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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雖然和鄧汶一樣,洪鈞和韓湘也都穿着西裝,但他倆都沒打領帶,襯衫的領口都敞開着,也沒有鄧汶掛在胸前的那種標牌,雙手空空,與其説是來參觀展會的,不如説是忙裏偷閒出來逛街的。

    洪鈞向鄧汶擠了下眼睛,伸出右手,笑着説:“多年不見,你也學會這麼享福了?瀟灑啊。”

    鄧汶本來已經喜出望外地展開雙臂,預備和洪鈞熱烈擁抱一下,沒想到洪鈞只是平靜地伸出一隻手,鄧汶的雙臂一下子僵在半空,才又趕緊順勢握住洪鈞的手,上下左右地搖動着,咧嘴笑着説:“哪兒啊,什麼享福啊,我這是給資本家賣命,偷偷出來打個盹兒。”

    洪鈞等鄧汶的手停止運動,便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回來,向旁邊側了一下,把身後的韓湘讓到鄧汶的面前,先向韓湘介紹道:“這位是鄧汶,小平同志的‘鄧’,三點水的‘汶’。鄧汶是我的大學同窗,又是‘同牀’。”

    鄧汶向前邁了一步,和韓湘邊握手邊解釋:“你好你好,我是鄧汶。你別聽他開玩笑,我們的牀是上下鋪,他睡下鋪,我睡上鋪,這麼着同牀四年。”

    韓湘也熱情地笑着自我介紹:“我是韓湘,也是三點水的‘湘’,在普發集團工作。你們都是出身名門,精英啊,認識你很高興。”

    鄧汶趕忙客氣道:“我算什麼精英啊,洪鈞是,我不是。普發集團?大公司啊,幸會幸會。”他又轉頭問洪鈞:“咱們多長時間沒聯繫了?有兩三年了吧?我最後一次聽説你的消息是你在ICE。”

    洪鈞掏出名片夾,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鄧汶,説道:“我現在是在維西爾,哦,就是VCL,去年剛離開ICE的。”他向前探頭盯着鄧汶胸前的標牌,説:“原來你在這家公司呀,這家公司不錯,聽説在北美做得挺好的。”

    鄧汶翻看着洪鈞的名片,叫道:“呵,‘中國區總經理’,厲害呀,混得不錯嘛。”他聳了下肩膀,説,“我們公司不行,比起VCL、ICE只能算是二流的小公司。現在不是IT展嗎?我們公司也來湊熱鬧,露露臉,我就是來參展的。”

    鄧汶一邊和韓湘交換名片,一邊問洪鈞:“你怎麼也來了?不會也是衝這展覽來的吧?這破展覽有什麼意思,還勞你總經理的大駕?”

    洪鈞一下子愣住了,心想這鄧汶怎麼還像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一樣,説話不過腦子。洪鈞有些尷尬,因為他正是以參觀這個世界信息技術產業大展的名義,由維西爾公司承擔全部費用安排韓湘來美國轉一圈並親自作陪,鄧汶隨口把這個展覽説得一無是處,似乎洪鈞和韓湘都沒見過世面,弄得洪鈞一時不知道説什麼好。

    旁邊的韓湘反應很快,他笑着給洪鈞也給自己打着圓場:“洪總不想來,是我自己非要來看看,逼着洪總專門來陪我的,呵呵。”洪鈞心裏暗自讚賞韓湘不愧是秘書出身,解圍如此及時而自然,而鄧汶顯然根本沒有意識到由他引出的這段插曲。

    洪鈞馬上轉移話題,對鄧汶説:“要不咱們先約好等一下再碰頭,我們還要在周圍轉轉,你肯定也要忙你的,不如看看你晚上有什麼安排。”

    鄧汶沒想到洪鈞這麼急就要分手,他還有很多話要聊呢,但也只好一臉遺憾地説:“我沒問題啊,就看你們什麼時間有空,我隨時都可以,還想和你們好好聊聊呢。”

    洪鈞用徵詢的目光看着韓湘,説:“不如今天晚上吧,先一起吃飯,邊吃邊聊,我和鄧汶有十多年沒見了。”

    韓湘痛快地説:“好啊好啊,這是他鄉遇故知啊,我也陪你們好好聚聚。”

    洪鈞便和鄧汶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然後又拍了鄧汶的肩膀一下,揚了揚手,就和韓湘轉身走了。鄧汶站在原地望着,直到洪鈞他們的身影沒入人羣中看不見了,才轉身向公司的展區走去。

    鄧汶的心裏有些悵然若失,四年的摯友,十餘年的分離,而重逢竟會是如此地出乎鄧汶的意料。鄧汶曾經無數次設想過與洪鈞久別重逢的場景,但根本不曾想到會在此時此地與洪鈞巧遇,而洪鈞剛才的態度更讓他詫異,洪鈞是冷淡嗎?不,不能説是冷淡,應該説是平靜。鄧汶搞不懂他和洪鈞反差如此之大的原因在哪裏,是因為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所以思念懷舊之情更加濃烈,而洪鈞想必有了更多新的朋友、新的天地,早已把他淡忘了?還是洪鈞比自己成熟,胸有城府,喜怒不形於色,而自己其實還像個單純的學生?

