊介了。我們這就動身吧。”
“還真快啊。”我慌忙喝了一口咖啡。
“暢銷作家的日程可能排得比較滿吧。”
“哦,沒關係。”我喝完咖啡,站起身來,説道,“你穿這件衣服很漂亮。”
“真的嗎?謝謝。”小綠一個優美的轉圈,裙裾飄揚。
我們在賓館前攔了一輛出租車,小綠對司機説,去文理區彼拉圖斯。
“彼拉圖斯(彼拉圖斯,瑞士諸多羣山之中最神秘的一座,位於盧塞恩西南15公里處。)?”
“火田俊介的住所。”
“他家……不是公寓?”
“是他家。”
“哦,還給自己家取個名字,真厲害。”
“那裏可是名住宅區。彼拉圖斯不足住着他一家,還有他的幾個弟子,未來的作家。對那些人來説,相當於公寓吧。”
“能養得起弟子,真是有錢啊。”
“暢銷作家嘛。”
“是啊。”聽到“暢銷作家”這個詞我就不高興。
在一個彎彎曲曲的坡道中央,我們下了車。周圍佈滿大大小小的民宅,構成了一座迷宮。這些住宅都是磚石結構,沒有一家如我以前所熟知的傳統日式住宅。但是,我已經逐漸習慣這個扭曲的世界了。這個地方,就是這樣。
彼拉圖斯位於主幹道和一條小路的交匯處。因為它那像公寓的名字,我原本以為它比較高大,沒想到只是一棟圍着石牆的二層建築。
透過緊閉的鐵柵欄門,能夠看到正對面的中庭。圍繞在中庭四周的是口字形的迴廊,後面則是房間。雖然規模稍遜,但是從格局上來説,很像市立大學。或許這是小城的傳統建築格局。
門柱上裝有通話呼叫裝置,我伸手摁了一下。很快,裏面傳來非常不高興的應答,像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我對着話筒報出名字和身份。
不久,一個年輕男子出現在大門裏面。他長得高高瘦瘦,戴着一副看起來度數很高的眼鏡,臉色不太好。毛衣在瘦弱的肩膀處空蕩蕩地耷拉着,就像以前的落榜復讀生。
他警惕地看着我們。
“跟您用來的只有這一位嗎?”
“是的。”我回頭看了眼小綠,答道。
瘦削的青年拿出一串鑰匙,打開了裝在門側的鎖。我們進去之後,青年又把門鎖上了。
“總是鎖着門嗎?”我問道。
“基本上是這樣。有些人想要參觀,總會隨隨便便、不打招呼地闖進來。”
“做名人也很辛苦啊。”
“名人是我老師。”
“您是他的弟子嗎?”
“我叫青野。”他微微鞠了一躬,引我們向前走。
樓梯在迴廊中央。我們上了二樓,那裏也有迴廊,一側是並排的一個個房間。
“這棟住宅真大啊,不知房間佈局如何?”
“二樓有八個房間,供老師和家人居住。我們弟子的房間在一樓,共四個房間,但目前只有三個人,有一個空房間。此外,一樓還有書庫和公用廚房。老師的房間裏都帶有廚房。”
你們只是寄居的弟子,共用一個廚房也無可厚非吧——我暗自在心裏嘀咕。
“真安靜啊。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裏嗎?”小綠悄聲問道。
“夫人和小姐們去境外旅遊了。”青野答道。
“哎呀呀。”我嘆了一口氣。這家人,好像真有用不完的錢啊。
我們沿着迴廊走了大概半圈,青野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抬手敲門。屋裏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請進。”
青野推門進去。“天下一先生來了。”
“請他進來。”另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們跟在青野的身後走進房間。屋內光線昏暗,只能看見兩個人影。一個坐在安樂椅上,另一個則站在他的面前。
“請在那裏稍等。”坐在安樂椅上的人説道。
他大概就是火田俊介。長髮披肩,蓄着鬍子,在如此昏暗的環境中依然戴着有色眼鏡,令人難以判斷年齡。加之穿着一件肥大得像是黑色工作服的衣服,也判斷不出體形。
他説的那裏,似乎指入口處的那條長板凳。牆邊立着書架,上面擺放着火田俊介出版的作品。編輯們來拿稿時,都是在這裏等候的吧,我心裏這樣想着。火田俊介的座位旁有一扇門,裏面大概就是他工作的地方。
“真是的,讓人説多少次啊。”依舊是火田俊介低沉卻略微刺耳的聲音。這句話應該是對站在對面的青年説的。這個青年和青野不同,身材矮小且有些肥胖,背影看起來圓鼓鼓的,應該不僅僅因為沮喪。
“你的這些小説,”火田俊介將手中的一曡紙扔到青年的腳邊,應該是書稿,“人物完全沒有血肉,描繪的力度遠遠不夠,很做作。這種東西不能稱為小説,甚至不能稱為故事。只能説是一些文字的羅列,一些沒有任何意義的文字的羅列!”
“但是老師您不是説,想寫什麼就儘管寫嗎?”胖胖的青年小聲反駁。
“我是説,要是你能寫出被人稱為小説的東西,隨便寫什麼都行。但是,你寫的根本就不是小説,登場人物的心理讓人無法理解,他們的行動也讓人無法理解。通篇非現實的設定,完全感受不到真實性的存在,如何引起讀者的共鳴?説實話,這樣的小説,讀一遍就痛苦不堪,有好幾次我都想把它扔掉。”
胖青年沉默了,背微微地顫抖。我身旁的小綠似乎已不忍聽下去,低下了頭。
“啊,反正這樣的東西不能要,你要麼重寫一遍,要麼捲鋪蓋走人。你自己決定吧。只是,出去之後,請你放棄當作家的念頭。你要是還寫什麼東西,只會玷污我的名聲。”
“我重寫!”青年喊道。
“是嗎?我覺得你還是快點回老家更好。不過,如果你想留下來繼續努力,隨你的便。只是,若下次還拿這種垃圾作品來讓我看,我就讓你離開這裏!”火田説着,又踢了一腳他剛才扔到地上的書稿。
胖青年笨拙地彎下腰,拾起腳邊的書稿。從我這個位置都能看到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真讓人心酸。
“拾起來後,給我整理一下書庫。”火田極冷淡地説道,“我下一部作品需要的資料,之前已列給你了一張便條。你根據上面所列整理好,要在兩個小時內完成。”
“兩個小時……”胖青年似乎有些驚訝。
“對,不會完不成吧?老早之前我就跟你説過這事了。聽好了,兩個小時,兩個小時後我就要開始工作了。”
“……知道了。”
“對了,青野,”火田俊介又説,“不是説就一個人嗎?”
“啊?啊,話雖如此……”青野看了我們一眼,説道,“另外一位是市長的千金,沒問題吧……”
“不管是誰,都不能破壞我的原則。採訪的時候,對方只能有一個人。否則,全都拒絕。”
看來,我帶小綠來,令他非常不滿。而且,他似乎很自傲,竟然説市長的女兒礙事。
“啊,那……我就先告辭了。”小綠有點忍不住了,説道,“反正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令人難堪的沉默籠罩着室內。青野和胖青年似乎不敢多嘴,只是默然肅立。我很想幫小綠,但一想到這會惹惱火田俊介,便沒敢言聲。
這時,火田俊介卻像完全變了一個人,用一種非常温柔的語調向小綠説道;“這位小姐,你喜歡書嗎?”
