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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7

    中西幸雄對罪行拒不供認。不光是罪行,他甚至連與荻原麗子有染的事都矢口否認。搜查人員一時間也無法找出什麼像樣兒的證據來,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令人費解。”高間在煙灰缸裏摁熄煙頭,説道。

    “中西與麗子之間有一腿,這是事實,絕對錯不了的。而案發當夜中西曾經潛入荻原家這一點也毋庸置疑。”

    聽過復讀生光川幹夫的證詞後,高間與日野把與荻原家相關的人員,駕駛白色高級車的人給列了三個名單出來。之後,從中選出夜晚能夠自由行動,也就是獨自生活或情況類似者,然後又從中找出與荻原麗子見面機會較多的人。

    沒花多少時間,他們便將目標鎖定在了中西幸雄的身上,他是荻原啓三的心腹手下,出入荻原家的機會自然很多,和麗子也有機會見面認識。此外,他的愛車是輛白色皇冠,當警察把那輛車的照片拿給光川幹夫指認時,雖然不是很確定,只説“感覺就是這類車子”,但至少也算是句證詞。另外,案發當晚,啓三出差的晚上,中西的不在場證明都極為模糊。

    眼下就只缺少能夠一舉定案的證據了。

    “沒事的,遲早一天,肯定能夠揪住他的狐狸尾巴。”

    鄰座的日野手裏端着水杯,斬釘截鐵地説。

    “這倒是讓人感覺挺可靠的。但讓我覺得不解的卻並非這一點。”

    高間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彎折的香煙來,“我實在是摸不透荻原麗子的心理。”

    “麗子的心理……”

    “嗯。既然知道中西在那天夜裏曾經潛入家中,那她應該立刻就會明白嬰兒是他殺的,進而採取些行動。至少,在得知目前的狀況之後,她也應該會對我們坦白,讓中西接受法律的制裁。可她卻什麼都沒做。不,不僅如此,她甚至還躲了起來。難道她為了隱瞞偷情的事實,甚至連殺子之仇都可以不計較嗎?”

    “的確讓人有些猜不透啊。”

    “我沒説錯吧?這事是讓人覺得挺費解的吧。”

    高間匆匆吐了口煙。

    這天傍晚,荻原麗子終於在警署露面了。之前她突然失蹤,搜查人員急得團團轉,聽到這樣的消息,高間興奮得一躍而起。

    “看來她終於肯説實話了啊。”

    高間意氣風發地奔向會客室。

    麗子面帶倦容,腳步蹣跚得就跟夢遊患者一樣。素面朝天,面部的皮膚也顯得鬆弛。

    高間先是問她之前都上哪兒去了。麗子回答説,她上女性朋友的公寓裏去住了幾天。

    “我在那裏前思後想了一番。”

    “想什麼……”

    “想兇手到底是誰。”

    高間看了看麗子的臉。儘管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生氣,眼睛卻緊緊地盯着某處。

    “荻原太太,我們希望你能對我們説實話。眼下案件馬上便可以得到解決。那天夜裏,潛入貴宅的人是中西幸雄吧?”

    高間盯着麗子的嘴角。麗子的嘴唇微微顫動,回答道:“是的……”

    高間重重地嘆了口氣。就在他站起身來準備去聯繫的時候,麗子説道。

    “中西他確實到家裏去過,但他卻不是兇手。”

    高間停下腳步,抓住了她的肩頭。

    “你説什麼?”

    麗子用毫無感情的聲音接着説道。

    “那天夜裏,中西確實來過。發現他來了之後,我為了不驚醒丈夫,輕手輕腳地離開牀鋪,告訴他説我丈夫回來了,讓他回去。我當時一直看着他翻過圍牆而去,他根本就沒碰過孩子一根指頭。”

    8

    荻原信二的弟弟被害之後,已經過了十天。永井弘美終於找回了以前的那種感覺。再過兩個月的時間,學生們就要參加考試了,不能這樣被案件牽着鼻子走。

    從昨天起,信二也算是回學校來了。雖然坐在自己座位上,他總是兩眼望着窗外,也很少和其他同學交談,弘美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打起精神來的。

    今天放學後,弘美被教導主任給叫去了。禿頂的教導主任陰沉着臉,一臉不快地説:“警察來了。”

    “警察?”

    “在會客室裏呢。説是為了荻原那事來的。我希望旁聽一下,結果他們卻拒絕了。”

    教導主任就是因為這緣故,才滿臉不快的。

    前往會客室的路上,弘美揣測着警察此行的目的。雖然他們肯定是為那件案子來的,但弘美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把自己也叫過去。

    來的警察一個年近中旬,另一個很年輕。中年警察身材較矮,身上的西裝也是褶皺不堪,而年輕那個卻身材高挑,一身乾淨筆挺的西裝三件套。雖然兩人鮮明的反差頗為有趣,但不知為何,弘美就只感覺到一種類型上的差別。

    兩人自稱是縣警的高間和日野。

    高間簡要地説明了一下案件的內容和中西接受調查的大致情況。這些事雖然弘美早已聽信二説過,但她還是決定在刑警的面前表現出吃驚來。

    然而在刑警説到麗子出面證實中西是無辜的時候,弘美卻真的吃了一驚。

    刑警説:“母親是不會包庇殺害自己孩子的兇手,我們認為她這話完全可以相信。”

    “説的也是。”

    弘美點了點頭。

    “如此一來,我們的搜查方向也就被堵死,只能再次返回原點了。真兇究竟是誰——搜查又得從頭開始了。”

    弘美有些摸不透刑警此行的真實目的。她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和自己説這些。不安的感覺一陣陣湧上心頭。

    “而有關信二君……”

    刑警彷彿看穿了弘美內心的不安,話題忽然躍入了她的世界裏。弘美吃了一驚,坐直身子,回答了聲“是”。

    “案發後,他的情況如何?是否有什麼與往常不同的地方?”