    鄧汶覺得洪鈞剛才的反應還不如當年假期過後返校團聚的時刻開心,平靜得倒像是早上一覺醒來在宿舍裏彼此打個招呼,先分頭去上各自選修的課程,反正中午在食堂又會見到。鄧汶這麼一想,竟然不自覺地咧着嘴笑了起來,是啊,晚上吃飯的時候就又能見到了,只不過不是在瀰漫着泔水味道的學生食堂,而是在紙醉金迷的賭城。鄧汶的心情好起來,又感覺到莫名的激動和興奮,時空變幻,就是這樣的讓人無法把握,但又讓人神往。

    ***

    位於別名“Strip”的拉斯維加斯大道中段東側的Venetian酒店,正如它的名字“威尼斯人”所昭示的,是一座模仿威尼斯名勝風格的建築,酒店的外觀竭力做得像是教堂與鐘樓的樣子,臨街還矗立着一根石柱,頂上立着那隻肋生雙翼的雄獅,讓人彷彿置身於聖馬可廣場。酒店裏面,居然鬼斧神工般地修造了一條威尼斯式樣的運河,九曲環繞的運河兩旁那些大理石的建築都是各種店鋪和餐館,運河上方的穹頂圖案是精心繪製的藍天和白雲,在燈光的巧妙掩映之下,使人不由得感覺頭頂上就是無盡的天空。

    運河旁邊有一家墨西哥風味的餐館,餐館的露台緊挨着河畔的欄杆,洪鈞專門選了一台臨河的桌子,與韓湘、鄧汶一邊吃飯一邊欣賞周圍的景緻。運河上不時劃過一條條“岡多拉”,就是那種威尼斯特有的小船,身穿藍白相間的條紋衣衫的船伕,常常停下手中的槳,高歌一曲意大利的民歌,給船中三三倆倆的遊人助興,連岸上圍觀的人也會報以陣陣掌聲。

    洪鈞看見韓湘望着剛剛過去的一條岡多拉出神,便笑着説:“發現了嗎?這些船上的,都是一男一女成雙入對,咱們三個大男人坐一條船,加上個船伕,倒是正好打麻將了,太煞風景。就算沒碰上鄧汶,就咱倆也怪彆扭的,呵呵,不然我早就預定好這個節目了。”

    韓湘也笑了,點着頭説:“是啊,咱們還是別破壞人家的情調了,我要求下次活動可以自帶家屬,既有集體活動也可以分頭行動,哈哈。”

    洪鈞知道韓湘這次原本是很想帶老婆一起來美國的,但是因為洪鈞親自來陪,而洪鈞又不方便帶着菲比,他便只好把老婆留在家裏了。洪鈞立刻接了一句:“好好,一言為定,我的任務艱鉅啊,找機會再來一趟倒是容易,關鍵是我得儘快把家屬落實了。”説完,他轉頭看着鄧汶,問道:“哎,你怎麼樣啊?廖曉萍還好嗎?對了,得先問一句,還是廖曉萍嗎?沒換吧?”

    鄧汶正感覺自己很難參與到洪鈞和韓湘的對話之中,冷不防洪鈞衝他來了,忙有些尷尬地回應道:“沒換沒換,你這張嘴怎麼還是這麼損啊?”然後他又聳了聳肩膀,認真地説:“換了再找誰去呀?不過説真的,她來了這邊倒比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好了,不怎麼吵架了,可能是年紀也大了吧,嗨,相依為命唄。”

    洪鈞和韓湘面帶微笑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鄧汶沒注意,而是反問洪鈞:“你怎麼樣啊?老婆、孩子有了嗎?”

    洪鈞立刻説:“我?沒呢。我屬於下手比較慢的,不着急,一個人漂着吧。”

    韓湘笑着插話説:“可我聽説,洪總倒是一直不停地換啊,而且是:歲數越來越小、身材越來越好、容貌越來越俏啊。”

    洪鈞對韓湘的玩笑並不介意,而是忍不住接茬補了一句:“脾氣越來越刁。”

    韓湘對洪鈞的口吐真言有些意外,因為洪鈞平素是從來不和他深談個人方面的事情的,但他沒再做聲。鄧汶卻不明所以地一臉茫然,他剛打算再細問一句,正好服務生走到桌旁收拾杯盤和餐具,洪鈞朝服務生做了個結賬的手勢,鄧汶便把話嚥了回去,三個人靜靜地看着運河上往來穿梭的岡多拉。

    服務生走回來,洪鈞抬手接過他遞上來的賬單,韓湘還是扭頭看着欄杆外的風景,鄧汶倒是湊過頭來,盯着洪鈞拿在手裏的賬單問:“打算給多少tips啊?”