忽然聽到這樣的問話,小綠吃了一驚,馬上笑着答道:“非常喜歡。不光喜歡讀書,即便是看着封面,也很欣喜。”
“那你能幫幫他嗎?”他説着,指了指胖青年,“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活兒,只是從很多書中找出符合條件的放在一起。”
“願意效勞。”小綠精神十足地回答。
小説家聞言好像很滿意,點了點頭,又轉向胖青年,説道;“讓她幫你吧,不要讓她搬重東西。”
小綠和胖青年一起走出了房間。
“給天下一先生上茶。”火田俊介説道。
“是。”青野站起來,去位於房間一角的小廚房裏燒水了。
“那麼,”火田把目光轉向我,不,準確地説,是把有色眼鏡轉向我,“請問閣下有何貴幹?聽市長在電話裏説,是關於紀念館的事情。”
“是的,但在此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
“關於水島雄一郎。”
“啊。”火田仰視着天花板,緩緩搖頭道,“我聽説了,很震驚。生命真是虛幻啊,真可以説現實比小説更奇幻。對了,聽説當時你也在現場。我聽市長説,你非常完美地解決了這起事件。真是不簡單啊。”
“都是運氣好。先不説這個……”我直視對方,説,“聽説水島被殺前一天,你與他見過面,還特意去了他的房間。”
聽到問話的那一瞬間,火田俊介臉上滑過一絲不安。這一幕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果然,他回答得非常不自然。
“是……吧。啊,我最近事很多,很忙,這類在哪裏跟誰見面的事情,真是很快就忘了。”
“可這事沒幾天啊。”
“我的原則是該忘的就忘,哪管它有幾天。”火田緩和了一下緊張的情緒,接着説道,“我想起來了。的確,我見過水島先生。是關於保存委員會的事情,我們碰了碰頭。”
“可是據市長説,沒有什麼事需要你們倆單獨會面商量。”
火田臉上浮現出笑意。
“日野先生自以為是我們的領袖,但我們可不聽命於他人,而是自有主張。”
“我想聽聽您的想法。”
“請原諒,這我不能説。就這麼隨隨便便地説出來,我可沒法在紀念館保存委員會待了。喂,茶還沒沏好嗎?”他看着廚房裏的青野,催促道。
“馬上就好。”
青野用托盤託着茶杯,來到我面前。帶着薄荷味的茶香在屋中繚繞。我説聲“謝謝”,伸手接過杯子。
“密室殺人這個詞您聽説過嗎?”我喝了一口薄荷茶,抬頭直視火田,問道。
火田重複了一遍,搖了搖頭。“不知道,完全沒有聽説過。是什麼意思?”
“就是在不可能出入的房間中發生了殺人事件。房間裏面有屍體,卻不知道兇手是如何逃脱的。”
“魔術啊。”
“啊,也可以這麼説。您真的沒有聽説過?”
“沒有。怎麼了?”火田喝了一口茶,沉着臉對青野説:“怎麼這麼苦?”
青野説了一聲“對不起”,拿着茶托,低下了頭。
我咳嗽了一聲,拽回了火田的注意力。
“水島雄一郎知道了其中的一個魔術,而兇手正是利用這個魔術殺害了他。我很納悶,是誰告訴了水島這個魔術。於是,我翻查了他的日程表,結果發現有你的名字。”
“你是説是我告訴的?對不起,沒有這回事。我對魔術可不感興趣。”
我本想問他跟水島雄一郎都談了些什麼,但最終放棄了。問了也是徒勞,他只會兜圈子。
我又喝了一口薄荷茶。
“您為什麼加入保存委員會呢?”
“啊,第一,是出於好奇。這是我們這種職業的特性,也可以説本能。純粹是為了想知道這個小城的始祖是誰。”
“是否也是為了準備小説的素材?”
“當然,考慮過這一點。”
“會以什麼形式寫呢?”
“這我可不能隨便告訴你,商業機密。”火田俊介搖晃着身體,笑道。
我決定改變提問方向。
“您寫的小説屬於社會派,對吧?”
“大家都這麼説。”
“聽説也寫過殺人事件?”
“必要的時候。”
“您想過寫以殺人之謎本身為題材的小説嗎?比如,對是誰殺的、怎麼殺的這類問題進行推理的小説。我稱這類小説為本格推理小説。”
我本以為火田俊介會回答“沒有”,可他像是有點不知所措,把視線轉向青野,又慌慌張張地往遠方看了一眼,問道:“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
“因為在這個小城裏沒有這種小説,到處都沒有,怎麼想都有些異常,因此想請教作為作家的您是怎麼想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不知為什麼,火田俊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讀不懂他的心理。
就在這時,裏間的電話響了。火田俊介向青野遞個眼色。青野打開門,進了裏屋。
“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啊。”火田看着我,説道,“你怎麼想到的?我反而對你比較感興趣。”
我當然不能説是因為我來自另一個世界,只好沉默。
裏屋傳來青野的聲音。
“啊,是白石啊,你現在在那裏?啊,是嗎,稍等。”
門開了,青野探出頭來。
“是白石打來的,説有事要問老師。”
火田跟我説了一聲“失陪”,便進裏屋去了。青野則走了出來。
“這位白石先生,也是這裏的弟子嗎?”我問道。
“是的。我、白石和剛才的赤木,一共三人,都參加了大學的文學同好會。”
看來,那個胖青年叫赤木。
“啊,是我。怎麼樣,找到了嗎?”傳來了火田的聲音,“找不到?這不可能啊。你再擴大查找範圍吧。”
“白石按照老師的吩咐出去找資料了。”青野小聲説道,“是為下一部原創小説作準備。”
“你們為什麼來當火田先生的弟子呢?”
“因為我們都喜歡老師的小説,而且認為他是最受歡迎的作家,能力又強,有他的輔導,比較容易走上作家路……”他撓着頭皮説道,從他的表情中我能感覺到一些迷茫。
正當我低頭喝薄荷茶的時候,火田高聲叫了起來。
“啊,你想幹什麼!”
接着傳來東西倒地的聲音,像是什麼落到了地板上。
“老師!”青野打開門。
他沒有立即跑進去,而是站在門口,大叫了一聲,往後一個踉蹌。
我走到青野前面,探身查看。我驚呆了。
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
高聳的書堆歪倒在地,形成一座小山。火田俊介斜躺在書堆上,額頭上插着一支箭,血如泉湧。
“老師!”
“別碰。”我制止了青野。
玻璃窗大開着,綴着花邊的白色窗簾隨風搖擺。我急速跑到窗邊。
窗外也是迴廊。通過它,能夠達到二樓的任何房間。我看了一眼腳下,一個小型弩弓落在地上。
由高度來推測,兇手不可能從迴廊上跳下去。推測歸推測,我還是往下面的樹林中看了一眼,樹木很稀疏,如果有人躲在那裏,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樹林裏沒有一個人影。
兇手是從窗外的迴廊逃跑的。
我翻過玻璃窗,來到外面的迴廊。青野似乎明白了我的目的,在我身後説:“我也去。”
“你從右邊追,我從左邊。”我説着便向左邊跑去。
我一邊沿着迴廊跑,一邊檢查每一個房間的窗户和玻璃門。房間都鎖着。火田俊介的夫人和女兒都去旅遊了,出發前應該已經鎖好了門窗。
圍着迴廊跑了半圈之後,我遇見了青野。
“啊,天下一先生,那邊有人嗎?”
“沒有。”
我沒有回問他,只是沿着青野跑過的路綫又查看了一番。依然沒有任何人的影子,所有的門窗都鎖着。我們最終回到原點——火田俊介被殺的那個房間門前。
我穿過房間,來到內側的迴廊上。
“怎麼了?”一個聲音從下面傳來。赤木出現在一樓的迴廊上。
“你什麼時候站在那裏的?”我問。
“就在剛才。聽着上面很吵,出來看看怎麼回事……”
“看到有人從這裏經過嗎?”
“沒有。”赤木搖搖頭。
這時,小綠從後面的書庫中走了出來。
“出什麼事了嗎?”
我沒有回答,又沿着內側的迴廊檢查每一扇房門。
假設面朝外側迴廊的窗户中有一扇沒上鎖,兇手從那裏逃進室內,返身鎖好窗户,穿過房間逃到內側迴廊……他是沒有辦法鎖上門的。
但是,面朝內側迴廊的所有房門,都鎖着。
“兇手消失了……”
我撓着亂蓬蓬的頭髮,説道。
3
問明情況之後,大河原警部長嘆一口氣,盯着我説道:“這倒底是怎麼回事?短短幾天,就發生了兩起殺人事件。而且,都是你造訪的對象。怎麼這麼巧呢?”
