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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炎熱的天氣加劇了五龍的病情,下身局部的潰爛逐漸蔓延到他的腿部和肚臍以上,有時候蒼蠅圍繞着五龍嚶嚶飛落。

    它們甚至大膽地鑽進了他的寬鬆的綢質短褲。五龍瘋狂地抓撓着那些被損傷的皮膚,在憤懣和絕望中他聽見死神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在米店周圍蜘躕徘徊。

    五龍仍然堅持自己對自己的治療,在捨棄了鎮江膏藥和車前草末後,他先用了手工醬園釀製的陳年老醋,每天在大木盆裏注入兩壇醋,然後把整個身體浸泡其中,五龍相信這種新的土方子緩解了他的痛苦,但他在歷數了瀰漫全身的梅花形肉皰後,無法減輕內心的焦慮和恐懼。暗紅色的醋在木盆裏波動,浮起了五龍受盡創傷的身軀和充滿憂患的心靈。五龍發現自己的重量在疾病中慢慢喪失,他像一根枯樹枝浮在暗紅色的醋液中,看見多年前逃離楓楊樹鄉村的那個青年,他在茫茫大水中跋涉而過,他穿越了垂死的被水泡爛的水稻和棉花。在擁擠的嘈雜的逃亡路上奔走。那個青年有着敏捷而健壯的四肢,有着一雙充滿渴望的閃爍着白色光芒的眼睛——我是多麼喜歡他,多麼留戀他,五龍輕輕地將醋液潑灑在臉上、身上,那股刺激性的酸味使他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他竭力抑制住由咳嗽帶來的死亡的聯想,固執地回憶那條洪水包圍中的逃亡之路。這條路上到處是死屍和殺人者,到處是貧困和擄掠,飢寒交迫的人們尋找着遙遠的大米垛,我找到了一座雪白的經久不衰的大米垛,但是我不知道這條路有多長,我不知道這條路將把我帶到哪裏棲息並且埋葬。

    米店的店堂裏仍然堆滿了米和籮筐,仍然是買米的居民和賣米的夥計,世事蒼茫,瓦匠街雲集的店鋪和手工業作坊隨其沉浮,而古老的米店總是呈現出穩定的紅火景象。當長江沿岸的農民在稻田裏喜獲豐收,人們不再擔心糧荒而囤積居奇時,可怕的戰火卻蔓延到長江南岸,城市的街道和江邊碼頭出現了那些矮小的留着鬍髭的日本士兵,於是人們再次湧進米店購米,誰都清楚,米或者糧食是生存的支柱。綺雲坐在櫃枱後面,懷着一種摸稜兩可的心情——喜悦或者憂慮地觀望着店堂裏的人羣。她聽見後面的房子裏突然傳來一聲悠長粗啞的吼叫,店堂裏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有綺雲對此充耳不聞,她習慣了五龍的這種發泄痛苦的方法。

    他又在叫了,要不要去看看他?夥計老王走過來悄俏地問綺雲。

    別管他,他這種病不叫難受,叫了還是難受。綺雲在櫃枱上清點着一堆竹片米籌,她含蓄地微笑了一下説,他的下場早就被我料到了。作惡多端的人不會壽終正寢。

    五龍卧病在家的這段日子,城北地界上的幫會勢力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糾葛,青幫傾巢投靠了駐紮下來的日本人,而隸屬紅幫的碼頭兄弟會在時局的變化下手足無措,他們曾經到米店來求教於病中的五龍。五龍躺在裝滿紅醋的大木盆裏,冷峻地望着那些倉皇的兄弟,他説,我現在養病要緊,那些事你們作主吧,只要能活下去怎麼都行,投靠誰都行。