    洪鈞從錢包裏取出信用卡,和賬單一起遞還給服務生,然後回答道:“20%吧。”

    鄧汶提醒説:“其實fifteenpercent就行了,這兒的service也就只能算是soso吧。”

    洪鈞笑了,拍了下鄧汶的肩膀,説:“沒關係,他們肯定知道咱們是中國人,我就多給一點小費,用他們美國人的錢,來長長咱們中國人的志氣,划算啊。”

    一直好像置身度外的韓湘忽然笑了起來,鄧汶也隨着笑了笑,他心想看來維西爾公司在費用上還是挺大方的,可轉念一想,洪鈞這是在招待客户,花多花少都不會算在個人的日常開銷裏的,但他馬上又把自己的想法否定了,洪鈞身為總經理,還會受那些限制嗎?鄧汶正在胡思亂想,洪鈞已經在服務生又拿來的信用卡單子上填好數目、簽了字,再要了報銷用的收據,便對韓湘和鄧汶説:“既然到了這兒,不去白不去,走吧,去casino。”

    三個人沿着運河走了一段,又踏着宏偉壯觀的大理石台階下了一層樓,來到與街面平齊的底層大廳,立刻被一片老虎機的鳴叫聲包圍了,四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交相閃爍,三個人都彷彿感受到了賭場對他們的召喚。洪鈞帶着韓湘和鄧汶在賭場裏轉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幾張玩輪盤的台子前面。正好鄧汶和他們打個招呼就自己找洗手間去了,洪鈞便立刻走到最近的一張輪盤台子旁,從錢包裏拿出十張百元面額的美元鈔票,放在絨布枱面上,衝莊家説了句:“Hundreddollarchips,please.”

    領口扎着蝴蝶結的莊家,從枱面上拾起那摞鈔票,再熟練地一張挨一張在台面上攤開,十個胖胖的本傑明?福蘭克林的頭像仰面朝天,驕傲地接受檢閲,莊家按洪鈞要求的拿過十個百元面額的籌碼,五個一摞,整齊地排成兩摞,轉身對站在幾張台子中間的領班唱了一聲:“Onethousanddollars!”,領班探頭瞟了一眼,點了點頭,算是檢閲完畢,驗證通過。莊家把兩摞籌碼貼着枱面推到洪鈞面前,説了句:“Goodluck!”便用一個塑料板把十張鈔票塞進台下的錢箱裏去了。

    洪鈞抄起那十個籌碼,塞到韓湘的手裏,説:“看你的了,贏了算你的,輸了算維西爾的。”

    韓湘手裏接過籌碼,嘴上説:“不必了吧,看看就行了,我也不怎麼會玩兒。”

    “嗨,都來了還不試試?光看着有什麼意思啊?重在參與嘛。”

    韓湘把籌碼裝進兜裏,説:“那我就學一次壞,碰碰運氣。你説的啊,輸了算維西爾的,那我就不客氣了,要是你自己的我可是不會收的喲。”

    洪鈞點了下頭,又説:“這種帶面額的籌碼,在其它的台子上都能用,‘21點’什麼的,都可以試試,我是隻玩輪盤。”

    正説着,鄧汶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已經站在了他倆的身後,三個人便找了處人少的台子,各自拽了把高腳凳坐下來。洪鈞自己又換了一百美元,他挑的是沒印有面額的每個一美元的藍色籌碼,二十個一摞,五摞籌碼擺在他面前,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洪鈞看着鄧汶,問:“你不玩兒會兒?不喜歡輪盤?”

    鄧汶正在張着大嘴打哈欠,忙抬手捂住嘴,不等嘴閉上就含混不清地説:“哦,不玩兒,我就看着吧,觀摩觀摩。”

    韓湘的手放在兜裏,按着那些籌碼,不讓它們互相碰撞發出聲音,看樣子也沒有馬上投入戰鬥的意思。洪鈞又問鄧汶:“困了?我們倆有時差反應的都還沒困,你倒先困了。從來不玩兒?不會吧,被資本主義腐蝕這麼多年,一直出淤泥而不染?”

    鄧汶笑了笑,説:“早上起得早,一大早飛過來的。Casino倒是見過不少,但都只是看看熱鬧,沒玩過,怕輸錢,呵呵。”

    莊家把輪盤上的白色小球擲得高速旋轉起來,洪鈞掃視着顯示屏上排列的一串數字,想從之前幾輪小球曾經落定的數字中尋找出一些規律,再決定自己的押注策略。他對身旁的韓湘和鄧汶説:“我是見到賭場一定要進來的,不過我不算是賭徒,只是小打小鬧而已。我倒不在乎輸贏,就是喜歡這種體驗,其實在賭場裏真的很能鍛鍊一個人的心理素質和承受能力。”

    小球在輪盤底部分別標着三十八個數字的一圈凹槽上彈跳了幾下,最後停在其中的一個槽裏,台子旁邊的人們立刻發出不同的反應,有人興奮地揮着手歡叫起來,也有人嘆息着連連搖頭。洪鈞接着説:“人啊,其實都有兩種本性,天生的,無一例外,一種是貪婪,一種是恐懼。都希望得到的越多越好,又害怕到手的反而失去,在賭場裏這兩種本性就全都暴露出來了,就是想贏怕輸。貪婪勝過恐懼了,就會孤注一擲;恐懼勝過貪婪了,就會畏縮不前。”

    韓湘笑着打斷説:“我和鄧汶,現在就都是屬於後者。你呢,是做出了孤注一擲的架勢,然後又畏縮不前。”