“您若這麼説,就讓我為難了。我也覺得很沒勁兒,很麻煩呢。”
“真的嗎?”警部話中有話,仍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不然,又是什麼呢?”
“啊,我不清楚。但我總覺得正是因為你,才發生了這樣的事件。”
我不由得向後一個踉蹌。
“胡説。”
“這樣想法的確很傻。但是,上次的事件我也有這種感覺。”警部摸了摸下巴,接着説,“我總覺得,這個小城裏的人,好像生來就要充當某種角色。”
“我可是個外人。”我不再搭警部的茬,指着現場的入口,問道:“我們可以進去了嗎?”
“啊,可以。”
有人正收拾現場。那支箭仍然插在火田俊介的額頭上。
“請稍等。”我制止了正要搬屍體的工作人員,把手伸向火田俊介髭鬚遮掩的嘴邊。他臉上鮮血縱橫,但已開始凝固。
“喂,別亂碰屍體。”
“就碰一下而已。”
我輕輕抓起附在火田唇邊的東西,像白色的細絲。
“什麼啊,那是?”警部看着我的手,説道。
“不知道,請調查一下。”我把它放到警部手中。
看到警部轉交給部下後,我走到玻璃門旁邊。小型弩弓像是已被警察收起。
石牆對面是一片樹林,大批偵察員正在那裏搜索,不時還傳來喊叫聲。
“您認為兇手逃到樹林中去了?”
“那當然了。你們這些傢伙,在外迴廊裏追了一大圈,都沒有找到兇手。那麼,從時間上來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兇手用弩弓射殺火田之後,從迴廊上跳下去逃跑了,難道不是嗎?”
“但是……”我俯身看着下面的樹林,説道,“雖然只是二層建築,但是也有一定高度。若從迴廊上跳下去。輕則扭傷,重則骨折。要是那樣,兇手怎麼可能逃脱呢,何況還會閙出很大的動靜。”
“大概是個幸運的傢伙吧。”
“不一定,也有可能兇手並不害怕。或許他沒有想到會摔傷,會走不動。”
“也可能是一個沒腦子的傢伙。”
“即便他跳下去沒什麼事,我們也應該能從窗户裏看到他逃走的背影。”
“大概跑得比較快吧。”
正當我因警部的推測而無言的時候,他的一個警部走了進來。
“警部,青野説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話。”
“哦,什麼啊?把他帶過來。”
刑警出去了,不久,臉色蒼白的青野走了進來。
“什麼事?”警部問道。
青野原本瘦削的肩膀更瘦了。他戰戰兢兢地抬起眼皮看看警部,又看看我,終於看着警部開口了。
“嗯,這位警部問我有沒有什麼綫索,比如有沒有人對老師懷恨在心……”
“你有綫索嗎?”
“也算不上什麼綫索。”青野又偷偷地看了我一眼,説道,“實際上,最近赤木那傢伙,在喝醉的時候曾説過要殺掉老師……”
“殺掉老師……真的嗎?”警部瞪大了眼睛,問道,“你説的赤木,是那個胖胖的弟子嗎?”
青野垂下細細的脖子,點了點頭。
“他的小説被老師貶得一文不值,老師還讓他趕快回鄉下去。赤木好像對這件事懷恨在心。而且,今天早晨,他的新作又被罵了……”
“既然他那麼恨老師,不做老師的弟子不就行了。”警部想當然地説。
“要是能那樣,就沒什麼煩惱了。赤木曾經想發表處女作,但是老師在背地裏做了手腳,阻止了這件事。赤木總是説,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來當弟子。在當讀者的時候,他那麼崇拜和尊敬老師。”
“哦,這麼説,他的忍耐到了極限?”
“還有,”青野繼續説道,“我覺得弩弓是放在一層資料室裏的那具。赤木在事發之前一直都在書庫整理書籍,書庫和資料室挨着……”
“好了。”警部拍拍手,向部下發出指令,“徹查赤木。”
目送警部出去後,我對錶情僵硬的青野説:“我還以為你們是朋友呢,你這麼控告朋友,心裏平靜嗎?”
“我們不是朋友。”青野説道,“是競爭對手。”
“赤木不是一直都和小綠在一起嗎?”
“誰知道呢。要是他真想那麼幹,應該能逃過她的眼睛吧。書庫很大。”
我呼了口氣,隨便掃了一眼現場。地上依然散落着大量書籍。但我感覺有些不對。與我最初走進房間看到屍體時相比,情況有些不同。
“書架上的書……這麼少嗎?”
“啊,什麼?”青野問道。
“書架。火田先生倒地處再往後一點的那個書架。絲毫我第一次來現場時上面的書要比現在多一些。”
“哦?”青野似乎沒有任何興趣,只是看了看書架,含含糊糊地説,“是嗎?”
我出了房間,在內迴廊上走着。
假使兇手有某個房間的鑰匙。他藏在那個房間裏,通過房間面向外迴廊的玻璃門出去,來到火田俊介的工作間,殺掉火田,並不困難。事畢,原路返回屋內,從內側鎖上門窗,穿過房間,來到內迴廊,返身鎖門,如此一來,就不用擔心會被我們發現了。但是,只要來到內迴廊,就能逃脱嗎?
赤木和小綠都在一層書庫裏。赤木説自己聽到吵鬧後,馬上走了出來。如果兇手出現在內迴廊,他應該能夠看見。
而且,大門的側面出口也緊鎖着,即使從內側開門也需要鑰匙。這麼説,兇手應該有那把鑰匙。
我這樣思考者,不覺走到了一樓。警部和刑警們不知因為什麼事,像是很忙碌。
“我一直都在這裏。真的,請相信我。”書庫方向傳來一個聲音。
我探頭一看,是赤木,他圓乎乎的臉漲得通紅,急不可耐地擺着手,堅持道:“我在整理書,一直都在整理書。一步都沒出去。”
“真的嗎,小姐?”大河原警部問小綠。
她用力點了點頭。
“是真的。赤木先生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警部沉悶地嗯了一聲,一臉陰沉地瞪着部下。大概是覺得被青野的話蠱惑,下不了台吧。
電話鈴響了,一個刑警拿起聽筒,三兩句話後,叫道:“警部,是火田夫人打來的。”
臉色越發陰沉的大河原警部走近電話。無論是誰,都不願意跟被害人的夫人説話。
“沒事吧?”我問小綠。
小綠臉色蒼白,微微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先回去吧,市長該擔心了。”
我這樣説着,正想拍拍她的肩膀,她忽然抬起頭來看着我,説道:“天下一先生,這是詛咒。”
“啊?”
“是詛咒。原本封存在紀念館中的東西被解封之後,大家都開始被詛咒了。必須得……得想想辦法。”
“小綠……”
“得想想辦法,得想想辦法。”
小綠重複了兩遍之後,閉着眼就像玩偶一樣癱軟下來。看見她馬上就要倒地。我慌忙上前扶住。
4
頭頂沒有一根頭髮、雙鬢和腦後白髮閃閃的醫生看着手錶給小綠號過脈後,摘下了老花鏡。
“只是一時暈了過去,沒什麼可擔心的。讓她睡兩三個小時吧。”
“辛苦了。”日野市長低頭道謝。
這裏是醫院的一個病房。大約三十分鐘前,我把忽然暈倒的小綠送到了這裏。其間,我通知了市長。
醫生離去後,市長向我鞠躬説道:“真是給您添麻煩了。”
“這沒什麼。短短幾天時間,小姐遭遇了兩起殺人事件,難怪會受到驚嚇啊。”
“真是讓人吃驚啊。”市長搖了搖頭,説道,“今天早晨我們還在談論水島先生,現在火田先生又……簡直不敢相信。”
“聽小綠説,都是因為詛咒。”我看着睡着的小綠,説道。
“真是個孩子。”市長苦笑着,正要把手伸進西裝內袋,又停住了。好像是想取煙。
“我們去休息區吧。”我説道。
讓市長沮喪的是,休息區也禁煙,我們只好買了兩杯速溶咖啡。這裏的桌子排列得很整齊,我們找了一張,坐在旁邊。
“這次的事件屬於哪種類型?還是密室嗎?”市長已經完全變成了旁觀者。
“就兇手如何從彼拉圖斯逃脱這一點來説,也並非不能説是密室,但實際上那個空間是開放的,和‘密室’這個詞不符。”
“那是什麼呢?”