    “這個嘛,倒也並非一點都沒有。”

    “嗯,畢竟家裏發生了那樣的事。”

    刑警話裏有話。

    “您是否和他談過有關案件的事?”

    “稍微説過幾句。”弘美回答。

    “您有沒有問過他,他母親發現他弟弟屍體的情形?”

    “他説他是聽到母親的慘叫聲之後醒來的……”

    “沒錯,沒錯。”

    刑警連連點頭,感覺整個上半身似乎都在動。“他確實説過,當時他是在聽到慘叫聲醒來的。”

    “有什麼問題嗎?”

    看到弘美一臉驚愕地詢問,高間刑警也板起了臉。

    “確實有點問題。”

    他答道。“昨天我們到荻原家去了一趟。因為目前搜查工作又再次返回了原點,所以我們必須再回到現場去。但機緣巧合下,我們發現了一些令人感到難以理解的事。”

    這話説得真夠拐彎抹角的,弘美兩眼盯着刑警的嘴角,心裏揣測着對方為什麼要這樣説話。

    “其實,不管在他父母的房間再如何大聲叫嚷,在相隔幾間房的信二房間裏也是很難聽到。至少,那聲音是無法將一個熟睡的人給吵醒的。”

    半晌,弘美才弄明白了刑警話裏的意思。高間刑警彷彿早就在等待着這一刻似的,動作緩慢地點着香煙,深吸一口,靜靜地吐出煙圈。弘美望着眼前那不停變幻的乳白色圖形,略帶困惑地問。

    “您是説,荻原君在撒謊……”

    “就只有這種可能了。”

    名叫日野的年輕刑警第一次插嘴。

    “可是……那孩子又為什麼要撒謊呢?”

    “讓人難以理解地不光只有這一點。”

    高間往前挪了挪,探出身子來説:“案發的前一天才剛下過雨,所以地面濕滑鬆軟,中西翻越圍牆的鞋印清晰地殘留了下來。如果那天夜裏除了中西之外,還有其他人潛入過的話,那就勢必將會留下另外的腳印。但我們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不光只是腳印,就連其他人潛入過的痕跡都沒有。”

    弘美終於明白了高間要説的話,同時也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兜這麼大的圈子。她只覺得口乾舌燥,掌心冒汗。

    高間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身上,淡淡地接着説道。

    “明白了吧?也就是説,兇手並非外人。再與之前的矛盾相對照,我們推測,或許是荻原信二君殺害了他弟弟。”

    弘美感覺腦子裏彷彿有什麼東西破裂了開來。

    “為什麼……”

    好不容易,弘美才憋出了這麼句話。

    高間抱起手臂。

    “為什麼……沒錯,眼下最重要的問題,就是信二君為什麼要殺害弟弟。而今天我們到這裏來的目的,也就是想找老師您商討一下這件事。”

    “商討……”

    弘美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我對此一無所知。”

    “説來也是。不過沒關係,老師您只需從信二君的性格上出發,對我們的推理是否存在不妥的地方加以判斷就行。”

    “你們大致已經有所推測了吧?”

    儘管自己一無所知,弘美卻驚得全身癱軟。

    “比方説,是否有這樣的可能呢?之前信二君作為獨生子,一直備受父母的寵愛。然而弟弟出生之後,奪走了父母對他的愛,因而心生妒恨……是否存在這樣的可能性?”

    “這不可能。”

    弘美斬釘截鐵地説:“小學生的話姑且不論,中學生是絕對不可能這麼想的。而且荻原君這孩子自立的很早。”

    “或許是吧。那麼這樣的情況是否有可能呢?信二君與他的母親相處並不融洽。我們聽附近的人説,他似乎一直避諱他的母親,不肯承認他母親。但如今他父親和母親之間生了小孩子,她已經徹底成為荻原家的主婦了。他們兩人間的聯繫與羈絆變得更深,而這一次,信二君感覺受到了他們的孤立。對他而言,這樣的心態令人難以忍受。因此,他下了狠心,把那兩人間的羈絆,也就是他弟弟給殺了。”

    弘美呆呆地望着刑警不停張合的嘴角。她無法告訴他們説,這樣的事是不可能的,或許這樣的推理很得當。儘管弘美清楚,信二與繼母之間關係緊張,但也卻沒想到,這事竟然把他緊逼到這種地步。或許,這其實不過只是因她還沒能徹底看懂學生的內心。

    “也不能説完全沒有可能。”

    她嘆息着説。兩名刑警滿意地對望了一眼。

    “可我實在很難相信。那孩子他,就算那只是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但要讓他下手殺害自己的兄弟……聽説之前他還很開心地讓他女朋友看過那嬰兒。當時他女朋友説他們兄弟長得很像,他還有些害臊……”

    “但事實上就是他殺的。”

    高間對面前的年輕女教師投去了嚴厲的目光。“他們兄弟長得的確很像。這一點我們也曾有所耳聞,但遺憾的是,兇手就是他。”

    “很遺憾。”

    弘美無力地耷拉着腦袋。

    “那,我們就在此告辭了。”

    刑警站起身來。弘美抬起頭來望着他們,問道。

    “你們準備去荻原家?”

    高間回答説“是”。

    “雖然還不至於立刻將他逮捕,但我們卻得讓他出面,對事情稍微解釋一下。”

    “既然如此。”

    弘美用哭訴般的目光看着高間,“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9

    七點左右,弘美來到了荻原家。她走在街燈下的細窄小道上,緩緩向着大門而去。刑警們稍後也會前來,她向他們懇求,讓她再見信二一面,和信二談談。

    “我想見一見他,讓他親口對我説出真相。”

    刑警們接受了她的請求。

    門前光線昏暗。弘美心想,或許從很久以前起,這個家的門口就一直是如此昏暗。

    就在她伸手想去按響門鈴的時候,她感覺有人從前方向自己走來,對方似乎也在盯着弘美看。黑暗中出現的,是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纖瘦女子,長長的眼睛給弘美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弘美心想,此人必定是荻原麗子。

    “您到我家來,有什麼事嗎?”