    洪鈞也笑着説:“是啊,我正在觀察形勢,蠢蠢欲動呢。其實咱們在平時都會遇到這種關鍵時刻,職場、商場、情場上,是放手一搏還是坐失良機,那時候可試不起,代價太大了。而在賭場裏,大不了全部損失就是這點錢,可以好好考驗一下自己在各種情況下的控制能力。連着贏了幾把,是小富即安、見好就收還是趁勢大幹一場?連着輸了幾把,是願賭服輸、就此收手,還是再豁出些本錢,爭取翻本?人在賭場裏的表現是最真實的,一方面可以看看自己的表現,還可以觀察一下其他人,挺有意思的。”

    韓湘等洪鈞剛一説完就站了起來,拍着洪鈞的肩膀説:“那我還是出去躲躲吧,不能讓你把我的本性給看穿了。你們在這兒玩兒,我找個地方先去練練,看看我是更貪婪還是更恐懼,呵呵,不如我也從小打小鬧起步,先去拉拉老虎機。”

    洪鈞立刻擔心自己剛才一番喋喋不休的高談闊論令韓湘感到不快,但他從韓湘的眼神里感覺一切還好,這才放下心,站起來説:“那你等一下還到這張台子來找我吧,我應該不會換地方了。”

    韓湘答應着,走出兩步卻又轉回來説:“看情況吧,我要是玩得差不多了也可能直接回房間去,明天早上碰頭也行。”

    洪鈞説那就早上打電話,鄧汶也忙着起身和韓湘握手告別。

    等韓湘很快就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不見了,洪鈞便探着身子,在台面的格子上像蜻蜓點水一般地押着籌碼,鄧汶忽然問:“那些chips,他會都拿去玩呢還是會直接換成cash回房間?”

    正忙着的洪鈞心裏一驚,心想剛才自己塞給韓湘籌碼的那一幕還是被鄧汶看到了,但他仍然一臉平靜地準備接着押注,莊家卻已經在台面上揮了一下手,押注截止了。洪鈞坐回到高腳凳上,無奈地看着莊家把小球擲起來,擔心它最後恰恰停在自己剛才沒來得及押到的數字上,嘴裏漫不經心地回答説:“誰知道,也可能玩兒一會兒就回去了吧,估計他怕輸。”

    小球在輪盤底部輕快地跳躍着,洪鈞期待着,鄧汶忽然又幽幽地説了一句:“拿錢的時候不怕,賭錢的時候倒怕了。”

    洪鈞的心裏又是一驚,扭頭看着鄧汶,鄧汶聳了下肩膀,一本正經地看着他,那眼神好像在説:“難道不是嗎?”洪鈞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説。

    小球已經落定,莊家隨手把像個放大的跳棋棋子似的透明玻璃圓錐押在了枱面上標記“00”的格子裏,這個格子的裏面和邊線上沒有一個屬於洪鈞的那種藍色籌碼,洪鈞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説:“真是‘雙零’!我從來不押‘雙零’的。美式輪盤就是比歐式輪盤多這個‘雙零’,歐式的只有‘單零’和1到36共37個數字,美式的就是38個數字。我偏不信邪,我還是不押它。”

    又開始新的一輪押注了,洪鈞一邊飛快地在格子上擺着籌碼,一邊問鄧汶:“晚上還有別的安排嗎?”

    鄧汶又打了個哈欠,回答道:“沒有啊,我的那幾個人都不用管,人家估計也在玩兒呢。”

    “那你晚上別回Hilton了,就在我這兒擠一宿吧,咱們還沒好好聊聊呢。”

    鄧汶一聽,高興得揮拳捶了洪鈞的後背一下,説:“好啊!這還差不多,你今天一直跟我裝深沉,到現在也沒好好聊幾句。”

    洪鈞有些不好意思,略帶愧疚地解釋説:“有韓湘在嘛,我和他再怎麼熟,他也是客户呀。”

    鄧汶忽然大叫了一聲:“哇,double!”

    洪鈞忙往枱面上看,小玻璃圓錐居然又放在了“00”上面,連續出現“雙零”,自己當然又是全軍覆沒,他懊惱地拍了一下台面上的絨布,把面前剩下的三摞籌碼推到莊家手邊,説了句:“Cashout,please.”

    鄧汶看見洪鈞把莊家推過來的兩個面額25美元和一個面額10美元的籌碼放進兜裏,便問:“怎麼不玩兒啦?恐懼啦?”

    洪鈞拍了下鄧汶的肩膀,説:“走,和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聊呢。”

    ***

    洪鈞把酒店客房的門推開一條縫,回頭對鄧汶説:“先説好怎麼睡法再進去,我這兒只有一張kingsize的大牀,checkin的時候特意要的,誰想得到會碰上你呀。怎麼辦?咱倆同牀?”

    鄧汶不理睬,猛地從後面一推,連洪鈞帶自己一起都撞進房間裏,等洪鈞轉身把門關上,鄧汶已經走到了客房的中央,他把鞋脱掉,踩在鬆軟厚實的地毯上,雙手叉腰環視一下房間,説:“喲,原來堂堂的洪總也只住這種豪華間呀,連我這小百姓在Hilton的也是這種房間,比你這裏好像還稍微大些,您怎麼沒要個suite呀?”