“是啊。”我想了想,説道,“兇手消失事件,這應該比較合適吧。”
“兇手消失?”市長出聲重複了一遍,又嘟囔了幾遍,微笑着點了點頭。“真好啊。”他頗為感慨地説道,“在環繞建築物的迴廊上,兇手忽然無影無蹤,真稱得上消失呢。好。”
我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心想名稱其實無關緊要,雖然我也忽然覺得“兇手消失”這個名詞很不錯。
“那麼,你的推理呢?”市長身體微微前傾。
“還沒有頭緒。但是,我不贊成大河原警部所謂‘兇手從迴廊上跳下去’的結論。”
“同感。就算使用繩索也會留下痕跡,你們也不可能看不到。”
“如果不是從迴廊上跳下去的,逃跑路綫就只有一條——使用某種方式進入內迴廊,避開赤木的視線,走到一樓,由大門出去。我認為翻越那麼高的牆是很困難的。”
“這麼説,還是從某個房間穿過去的啊。”
“但是,那好像又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
“在小綠暈倒之前,正在國外旅行的火田夫人打來了電話。據接電話的警部説,夫人肯定鑰匙在自己手中,別人絕不會有。她説自己不會如此不小心。”
“啊,她當然會那麼説了,但也有可能是兇手伺機配了一把。”
“如此説來,兇手來自內部嘍?若非如此,是不會有偷配鑰匙的機會的。”我説。
市長驚訝得張大嘴巴,隨即又笑了起來。
“弟子們都有不在場證明啊。”
“火田俊介被殺時,青野和我在一起,赤木好像和小綠在一起。”
“聽説還有一個弟子?”
“叫白石,我還沒有見過。”
“他也有不在場證明嗎?”
“火田俊介被殺的時候正在接電話,打來電話的正是白石。”
“這麼説,也有不在場證明嘍?”市長喝完杯中的咖啡,嘆了一口氣,説道,“或許有人會説我沒有責任心或者不謹慎,但是從個人角度來講,我對你如何解開這個謎非常感興趣。”
“這個……誰知道能不能解開呢。”
“肯定能,你應該能夠解開兇手設計的消失之謎。”
“我試試看。”我喝完咖啡,用右手捏癟了紙杯。
“對了,換個話題,你知道火田先生去見水島先生的原因了嗎?”
“沒有,他最終沒告訴我。”
我向市長詳細報告了自己和火田俊介交涉的過程。
“這樣啊。”日野市長一臉無奈,靠在椅背上,“他們和盜掘一事有關嗎?”
“有可能。兩人的談話內容,或許正與此事有關。”
“嗯。”市長又將手伸向西裝口袋,中途縮了回來。看來,他的煙癮又犯了。
“我回彼拉圖斯看看。”我説着站起身來。
5
等我回到彼拉圖斯,門前已經聚集了很多圍觀者。我向門衞警察解釋了我和這起事件的關係,他讓我進去了。
以大河原警部為首的相關警察仍留在火田俊介的房間中。我進去的時候,警部剛與一個年輕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穿一件白色襯衫,皮膚光滑,光頭,讓人想起剝了皮的熟雞蛋。
年輕人向警部鞠了一躬,微低着頭走出了房間,甚至沒看我一眼。在他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散發着香皂的氣味。
“市長的女兒怎麼樣了?”大河原警部見到我問道。他坐在幾個小時前火田俊介坐過的那把安樂椅上,裝模作樣地仰靠着。不知是他大大咧咧,還是太過愚鈍。
“仍處於昏迷中,好像是輕微暈厥吧。”
“是嗎?沒什麼大事就太好了。”
“對了,剛才那位是第三個弟子白石嗎?”我問警部。
“對,剛回來,我找他問了一些情況。據説,事發時,他正在舊書店街上的電話亭裏給火田打電話,忽然電話斷了,再撥過來就沒有人接聽了,所以他急急忙忙趕回來了。”
“舊書店街離這裏有多遠?”
“若是開車,快一點大概需要十分鐘吧。但他説自己是騎自行車回來的,這樣大概要用一個小時左右。”
“這個很難取證。”
“是這樣的。但是,一邊和被害人打電話,一邊用弩弓射死對方,也是不可能的。”
我已經知道,在這個世界中,不存在手機。
這時,裏屋,即作為案發現場的火田俊介工作間,似有動靜,夾雜着説話聲。
“還在調查現場嗎?”我問道。
警部搖搖頭。
“是出版社的人。説是要找東西,我讓人陪着他。”
“找東西?”
“聽説是書稿,小説。”
“書稿……”
我打開門,一個矮胖男子,挽着襯衫袖子,正在翻書桌的抽屜。旁邊的刑警表情嚴肅。
“應該有書稿嗎?”我看着男子的背影,問道。
男子轉動着又粗又短的脖子,扭過頭來。“您是……”
“我叫天下一,是個偵探。”
“偵探天下一先生……”他像是在確認似的又重複了一邊,然後微微歪了歪腦袋,“天下一?天下一……哎呀呀。”
“怎麼了?”
“請等一下。”他從放在旁邊椅子上的上衣口袋中拿出筆記本,展開夾在裏面的一張白紙,低頭看了一眼,啊的一聲轉過身來。
“這張紙是什麼?我的名字有什麼不對嗎?”
“失禮了。這是我的名片。我是火田先生的責任編輯,這樣説或許準確一點。”名片上印着一家我沒聽説過的出版社的名字,還有他的名字宇户川某某。
“聽説您在找書稿?”我看着方方正正的名片和宇户川圓乎乎的臉,問道。
“是的。這裏應該有,我必須找到。”
作家都被殺了,這個編輯卻還想着書稿。他的職業精神令我一時無言。原來世界不同,編輯的本質卻是一樣的。
“您向他約稿了嗎?您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寫呢?”
根據我在原來世界的經驗,即便今天是截稿日,作家也不一定能寫完。
宇户川卻非常自信地説:“不,一定會有些書稿。”
“為什麼?”
“昨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似乎已經寫了不少,説讓我兩三天後來取稿。”
“書稿沒完成,也沒關係嗎?”
“當然。”他露出編輯特有的面孔,説道,“因為火田先生去世,下個月肯定要出有關追悼紀念的特刊。所以,必須要有先生的作品,即便未完成也沒有關係。不,應該説未完成的作品更有感染力。我們甚至想,如果找到的是已經完成的書稿,我們也會將其作為未完成的書稿,只發表其中的三分之二,過段時間再發表剩下的三分之一,就聲稱找到了珍貴的遺稿。”
“啊哈……”我不知道該如何評論,佩服地望着他。真是了不起!
“事情就是這樣的。”宇户川四下張望着,“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帶回先生的書稿,但現在怎麼也找不到。”
“大概有多少頁?”