    八月以後時局變得更加混亂,有一天從化工廠日本人設置的崗樓上飛來一顆子彈,洞穿了米店厚實的杉木鋪板,鋪板上留下了一個圓形洞孔。綺雲大驚失色,她堅持要讓五龍去看那個彈孔,綺雲埋怨説,都是你惹來的禍,你現在躲在澡盆裏不出來,倒要讓我們替死,真要打死了人怎麼辦?五龍坐在醋盆裏揉搓着已經潰爛的小腹,看上去漫不經心,他説,那是流彈,沒什麼可怕的,可怕的是長了眼睛的子彈,它對準我就不會飛到你身上去,這些事你不懂。女人會在粥裏下毒,但許多殺人的辦法女人是不懂的。綺雲把手裏的那顆子彈頭扔在五龍浸泡的醋液中,這個動作激起了五龍的暴怒,他伸手從澡盆後面抓起了一支駁殼槍,你他媽真以為我要死了?你以為現在可以騎到我頭上來了?他舀起一捧紅醋朝綺雲身上潑去,再來惹我我就一槍崩掉你的老X.現在五龍到哪裏都帶着這把嶄新的駁殼槍。即使在院子裏乘涼睡覺的時候,他也把駁殼槍放在枕邊,並且用一根紅線把槍柄和手指連結起來,這是為了提防米生兄弟對槍的覬覦之心。混亂多變的時局和英雄老去的心態促使五龍作出戒備。他對種種不測作出了精密的預想,有一天夜裏他開槍打死了家養的老黃貓。貓銜着一塊鹹魚逾牆而過,剛剛落地就被五龍一槍打死了。槍聲驚醒了米店一家,綺雲從竹榻上跳起來説,你瘋啦?好好的你打槍幹什麼?五龍睡眼朦朧,他指了指被打死的貓説,我以為是阿保,我以為是阿保來了。綺雲説,你真是撞見鬼了,你乾脆把我們都打死算了。五龍收起槍,合上了眼睛,他在涼蓆上困難地翻了個身。我以為是抱玉,我好像看見抱玉從院牆上跳下來了。五龍抱着駁殼槍喃喃自語,他們都是我的仇人,他們遲早會來的。

    老黃貓是綺雲的寵物。第二天綺雲用一隻籃子裝着死貓去了護城河邊。她將死貓葬進了墨綠的泛着腥味的護城河中,看着河面上漂浮的垃圾夾帶着死貓遠去,綺雲拎着空籃站在岸邊,暗自垂淚,捫心自問,如果是米店的誰遭遇如此不測,綺雲不一定會這樣傷心,年復一年的苦悶和哀愁,她發現自己已經無從把握喜怒哀樂的情緒了。

    碼頭會的兄弟一去杳無音訊,五龍牽掛着一筆販運煙上賺來的錢款,他以為他們會如約送來,但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五龍有點沉不住氣了,他讓柴生去會館取這筆錢,五龍對柴生説,記住,一文錢也不能少,不准他們私吞,也不准你在路上搞鬼。

    柴生回家時鼻青臉腫滿臉血污,徑直衝進了北屋。柴生哭喪着臉對父親嚷嚷,他們不給錢,他們把我打了一頓。五龍從醋盆中爬起來,他説,你慢慢説,是誰不給錢,是誰把你打一頓,柴生跺跺腳,盲目地指了指窗外,就是常來找你的那幫人,他們説你去了也一樣討打。五龍呆呆地站在醋盆裏,一隻手遮檔着羞處。沉默下一會兒他重新坐到盆裏。他朝柴生揮揮手,你走吧,我明白了,你去把臉上的血洗掉,這不算什麼,討債的人有時候是會捱打的。捱打不算什麼。

    五龍突然感到身邊的紅色醋液變得滾燙的人,現在他的每一絲肌膚都在炎熱中往下剝落,像陰潮的牆角上的泥灰,或者就像那些被烈日燒焦的柳樹葉,一點一點地捲起來。五龍狂叫一聲,從浸泡了半個夏季的醋液中逃離,他站在地上,看見那盆醋液在搖晃後急遽地波動,他的臉映現其中,微微發黑,隨醋液的波動而扭曲變形。