    女子的話語中,聽不出絲毫的感情色彩。果然是麗子。

    “我有些話要和信二君談談……我是他的班主任永井。”

    弘美稍稍致意了一下。麗子只是無心地“哦”了一聲。

    “信二他到學校去了嗎?”

    “是的,從昨天開始去的……”

    “他還好吧?”

    “還好。雖然不像以前那樣精神百倍,但也恢復了不少……”

    “是嗎?他恢復得還挺快的呢。”

    麗子兩眼望着院裏,説道。她的語氣是如此的冷漠,讓弘美不禁感到一絲寒意。

    麗子把目光轉回弘美身上。

    “不好意思,您今天還是先回去吧。我這邊還有點事。”

    她隨手撩了下長髮。弘美剛説了句“可是”,便閉口不再言語了。一陣令弘美顫抖不已的衝擊,從她的身上劃過。

    “先告辭了。”

    麗子輕輕地點了下頭,消失在了門中。弘美就彷彿是中了定身法一樣,呆然站在原地。兩名刑警跑到了弘美的身旁。

    “出什麼事了?”

    高間氣喘吁吁地問。

    “説是家裏有事……讓我今天先回去……”

    “家裏有事?”

    “估計是來拿行李的吧。”

    日野一臉嚴肅地説。高間立刻咬着嘴角,説了句“這可不妙”。

    “麗子要把信二給殺掉。”

    話音剛落,高間便已衝進了院門,日野緊隨其後。弘美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兩人的背影。

    刑警進家之後,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儘管只是短短的幾分鐘,但弘美卻感覺自己已經佇立了很久。弘美並不想去猜測此刻屋裏上演的是出怎樣的劇情,但她的心裏卻牢牢地貼着一層不能就這樣逃走的意識。

    聽到有人粗暴地打開玄關大門,弘美抬起了頭。同時,在屋裏燈光的照耀下,幾個人化作剪影,躍入了她的眼簾。相互扭在一起的幾個人,之後又分成了兩撥,走在最前的是麗子。高間死死地拽着頭髮蓬亂,眼睛紅腫的麗子。兩人的嘴裏不停地呼出白氣,隨後晃動而來的身影,是信二和日野刑警。

    恰在這時,巡邏的警笛聲呼嘯而至。或許聲音從剛才就已響起。但弘美察覺到的時候,紅色的迴旋燈已然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高間等人走出了院門。弘美很想説些什麼,但看到麗子的那副模樣,她又不禁往後退了開來。麗子的目光就如同一個病入膏肓之人一樣,不停地在半空中游蕩。看到弘美,她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反應。

    高間讓麗子坐上了第一輛警車。在她和穿制服的警察交談時,日野帶着信二走了出來。

    信二臉上的表情與今天弘美在學校裏遇見他是一樣。雖然臉色有些發青,但挺直的腰背,腳下的步伐也絲毫不亂。

    看到弘美走來,信二也停下了腳步,弘美説:“我能理解你。”

    “……”

    “讓荻原君你感覺痛苦的原因,就在剛才。”

    信二兩眼望地,之後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這一次,他的聲音清晰洪亮。

    “永別了,謝謝你。”

    10

    警車的窗外,五彩繽紛的光線瞬時流過。走在街上的每個人全都臉色憂鬱地躬着背。但他們的腳步,卻又如同有什麼好事一樣,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信二很羨慕他們能夠消失在黑暗中。這司空見慣的場面,此刻不知為何在他眼中感覺如此寶貴。

    “月光可真夠明亮的啊。”

    信二怔怔地念道。但身旁的刑警似乎沒有聽清,只是稍稍向他偏了偏頭,之後又恢復兩眼平視前方。

    ——那天夜裏的月色也很明亮。

    信二回想起了一年前。去年與今年不同,當時已經冷到了即便上了牀,也不能立刻入睡的地步。遠遠望着窗簾縫隙裏透進來的月光,信二蜷縮在牀上,摩擦着冰冷的雙腳。

    當麗子關上房門時,信二才察覺到她進屋來了。他吃了一驚,豎起脖頸,麗子已經摸到了他的枕邊。

    麗子把臉湊近信二的鼻尖,看了看他,眼神撲朔,低聲細語。當時她都説了些什麼,如今已然記不起來。而臉頰上她呼氣的温熱,至今依舊不曾忘懷。

    她把手伸進了被子裏。那隻手不停滑動,沒有半點猶豫,立刻便滑到了信二的兩腿之間。麗子對他的反應似乎很滿意,笑聲哧哧,彷彿是從緊咬的牙縫中傳出的一樣。

    她爬上了牀,肉體柔軟而冰涼。兩個人的體重壓得牀嘎吱作響,那聲響至今仍在耳畔。

    這是他的第一次。

    眼前既沒有眩暈的感覺,也不像在做夢,兩腿之間生疼。當這一切全部消失之時,事情已經結束,麗子也爬下了牀。

    “要保密哦。”

    説完,麗子走出了房間。信二睜着空無一物的雙眼,看着她離去。

    ——那是一份契約。

    信二回想起了過去。當時,信二對父親不知從哪兒帶回的這個新母親感到極度厭惡。不管什麼事信二都要和她擰着,堅不肯認她作母親。新的母親勾引了這個兒子。或許她是在想,只要與她發生了關係,那他也就不會再違逆了。而她這種成年女人的智慧,在他的身上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面對這個新來的母親,信二的心中也萌發了那種複雜的感情。