“應該在一百頁以上,題目是‘斜面館殺人事件’。”
“殺人事件?”這個詞在這個世界中可是很新鮮。
宇户川拿起那張白紙晃了晃,説道:“這是火田先生預先發來的梗概:故事的舞台是一棟建於山坡上的歐式別墅。一天晚上,主人舉辦宴會,邀請老朋友和當地名士齊聚一堂。宴會散場後,多數客人都回去了,只有關係較好的幾個朋友繼續喝酒。但是,別墅與城市之間的交通遭到破壞,通訊也中斷了,山坡上的別墅完全陷入了孤立狀態。不巧的是,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就在這種情況下,有一位客人不見了。大家四下尋找,最後找到的是這位客人的屍體。他在一個斜坡上被人殺害了。別墅中有登山纜車,但乘坐纜車一個來回需幾十分鐘。其他客人都沒有長時間離開過。兇手到底是誰?他又是如何行兇的——”編輯一口氣讀到這裏,抬頭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的反應。
這是本格推理小説,我心想。在這個圖書館沒有一本這樣的書、本格推理的概念缺失的世界,火田俊介卻在試圖創作這樣的小説?作為社會派推理小説家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還有呢,小説裏負責解謎的人物,即小説的主人公,名字是這樣的。”宇户川説着,用手指着梗概中的一處,給我看。
偶然參加了這場宴會的偵探天上一,將要挑戰這個謎。
啊?我不由得揉揉眼睛,又仔細看了一遍。
“天上一?”
“是啊。你叫天下一吧,這絕不僅僅是偶然。他很可能是從你的名字中得到的啓發。你和火田先生很早以前就認識嗎?”
“或許。”我忽然想起來了。是新聞報導。
日野市長是從報紙上知道關於我的事情的。好像是有這樣一則報道:
頭腦清晰的天下一偵探,成功偵破壁神家殺人事件……
或許火田俊介也讀過那則報道。在他着手寫本格推理小説的時候,借用了我的名字,稍加修改後賦予了主人公。
然而,當我説起這件事的時候,宇户川卻顯得十分驚訝。
“壁神家殺人事件……有這樣的報道嗎?我讀報紙向來很仔細,但在我的記憶中,好像沒有這樣的報道。”
“我可是親眼所見啊。”
“是嗎?那想必是我沒注意吧。”宇户川仍舊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
“不説這個了。”我説道,“火田先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這類小説的呢?就是那類揭開殺人事件中不可解之謎的小説。”
“啊,這是第一次。這種類型的小説,之前不是從來沒有過嗎?你也從沒讀過這樣的小説吧?”宇户川提高了嗓門,像是在跟我説:你這個問題愚蠢至極。
“那麼,火田先生將成為這類小説的先驅嘍?”
“是這樣的。”看來,我這句話正符合他的心意,他用力點了點頭,“這部小説發表之後,肯定會成為街頭巷尾的熱點話題。畢竟它代表着一種全新的小説類型誕生。火田先生肯定能夠繼續活在文學界。”
説到這裏,宇户川忽然沮喪起來。
“唉,好端端的,先生竟然被人殺害了,這可怎麼説啊。真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兇手太可惡了。”他回頭看了眼書架,嘆了一口氣,“現在不是悲嘆的時候,找不到先生的書稿,就無法向大家公佈先生生前做了一件多麼重大而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天下一先生,您好像是這本小説主人公的原型。關於書稿的事情,先生跟您説起過什麼嗎?”
“完全沒有。”
“也是啊。”
宇户川看看手錶,像是覺得自己浪費了時間,搖着頭,開始繼續尋找。
我走出火田俊介的房間,來到一樓。公用廚房旁邊是三個弟子的房間。每個門上都貼有寫著名字的白板。
我敲了貼有“赤木”的門。“等一下。”一個低沉的聲音説道。
我從門縫裏看到赤木戰戰兢兢的,就説我有些事情想問他。
“請。”他顯得很不情願,但還是讓我進了房間。
弟子的房間的確很小,只有六曡大小,一張牀、一張桌子、一些生活必需用品就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了。他讓我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到牀上。
“聽説你被警察盤問了。”
“嗯……”
“現在他們不懷疑你了吧?”
“幸虧當時和小綠小姐在一起。”赤木撓了撓頭皮。
“真是一場災難啊。”
“啊,我理解警察的心情。因為,我確實憎恨老師。”
聽到看起來十分文弱的赤木咬牙切齒地説出“憎恨”這個詞時,我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
“我的作品總是被他貶得一文不值。”我想起火田罵赤木時的情景。
“總是那樣。老師説的話都一樣。人物形象刻畫得不夠,這種東西不是小説,趕緊回鄉下去吧。我都不知道被他這樣説過多少次了。”
“被罵的只有你的作品嗎?”
“不知道。我不清楚老師如何評價他倆的作品。”
“那……火田先生為什麼如此貶低你的作品呢?是因為你真的寫得不好嗎?”
赤木聳了聳圓圓的肩膀,説道:“我自己的話沒有説服力,但我覺得不是那樣。”
“那是因為為什麼呢?”
“可能是因為……”赤木支吾了一下,接着説道,“嫉妒。”
“嫉妒……嫉妒什麼?”
“就是説……”他攤開雙手,説道,“我年輕,而且有才能。”
“哈……”
我原本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但看樣子,他是認真的。我實在無法理解,他説這種話的時候,竟然一點都不難為情。
“你可能覺得我驕傲自大吧。”赤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
“也不是,怎麼説呢,是自信吧。”
“我想在小説世界中發起一場革命。”他握緊右拳,“在一個完全由作者創造、徹底虛構的世界中,發生不可思議的事件,然後有一個解謎的主人公登場——我想寫這樣的小説。”
我凝視着他多少有點幼稚的臉龐。原來這個青年也想寫本格推理小説。
“火田先生好像已經在寫了,叫做‘斜面館殺人事件’,你聽説過嗎?”
“不,我沒聽過,但是我覺得老師不可能寫出那種小説。”赤木斬釘截鐵地回答。
走出赤木的房間,我來到青野的房間。
“我覺得老師的才能已經枯竭了。”在我轉述了宇户川跟我説的話後,青野冷冷地説道。
“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作為社會派作家風靡一時的確是事實,我們也正是抱着對他的崇拜和對作家的憧憬投到他門下,但是老師最近寫的東西真是不成樣子,沒有任何進取心,也不具任何挑戰性。不管寫什麼,都是老故事的翻版,都是對先前作品的模仿。我簡直不敢相信,他能寫出你剛才所説的那種作品。”
“但是,據説他寫了這樣的作品,不過只留下了一個梗概。”
“如果那是真的……”青野先是有些猶豫,但很快就接着説道,“只怕是剽竊他人的作品。”
“哦?誰的作品?”
“這個我可不知道。”
“就是説,不是你的作品?”
“嗯,不是。”
“你對那種小説沒有興趣,是嗎?”
青野盯着我,沉默了一會兒,從桌子一曡稿紙的最上面拿過一張紙來,遞給我。
上面寫着小説的標題,“卍家殺人事件”。
“往後將是這類小説的時代。我想用這類小説在小説界掀起一場革命。”他那瘦削的身體一瞬間微微顫抖着,像是戰士上陣之前的抖擻。
白石的房間沒有牀,睡覺時就在榻榻米上鋪牀被子。所以,房間裏可以放一張矮飯桌,我們就隔着這張飯桌相對而坐。我盤着腿,他則跪坐着。對於留着和尚頭的他,這種坐法比較合適。他大概很愛乾淨,房間一角擺着一個毛巾架,上面晾着三條毛巾。
“我覺得不是先生墮落了。”他像修行的僧人一樣挺直腰板説道,“説時代變了或許更為合適,也可以説他的作品不再適合讀者的口味了。”
“你是説現在已經不是社會派推理小説的時代了?”
“不,是表現方法的問題。即便使用同樣的材料,烹飪方法不同,味道也各有不同。”
我對他乾脆利落的説法方式產生了好感。火田俊介最喜歡的弟子大概也是這個青年。
“對於火田先生寫的這個小説,你怎麼看呢?和他之前寫的似乎完全不同。”
“對於沒有閲讀過的作品,我無法評論。”白石説到很對,實際上就是這樣。“僅僅通過一個梗概,無法判斷先生的真正用意。反過來説在寫作品梗概的那個階段,無論是誰都想挑戰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作品,問題在於最終能否完成。”
“我同意你的觀點。很遺憾,目前好像還沒有找到書稿。”
“所以啊,難道沒有可能是老師根本就寫不出這類作品嗎?”白石冷靜地説。
我開始想破壞他的這種姿態。
“要是你會怎樣?你能寫成這種類型的小説嗎?”