    院子裏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脆響,那是柴生在砸堆在牆邊的空醋甕。柴生沒有平息他的屈辱和憤怒,他把空醋甕高高地舉過頭頂,一口氣砸碎了五隻才停住。

    牆倒眾人推,這不算什麼,五龍帶着米醋留下的滿身紅漬印走到院子裏,他的赤腳無知覺地踩着滿地的陶片。綺雲從店堂趕來時五龍獨自站在院子裏,五龍用手掌搭着前額仰望黃昏的天空,嘴裏唸唸有詞。

    我多久沒出門了?我悶得發慌。外頭的人已經把我五龍的模樣忘了。五龍望着天空説。

    你什麼模樣?綺雲把碎裂的陶片掃進了簸箕,在牆上篤篤地敲着掃帚,你滿身爛瘡,出門就不怕別人笑話?

    我們家哪處地勢最高?五龍又問,我不想出門,但我想看看外面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還是一樣,人人都來買米,街上吵吵鬧鬧的,日本兵在橋上打死了一個懷孕的女人。一槍害死兩條命。綺雲絮絮叨叨他説,世道永遠是亂的。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我在問你,我們家哪處最高?哪處能看清外面的變化?

    那你就架把梯子上房頂吧。倉房的房頂最高,綺雲惡聲惡氣他説着就去倒垃圾了。綺雲覺得五龍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了,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她仍然琢磨不透這個來自楓楊樹鄉村的男人,這顆男人的深不可測的心,綺雲端着垃圾再次設想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龍拉到地獄,我會不會守棺哭夫?綺雲搖了搖頭,她想她不會哭,她想那時該做的是找出馮家的家譜,然後把五龍的名字從家譜中勾掉。現在她已經想通了,情願讓馮家的第二十六代空着,也不讓五龍的名字玷污這個清白了幾個世紀的米店世家。她最終必須斬斷五龍和馮家千絲萬縷的聯繫,以此告慰父親和列祖列宗不安的亡靈。

    這個黃昏五龍爬上了米店的屋頂。城市北部的所有風景再次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夏日的黃昏天空橫亙着廣袤的橘紅色,看不見的空氣之火在雲層後面燃燒並漸漸化為灰燼,天空下最高的是工廠區林立的煙囱和化工廠那座古怪的塔狀建築,那裏一如既往地飄散出黑煙,其次是城北密集的房屋和屋頂,青瓦的、黑鐵皮的或者灰色的水泥屋頂,浮在最底層的是狹長的迂迴交叉的街巷,街巷上緩緩移動的人跡——從高處俯視他們就像一羣會走路的玩偶。極目遠眺,五龍在東西兩側分別看見了鐵路的路軌和蒸騰着白靄的滔滔江水,有火車轟隆隆地通過弧形的鐵路橋,有貨船拉響汽笛緩緩地停泊於江邊碼頭。這就是城市。五龍想,這就是狗孃養的下流的罪惡的城市,它是一個巨大的圈套,誘惑你自投羅網。為了一把米,為了一文錢,為了一次歡情,人們從鐵道和江邊碼頭湧向這裏,那些可憐的人努力尋找人間天堂,他們不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世界依然如故,而五龍坐在發熱的屋頂上舔着新創的傷口。碼頭兄弟會對他無情的背棄本在意料之中,但他沒想到這麼快這麼殘酷。這幫狗孃養的雜種。五龍竭力回憶他們各自的性格和相貌,奇怪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記得作為某種標記的黑衫黑褲,它們深深地烙在五龍的意識深處。這幫狗孃養的雜種,他們以為我快死了,他們就這樣把我拋掉了。一種遼闊的悲愴使五龍的眼睛有點潮濕,他抬起手揉着眼睛,先摸到廢棄的左眼,左眼的角膜上有一些白色的分泌物,再摸右眼,右眼眼眶裏確實噙着一顆陌生的淚珠。五龍開始從下至上審視自己的全身,他看見那隻被咬斷過腳趾的左腳踩在一塊青瓦上,暗紫色的傷疤清晰可辨,然後他看右腳,右腳被船匪的槍彈穿過,整個腳部是畸形的,五龍的目光滯重地上移,遍佈腿部和前胸的毒瘡像蟑螂一樣在皮膚上爬行,五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在我的身上到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傷痕,他們就這樣把我慢慢地分割肢解了。我也許已經成為一塊盤子裏的滷肉。五龍突然控制不住歇斯底里的憤怒情緒,他想面對整個世界罵人,他站起來,用雙手卷成筒狀,弓着腰,運足力氣朝着下面的世界大喊了一句粗話。