    一年過去了。

    自從那天之後,信二與麗子之間就再也沒有發生過關係。雖然其中也有麗子懷了身孕的緣故,但信二總感覺她把自己給甩到了一旁,他卻完全被她給牢牢地套住了。

    出於諷刺的偶然,信二得知麗子紅杏出牆的事。父親出差在外的夜裏,他鼓起勇氣向着麗子的卧室走去。然而剛到門前,就聽屋裏傳出了響動。把門輕輕打開條縫,信二窺探到了屋裏的情形。

    得知她與人偷情的事之後,信二終於覺察到了她身上的魔性。他終於明白,自己應該當機立斷。但在那之前,他卻想讓她那潔白的身軀再次把自己擁入懷中。只要一次就好……這樣一來,自己也就再沒有半點困惑與猶豫了。

    那個夜晚終於來臨了。

    那天夜裏,父親啓三原本應該是出差在外。信二從窗户外窺伺着麗子的房間。今晚那男的是不是也會來?如果他沒來的話,自己就要進麗子卧室。那男的平常一般會在半夜兩點現身。

    兩點整,那男的出現了。只見他翻過圍牆,動作敏捷地穿過庭院。玻璃門沒上鎖,男子輕而易舉地進了屋。

    信二咂了咂舌。他知道那男的叫中西,性格冷淡,精明強幹,印象中有着薄薄的嘴唇。

    今天也沒戲啊——就在信二準備拉上窗簾時,他的手停了下來。中西立刻轉身向外走去,小心翼翼地關上玻璃門,順着來的路往回,消失在了圍牆外。信二大吃一驚感到有些奇怪,但他沒去想其中的原因,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毫不遲疑地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雖然他也可以直接到卧室去,但他卻沒有這麼做。他決定像中西一樣,從院子裏潛入。他這麼做,是為了讓麗子明白他已經知道她偷情的事,讓自己佔據有利局面。

    從側門走到院子裏,之後再由那裏靠近。玻璃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信二趴在地上前進,嬰兒牀上的嬰兒發出着平穩的呼吸聲。

    褶簾後邊就是夫妻倆的卧室。信二的手剛剛放到簾子上,他就如同被電擊了一樣,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他聽到了啓三的鼾聲。

    ——老爸回來了。

    如此一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難怪剛才中西會逃之夭夭。

    而自己也必須回去了。

    信二躡手躡腳地往回走去。就在那時,嬰兒牀上的嬰兒發出了微微的響動。

    ——嘁,竟然在這種時候。

    信二目光惡毒地望着嬰兒牀,嬰兒已然醒來。看到嬰兒的臉,他的雙腿一陣發麻。

    ——這是……我的孩子。

    見過這孩子的人都説和信二長得很像,不愧是兄弟……但如此看來,相像的容貌並非繼承自啓三,而是從信二的生母那裏繼承下來的特徵。

    黑暗之中,信二與嬰兒彼此盯着對方。信二感覺自己彷彿在一瞬間,便已看穿了自己和嬰兒的將來。自己這輩子都無法脱離這嬰兒了——即便未來誰也説不清,但這一點毋庸置疑。嬰兒的目光彷彿一隻人偶般的小手,抓住他的腳跟,讓他不停地掙扎。

    而接下來的瞬間,發生了一件讓他的心瘋狂跳動的事。

    嬰兒在黑暗中笑了。面對眼前的少年,嬰兒笑得那樣安詳。然而這舉動卻徹底把信二給逼上了絕路。

    信二的心中一樣巨大的東西壞了。就彷彿是在看慢鏡頭一樣,無聲無息。信二確認着心中的殺意,冰涼的手繞過了嬰兒的脖頸。温暖而柔軟的觸感刺激着他的大腦。令人吃驚的是,即便在他的手下,嬰兒依舊滿臉的笑容。

    嗚的一聲,小小的生命發出了最後的聲音。信二放開手,冷靜的目光在周圍不停地逡巡。

    要讓這事看起來就像外人乾的一樣——他的腦海中就只有這一個念頭。一邊留意着不要發出響動,他一邊把傢俱的抽屜全都拉開。之後,他又用布把自己摸過的地方全都擦了一遍。

    隨後,他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屋裏,但直到清晨都一直無法成眠。聽到麗子的慘叫,走出房間時,他感覺自己彷彿已經等了幾十小時。

    警方絲毫未對信二起疑,聞訊趕來的永井弘美也一樣。他們根本就沒去想,信二的眼睛為何會充血通紅。

    不知為何,信二已在警車裏沉沉睡去。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久違的事了。刑警把他垂下的手臂放回了自己的膝上。就連刑警也不知道,那是一隻同時殺害了弟弟與親生兒子的手……

    “舞女”

    1

    傍晚六點到八點上英語實習班,就是孝志週三的日程安排。從補習班到家,徒步需要二十分鐘的。因此,最晚的話八點半左右也應該到家了,但最近幾天回家的時間卻比往常還要晚十分鐘左右。這一天,時鐘上的指針已經過了八點四十分。

    “怎麼回事?”母親良子望着牆上的鐘問。

    “最近回家都挺晚的啊。”

    “嗯,”孝志一隻腳踏在樓梯上,看也沒看母親,回答道,“初二的課程開始變難了,下課之後也有學生纏着老師提問。”

    “嗯……遠藤君?”