白石沒有表現出絲毫狼狽。他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從另一張矮桌上拿起一本筆記來。
“請看。”他説道。
我打開那本筆記,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像是小説。
作品的名字叫“密室”。
“你從哪裏知道密室這個詞彙的?”
白石挺着胸脯回答:“自己想出來的。”
和三個弟子見了面之後,我來到外面。警察已經少了很多。我四下環視,想知道大河原警部是否還在。幸運的是,我們可親可愛的警部,正站在門口向一個部下發布指示。
“警部。”我叫道,“您要回去了嗎?”
“不是要回家。”他似乎很憤慨,説道,“我正要回縣警本部。”
“您找到什麼綫索了嗎?”
“嗯,很多啊。但是,我不會告訴你。我可不能老輸給你這種外行偵探。”警部不懷好意地説道。
“您還是堅持兇手逃到樹林中去的説法嗎?”
“這個……”警部轉過頭去,抽動着鼻子。真是一個不會説謊的人。
“兇手……”我看着他的側面,説道,“在內部。”
“什麼?”警部變得嚴肅起來,接着又一臉懷疑,“你在説謊吧,可別瞎説!”
“我説這樣的謊又有什麼意義呢。”
“但是,要説兇手在內部,就只有你、市長的女兒以及三個弟子啊,他的家人都去國外旅行了。”
“有這麼幾個嫌疑人還不夠嗎?”
“但是,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明。曾有一瞬間,我覺得赤木很可疑,但他好像一直都和市長的女兒在一起。”
“不能單獨看某一個人。要解開這次事件的謎,必須統觀全局。”
“全局……”大河原警部抱着胳膊,一臉茫然地小聲説道,“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管怎麼説,事件我已基本解決了。大河原警部,有件事要拜託您。”
“什麼事?”
“我想請您配合我做一個實驗,然後讓所有相關人員都去火田俊介的房間集合。”
“實驗……你想幹什麼?”
“您看後就知道了,敬請期待。”我閉上一隻眼睛,向警部示意。
6
按照慣例,所有相關人員聚集在案發現場,作為偵探的我負責為大家解謎——就是這麼一種慣例。我逐漸喜歡上自己像是在偵探小説中扮演的角色了,好像還有點上癮。
“各位。”我環視四周,一種快感溢滿全身。我想,波洛(波洛,英國女偵探小説家阿嘉莎?克莉斯蒂筆下的名偵探。)在解謎時大概也是這種心情吧。
在場的有三個弟子、編輯宇户川、稍微恢復了一點精神的小綠以及陪她前來的市長,還有大河原警部為首的警察。
我慢慢地做了一個深呼吸,説道:“這次事件中,最難解的就是兇手是如何逃脱的。大河原警部好像堅持認為兇手從外迴廊跳入樹林逃跑了,我只能説,這種想法不現實。”
警部不高興地撇撇嘴,把頭扭到了一邊。
“那麼,兇手是通過迴廊逃走的嗎?若是那樣,我或者青野先生應該能夠看到。只是,在這裏,有一點我們必須考慮。”這時,我停頓了一下,為了追求演出效果。發現自己已經吸引了全部觀眾的注意力時,我繼續説道,“我們必須要考慮的,是完全沒有理由斷定這次事件是單獨作案,它完全有可能是兩個人合夥乾的,而兇手在共犯的幫助下逃跑了。”
“請等一下。”不出所料,青野往前走了一步,説道,“照你的意思,是我放走了兇手?”身體細長的青野聲音也很細。但他的聲音背叛了他的意願,聽起來像是悲鳴。
“我只是説,沒有理由不考慮這種可能性。”
“別開玩笑了。那你説我是如何放走兇手的?你是指我在迴廊裏看見了兇手,卻沒有説嗎?”青野歇斯底里地喊道,“請你好好回想一下,説讓我往右你往左的人是你自己。如果你當時發出了相反的指示,發現兇手的就應該是你了。兇手的計劃會如此不周密嗎?”
“哪裏哪裏。”我搖頭道,“兇手的計劃怎麼會不周密。經過深思熟慮,它甚至稱得上天衣無縫了。當然,兇手不是從迴廊上逃走的。”
“喂喂,等一下。”大河原警部插口道,“不是從迴廊上跳下來的,也不是從迴廊上逃走的,那是從哪裏呢?哪裏還有可以逃脱的地方?”
“警部,這正是事件的答案,兇手根本就沒有逃走。”
“啊——”
現場一片驚訝,欷歔不絕。
“什麼?”警部問道。
“在此之前我們先按慣例進行一個實驗。警部,您準備好了嗎?”
“嗯,在這裏。”
警部向部下遞了個眼色,部下拿着弩弓和箭走到我面前。我把它們接了過來。
“這就是兇手作案時使用的弩弓和箭。現在,我來射一下。”我説着把箭搭在弓上。
“喂,那很危險啊。”警部擺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説道。
“請大家微微後退。”
我退到玻璃門處,面對人羣,拉弓。
“哇——”人羣分散兩側。
我對準掛在牆上的羅特列克(羅特列克(1864—1901),法國貴族,後印象派畫家,近代海報設計與石板畫藝術先驅,被人稱作“蒙馬特之魂”。)畫像底部,放箭。一波沉重的衝擊力貫穿臂腕,跟着,我聽到了噹的一聲。
箭射在羅特列克畫像的正中央。這是我第一次射箭,還請大家原諒。
我走近插在畫像上的箭,發現實驗結果正與我想的吻合。
“正如我所料。”
“什麼?”大河原警部問,“什麼正如你所料?”
我環視眾人。
“我剛才是在玻璃門前射的箭。按照原來的想法,兇手是在玻璃門外面射的。由於火田先生離牆壁還有一些距離,所以我們有理由斷定,我剛才射箭的距離,和兇手射箭的距離,幾乎是一樣的。”
有幾個人在點頭。
“現在,請大家看這支箭。”我指着插在畫像上的箭,“準確地説,大家看到的是箭尾。這裏的分叉,是為搭弓而設計的。拉弓射箭的時候,箭尾的分叉與地面平行。然而,現在大家看到的,是豎直着的。為什麼會這樣?因為箭會在空中旋轉。箭羽會有一定的角度,目的在於提高命中率。不論是箭還是子彈,在空中旋轉都能夠提高命中率,這一點眾所周知。可在這裏,我有必要讓大家看一幅會讓大家不太舒服的照片。”我看了一眼大河原警部,問道:“您幫我拿來那張照片了嗎?”
“在這裏。”警部説着遞給我一張照片,是用快照相機拍的。
我確認了照片上的內容後,拿起來展示給大家。
“大家請看——”
眾人的腦袋都伸向那張照片。
照片上是插在火田俊介額頭上的箭。箭尾的分叉十分清晰。
“這個分叉是水平的。”一個刑警説出了我期待的回答。
“正是。”我向説出正確答案的刑警點了點頭,“從正面看,刺在火田先生額頭上的那支箭箭尾分叉是水平的。這很奇怪。正如我們剛才的實驗結果,如果兇手真是從玻璃門外射箭,箭尾分叉應該是豎直的。”
“你是指火田俊介在側着臉打電話嗎?”大河原警部的話,差點令我暈倒。
“不,不是的。”我指着弩弓的前端部位,湊到警部的眼前,“因為發射距離為最近距離,箭沒有旋轉的時間。這才是最合理的推斷。”
“最近距離?”
“依據我的推測,發射距離應該接近零。説實話,初見屍體時,就有這個疑問了。要射中一個動態的人,絕對不會輕易成功。而且,將弓箭作為兇器,只有一次機會。一旦失手,就很難重來了。”
“但是……”市長在一邊發言了,“如果距離那麼近,不就意味着兇手原本就在屋裏嗎?這樣一來,逃跑不就更困難了嗎?”
