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闆首先發現了織雲懷孕的冷酷事實。多年來他已養成了一個不宜啓齒的習慣,每到月末的時候,他會跑到織雲的房間裏偷看馬桶。二月裏他始終沒有見到被血弄污的草紙。以後的幾天他不安地觀察織雲體態的微妙變化,有一次他看見織雲在飯桌上乾嘔,臉色慘白慘白的,馮老闆突然怒氣沖天,他搶過織雲手中的飯碗砸在地上,大聲説,你還有臉吃,想葉就滾出去吐個乾淨吧。織雲也不作聲辯,跨過地上的碗片和飯粒衝到院子裏去。廚房裏吃飯的人都聽見她哇哇類似打嗝的嘔吐聲。五龍也聽見了,五龍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他不知道這樣的細枝未節意味着一件大事即將來臨。
馮老闆把綺雲從店堂拉到後面,愁眉苦臉地跟她商量對策。他説,你姐灃有身孕了,你知道嗎?
我早就料到了,那賤貨早晚會出醜。綺雲對此並不感到驚訝,她用手指彎着辮梢説,別來問我,我管不了她的髒事,説來説去都是你寵着他,這下好了,米店又要讓人指指戳截的啦。
不知道是誰的種?要是六爺的還好辦些,就怕是阿保那死鬼的,馮老闆喟然長嘆着,突然想起來問,綺雲,你知道她懷的誰的種嗎?
我怎麼知道這髒事?綺雲氣得跺腳,她尖聲説,你不問她倒來回我,我又沒偷過漢子,我怎麼會知道?
她不肯説。我昨天逼了她半夜還是不肯説,這個不知好歹的小賤貨,這事張揚出去你讓我怎麼見人?
你早就沒臉見人啦。綺雲瞟了眼父親冷冷他説,她將長辮往肩後一甩,徑直跑回店堂裏去。店堂裏只有五龍和兩個夥計在賣米。他們聽見綺雲在説,快過秤,馬上要打烊關門了。五龍疑惑不解地問,怎麼現在就打烊?還會有人來買米的。綺雲已經去扛鋪板了,她説,不要你管。我們一家要去呂公館吃飯,今天的生意不做了,關門。隔了很久,五龍看見米店一家從後面出來,馮老闆換了一套嶄新的灰色福祿棉袍,戴了禮帽,拿着手杖,後面跟着姐妹倆。綺雲拉着織雲的手往外走——準確他説是拖拽,五龍看見織雲的身體始終懶懶地後傾着,織雲好像剛哭過,眼睛腫得像個核桃,而臉上例外地沒有敷粉,看上去病態地蒼白。
五龍追出門外,看見那一家人以各自奇怪的步態走在瓦匠街上,馮老闆走得沉重緩慢,因為佝僂着背新棉袍上起了許多褶皺,綺雲始終拽住織雲的手下放,腳步看上去很急躁,最奇怪的是織雲,織雲被綺雲拽着跌跌撞撞地走,織雲的嘴裏不停地罵着髒話,你拽着我幹什麼?我操你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喂,他們怎麼啦?鐵匠鋪裏的人探出頭對五龍喊。
我不知道,五龍困惑地搖搖頭,他轉身回到米店問另外兩個夥計,他們怎麼啦?出什麼事啦?
誰知道呢?夥計老王表情曖昧地衝五龍一笑,他説,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訴你,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不能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五龍想了想又説,不過我遲早會知道的,什麼事也別想瞞過我的眼睛。
呂公館的仿明建築在城北破陋簡易的民居中顯得富貴豪華,據説六爺修這所園子花了五百兩黃金。那次空前絕後的揮霍使人們對六爺的財力和背景不勝猜測,知悉內情的人透露,六爺做的大生意是鴉片和槍支,棉布商、鹽商和碼頭兄弟會只是某種幌子,六爺傳奇式的創業生涯充滿了神秘色彩。到過呂公館後花園的人説,在繁盛豔麗的芍藥花圃下面藏着一個大地窖,裏面堆滿了成包的鴉片和排列整齊的槍支彈藥。
米店父女三人站在呂公館門前的石獅旁,等着僕人前來開門,綺雲仍然拉住織雲,她説,你在前面走,見了六爺你就向他討主意,你要是不説我來説,我不怕他能把我吃了。織雲煩躁地甩開綺雲的手,説什麼説什麼呀?你們見了六爺就會明白,這是自討沒趣。
僕人把他們領到前廳,看見六爺和他的姨太太站在魚缸邊説話,六爺沒有回頭,他正在一點一點地把餅乾剝碎,投進魚缸喂金魚,那個姨太太冷眼打量米店一家,猛然又不屑地扭過臉去,六爺,你的小姘頭又來了,這回怎麼還拖着兩條尾巴?