    良子提起了孝志同班同學的名字。那個是常與孝志爭奪第一名的少年。

    “差不多吧。”

    “是嗎……那你也得加油了啊。”

    不知何時,母親的話已變成了激勵。原本她就沒為回家稍遲的事擔心過。她心裏覺得,既然補習班願教,那也挺不錯的。背轉身子,聽着母親激勵的話語,孝志上了樓梯。

    回到自己的屋裏,孝志把包往桌上一放,之後便一下子躺倒在了牀上。天花板上,貼着他喜愛的偶像明星的大幅照片和美國電影海報。不管哪一張,都是很難弄到的珍品。但此刻他的目光,卻沒有停留在其中的任何一張上。

    心中還殘留着一絲微微的興奮,週三的夜晚向來如此。

    説補習班拖堂,不過只是撒謊罷了,其實是在路上耽擱了一陣子。但那根本就説不上是在路上耽擱。

    很早以前起,孝志就知道在去補習班的路上,有一所名叫S學園的女子高中。那是所不錯的私立高中,孝志就讀的初中裏,每年也有幾名成績優秀的女生考到那裏去上學。那是所教會學校,校規森嚴,作為“淑女學校”而久負盛名。磚牆裏邊聳立着紅磚建成的校舍,浮現在月光中的鐘樓頗有些年頭,學校裏的每一棟建築都述説着它悠久的歷史。但孝志路過時學校裏早已過了放學時間,所以很遺憾一直都無緣看到那所學校裏的學生。

    看到她那天,是在一個週三的夜裏。

    那天,孝志就像往常一樣,腳步匆匆地從S學園門前橫穿而過,向着家裏趕去。由於附近道路昏暗,行人稀少,所以從他開始去上補習班那天起,母親就囑咐他路上小心。從那時候起,匆匆的腳步就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學園裏傳出的鋼琴聲,令他停步駐足。母親良子也曾教過鋼琴,那音樂讓孝志感覺既懷念又温暖,現在就是那種感覺。

    ——這麼晚了,是誰還在彈琴?

    兩眼望着校舍,孝志再次緩緩邁步。鋼琴聲也還罷了,究竟是誰留到這麼晚,孝志對此頗感興趣。

    過了一會兒,他發現磚牆上的一扇木門還微微敞開着條縫兒。估計是後面吧,之前孝志一直都沒注意到。

    他回頭確認了一下四周再無他人,於是便揣着一顆惴惴的心,拉開了木門。門上倒也按有門鎖,那鎖卻已經壞了,一點兒用都沒有。他把頭伸進門裏,窺伺了一下週圍的動靜。眼前的建築,有扇窗户還開着燈。這建築有許多平窗,孝志猜測可能是座體育館。

    鋼琴聲經久不歇,那聲音彷彿是在引誘着他踏進園中一樣,換作以往的話,他是絕對沒有這份膽量的,但今天,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遲疑。

    體育館裏只亮着一部分燈,各窗户透出的光亮明暗不一。孝志的目光從各個窗一一掃過,之後他向着一扇光亮稍暗的窗户靠近。他害怕屋裏的人發現自己。

    走到窗下,他聽到鋼琴聲中還混雜着踩踏地板的聲音。孝志緩緩探頭向裏張望,看到屋裏有位少女正在獨自起舞。手中握着的長長綵帶,不停地在半空中上下翻轉。在少女手中,那條綵帶就彷彿活了一樣,舞動不止。

    ——新體操啊……

    最近電視上時常有播,孝志也曾看到過。他知道還有些項目是用細棒和球的。然而,這卻是他頭一次親眼目睹。

    少女身上穿的並非那種時常在電視裏出現的緊身衣,而是上身T恤下身牛仔褲。長長的頭髮隨意地攏在腦後。身材均勻稱有致,就像她手中的綵帶一樣,柔韌而敏捷。

    鋼琴聲嘎然而止,少女的動作也隨之停下。她向着距離孝志所在之處稍遠的窗邊走近,操作放在那裏的錄音機。鋼琴聲就是從錄音機裏發出的。過了一陣,同樣的旋律以同樣的音量再次響起。蹲在地上的她一臉滿意地站起身來。

    這一刻,孝志看清了少女的長相。

    少女的皮膚白皙透亮,細緻緊密,臉頰上淡淡地反射着燈光,讓孝志聯想起陶瓷做的人偶,卻又絲毫沒有冰冷的感覺。淡粉色的嘴唇下微微露出的牙齒,比臉上的皮膚更白一些。即便從孝志的位置看去,也能看清一絲汗水正順着她的額頭流向脖頸。紅色T恤上的汗水滲透的地方,顏色還要更深一些。

    女孩再次開始練習,身影在孝志的視野中奔跑躍動。

    孝志感覺耳畔的樂曲是如此美妙,讓人感動沉醉。每當他聽到動聽的曲子時,即便是頭一次聽到的曲子,他也會陷入到似曾相識的錯覺中去,本能地刺激到他心底的某處。此刻,看到少女的舞姿,他心中的感覺就和那種時候一個樣兒。自己之前曾經遇到過這樣的場面……,不,感覺似乎曾經見過她。

    潛入女子高中時的緊張感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孝志盯着那少女看了良久。直到路上一輛摩托呼嘯而過,他才回過神來,卻已過了足足十五分鐘。

    第二天的同一時刻,孝志隨便編個理由離開家裏,來到了女子高中的附近。和頭一天一樣。他再次繞到後門的附近。但今天他卻沒有聽到鋼琴聲,體育館裏也沒亮着燈。

    再後來的那天,他也同樣沒能看到少女的身影。最後,在第二週的週三,也就是他去補習班的那天,他才終於再次見到了她。孝志終於明白,每週的週三,就是她練習的日子。

    孝志從此有了一個偷偷地快樂的秘密。

    孝志告訴自己,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自己不過只是在觀看女子高中的選手練習新體操罷了。短短十分鐘的快樂,一想到它,孝志就巴不得週三快點到來,前往補習班的腳步也隨之變得輕快起來。

    2

    孝志的父親是某商社的部長。儘管處在管理職位上,卻是個實幹派,成天都很少着家。獨生子孝志的撫養事宜,全都託付給了母親良子。或許是感覺到身上責任重大的緣故,良子對孝志的教育費盡心思。週三念英語實習班,除此之外,還有理科和社會的補習班。丈夫曾經下過命令,不惜在孝志身上花大筆的補習費,而孝志自己也從沒抱怨過,對良子的話句句聽從。也可以説,是孝志自己不懂得抱怨。

    週五是教數學的家庭教師到家裏來的日子。黑田是名來自私立Y大的男生,從初一時起,就一直在家裏教孝志。他這人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口頭禪是學習固然重要,玩也不能放鬆。他在大學裏加入了球隊,粗壯的臂膀和寬厚的背脊展現了這一點。夏天時,黑田總是穿着件運動背心,抱着個皺巴巴的運動包,滿身臭汗地到家裏來。之後他會從包裏掏出初二的數學教材。包上花花綠綠地貼着不少貼畫,其中的一張上,用記號筆寫着“KIYOMI”的字樣。

    “……在焉啊?”