    我操你媽——五龍的聲音傳得很遠,瓦匠街上乘涼的人都聽見了這陣不斷重複的淒涼的罵娘聲,他們循聲望去,發現米店的屋頂上站着一個人,他們認出那個人就是隱匿多時的五龍。

    乃芳在街上聽到了關於雪巧的消息,那羣人聚集在綢布店裏,聽年輕的夥計敍述他在上海巧遇雪巧的經過,乃芳擠進了人堆,懷着緊張而喜悦的心情得知了這個消息。

    我扛着一匹布從妓院走過,有三個妓女來拽我的衣裳,其中二個乾脆拉我的短褲不鬆手,你猜她是誰?是雪巧。夥計用木尺輕擊着玻璃櫃台,他笑着説,是雪巧呀,她認出是我臉一點不紅。把我拉到一邊説話,你們猜她問我什麼?她問我米店裏有沒有死人,我説沒有,她不相信,她説難道一個也沒死嗎?

    綢布店裏的人羣在驚訝過後爆發出一片笑聲,隨即是各種猜測和議論,有人拉住乃芳打聽,你們是妯娌,你應該知道的,乃芳挺着肚子矜持地離開綢布店,她給滯留在店裏的好奇的人羣丟下一句話,這種女人,提她怕弄髒了我的嘴,又有對米店內幕一知半解的人追出去喊,雪巧真的在粥裏下砒霜嗎?乃芳沒有予以回答,她手捧一包紫紅色的楊梅,一路吃着回到了米店。乃芳決定把聽到的消息首先告訴米生。

    米生坐在南屋的窗台上吹口琴,米生的一條殘腿紋絲不動,另一條腿煩躁地敲着牆壁,他看見乃芳扭着粗壯的腰肢走過來,把裝着楊梅的紙包送到他面前。米生沒有動,他討厭乃芳,也討厭楊梅的酸味。

    知道雪巧在幹什麼?乃芳噗地吐出一顆楊梅核,她朝米生瞟了一眼,一字一頓他説,她在上海做妓女。

    米生放下了口琴,漠然地望着乃芳沾上果汁的嘴辱。

    她在街上拉客,恰巧拉到了布店的夥計,乃芳嘻嘻地笑起來,她把系在手背上的汗布解開,擦了擦嘴角,米生漠然的反應使她有點失望。她鄙滅地看了看米生的那條殘腿,轉過身朝廂房裏走,這時米生在後面厲聲喊道,你給我站住。

    你還想知道什麼?你要想聽更詳細的就去綢布店找那個夥計,只要你不嫌惡心,乃芳回過頭説。

    我討厭你的臭嘴,我更討厭你的母豬肚子,米生高聲叫嚷着把手裏的口琴朝乃芳隆起的腹部擲去,他聽見了女人恐懼的吶喊和口琴撞擊皮肉的聲音,這使他沉重的心情鬆弛了一些。米生跳下窗台,從地上撿起口琴吹了一個短促的高音,米生説,她是婊子,你也是婊子,女人都是些不要臉的臭婊子。