織雲也不理睬她,自顧朝沙發上一坐。綺雲卻敏捷地作出相應的回敬,她對織雲大聲他説,她是誰?是不是剛從糞池裏撈出來,怎麼一見面就滿嘴噴糞呢?綺雲説着看見六爺用時狠狠地捅了姨太太一下,那個女人哎喲叫了一聲,氣咻咻地步到屏風後面去了,綺雲想笑又不大敢笑。
六爺仍然站在魚缸邊餵魚,目光始終盯着缸裏的金魚,直到一塊餅乾剝光,他才轉過臉看着馮老闆,又看綺雲,臉上浮現一絲隱晦的笑意。他拍拍手上的餅乾碎屑説,馮老闆來找我了,不是談大米生意吧?
我這小店生意哪裏敢麻煩六爺?馮老闆侷促不安,他的眼睛躲閃着,最後落到綺雲身上,讓綺雲説吧,女孩子的事我做爹的也不好張口。
説就説,綺雲咬着嘴辱,她的臉上突然升起一抹緋紅,織雲懷孕了,六爺知道嗎?
知道,六爺説,什麼樣的女人我都見過,懷孕我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知道還算什麼六爺呢?
説的就是,我們就是向六爺討主意來了,六爺看這事該怎麼辦好?
懷了就生,這很簡單呀,母雞都知道蹲下生蛋,織雲她不懂嗎?
可是織雲沒有嫁人,這醜事傳出去你讓她怎麼做人呢?綺雲説,六爺你也該替她想想,替我們家想想。
我就怕想,我這腦子什麼也不想,六爺突然發出短促的一笑,他轉過臉看了看橫倚在沙發上的織雲,你們聽織雲説吧,她肚子裏的種是誰的,只要説清楚了,什麼都好説,就怕她説不清楚呀,那我就幫不上忙了。
織雲半閉着眼睛靠在沙發上已經很久,這時候她欠了欠身子,彎下腰又幹嘔起來,綺雲又怨又恨地盯着她的腰背,猛地推了一把,綺雲尖聲叫起來,賤貨,你説話!你這會兒倒像個沒事人似的,當着六爺的面,你説孩子是誰的就是誰的,你倒是快説呀!
織雲從來不説謊,六爺彎起手指彈了彈玻璃魚缸,他對綺雲擠擠眼睛,你姐灃知道我的脾氣,她從來不敢對我説一句謊話,織雲,你就快説吧。
織雲仰起蒼白的臉,她的額角沁出了一些細碎的汗珠,嘴邊滴着從胃裏返出的粘液。織雲掏出手絹擦着嘴唇,她偷眼瞟了下六爺,很快又躲閃開,眼睛很茫然地盯着她腳上的皮鞋,然後她小聲而又清晰他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誰的。
綺雲和馮老闆在瞬間交流了絕望的眼神,他們再次聽見六爺發出那種短促古怪的笑聲。爹,那我們走吧,綺雲站起來,她的眼睛裏閃着淚光,她把馮老闆從羊皮沙發上拉起來説,誰也怨不得,讓這賤貨自作自受吧,以後我要再管她的事,我自己也是賤貨!
他們朝門外走的時候從背後飛過來一塊什麼東西,是一條紅色的金魚,正好掉在綺雲的腳邊,金魚在地板上搖着碩大的尾巴,綺雲驚詫地撿起來,回頭看見六爺的手浸在玻璃魚缸裏,正在抓第二條金魚。六爺説,我這輩子就喜歡金魚和女人,它們都是一回事,把我惹惱了就從魚缸裏扔出去,六爺説着又抓住一條,揚手扔來,綺雲低頭看是又一條紅金魚,她聽見六爺在後面説,我現在特別討厭紅金魚,我要把它們扔光。
織雲終於從温暖的羊皮沙發上跳了起來,她踉蹌着衝到前院,抱住一棵海棠樹的樹幹,織雲一邊大聲地乾嘔着一邊大聲地啼哭,海棠樹的枯枝在她的搖撼下瘋狂地抖動,從兩側廂房裏走出一些男女,站在廊槽下遠遠觀望。男人,男人,狗日的男人。織雲不絕於耳的哭罵聲使廊檐下的人們發出了會意的笑容。
回家去,還沒丟夠醜嗎?綺雲在織雲的身後叱責她。
織雲緊緊地抱着樹幹哭。偶爾地抬頭望望天空,即使在悲傷的時刻,她的瞳孔裏仍然有一圈嫵媚的寶石色的光暈。
聽到六爺的話了嗎?他只是把你當一條金魚,玩夠了就朝地上一扔。你以為你了不起,不過是一條可憐的金魚,雲説着朝廳堂的窗户張望了一眼,看見六爺正摟着他的姨太太上樓梯去,後面跟着一條英國種狼狗。綺雲愣了一會,突然厲聲對馮老闆説,走呀,還賴在這裏幹什麼?