    聽到黑田的聲音,孝志終於回過神來,眼前是空白的筆記本。他正握着自動鉛筆,想要往上面寫點什麼。黑田望着他的臉,重複道:“你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的啊?”

    孝志連忙搖頭,“沒有。”

    “撒謊。”

    黑田盯着他的眼睛,“你這表情看着就跟什麼都沒聽進去似的啊。”

    “……對不起。”

    孝志低下了頭。

    “也沒什麼,你剛才究竟在想啥呢?”

    “……”

    “你一直在盯着這東西看。”

    黑田提起自己的包來,遞到孝志的面前,“這破包有啥問題嗎?”

    “沒……”

    嘴上這麼説着,但孝志的視線還是落在了包的某處上。黑田立刻便有所察覺。

    “你在看這個?”

    他指着寫有“KIYOMI”字樣的地方説。看孝志沒有否認,黑田笑着説。

    “是我的前女友。看你這副模樣,估計是情竇初開了吧。剛才發呆,大概是在想可愛的那個她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那是怎樣啊?”

    “……”

    孝志心裏猶豫不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編個理由矇混過去,還是該對他實話實説。除了他之外,孝志再也找不到能夠幫自己出謀劃策的人了。

    “既然你不願説,那就開始學習吧。”

    聽黑田這麼一説,孝志不由得嚷了句“等等”。黑田默默地盯着他的嘴角。孝志稍稍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

    “如果想和一個從未交談過的人搭訕,該怎麼做才好呢?”

    黑田讓他一下子問懵了,半張着嘴。之後他笑了笑,“什麼嘛,這不還是為了女孩子嗎?”

    孝志連忙擺手,“不是的不是的。”就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已經從眼角紅到了脖頸。

    “不是老師你想的那樣的啦。那人我根本就不認識的,就只是我記得她罷了。而且我就連名字也不知道……不過我卻很想和她聊聊,也就只是想和她聊聊罷了。”

    孝志把心一橫,就把有關新體操和她的事全都説了出來。只不過他卻沒説自己是在週三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看她練習的。

    打趣的笑容從黑田臉上消失,聽孝志説完後,他故意逗了句,“什麼嘛,比你大啊?”這是他故意安排設計,為了讓孝志放鬆而説的。

    “不可以嗎?”

    孝志似乎把黑田的玩笑當真了。

    “沒什麼不可以的。我早就估計到,你也差不多快到情竇初開的年齡了。説句實話,我反而還有些期待,要是整天就當個書呆子,那你這初中也算白唸了。”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孝志的目光中充滿了真摯。

    “沒必要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你就等她練習完,從學校裏出來時和她説説話就行了。她是搞新體操的,這一點正好。你帶張簽名紙去,就説你是她的粉絲,希望她能給你籤個名。女人最喜歡別人把她當明星似的捧着,只要這樣一弄,她就會對你有感覺的啦。”

    “除此之外呢?”

    “對了,你最好再找點話説,比方説加油之類的。不管男的女的,凡是搞運動的,只要有人聲援自己,心裏都會挺開心的。”

    “嗯……聲援啊。”

    孝志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她的身影。自己究竟該怎樣聲援她呢?

    “明白了。我試試看吧。”

    “加油。”

    “老師你自己是不是也是靠這辦法成功的啊?”

    黑田閉起一隻眼睛,笑着回答説:“我是中了別人的這一手啦。”

    3

    第二週的週三。

    就像往常一樣,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孝志稍稍繞了點路,從S學園的後門進了學校。鋼琴聲依舊。曲目雖然大抵相同,但有時也會稍有不同。今天的曲子河第一次聽到時的一樣。

    走進圍牆裏,之後的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孝志走過往常那條路,向着往常的窗口靠近。那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身影,而對方卻很難看到自己。

    她已經滿身大汗,那件鮮紅的T恤依舊在屋裏來回躍動。孝志感覺她喘息的聲音彷彿就在耳邊。

    ——聲援啊……

    這主意倒挺不錯,他看了看自己手裏的白色袋子,裏邊裝着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從自動販賣機裏買來的兩瓶運動飲料和一張小紙,寫着“我一直在看你練習新體操,你的粉絲。”這是他在補習班學語法時寫的。

    孝志在原地欣賞了一陣她的技藝,之後沿着體育館的外牆繞到了玄關外。玄關門口一片漆黑,看看四下無人,他走上前去,放下裝着運動飲料的袋子,快步沿着來路返回。不過只是這麼一點點小事,孝志卻已是滿頭大汗。

    ——這樣就行了。

    在她練完回家的時候,應該會發現的吧?應該也會看看紙上的字吧?就算沒有立刻覺察到這粉絲的真面目,那也無所謂了。每週都會有人給送運動飲料的話,她肯定會留意到的。不久之後,她必定會主動等自己現身——那一刻讓孝志的內心激動不已。

    一週後,孝志又一次送去了運動飲料。估計她做夢也想不到,今天她的粉絲居然還會再來。她應該還會像上週一樣,心無旁騖地專心練習。

    又一週過去,孝志心懷期待,從後門潛入了校園。他甚至心想,説不定她就在那裏等着自己。但圍牆裏依舊傳出鋼琴聲,她依舊在館內不停舞動。

    ——接連三週如此,估計也該會引起注意了吧?