    洪鈞把西裝脱下來掛在壁櫥裏,笑着説:“我要是自己定個套房,就必須也給韓湘定個套房,那就太貴了,全程坐的都是商務艙,就已經讓我心疼了。再説本來也沒打算在房間裏呆多少時間,要不是碰到你,我可能就在casino混一宿了。”

    “那我就睡地毯,您還是睡您的大牀。不過醜話先説在前頭,本人的呼嚕還是不減當年,夜裏要是吵得你睡不着,你還可以去casino混混。”

    洪鈞一聽,也不客氣,説了句:“主隨客便。”指了指桌上放着的咖啡具,又打開櫃子的門露出裏面的小冰箱,問道:“你是喝咖啡呢,還是喝飲料?要不咱們喝點兒酒,意思意思?”

    鄧汶擺着手説:“別別,咖啡我今天喝得夠多的了,酒和飲料也免了吧,我出差住hotel是從來不敢動minibar裏面的東西的,花那個冤枉錢幹嘛?”他説着就拿起一個玻璃杯走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往杯子裏灌水,大聲説:“我就喝這個。據説LasVegas的自來水是美國最乾淨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這裏沒有任何工業污染。”

    洪鈞拿着個空的玻璃杯走過來,靠在洗手間的門框上,用空玻璃杯從鄧汶手裏把他接滿水的杯子換過來,鄧汶一愣,洪鈞笑着説:“我也喝這個,説了主隨客便的嘛。咱倆的交情向來就是淡如水啊,想當年在學校的時候,咱們都懶得拎着暖瓶去鍋爐房打開水,從別人的暖瓶裏倒不出開水了,咱們不是也到水房喝自來水嗎?”

    鄧汶又把第二個杯子接滿,説:“還行,還沒忘本。”

    兩人各自端着個杯子,走到窗前坐在沙發上,洪鈞説:“我怎麼會忘本?是你一畢業就跑了,這麼多年也不回國一趟,説説吧,向組織交待一下,這些年打入敵人內部都做什麼了。你把博士學位混到手以前的事我差不多知道,最近這三、四年就沒你消息了。”

    鄧汶立刻回擊:“你之前在ICE,現在跑到VCL,你這算什麼?我是深入敵後,你是在前線直接投降做了漢奸。説説吧,漢奸的日子過得如何?”

    兩個人就這麼彼此揶揄,互不相讓地打着嘴仗,倒是也逐漸把這幾年的近況都彼此瞭解了,但是鄧汶還是不滿意,他説:“你這傢伙還是這樣,從來都是你問的多,我答的多,我問你什麼你都是沒幾句話就糊弄過去了,藏着掖着的。”

    “既然從來都是你吃虧,那你現在也就別抱怨了。再説,是你在美國變化大呀,我在國內能折騰出什麼大動靜呀?還不是老樣子。”

    鄧汶剛張嘴要反駁,洪鈞揚起手衝他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把鄧汶噎了回去。但是洪鈞並沒有馬上説話,而是靜靜地盯着鄧汶,直到鄧汶有些發毛,洪鈞才慢悠悠地説:“我先替你總結一下你的現狀。你現在是:妻子,一個;孩子,一個;車子……”他用詢問的目光看着鄧汶,鄧汶伸出兩根手指擺了個“V”字型,洪鈞接着説:“車子,兩部;房子……”他又看着鄧汶,鄧汶舉着的“V”字型旁邊的無名指也翹了起來,洪鈞驚訝地叫出聲來:“三棟房子!你小子夠能混的呀!”

    鄧汶的臉立刻紅了,忙着解釋:“不是不是,是三層,樓上、樓下、地下室。”

    “誰問你幾層了?好,接着總結,房子,三層的一棟;票子,你和廖曉萍都有工作,我估計你是九萬左右,廖曉萍大概六萬左右,所以你們兩口子年薪大概是十五萬美元左右,差不多吧?”

    “我的差不多,廖曉萍的是五萬多,還不到六萬。而且這都是税前的呀,交完税差不多thirtypercent都交掉了啊。”

    “那點誤差就忽略不計了,再加上各種各樣的bonus和benefit,反正算起來你們一家全年的淨收入有一百萬人民幣吧。妻子、孩子、車子、房子和票子,你這五子登科已經超額完成了吧?”

    鄧汶聽洪鈞這麼一番總結,自己也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不錯,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成就感,他聳了下肩膀,低頭撫弄着自己的褲線,儘可能擺出謙虛和內斂的姿態,説:“還湊合吧。”

    過了幾秒鐘,洪鈞默不做聲,一直低着頭的鄧汶有些納悶,他做好思想準備,洪鈞可能正在用羨慕甚至嫉妒的目光瞪着自己,他琢磨着該怎麼把自己的處境説得慘一些,好讓洪鈞別太鬱悶,他抬起頭,呆住了,洪鈞果然正在盯着他,不過眼神里沒有絲毫的羨慕或嫉妒,而是充滿了惋惜、同情甚至還有一絲憐憫。

    洪鈞凝視着鄧汶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説:“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意思呢?如果再過二十年,咱倆又碰到了,你肯定還是你現在這樣,我都能想象出來你退休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這次輪到鄧汶沉默了,洪鈞説的每個字都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如今的鄧汶日子過得的確安逸,但在這種安逸背後,就是一種令他越來越害怕的感覺:他已經沒有夢想了,他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這種感覺,簡直讓他絕望、讓他窒息、讓他瘋狂,而他寧可選擇瘋狂。

    洪鈞又説話了,他的語氣變得輕鬆了一些:“可能你周圍的人都會覺得你已經混得很不錯了,你可能也覺得挺滿意,什麼都有了,還折騰什麼?我倒是覺得,什麼都有了,那才正應該折騰呢,現在不趁着心還沒死折騰一把,更待何時?”