這就回家?馮老闆難以掩飾沮喪的表情,他説,話還沒説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家了,不向他要點錢嗎?
你還想要他錢?綺雲拉着父親朝鐵門走,她説,什麼也不用説了,這苦果就捏着鼻子嚥進去吧,他是什麼人,我們家是什麼人,鬥得過嗎?
馮老闆和綺雲在僕人們詭譎的目光下走出呂公館。馮老闆出門後就朝石獅子的嘴裏吐了一口痰,他的臉上顯出某種蒼老和痛苦。然後父女倆一前一後各懷心事地走過了那道黑色的附有瓦檐的院牆,織雲仍然沒有跟上來,他們走了好遠,發現織雲翠綠色的身影沿着牆慢慢地走,拐過了一個街角,那個綠點突然又不見了。
直到天黑,米店的人都吃完了晚飯,織雲還沒回來,馮老闆走到門口,朝瓦匠街東西兩側張望了一番,街上沒有行人,店鋪都已打烊,房屋的窗户紙上此起彼伏地跳起昏黃的燭光。風颳過骯髒滑膩的石板路面,捲起一些紙屑和雞毛。對於馮老闆來説,記憶中每年冬天都是多事而煩惱的,比如亡妻朱氏的病死,比如米店困為缺米而半掩店門,比如餓瘋了的難民夜半敲門乞討,比如現在,織雲懷孕的醜聞即將在瓦匠街張揚出去,而她直到天黑還不歸家。
你去找找她吧。馮老闆走到綺雲房裏説,我怕她出什麼事,她從小就糊塗,我怕她再幹什麼糊塗事。
我不去,你看她要是跳了河我會不會哭,一滴眼淚也掉不下來,我對她早就寒了心啦。綺雲用後背對着她爹説。
你是要讓我自己去嗎?馮老闆揩怒地瞪着綺雲,他説,我前世作了孽,操不出個兒子,倒生了你們這一對沒心沒肺的賤貨。什麼忙也幫不上,還盡給我惹禍。
我不去。綺雲用一根玉質牙籤剔着牙,在昏黃的燈下她的牙齒潔自發亮,綺雲説,叫五龍去,叫五龍去找。
綺雲又把五龍從鐵匠鋪裏叫出來。五龍的光裸的腦袋從門縫間探出來看了看綺雲,然後他的身體也很不情願地慢慢擠出門縫,綺雲發現五龍倉促地抿着褲腰。
你們在裏面幹什麼壞事?
不是壞事,鬧着玩的,五龍有點侷促地笑了一聲,他説,他們在比大小,非要拉着我。
比什麼大小?
比xx巴,五龍頓了頓突然很響亮他説,他們硬把我的褲子扒下來。
該死。綺雲的臉飛快地紅了起來,她扭過臉望着別處,你吃了飯沒事於,整天跟着瞎混,這幫鐵匠沒有好東西。
不瞎混又幹什麼呢?這麼冷的天,這麼沒勁的晚上。五龍在地上輪流跺着腳來取暖,他説,這麼冷的天,二小姐又要差我去哪裏?
織雲還沒回家,你去找她回來。綺雲板着臉審視着五龍,她皺了下眉頭,怎麼,你不願意去?