    乃芳下意識地護住她的腹部,一步步地往後退,退到廂房的門口,她終於撩起衣裳察看了一下被擊的部位。你想害我?你自己操不出種就想來害我?乃芳指着米生大聲咒駕,她説,我要告訴柴生,我一定要讓柴生來收拾你。

    米店兄弟的這場毆鬥彷彿蓄謀已久。兄弟倆紅了眼,各自操起了斧子,門閂和醃菜缸裏的石頭,院子裏所有的雜物都被撞到,乒乓亂響。乃芳站在廂房的台階上一味地尖叫,打他的好腿,打斷他的好腿,五龍隔窗觀望着兄弟倆的狂暴的扭打,他説,放下東西出去打,別在家裏打。後來綺雲和店堂裏的人都湧到後院,兩個夥計上去拉架,怎麼也拉不開,綺雲急白了臉,疾跑到對面的鐵匠鋪去叫人。兄弟倆終於被五六條壯漢分開了,兩個人都已經頭破血流,米生半跪在地上偷偷抓起了斧子,最後他堅持將斧子擲向柴生的背影。斧子掠過柴生的耳朵,砸碎了廂房的窗玻璃。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打?綺雲槍過那把斧子抱在手中,她神情悽惻,天天鬧得雞犬不寧,馮家的臉面被丟盡了。

    你問她。柴生用毛巾擦去臉上的血污,朝妻子努努嘴辱説,她説枴子打了她的肚子,是她讓我打的,不打不行。

    原來是你在裏面攪,我就料到了。綺雲聲色俱厲地審視着乃芳,我不知道馮家哪兒虧待你了?你存心要攪得家破人亡,你存心要把我氣死嗎?

    怎麼都把屎栽到我頭上來了?真滑稽。我倒成了馮家的罪人了,乃芳不屑地冷笑着,她退回到廂房裏砰地關上門,然後從門縫裏探出半張臉,馮家遇到大喜事了,我不説,我不要沾馮家的光,什麼喜事你去問米生吧。

    米生坐在地上發呆,米生的手裏掂着一顆牙齒,那也許是柴生的,也許是他自己的。他的嘴唇因淌血而顯得鮮紅欲滴,綺雲走過去想扶他站起來,被米生狠狠地掄開了,綺雲痛苦地閉起了眼睛,那張充滿皺褶的臉無比蒼白。她用食指輕輕捻着太陽穴對米生説,你從小飢惹禍,你忘了你的那條腿是怎麼被打斷的,悶死小碗還不夠?你還想親手殺死柴生嗎?

    想。怎麼不想?我恨不得連你也一起殺了。米生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他低頭看了看手心裏的那顆血牙,然後用力把它扔到了倉房的房頂上,那顆牙齒在瓦片上清脆地滾動了一會兒,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久就發生了碼頭兄弟會與青幫的長槍幫火併的大事,整座城市為之震動,瓦匠街的男人在茶館裏議論紛紛,據説發生火併的起因是兩邊爭奪江邊碼頭的地盤。居住在沿江路一帶的人夜間都聽見了碼頭上火爆的槍聲,槍聲在黎明時分漸漸平息,膽大者跑到碼頭觀察了現場。他們看見碼頭的貨堆和空地上橫陳着許多穿黑衫的屍體,有一顆血肉模糊的腦袋被拴在捲揚機長長的吊臂上,他們發現死者多為穿黑衫的碼頭兄弟會的人,細心的觀察者清點了人數,一共有三十多具屍體。很明顯,是長槍幫血洗了碼頭兄弟會。

    城北的老人都知道碼頭兄弟會把持江邊地盤已有多年曆史,而兄弟會和長槍幫之間歷來各佔一方,井水不犯河水,這也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幫規。老人們覺得這場火併來得蹊蹺,其中必然有人所不知的陰謀。後來果然從茶館裏傳出了關於地契的事,長槍幫的倖存者透露説,有人向長槍幫出賣了江邊碼頭三街十一巷的地契。但碼頭兄弟會卻不肯認帳,火併就這樣發生了。長槍幫始終沒有透露賣地契者的名字,但茶館裏的茶客們幾乎都猜到了,不會是暴死在上海灘的呂丕基呂六爺,不會是那個被割了腦袋的新頭目小山東,不會是別人,那個人就是患了花柳病的五龍。