    鄧汶琢磨着洪鈞的話,他覺得洪鈞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長驅直入,直擊自己的痛處,喚起了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共鳴。那些五子登科的勝利果實,在別人看來是鄧汶二次奮鬥的羈絆,而讓洪鈞説得卻成了鄧汶“折騰一把”的條件。

    鄧汶喝了口涼水,嗓子裏還是好像塞着東西,他清了清喉嚨説:“有時候我也想,這麼混下去,明年和今年一個樣,後年和明年一個樣,真挺沒意思的,一點兒刺激都沒有。”

    洪鈞笑了,説:“哎,我想起聯想的那句廣告詞兒了,‘人類失去聯想,世界將會怎樣’,我篡改一下安在你身上,就是‘鄧汶失去夢想,日子將會怎樣’,呵呵。”

    鄧汶也笑了笑,臉上的肌肉好像有些僵硬,他現在真怕聽到“夢想”這個詞。他囁嚅着説:“不過,一切還是得看機會啊,總不能什麼機會都沒有,就把所有這些全扔了,硬幹、蠻幹肯定不行吧?”

    “瞧你説的,好像我是在攛掇你閉着眼睛往火坑裏跳似的。當然要看機會,但如果你自己根本就沒想法、沒動力,什麼機會在你眼裏也不是機會了。”

    “那你覺得什麼是機會呢?自己開公司?我現在是什麼夢都做不出來,想折騰都不知道怎麼折騰、往哪兒折騰。”

    “先不要動不動就只想着開公司,幹什麼是個問題,在哪兒幹更是個問題。我倒是覺得首先要確定的是你的舞台在哪裏,然後再設計演什麼。”洪鈞特意停頓了一下,直到鄧汶滿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才拿捏出擲地有聲的效果説了三個字:“回國吧!”

    “我是想找機會回國去轉轉,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做的,我倒是也沒想什麼出人頭地、什麼以身報國,説實在的,在美國這些年學的也沒多少是有用的東西,我就是想幹些自己覺得有意思、有意義的事。但總不能兩眼一摸黑就回去了吧?現在回國去的太多了,我們在波士頓三天兩頭地聚餐、餞行,一個個地都往國內跑,都説國內的機會多,可是回去的主要還是在美國混得不如意的、沒有站住腳的。”

    剛説完這句,鄧汶看見洪鈞臉上又露出一絲笑容,好像在嘲諷他,忙解釋説:“當然,我不是説我算混得好的、算站住腳的,我的意思是,起碼得有個目標、有個方向,再回去吧。”

    其實,洪鈞剛才的笑容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但他也不想解釋,而是趁勢説:“我倒是知道有個機會,想不想聽聽?不知道配不配得上你的目標和方向。”

    鄧汶忙着催促:“你説你説。”

    洪鈞拿起兩個已經滴水不剩的玻璃杯,一邊向衞生間走,一邊背對着鄧汶説:“ICE,你瞭解得多嗎?感覺怎麼樣?”

    鄧汶忙站起身,追到洗手間門口,從洪鈞手裏奪過杯子,又灌滿兩大杯,和洪鈞一起走回沙發前,説:“ICE當然是好公司啊,topthree嘛,至於瞭解就談不上了。”

    洪鈞從牀上拿過來兩個靠墊,扔給鄧汶一個,説:“這就是你今天晚上的枕頭了。”他把另一個塞進自己的後腰和沙發之間,使自己坐得舒服些,接着説:“ICE,它這三個字母是什麼意思,知道吧?Intelligence&ComputingEnterprise的縮寫。其實,還有另一層解釋,I是Irwin的頭一個字母,C是Carpenter的頭一個字母,艾爾文和卡彭特創立的這家公司,ICE也就是Irwin&Carpenter的Enterprise的意思。”

    鄧汶不明白洪鈞為什麼雲山霧罩地講這些典故,但也不好打斷,只好耐着性子聽。洪鈞接着慢條斯理地敍説革命家史:“艾爾文現在是Chairman兼CEO,卡彭特是搞技術的,他的頭銜兒是執行副總裁兼CTO,負責全球的產品研發和技術導向。這個卡彭特有意思,雖説是技術出身,但是對政治、歷史和地理這些五花八門的東西特別感興趣,還喜歡四處旅行啊探險啊。應該是前年吧,對,前年夏天,他專門跑了趟中國,不是為了公司的業務,是他要去西藏玩兒。這傢伙是叫囂西藏獨立的,在e-mail裏就説他要‘經過中國去西藏’,把中國和西藏並列了,我就告訴他,錯了,應該是‘經過北京、成都去西藏’,根本就沒出中國呢。我專門陪他去的,來回兩個星期,我和他爭了兩個星期。我説如果他認為西藏應該獨立,我就認為德克薩斯州應該獨立,結果後來就變成爭論德克薩斯該不該獨立了。我説德州本來是墨西哥的,後來獨立了,不久就被併入美國了。現在想讓西藏獨立的人,也不會看到一個獨立的西藏就善罷甘休,也是打算先讓西藏獨立出去,再被他們納入他們的勢力範圍。後來又説到台灣鬧獨立,就更是這樣了,日本人最不是東西,他們之所以支持台獨,就是為了將來把台灣像琉球一樣併入日本。”