我怎麼敢?去呂公館找織雲,六爺的大門我可不敢進。
哪兒都去找找,就是別去呂公館,她以後不會再去那個閻王殿了。綺雲推了五龍一下,不耐煩他説,別眨巴着眼睛想套什麼底,你快去,快去把她找回家。
五龍狐疑地沿着瓦匠街走去,他縮着脖子,雙手拱在袖管裏,米店一家顯然又發生了什麼事,根據米店父女三人的日常生活,五龍迅速作出了接近真實的判斷:也許是六爺最近甩了織雲。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男人的稟性玩什麼都容易上癮,玩什麼都容易膩味,玩女人也一樣,五龍想這回織雲是真的被甩掉了,雖然她有高聳的xx子和寬大的屁股,還是被六爺甩掉了。他想織雲現在成了一隻又鮮豔又殘破的包袱,掉在半路上,不知哪一個男人會走過去撿起它。
風從城市的最北端迎面吹打五龍的臉,含有冰和水深深的寒意。歪斜的坑坑窪窪的街道,歪斜的電線杆上低垂着笨拙的卵形燈泡,行人忽多忽少地與五龍擦肩而過,男人和女人,在衣飾繁雜的冬夜他們的臉上仍然留有淫蕩的痕跡。五龍已經習慣了這種城市氣息,在路過一家妓院拄滿紅綠燈籠的門樓時,他朝裏面探頭張望了一下,有個睡眼惺忪的女人伸出手報住他的頭頂,她的聲音沙啞得類似男人:來陪我吧,便宜。五龍看見女人兩片血紅的嘴唇咧開來,像兩片糾結在一起的枯葉。五龍輕輕地怪叫了一聲,他説我沒錢,然後敏捷地從兩盞燈籠下鑽了過去,他飛快地奔跑了幾步才停下來,心裏有一種空虛的感覺。婊子貨。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是冰涼冰涼的,臉頰上卻異常地燥熱。婊子貨,我操你們。他一邊罵着一邊用手掌拍擊自己的雙頰。城市的北區聚集着多少輕浮下賤的女人,她們像楓楊樹鄉村的稻子一樣遍地生長,她們在男人的恥骨下面遍地生長。五龍邊走邊想,可是她們與我卻毫不相於。
五龍走過大豐戲院時正好是散戲時分,看戲的人們從四扇玻璃門內黑壓壓地湧出來,五龍一眼就看見了擠在人羣裏的織雲,織雲穿着炫目的翠綠色的棉旗袍,掏出手絹擦眼睛。她也許是看戲看哭了。隨後五龍發現有一個陌生的男人挽着織雲。五龍有點驚詫,就這半天的工夫,織雲竟然又勾搭上了一個男人。她似乎在戲院裏哭過,但是散戲過後她又開始左顧右盼,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嫵媚的笑容。
織雲——大小姐——。五龍雙手做成筒狀,突然放聲大喊。他看見許多人用厭惡的眼光瞟他,但他不在乎,他彎下腰,運足氣用更高的嗓音又喊了一遍。
織雲挽着那個男人走近五龍身旁。你在這兒鬼喊鬼叫的幹什麼?織雲説,才看了部好戲,看得人悲悲切切的,你卻在這兒鬼喊鬼叫。
讓你回家呢,為了找你我跑斷了腿。
找什麼?我又丟不了。織雲看了看五龍,突然捂起嘴吃吃地笑着,又轉向那個男人説,你走吧,我家裏人找來了,小心我男人揍你,他的力氣可大呢。
他是你男人?那個男人鄙夷地盯着五龍的鞋子,褲子往上看,最後他説,我不信,我們明天怎麼再見面呢?
你給我走開吧,已經讓你沾便宜了。織雲朝他的黑亮的皮鞋上踢了一腳,歪着頭對五龍咯咯笑着説,五龍,他要是還不滾開,你就揍他,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男人。
五龍冷冷地面對着那個小男人,一聲不吭,他看着男人向後退了幾步,突然恐懼地跑起來消失在戲院後面的小巷裏。那條小巷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織雲拍着手叫道,你嚇跑了他,五龍,你眼睛裏的兇光嚇跑了他。
我不知道,第一次有人怕我。五龍仍然冷冷他説,他用一種怨恨的目光注視着織雲,回家吧,他們讓我找你回家去,要叫車伕嗎?
不。走回家,織雲很果斷他説,你陪我走回家。
他們隔開有一尺的距離,並排走在路上,從戲院出來的人羣很快地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街道一下重歸寂靜。五龍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滯重地敲打着路面,路面上兩個形狀不同的人影時合時離,慢慢地水一般地洇動。他還聽見自己的胸腔裏面有一炔石子,它沿血管心臟和肺的脈絡上下滾動。所以他的呼吸不暢,他的情緒突然紊亂起來,我以為你在哭,誰想你在看戲,誰想你還是快活,還跟男人在一起。
我?織雲拍拍路邊的電線杆,她咬着牙罵了一句,我操他叔叔,我要讓那狗東西看看,沒有他老孃照樣可以尋歡作樂,我才不在乎呢,一點也不在乎。
空氣濕潤而陰冷,薄薄的羽毛似的雪花漸漸飄滿夜空,一俟落地就無聲地融化了。他們途經燈火闌珊的商業區時步履匆匆,快到瓦匠街了,織雲的腳步忽然放慢下來,她瞥了眼五龍,橫着走了一步,她的肩膀很微妙地撞了一下五龍。
我冷。織雲説,你聽見了嗎?我説我冷。
我也覺得冷。五龍抬眼望了望微雪的天空,主要是下雪了,這地方不常下雪吧?