    孝志在心裏告訴自己下週就有戲了,她故意重重地放下運動飲料。儘管心裏很希望她能注意到,但實際上這聲音根本不可能傳到她耳朵裏的。

    週三再次到來——

    “今天回來得挺早的呢。”

    母親良子望着孝志説。幾周前他也是這時候到家的,但因為後來接連幾周晚歸,她似乎也已對孝志的晚歸習以為常了。

    “你手上拿着的那是什麼呢?”

    良子望着他手裏的白色袋子問道。

    “這東西嗎?我在路上買的。運動飲料。”

    “你買這東西幹嗎?”

    “買這幹嗎……我想喝。”

    “家裏不是有果汁嗎?”

    “我就想喝這個。”

    説完,孝志一臉不快地把袋子往廚房的桌上一放,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樓。

    進了屋,他就像每個週三一樣,一下躺倒在牀上。換作以往的話,躺上一會,那具躍動的身影就會浮現在眼前。晶瑩剔透的肌膚,四散飛濺的汗水——然而今天他的眼簾後卻什麼都沒浮現。

    進了後門,他的心裏就一直在為體育館裏漆黑無光而直犯嘀咕。對,她不在。既沒有聽到鋼琴的聲音,體育館裏的時間也彷彿停止了一樣,一片死寂。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猜測原因是否出在自己身上。因為自己那樣做讓對方感覺不快,所以就停止了週三的練習……可是就孝志看來,她對練習的熱情,絕非僅僅為了這種事就會停歇,而且自己的行為應該也不會讓她感到不快。

    ——下週再去試試吧。

    下定決心,孝志從牀上爬起身來。沒錯,她未必就肯定已經停止練習了。或許她今天只是偶然有些不大舒服罷了,也或許是有什麼急事。説起來,聽黑田老師説,S學園是所淑女學校,一定是她家今天有派對之類的。對,就是這麼回事。

    他不停地在腦海裏安慰着自己,漸漸對下個週三開始抱起期待,心裏變得有些迫不及待起來。

    但接下來的週三,體育館裏也依舊是一片漆黑。

    無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把運動飲料帶回家裏。母親良子一臉訝異,但還沒等她開口詢問,孝志便已逃回了自己的房間裏。

    “怎麼了?看你沒精打采的。”

    黑田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孝志的背,問道,“不會是被人給甩了吧?”

    孝志並沒有回答,而是重重地嘆了口氣。黑田彷彿已經明白了一切,哈哈大笑。

    “目標本壘打,結果卻揮了空棒,有愛就有失戀。沒必要這麼悲觀。她對你説什麼了嗎?”

    孝志再次嘆了口氣。“如果有説什麼的話,那倒也還罷了。”

    “挺嚴重的嘛。到底是怎麼了?”

    孝志終於對黑田説出了週三的秘密,他的確希望能夠有人來聆聽他的傾訴。

    “你這一手倒也挺不錯的嘛。”

    聽完孝志的講述,黑田先對他的行動做了這樣一番評價。

    “我不會是惹她討厭了吧?”

    孝志不安地問道。

    “沒事。”還不等他問完,黑田便立刻否定説,“雖然有些女孩確實不大喜歡這種做法,但是卻也不至於會逃走,如果有人對自己的練習感興趣,就會想弄清對方是個什麼人,這是人的習性,她沒去練習,應該是另有原因。”

    “是什麼原因呢?”

    “好了,既然想也沒用,那乾脆就別想了。總而言之,下星期你再去看看吧。”

    説着,黑田輕輕地拍了拍孝志的肩。

    然而,其後的一週孝志還是沒能遇上她。再後來的一週和再再後來的一週孝志也同樣去找了她,依舊一無所獲。閉上雙眼之後,她翩翩起舞的身姿依然會鮮明地在孝志眼前復甦,但現實中的體育館,卻始終漆黑無光。

    直到秋日結束,街上的樹木開始飄灑落葉之時,孝志才再一次見到了她。

    4

    孝志是在照片上看到她的。一次,孝志到補習班的同學家裏去玩,在翻看相簿時,偶然間在其中的一張上發現了她。孝志感覺自己血衝腦門,凝視着那張照片。錯不了的,是她。長長的眼睛,姣好的唇形……照片裏的她穿着水手服,與其他的同學站在一起。雖然那是一張班級合影,但孝志還是一眼就從眾人中認出了她。

    看到孝志盯着照片出神,朋友一臉不可思議地説道。

    “這照片是我姐姐的。只是錯插進這本相簿中了而已。”

    “你姐姐……念幾年級了?”

    雖然孝志盡力裝得平靜,但話到最後,卻還是有些激動了。

    “現在唸高一。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大概還在唸初三吧。”

    如此説來,她現在S學園裏應該也是念高一。

    “這照片有啥問題嗎?”

    “嗯,照片上有個我認識的人……你姐姐她現在在嗎?”

    “不在……那我去把姐姐的畢業相冊給拿來吧。那本上的照片還要更大一些。”

    説着,朋友站起了身。

    週五,孝志把自己的好消息告訴了像往常一樣到家裏來的黑田。黑田聽完之後,張嘴第一句話就是“挺幸運的嘛”。

    “住址記下沒有?”

    “大致記下了……不過當時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不知記憶是否正確。”

    當着朋友的面,倒也的確不便用筆抄下地址。

    黑田看了看孝志遞來的紙條,説道:“什麼嘛,離我家還挺近的呢。”

    “我是不是該給她寫封信呢?”

    “等等,你有必要先察探下對方目前的情況。最好是連對方不再練習的原因也一起查清。”

    “可又該怎麼去察探……”

    “我去幫你查好了。那地方離我家不遠,最近划艇比賽剛結束,我正閒得發慌呢。”

    “可是……”

    “你還有啥不滿意的?”