    鄧汶實在受不了,誇張地咳嗽了一聲,洪鈞笑了,故意不理睬鄧汶的抗議,繼續説:“卡彭特這個人,不能順着他,越順着他他反而越看不起你,就得和他爭,但要爭得有理有據,只要你説出他不知道的或者他沒想到的,他就對你另眼相看。我們倆一路抬槓,越吵越有交情,後來我還救了他一次。在西藏有一段路要騎馬,實在太累了,嚮導怕我們打盹從馬上掉下來,一路上不停地説話,後來卡彭特説就是嚮導那些嗚哩哇啦的他根本聽不懂的話弄得他更困了,他在馬上睡着了,結果一下子歪下來,窄窄的小道旁邊就是河谷,深不見底,他雙手扒住一塊大石頭,我和嚮導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把他拽上來,那傢伙死沉死沉的。這麼一來,我算他的半個救命恩人,他和我關係一直不錯。我剛才不是給你講了我離開ICE的時候不太愉快嗎?當初ICE那麼多高層,沒有一個出來説句公道話的,只有他,後來給我發了e-mail,説他不認同我老闆Peter的做法,但是因為他只負責公司的技術部門,不好干預Peter,他表示我如果有任何需要他幫忙的,只管和他聯繫。去年聖誕節的時候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到維西爾了。”

    鄧汶終於等到洪鈞停下來喝水的間隙,有些不太高興地説:“哎,我怎麼沒聽出來這裏面有什麼‘機會’呀?”

    洪鈞擦了一下嘴,神秘兮兮地説:“這就是機會,因為卡彭特很可能就是你未來的大老闆!”

    鄧汶愣了,洪鈞終於抖出他的包袱,説道:“ICE要在中國設立一個R&DCenter,卡彭特直接管的,你最適合去做這個研發中心的負責人。”

    接着,洪鈞就把ICE從去年開始籌劃研發中心的情況向鄧汶詳細介紹了一番,然後説:“我還在ICE的時候卡彭特曾讓我推薦人選,因為這個人會和我合作,據我所知到現在他們還沒確定最後的人選,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把你推薦給他。”

    鄧汶心跳加速,他知道這個職位意味着什麼,這簡直是一個理想得不能再理想的機會,理想得難以置信。是啊,難以置信,就像猴子看見面前突然出現了一串鮮美的香蕉,也會猶豫懷疑一番:香蕉是假的吧?香蕉是拿不到的吧?鄧汶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這機會有多麼完美,而是先想這機會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他疑惑地説:“可是你現在跑到VCL去了,VCL和ICE是competitor啊,他怎麼還會接受你推薦的人呢?”

    “這根本沒有影響。這幾家公司本來就是個小圈子,裏面的人都是來來往往的,同學、同事、各種關係都很多。你是我的朋友,卡彭特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把你推薦給他,你得到合適的機會,他得到滿意的人才,我幫了兩個朋友的忙,何樂而不為。而且,你到ICE是做研發,我在維西爾是做市場和銷售,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何況兩軍交戰各為其主,他不會擔心你我之間有什麼私下交易。”

    鄧汶還是不放心,又問:“你幫他就是在幫ICE呀,可你為什麼要幫ICE呢?他會不會覺得你肯定不會推薦一個真正優秀的人給他,而是巴不得他選個不稱職的人來做?”

    洪鈞被鄧汶的問題逗笑了,儘量耐心地解釋着:“我只是推薦,至於你優秀與否、能否稱職,這些是要由他親自來考察、判斷的。我如果是眼力不行,隨意給他推薦了一個蹩腳貨,他會瞧不起我;我如果是故意給他推薦個不稱職的,他會恨我,他知道這些都不會是我的本意。你放心,他不會因為是我推薦的你,反而立刻把你否定掉。至於我為什麼要幫ICE,呵呵,這也談不上是幫ICE什麼大忙。兩家公司競爭,決定最終勝負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你鄧汶就是個神仙,到了ICE也不至於就一下子讓我們維西爾一敗塗地,弄得我連飯都吃不上。如果維西爾也在中國做研發,那我一定不會把你送給ICE,但既然在維西爾沒有你的機會,你到ICE也對我沒什麼大的傷害,我得到你們兩個的順水人情,合情合理嘛。”

    看來“香蕉”是真的了,鄧汶便開始懷疑自己能拿到這個“香蕉”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問洪鈞:“這麼好的位子,一定有大把的人在搶吧?你覺得我有什麼優勢呢?”