你摟着我,這樣就暖和多了。
五龍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他看見織雲新燙的波浪式髮捲上落了白白的一層雪珠,織雲的眼睛顯得温柔而多情。
怕什麼?沒人看見的,織雲又説,就是看見了也沒什麼,是我自願的,我願意讓你摟着你就摟着。怕什麼?
五龍想了想,伸出一條胳膊僵硬地攬住織雲的髖部,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説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説。
摟這兒。織雲拉住五龍的手往上移到腰部,她説,摟緊一點,你的力氣跑哪兒去了?
五龍覺得臉上滾燙滾燙。雪花落在眉稜上竟然有一種清涼的感覺。他的手臂像繩索環繞着織雲的腰,透過綢布和棉花,他清晰地感覺了女性肉體的彈性和柔軟,胸腔裏的那顆小石子依然在活動,現在它一寸寸地向下滑動,直到小腹以下。他知道褲襠處在一點檔地鼓起來,他不敢低頭看,哪裏也不敢多看。他緊緊地摟着織雲往瓦匠街走,再次聯想到一隻老鼠,一隻老鼠拖着食物運往某個黑暗神秘的地方。
狗日的東西,他不甩我我還要甩他呢。織雲倚在五龍的肩膀上,突然説道,我嚥不了這口氣。
是你讓我這樣做的。五龍終於説出想説的話,頓了頓他又説,你可別讓我上當。
這世道也怪,就興男人玩女人,女人就不能玩男人。織雲噗哧笑了一聲,説,老孃就要造這個反。
五龍意識到織雲在想什麼,她的目光像水一樣變幻不定,嘴角的微笑也是夢幻的色彩,令人難以捉摸,五龍的手被輕輕彈了幾下,然後部隻手被織雲自然地李引着,慢慢往上升,最後按在織雲堅挺結實的胸部。五龍覺得他的整個身體像風中之草,被這陣突如其來的風吹得東搖西晃,他已經無法支撐了。
這麼好的xx子,他不要。織雲喃喃他説,他不要就給你,我才不在乎呢。
五龍後來一直以古怪的姿勢,挾着織雲走。他想盡情地揉摸,,但是手指的關節像被鎖住了,無法自如地活動。他用力按住那隻可愛的碩大的xx子,甚至摸到了織雲的心跳。織雲的心跳悠閒自如,這使五龍感到隱隱的敵意。他攬住了這個城市著名的賤貨,任何一種偷情方式對於她都是尋常之事,她如此平靜。五龍想,這個不要臉的賤貨。
在米店門口他們對視良久。瓦匠街的黑暗和薄雪再次遮蔽了一個秘密。五龍抱住織雲,在她的温熱的脖頸上吸吮着,他終於墜入真實的仙境。急促的喘息聲突然中斷,五龍顫抖着低低叫了一聲,他感覺到精液從身體邊緣噴瀉而出,很快地褲子變得冰冷而滑膩。
早晨起來院子裏積了一展很薄的雪,人走過的地方雪就消失了,留下黑色的鞋印。這裏的雪無法與楓楊樹相比擬,與其説是雪不如説是冬天的霜。五龍看看天,雪後的天空藍得發亮,附近工廠的黑煙像小蘑菇一樣在空中長大,然後漸漸萎縮,淡化,最後消失不見了。
他從柴堆上撿起斧子開始劈柴。斧子已經鏽蝕得很鈍,木柴有點發潮,不時地從斧刃下跳出來,五龍摸了摸被震疼的虎口,摸到一縷淡紅色的血,冬天以來他的手已經多次留下了創口,都是幹活乾的。五龍用嘴吮掉手上的血,然後抹上一些唾液。這個動作使他莫名地想起織雲雪白的脖頸。他望了一眼織雲的窗户,木格窗子緊閉着,昨夜它為什麼不是虛掩的呢?五龍恍惚看見了死鬼阿保跳窗入室的情景。阿保的身子貓着跳進了織雲的閨房,那一瞬間近在眼前。五龍想到這些心情變得陰鬱起來,他狠狠的劈着雜木樹棍,似乎想借此發泄凝結在心裏的火氣。
織雲趿着一雙棉鞋出來,踢踢噠噠走到五龍身後,五龍仍然蹲着劈柴,他看見織雲的腳從空當處伸過來,腳尖翹起頂他的陰囊,疼死我了。五龍抓着褲襠跳起來,他低聲説,別鬧,小心他們看見。織雲只是捂着嘴得意地笑,怕什麼?昨天讓你沾了便宜,今天讓你看看老孃的厲害。織雲的衣裳還沒有扣好,露出渾圓雪白的脖頸,五龍看見一塊新鮮的紫紅色瘀痕,它像蟲卵似地爬在她的脖子上。
你的脖子。五龍呆呆地凝視着那塊瘀痕,在瘀痕的周圍是女人纖細的淡藍色的血管和一些淺黃色的茸毛。你的脖子是我咬的嗎?