    “要是老師你也喜歡上她了的話,那可就麻煩了啊。”

    黑田被他這突然間冒出的話給打了個措手不及,頓時語塞。之後他苦笑着聳了聳肩,“我算服了你了。”

    5

    第二天週六,黑田花費了比預想中還要多的時間,才找到了那户人家。因為聽説對方唸的是S學園,所以心中就先入為主地產生了應該是處高級住宅的猜想,而紙條上寫的地址附近,卻全是一片公寓和租住房密集的地方。哪怕奉承,其家底也説不上豐厚。黑田在同一個地方來回轉悠,向路人打聽,最後終於來到了要找的那户人家門口。

    ——話説回來,這地方真的是孝志説的那“舞女”住的地方嗎?

    站在那户人家門口,黑田不由得有些猶豫。那是一户夾在長屋間的人家。牆上鑲着木框玻璃窗,門楣歪斜,那門看起來似乎挺難開合的。面朝路邊的屋頂瓦沿也如同蛀牙一樣參差不齊,或許是由於在門口生火的緣故,門外一片煤灰。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家裏有美少女念S學園的人家。

    穿過沒有完全鋪好的細窄道路,黑田走到對面的香煙店前。店裏坐着一個滿臉老人斑的老太,膝上蓋着毛毯,正在打瞌睡。

    黑田叫醒老太,買了盒七星,順帶問了她一下對面那户人家的户主是幹什麼的。老太眨巴着還沒完全醒透的眼睛回答。

    “以前似乎是個收廢品的,現在就不太清楚了。”

    “他太太沒做事嗎?”

    “他太太身體似乎不太好,倒也聽説有時會做個兼職啥的……你是信用調查所的人?”

    老太一臉狐疑地抬頭望着黑田。

    “差不多吧。”黑田敷衍了一句,“他們倆有個女兒是吧?”

    黑田説出了他從孝志那裏打聽到的名字。老太想了一陣,嘆着氣説。

    “啊,你説那孩子啊?生得倒也標緻,真是可惜了呢。”

    黑田聽她話裏有話,趕忙問:“可惜了?”

    老太探出身子,小聲説道:“你還不知道嗎?那户人家的女兒,已經在三個月前自殺了。”

    “自殺?”

    黑田感覺自己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三個月前的話,與孝志看到那女孩的時間大體一致。

    “她在前邊車站的大樓上跳樓了。我倒沒有親眼看到,不過聽説可慘呢。”

    “她為什麼要自殺?”

    “不清楚。聽説最近挺流行自殺的,估計也沒啥特別的理由吧。”

    “嗯……”

    該怎麼和孝志説呢——黑田的心裏已經開始思考起了這問題。他對那女孩是那樣地着迷,聽了這事之後,真不知會有多傷心多失落。要不乾脆就説沒找到她的家,先敷衍過去吧……

    “她幹嗎這麼急着想死啊?不是才念高一的嗎?”

    “高一?”

    老太滿臉不可思議地看了看黑田,之後她點了點頭,“不過她那年紀也差不多吧。”

    “年紀差不多……她不是在唸高中嗎?”

    老太露出了滿口的黃牙,笑着説:“那户人家哪兒有那份財力。剛唸完初中,那女孩似乎就打工掙錢去了。”

    煙店的老太告訴了黑田到一家名叫“北京飯店”的中華料理店的路。初中畢業後,那女孩似乎就到那裏去上班了。那家飯店,就坐落在車站後邊那如同迷宮一般複雜的小巷中。

    店裏並排放着五張沾滿油污的桌子,櫃枱上堆積着不少的漫畫書。或許是因為下午四點這時間不早不晚的緣故,店裏就只有黑田一位客人。

    來問黑田想要點些什麼的,是個濃妝豔抹、身材瘦矮的女店員。具體的年齡很難推斷,但從對方脖頸周圍的皮膚來看,估計年紀約莫二十歲左右。

    把黑田點的菜品轉告給櫃枱後的男子後,女店員便回到櫃枱旁的椅子上坐下身來,開始看起了女性週刊。

    黑田起身走到櫃枱旁,裝成是在搜尋漫畫。每一本都是很久以前的雜誌。黑田隨手抽出一本,望着剛才的女店員説:“之前這裏有個更年輕的女孩打工吧?”女店員似乎並沒有立刻明白過來,對方是在對自己説話。

    黑田説出了少女的名字。女店員這才愛理不理地有所反應。

    “你認識她?”

    “也説不上認識,不過聽説她曾經在這裏打過工。”

    “那女孩已經死了。”

    “似乎是的。聽説是自殺?”

    “那女孩性格挺陰鬱的,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就算她自殺了,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之前她在這裏是做什麼的?”

    女店員用下巴指指櫃枱。

    “洗盤子的。總不能讓那種性格陰鬱的人去招待客人吧?”

    黑田把自己心裏那句“你以為自己就大方熱情嗎”的話嚥了回去,問道:“你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我不是説了嗎?她那樣子就像是個遲早要自殺的人。誰知道她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些什麼。”

    這時,黑田點的餃子和炒飯好了。女店員熟練地端來兩個盤子。

    “那你知道那女孩平常都有些什麼興趣愛好嗎?”

    “興趣愛好?我怎麼會知道?”

    “比方説舞蹈之類的。”

    女店員咧開紅色的嘴唇,笑着説:“她可沒那種優雅的天分。”

    但旋即,她似乎又想起了些什麼,閉起咧開的嘴。“啊,這麼説來……”

    “想起些什麼來了嗎?”

    “我也不大肯定,但她經常會呆呆地看着電視上播的新體操。眼睛看着,洗盤子的手就不會動了。以前她經常會因這事捱罵。”

    “哎……”

    與女店員之間的交談便就此結束了。雖然店裏來了其他客人也是其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從她這裏似乎也沒法兒再打聽到什麼了。走出店外時,黑田再次看了看這家店的招牌。

    上邊寫着“逢週三暫停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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