    出事的那天早晨柴生也去江邊碼頭看了熱鬧,柴生認識死屍中的好幾個人,他向旁邊的人介紹了那些死者的姓名和綽號。柴生回到家,看見五龍獨自坐在院子裏品茶,那種茶汁照例是渾濁發黑的,與以往不同的是茶汁裏漂着一根粗壯的野參。

    爹,你撿了一條命,柴生氣喘吁吁他説,你那幫兄弟都死在碼頭上了,血流了一地,是長槍幫乾的。

    五龍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詫之色,他呷了一口茶汁,將手伸進褲襠裏抓撓着,然後他朝柴生亮出一排沾上膿血的手指,五龍説,看見了嗎?我也在流血,我已經流了整整一個夏天了。

    你想去看看他們嗎?柴生回味着江邊碼頭的血腥之氣,打了一個冷嗝,柴生説,夠慘的,昨天還在街面上擺威風,今天就見了閻王爺。

    我用不着去看。我掐算了他們的壽命,誰也逃不過這個夏天。五龍舉起一排手指迎着陽光,細細地端詳沿指縫流淌的膿血,他對柴生説,你聞撾我手上是什麼味?我手上的氣味就是死屍的氣味。

    柴生避開他的視線,柴生厭惡父親的每一塊發爛的皮肉。

    我這輩子學會了許多復仇和殺人的方法。五龍嘆了一口氣,他從藤椅上站起來,在院子裏蹣跚着踱步,大腿內側急劇滋長的紅瘡使他的行走變得困難。五龍抬頭望着早晨的天空,他説,又是一個毒日頭,多麼熱的天氣呀,如果沒有那些死人,天氣是不會涼快下來的。夏天是死人的季節。

    柴生走進廂房,看見乃芳正端坐在馬桶上。乃芳坐在馬桶上縫一件嬰兒穿的小衣服,滾圓的大肚子笨拙地壘在大腿上。你大清早的死哪兒去了?乃芳拉住布簾斥問柴生。

    我看死人去了。柴生捏着鼻子説,哪兒的氣味都不好聞,江邊是血腥氣,家裏到處是臭味。

    又是誰死了?好像每天都有人死去,乃芳咬斷了針線,抖開那件紅顏色的小衣服欣賞着,衣服上繡有福祿壽禧的粗糙的圖樣,乃芳説,我喜歡看死人,你怎麼不叫我一起去?你不知道我在家裏悶得發慌?

    你去了會嚇壞的。死了三十幾個人,江邊碼頭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血漿。柴生誇張地比劃了一下血的厚度,你知道死的都是誰?是碼頭兄弟會那幫人,我爹命硬,我爹這回撿了一條命。

    布簾後面悉悉索索地響了一會,乃芳拎着馬桶走出來。向柴生抱怨説,我身子這麼重了,天天還要刷馬桶,你們家就不把我當回事,你們家摳屁眼還要吮手指頭,花錢僱個老媽子就能把家底敗了嗎?