    洪鈞很清楚鄧汶的心思,他要打消鄧汶的所有疑慮,便耐心地分析道:“恰恰正是因為想搶這個位子的人太多了,所以卡彭特會讓下面的人給他仔細篩選,他只會看shortlist上很少的幾個人選的資料。老闆看你的簡歷,是在尋找錄用你的理由;下面的人看你的簡歷,是在尋找淘汰你的理由,所以絕大多數競爭者都被下面的HR啊、獵頭啊、亞太區的人啊給篩掉了,如果能直接把你送到卡彭特的眼前,你面對的競爭者其實就沒有幾個人了。這是個全新的職位,卡彭特的腦子裏也只有個框架,在他想象中理想的人選應該具備什麼條件,而你恰恰都具備了:第一,美國名校的博士;第二,具有領導軟件研發工程的經驗;第三,具有知名跨國公司的工作經歷,你現在的公司也不錯啊,拿得出手的;第四,掌握中國的語言和文化。”

    説到這兒,洪鈞停了下來,他皺着眉頭,像看陌生人一樣地打量着鄧汶,沉吟着説:“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你出來以後一直沒回過國,中國這十多年的變化太大了,你和中國的國情脱離得太久了。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來個善意的謊言,你就説你過去幾年經常利用假期回中國看看?”

    鄧汶的臉又紅了,他低下頭侷促地搓着手指,嘟囔着説:“啊?那行嗎?你知道我這人不會撒謊,當初跟你學了四年都沒學會。卡彭特前年還去過北京、成都、西藏什麼的,我現在連北京新機場的大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算了吧,他一問我肯定露餡兒。”

    洪鈞一看鄧汶這樣便知道只好算了,讓他騙一次人實在是強人所難,便輕輕地嘆口氣説:“那隻好這樣,在resume裏面這樣寫,‘始終關注中國發展,與中國親友保持密切聯繫,積極參與所在社團組織的各種北美和中國之間的商業交流活動’,這不算過分吧?對了,你手頭有現成的resume吧?明天用e-mail發給我,我先給卡彭特打電話,然後把你的簡歷forward給他,爭取讓他儘快安排好時間地點見你。”

    鄧汶一聳肩,雙手一攤,説:“當初找工作的時候有個resume,不知道弄哪兒去了,要有也是在家裏的desktop裏面,我在hotel的laptop裏肯定沒有,我儘快攢一份發給你吧,你剛才説的那句話我得記下來,那麼冠冕堂皇的,我得好好翻成英文放進去。”鄧汶説完就站起身,走到桌子前打開抽屜,從裏面的文具夾抽出紙和筆寫起來。

    洪鈞看着鄧汶忙活,笑了起來,説:“你看看,這就又是國情不同了。在國內,都是手頭隨時預備着一份resume,而且隨時update,一有機會就馬上發出去,機會太多,跳槽太頻繁。我在辦公室裏坐着,只要敲門進來的人臉色不自然,手放在背後,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又是個來辭職的,等一下肯定雙手遞上來一份辭職書。”

    鄧汶從桌上抬起頭,怯生生地説:“我沒跳過槽,沒經驗,也沒和這麼highlevel的大老闆interview過,你趕緊給我強化一下吧。”

    洪鈞已經走進洗手間開始洗漱,他一邊往牙刷上擠着牙膏一邊安慰鄧汶:“你放心,我瞭解這個卡彭特,我更瞭解他對這個職位的要求,他關心什麼、喜好什麼,我都清楚,我會告訴你應該和他談什麼、怎麼談。你可能知道,人們都會在潛意識裏喜歡與自己有某種相似之處的人,越是大人物他的思維越感性,像卡彭特這種大佬做決定很快的,只要他認真地看你的profile,interview你,而你能讓他動心,他就定了,接下來的就都是走process而已,亞太區的人、中國區的人,他們都不可能改變卡彭特的決定的。”

    説到這兒,洪鈞像是想起了什麼,拿着牙刷走出來,看着鄧汶説:“你剛才的擔心有道理,除了卡彭特之外,你沒有必要讓其他人知道你是我推薦的、你是我的同學,畢竟有些敏感,最好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卡彭特自己不會去和別人講這些,他才不會向別人‘彙報’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鄧汶“嗯”了一聲,記住了。兩個人都草草地洗漱之後,洪鈞幫鄧汶把牀罩鋪在地毯上,又墊了一條被子,自己便心滿意足地躺到大牀上。鄧汶坐在牀下的被子上,託着文具夾,上面鋪着紙,準備記錄洪鈞將要向他傳授的面試方略。

    洪鈞已經有些困了,但還是強打精神給鄧汶出謀劃策,起初洪鈞還能侃侃而談,慢慢地就只能勉強做到有問必答了。鄧汶看了看自己已經記滿的足足兩大張紙的要領,滿意地站起身,把房間裏的幾盞燈都關掉,躺到自己的臨時鋪位上,衝牀上説:“嘿,這事要是真成了,我就能回北京了,到時候我得好好謝你啊。”

    牀上的洪鈞沒有動靜,過了一陣才傳來他悶悶的一句話:“謝不謝的無所謂,你倒是最好先把聳肩的習慣改改。”

    鄧汶愣了,想了想,聳下肩膀説:“聳肩?是嗎?我老聳肩嗎?我怎麼沒注意到?”

    鄧汶等了半天,洪鈞再也沒有迴音,他已經睡着了。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睡覺的鄧汶卻怎麼也睡不着,他兩眼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那個職位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彷彿聽到中國在召喚他,但他忽然又覺得困惑,是自己曾經的夢想終於要實現了,還是現在才真是一場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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