“所以,市長,我剛才不是説了嗎?兇手根本就沒有逃走,至少在火田先生被殺之後,沒有立即逃走。”
當然,市長還是不理解,歪了歪腦袋。其他人似乎也都很困惑。在這種時候吊大家的胃口,也是偵探的樂趣之一。
“兇手當時就在我們身邊。我那時竟沒有發現,真是太愚鈍了。”
“他在哪兒呢?”大河原警部問。
我又環視一圈在場的所有人,説道:“在書堆中。”
“啊?”
“是在書堆中。”我指着那個像小山的書堆,説道,“兇手就藏在下面。而且,在我走上回廊前,他一直屏住呼吸藏在裏面。”
“真無聊。”説話的是留有和尚頭的白石,“自稱偵探,卻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地方。沒有一點説服力的推理,你還真敢説出口。按你所説,老師豈不是眼睜睜地看着兇手拿着弩弓來到自己面前嗎?而且,在你們聽到老師的聲音、慌忙跑進去的那幾秒鐘裏,兇手不僅成功地藏進了書堆,還把弩弓扔到了外迴廊上,這可能嗎?我倒想問一下警部的意見。”
白石轉向大河原警部,加重了語氣。
警部有點畏怯,説道:“他説得很對啊,天下一君。”
“雖然弩弓就在眼前,但是火田先生既無法呼喊,也無法逃走,因為他被捆綁起來了。不僅被綁住了手腳,還被堵上了嘴。”
“真是胡説八道!怎麼可能有這種時間!老師被殺之前,不是一直都在跟你説話嗎?”白石怒道。
我沒有立即回答白石的質問,只是不慌不忙地把弩弓和照片還給刑警,看着他笑了一下。這個微笑,對白石來説,應該很恐怖吧。
“馬上就到關鍵所在了。”我説道,“問題正在這裏。解決這類問題的必要條件即不管事情多麼明瞭,都要大膽懷疑。因為,越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越有可能是錯覺的產物。”
“你有什麼錯覺嗎?”市長問道。
“是的,有。”我説着,向白石邁了一兩步。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迎着他挑釁的目光,説道:“跟我見面並且談話的火田俊介,我們不能保證就是真正的火田俊介。”
一瞬間,全場鴉雀無聲。或許有人需要時間來理解這句話的含義,或許有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卻吃驚得説不出話來。
“什麼……”最先開口的是大河原警部,“不是真正的火田俊介,那是誰?”
“偽裝的火田俊介與赤木、青野都説過話,剩下的就只有一個人了。”
“你是説我嗎?真是不可理喻。”白石聳了聳肩,雙手一攤。
“你的體型和火田俊介相近,如果戴上假髮、鬍子,再添一副有色眼鏡,假扮火田俊介易如反掌。而且,我跟火田先生並沒有見過面,甚至連照片都沒有見過,要想騙過我何其簡單。何況,被殺後的火田,鮮血覆蓋了面部,我很難注意到他和之前與我交談的是否同一人。兇手之所以選擇額頭,或許正為了這個目的。”
“等等,可是……當時他不是在和火田先生通電話嗎?”
“是那樣的。但是,我們怎麼知道那個電話是不是白石打來的,那不過是青野所説罷了。”
“是白石打來的,絕對沒錯!”青野又扯着嗓子辯解。
“電話不是白石打來的,又會是誰呢?”市長問道。
“那只有一個人了,他。”我指着赤木説道,“書庫有電話吧,警部不是還在那裏接過火田夫人的電話嗎?你使用的正是那部電話。只需撥號,不需説話,想不讓小綠髮現很容易。”
“啊,説起來。”小綠開口了,“在整理書的時候,赤木先生是到裏面去過。很快,我便聽到了樓上的吵鬧聲。”
“不是,我……我……”赤木搖着頭,臉頰上的肉在晃動,“我沒有打電話。”
“等……等……等一下。”大河原警部向前邁了一步,伸出兩手製止了大家的發言,“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聽不明白?天下一君,請你從頭到尾説清楚啊。”
“好的。請你們三個也好好聽一下我的推理。”
我對三個弟子説完,看着大家,做了一個深呼吸。這時,我看見市長取出煙來。
“這次事件,是他們三個人聯手設計的殺人計劃。目的只有一個——讓三個人的不在場證明都能夠成立。”
“瞎扯!”白石撇着嘴説。
我沒有理會他,繼續説道:“為了達到目的,前來拜訪火田俊介先生的我和小綠被利用了。我們今早才確定要來,所以不可能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匆忙制訂的計劃,一定是很早以前就開始醖釀了。至於是誰制訂的草案,目前還不太清楚。”
赤木低下了頭。可能是這個胖青年的主意。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火田先生捆綁起來。我已説過,將手腳捆綁起來,用毛巾堵住嘴,把他帶到工作間。另一方面,白石開始喬裝打扮,戴上早就準備好的假髮和髭鬚,穿上與火田先生同樣的工作服,準備好弩弓,只待為他們做不在場證明的人了。我們如約到了。或許,他們把我倆當成了傻子。青野看到我就問‘跟您同來的只有這一位嗎’,這是別有深意的,聽了我接下來的説明大家就會明白。如果來了三個人,他們的計劃就很難實施。”
這時,我偷偷地觀察着三個弟子的反應。青野臉色鐵青,赤木滿臉通紅,白石則臉色蒼白,把臉扭到了一邊。
“我們進去的時候,化裝成火田的白石正在罵赤木。這裏有一層用意:事發之後,讓警察把注意力集中在赤木身上。對於他們,只有一個人遭到懷疑,就不用擔心被人識破真相。另外,事發之後,青野提供了一些綫索,將赤木列為嫌疑人,也是有目的的:讓人產生誤解,認為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好,從而遠離共犯的嫌疑。然後,化裝成火田先生的白石命令赤木去書庫整理書,讓小綠同去,其實也在計劃之內。這裏有兩個目的:一是讓小綠成為赤木不在場證明的證人;二是發現屍體時,有兩個局外人會比較麻煩。”
“為什麼?”
“過一會兒我再為大家説明。就這樣,舞台和人物都設置好後,該行兇作案了。契機當然就是那通電話。”我指着赤木,説道,“赤木從書庫往工作間打電話。聽到電話鈴後接電話是青野的工作。在那之後,他佯稱白石打來的,然後返回。化裝成火田先生的白石走進工作間,實施殺人計劃。”我的食指從赤木轉向青野又轉向白石,“他將弩弓對準動彈不得的火田先生的額頭,很輕易地殺掉了火田。接下來,他把弩弓扔到外迴廊上,為火田先生鬆綁,並取出堵在他嘴裏的毛巾,拿到這些物證後,藏進了書堆。當然,在做這些時,他還在一個人演戲,做出火田在和白石通話的假象。他的最後一句台詞,就是在書堆倒塌時發出來的——‘哇,你想幹什麼’。”
“一派胡言……”白石小聲説道。但顯而易見,那麼沉穩的他也開始慌張了。
“聽到聲音之後,我和青野來到這個房間。當時我沒有發現死者和同我説話的不是同一個人,這是我犯的一個致命錯誤。所以,我才來到外迴廊,跑了大半圈,做了很多無用功。”
“你是説白石就是在這段時間逃走的?”
聽了警部的問題,我點點頭。
“他穿過房間,逃到了走廊。從書堆裏出來時,他悄悄地從書架上拿了一些書,堆在他的藏身處,防止別人發現書堆變小了。”
當時覺得書架上的書比原來少了,並非錯覺。
“白石回到內迴廊之後,應該是回了自己的房間,他需要換衣服、卸妝、處理捆綁火田先生的物證。當然,從書庫跑出來的赤木應該看到了他的這些行動,但他堅稱什麼也沒有看到。他擋在書庫門口,阻止小綠出來。另一方面,卸了妝的白石躲過我和小綠的視線,從大門側面出口逃了出去。在早飯前,他們應該已經配好了鑰匙。”
“你的意思是,我們到達這裏不久後,白石只要裝出慌慌張張的樣子出現就可以了,是嗎?”