    我家沒錢。你沒聽我娘天天哭窮嗎?她是守財奴,一輩子守着個破錢箱不鬆手。

    你爹有錢,乃芳忽然想起什麼,她湊到柴生的耳邊悄悄地告訴他説,你爹才賣了一張地契,賣給長槍幫的,賺了一大筆錢。

    誰告訴你的?柴生狐疑地問。

    我姐夫。他在長槍幫裏做事,是他告訴我的。他説你爹夠貪的,但他不肯説多少錢,我猜起碼是百兩黃金的價。

    爹的錢你就更別去想了。柴生苦笑着説,從小到大,他沒給我一個銅板。他當然有錢,我不知道他抓着那麼多錢想幹什麼,我從來不知道他腦子裏的想法。

    再怎麼説他也得死在我們前面,最後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們的。乃芳拎起馬桶離開了廂房,對生死財產方面的常識使乃芳鼓起一種信心和希望,她走過院子時看見五龍坐在矮桌前喝粥,他梗着脖子艱難地吞嚥着米粒,發出類似水泡翻騰的聲音,昔日嚴厲冷峻的臉現在顯出了傷感之色。乃芳在經過五龍身邊時試探性地搖晃了馬桶,糞水濺了一點在粥鍋旁邊,五龍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五龍的這頓早餐充滿了隱秘的悲劇氣氛,而乃芳由此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老傢伙不行了,老傢伙的全身上下都快爛光了。

    柴生和乃芳夫婦習慣於直接的利己主義的思維。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早晨橫屍於江邊碼頭的死者和五龍出賣地契的關聯。即使他們和茶館裏的茶客一樣想到了,死屍和地契對於他們也毫無實際意義,他們關心的是五龍的病體——準確他説是五龍的死期。

    一個暴雨初歇的午後,五龍乘着涼爽的天氣出了門。瓦匠街的人看見五龍坐在人力車上,一頂大草帽遮蓋了他的整個臉部,他身上肥大的黑衫黑褲迎風拂擺,令人想到它所標誌的碼頭兄弟會的意外覆亡。現在只有五龍這套黑衫黑褲了,人們凝望着它在街道上漸漸遠去,成為一個小小的黑點,那些熟識五龍的人無法向另外一些人描述他們複雜的感覺。

    五龍了卻了一樁心事,他一直想來看創江邊碼頭的變化,看創長槍幫的人是怎麼統治這塊寶地的,看創一場暴雨是否會沖掉三十幾個兄弟的血跡。現在他什麼都看見了,雨後的江水更加渾黃湍急,船舶比往日更加稀少。碼頭上散發着糧食和木材的清香,所有的貨物都雜亂地堆積在一個新搭的崗樓周圍,油布雨篷上仍然積有雨水。五龍坐在人力車上,他的視線從草帽下面急切地掃向碼頭四周,沒有長槍幫的人,沒有系紅布腰帶的人,他看見崗樓上站着一個戴黃帽子的士兵,士兵從崗樓的窗口探出頭來,朝下面的幾個搬運工哇哇叫喊着什麼,五龍看見士兵的肩上扛着槍,槍上了刺刀,有一條紅布腰帶挑在刺刀尖上隨風飄動。那是長槍幫系在腰上的紅帶,不知出於什麼緣故作了日本士兵刺刀上的裝飾。

    是日本人,他們接管碼頭已經五天了,車伕説。

    可憐。五龍朝碼頭最後看了一眼,他的語氣中含有一種自嘲的意味,鬥來鬥去的,結果誰也沒撈到這塊地盤,誰也沒想到這塊地盤最後讓日本人佔了。

    所有的好地盤已經讓日本人佔完了,天知道他們在這裏要呆多久,車伕説。

    走吧,現在沒有什麼可看的了。五龍的微笑看上去是悲涼的,他拉下了草帽遮住疲倦的眼睛,他説,大家都怕日本人,我也怕。現在你把我拉回瓦匠街吧。

    五龍了卻了一樁心事。途經沿江路時他看見了一隊裝滿大米的板車在前面緩緩地行進,米的特有的清香在雨後濕潤的空氣中自然而動人,彷彿一個温柔的靈魂在五龍身邊飄蕩,五龍坐在車上向空中茫然地伸出雙手,他想起許多年前他就是跟上裝米的板車走到瓦匠街的,他跟上它一直走到了現在。

    跟着板車走,跟上那些米回家吧。

    車伕聽見車上的人發出了夢囈般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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