你的眼睛嚇人,真能把人吃了。織雲抬腕扣好鈕釦,不置可否地説,我的胃好難受,我要去弄點生鹹菜吃。
五龍看着織雲跨過柴堆進了廚房,手裏的斧子當地掉在地上。這個雪後的早晨給他以虛幻的感覺。他聽見織雲在廚房裏掀開了醃菜缸的缸蓋,然後是一陣清脆的咀嚼的聲音。他又蹲下身子繼續劈柴,腦子裏仍然想着織雲脖子上的瘀痕,那真的是我咬的?他搖了搖頭,用力揮動斧子,碎柴飛滿了院子。
織雲的嘴裏咬着一棵濕漉漉的鹹菜出現在廚房的窗前。她眯着眼睛示意五龍過去。五龍猶豫了一會兒,在確認了周圍無人以後疾步溜進廚房。他用手撐着缸沿,低頭看着鹽滷水映現的自己的臉。叫我幹什麼?他説,心又發狂地跳起來。
這鹹菜又酸又甜,我一次能吃好幾棵。織雲很快地把最後一點鹹菜吸進嘴至,她走到五龍身邊,兩隻手輪流在他的褲子上擦拭着,讓我擦擦手,反正你的褲子也不比抹布乾淨。
反正你們都把我當狗,五龍仰臉看着廚房被油煙燻黑的房梁説,你們都是人,我卻是一條狗。
是大公狗。織雲吃吃地笑遠來,她瞟了五龍一眼,一隻手停留在他的腿上,慢慢地往斜向移,她説,大公狗,我一眼就看出來你在想什麼,男人都長着不要臉的狗xx巴。
五龍低頭看見織雲的纖纖五指貓爪似地抓撓着他,他用力摁住鹹菜缸的缸沿,僵硬地站着。廚房裏充斥着鹽滷和蔬菜的酸臭味,還有織雲身上殘留的脂粉氣息,他的眼前浮現出死鬼阿保臃腫的臉,他突然地感到頹喪,身體往後一縮,離開織雲那隻大膽的手,然後他推開了織雲。我不是狗,他説,我要去劈柴了。
綺雲站在廚房門口梳頭,看見五龍推門出來就朝地上啐了一口,她抓住發黃的頭髮猛地梳了幾下,從梳子上挖出一縷頭髮。她説,噁心,你們真讓我噁心。
我什麼也沒幹,五龍從容不迫地從綺雲身邊繞過去,不信你問你姐灃,她最清楚。
我不用問,我什麼都清楚。綺雲用力踢開了廚房的木門,織雲,你傷疤沒好就忘了疼,世界上沒有比你更賤的賤貨了。
織雲沒有回答,她摞起袖子又從缸裏撈了一棵鹹菜,塞進嘴裏嚼着,她問綺雲,今年的菜是誰醃的?又酸又甜,我特別愛吃。
五龍重新蹲下去劈柴,看見馮老闆從店堂裏出來,馮老闆問:你們又在鬧什麼?五龍搖搖頭説,沒鬧,我一早起來就在劈柴,是她們在鬧。
外面兵荒馬亂的,家裏也沒有安寧。馮老闆憂怨他説,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死了的好,馮老闆在雪地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抬頭望了望雪後初霽的天空,兩隻手輪流擊打着腰部,不死就得活下去。馮老闆捶着腰往店堂走,他的話使五龍發出了會意的微笑,他説,不死就得天天起牀,天天打開店門,這樣的日子過得真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