我贊同大河原警部的話。
“就是這麼回事。但是白石犯了一個錯誤:他卸妝洗臉的時候使用了香皂。當時他身上散發着香皂的氣味,絲毫不像是按照火田先生的吩咐去找資料了。我想到自己見到的火田先生很有可能是白石假扮的,正是那個時候。”
警部低沉地嗯了一聲看着三個弟子。“你們三個有什麼要説的嗎?天下一君的推理可是合情合理的。”
青野和赤木低着頭,白石卻哼了一聲,説道:“如果僅僅因為推理合情合理就能當真,我也能給您編幾個合情合理的故事。”
“你就是想讓我拿出證據吧。”我説道。
“對,正有此意。”
我呼出一口氣,對警部説:“在他房間的角落裏,晾着三條毛巾。請對那三條毛巾進行監定。”
“毛巾?”
“對。有兩條應該是用來綁火田先生的手腳的,另一條則用來堵嘴。當時流了那麼多血,毛巾上肯定有火田先生的血跡。另外,從火田先生唇邊取下的絲狀物,肯定是毛巾的纖維。一併進行監定,答案馬上便會出來。”
“原來如此。”大河原警部馬上命令部下對毛巾進行監定。
白石好像終於放棄了抵抗,咬着嘴唇瞪着我。
赤木則咣噹一下跪在了地上。
“我就説吧,不能用偵探當不在場證明的證人。”
這就意味着他已承認了罪行。旁邊的青野也耷拉着肩,垂頭喪氣。
“老師的家人都去旅行了,除了現在,我們沒有下手的機會了。編輯過幾天就會來取書稿。不管怎麼説,現在是最好時機,錯過就再也沒有了……這件事是我們三人一起決定的,事到如今大家還抱怨什麼啊。”只有白石依舊挺着胸脯,站得筆直。但是,他的表情中已經分明顯露出一絲沮喪。
“動機到底是什麼呢?”警部轉向他們,問道,“你們是他的弟子,應該尊敬他才對,為什麼想殺掉他呢?”
三人對視了一眼,白石作為代表回答道:“為了保護新世界。”
“什麼?”
“也可以説是新小説。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謎團本身,登場人物不過是構成謎團的因子;通過組織謎團和解開謎團,穿插人物精彩的表演,給讀者感動和浪漫,就是這種小説。”
這就是他們對本格推理小説的定義吧,我想。
“我們三個人從小就想讀這樣的小説,但它在這個世界上卻不存在。雖然也有以殺人事件為題材、尋找真兇的小説,但是故事環境設置得太過於現實,十分無聊。被殺的要麼是知道社會問題和某種機密的公司職員,要麼就是陷入婚外情的女白領,背景總是這樣或者那樣的社會問題。實際上,社會問題才是作家想要反映的,殺人事件不過是陪村。我們不想看這樣的小説,只想讀那種以謎團本身為題材的小説。於是,我們三個人想到了同一件事情。對,那就是,我們可以自己寫。不久,我們就在大學裏相遇了。當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和我們擁有同樣的想法時,我們感動不已,發誓不管用什麼辦法都要完成這種小説的創作。但是,沒有任何寫作背景的我們,不論如何呼籲,都無人理睬。於是,我們決定投靠到社會派作家火田先生門下,尋找機會。我們選擇火田先生,僅僅是因為他比較受歡迎,沒有其他任何理由。説實話,我們既不崇拜他也不尊敬他。”
“對於你們,火田先生又是怎麼想的呢?”市長問道。
“他可能什麼也沒想吧。對於他,收養幾個弟子,不過是一種時髦。對於我們是否能成為作家,他從未關心過。”
“所以你們便殺了他?”大河原警部問道。
白石淡淡地一笑,説道:“不是,要是僅僅那樣,我們不會殺掉他。我不是説了嗎,我們殺他,是為了保護新小説。”他轉過頭來看着我,鄭重其事地説:“三天前,我們看到了老師正在創作的作品。那時,我們便想,必須儘快殺掉他。那個小説的題目是‘斜面館殺人事件’。”
“哇,是我們的書稿!”在此之前一直沉默的宇户川忽然大叫起來,“在哪兒,那個書稿!快給我,快還給我!”
“謝謝您這麼熱心,但是……”白石説道,“我燒掉了。”
“啊?!”宇户川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道。
“那部小説……”白石嚥了一口唾沫,“《斜面館殺人事件》正是我們想寫的小説。一個封閉的空間、隨處可見的人物、不可能犯罪、挑戰這個謎團的天才偵探——裏面包含了我們憧憬的那類小説的所有要素。”
“那不就行了嗎?”
“這令我們很為難。我也跟你説過,我認為寫那部作品的不是老師本人。也許是他抄襲了一個在某地與我們有着同樣想法的作家的作品。但是,不管怎麼説,如果我們置之不理,那部小説就會作為老師的作品發表。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否則,我們所憧憬並視為理想的小説形態的先驅將成為火田俊介。我們必須想辦法避免這種事情發生。若非如此,這類好不容易出現的全新小説形式,將會成為附屬。這類小説的先驅,應該是一個適合它的作家。”
白石的聲音漸漸高昂,充滿熱情。大家都被他的演説感動了。
“僅僅因為這個理由就殺人嗎……”警部呻吟道。
“這對我們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在保護我們不得不保護的東西。”
白石沒有一絲猶豫。
赤木和青野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聽着同伴講話。他們沒有插一句話,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情是他們早已商量好的。
“我要説的就是這些。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如何,但我一點都不後悔。”
赤木和青野聞言抬起頭來,不約而同地説道:
“我們也是。”
“我們不後悔。”
有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是大河原警部。他握着拳頭敲了兩三下後腦勺,然後向部下遞了個眼色。刑警們上前,準備將三個人帶走。
“啊,對了。”白石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我,説,“在我化裝成火田先生的時候,您問過我關於以解謎為中心的小説的想法,還説,沒有那類小説的存在很奇怪。您為什麼那麼説呢?”
“為什麼?這個……”我撓着頭皮,想要整理一下思緒,卻發現沒有想好怎麼回答,只能説,“沒有什麼理由。我只是覺得有那種小説也可以嘛。”
這時,他微微一笑,説道:“可以説你也是和我們活在同一個世界裏的人。”
就在我思考該如何回答時,他們被刑警帶走了。
7
日野市長鼓掌。
“啊,太精彩了。這次的事件,又完美地解決了。果然是名偵探,名不虛傳啊。”
“不過是運氣好罷了。對了,盜掘案到現在還沒有任何綫索呢。”我拿起放在桌邊的手杖,咚咚咚敲着地板。
我、市長和小綠一起走出了彼拉圖斯。大概是接到了案件已告偵破的通知,各路媒體聚集。原來這個世界也有媒體啊。
我們上了市長的車,由市長親自駕駛。
“您還是認為水島先生和火田先生都參與了盜掘案嗎?”過了一會兒,市長問道。
“肯定參與了。”我説道。
“哦?”市長轉過頭來看着我,“這麼肯定啊。”
“這兩起殺人事件雖然相差極大,但有一個共同點。您知道是什麼嗎?”
“不知道。”
“是什麼?”小綠坐在後面的座位上,問道。
“那就是被殺的這兩個人,都知道了某種詭計的方法。水島雄一郎得到了密室詭計的方法,為了實踐它而被殺害了。火田俊介則試圖寫一部他之前從未寫過的以謎團本身為主題的小説。這不是偶然。”
“如果不是偶然……會是什麼呢?”市長握着方向盤,看了我一眼。一瞬間,他眼神鋭利。
“這我還不能説。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
“什麼?”
“小綠説的是對的。”
“小綠?”
“對。”
我回頭看了看坐在後座上的小綠,又看着市長的側面,説道:“有詛咒存在。而且,正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