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茨·約瑟夫·施特勞斯國際機場位於慕尼黑郊區的東北方向,是德國的第二大機場。使這座機場因其得名的施特勞斯,與奧地利的那幾位也姓施特勞斯的音樂家父子沒什麼關係,這位施特勞斯是個政客,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曾是一名德軍軍官,在戰後盟軍佔領德國期間,他和那位有名的巴頓將軍成了朋友,並得以繼續在政壇出頭露面,後來當過德國巴伐利亞州的總理。
9月17日,當地時間下午五點三十分,一架德國漢莎航空公司的空客340飛機正點到達慕尼黑機場的2號航站樓,小薛拎着維西爾公司剛配發給他的電腦包,隨着人流走出機艙,頭一次踏上了異鄉的領土。經過十個半小時的飛行,小薛沒有絲毫的倦意,他感到興奮不已,一切都是那麼新奇,只是這個下午好像非常漫長,LH723航班於北京時間中午一點起飛,飛了這麼長時間,他在飛機上都吃過兩頓午餐了,結果慕尼黑此刻還是下午,小薛納悶之餘,領略到了夸父追日般的飛行樂趣。
小薛打量着周圍的一切,心情很快從興奮變成了緊張,普發一行十三人將於18日飛抵慕尼黑,他是提前一天來打前站、與當地的導遊接頭的。航站樓裏熙熙攘攘,小薛緊跟着同機到達的大隊人馬,生怕自己掉隊後迷失方向,前面是長長的彷彿一眼望不到頭的甬道,換了一個接一個的水平自動扶梯走了很遠,小薛正要懷疑大家是不是都走錯方向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行李傳送帶。
小薛託運的旅行箱很快就出現在傳送帶上,這是他為了此次出國特意買的,等把旅行箱搬到行李車上,他心裏一塊石頭才落了地,之前最讓他擔心的莫過於自己的行李沒有和自己登上同一架飛機。辦理入境和海關手續很順利,這讓小薛覺得一陣輕鬆,他想,哈哈,從現在起我就可以在歐洲的十五個國家縱橫馳騁啦!
小薛在大廳裏找到一個貨幣兑換處,他謹慎地打開電腦包,從裏面的錢包中抽出一張一百美元的鈔票,換得了不到九十歐元,他沒打算換更多,事先有同事囑咐説在機場換錢都比較吃虧,而導遊都能在城裏找到匯率划算得多的兑換處。小薛將大把的美元和這幾張歐元收好,一抬頭,就看見標有“TAXI”的指示牌,便按照指引走出航站樓的大門。
出門往右一轉,前方就是排隊搭乘出租車的地方,小薛把旅行箱從行李車上搬下來,抬眼向前望去,頓時傻了眼。排隊等客的出租車幾乎全是“奔馳”,中間夾雜着幾輛寶馬和沃爾沃,車身嶄新而寬大,都被塗成一塵不染的奶白色,上面頂着黃底黑字的“TAXI”標誌。小薛愣着,這種陣勢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以為德國的出租車應該不是“普桑”就是捷達,充其量是帕薩特,沒想到竟是成羣的“大奔”!打輛“大奔”跑幾十公里到城裏的酒店,這得花多少錢啊?!小薛沒敢打聽,也沒細算,他已經覺得心疼了,便提起旅行箱,低着頭從等候的隊伍中退出來,又走回了航站樓大廳。
他四處張望,正想找問訊處打聽一下有沒有機場巴士那類便宜些的交通工具,一眼看見個醒目的圓形標誌,綠色底上是個白色的字母“S”,標誌旁邊寫着“Train”,小薛靈機一動,他記得旅行社在給他的電子郵件中特別提到,為他和考察團在慕尼黑訂的酒店叫做InterCityHotel,三星半、準四星的檔次,就在火車總站附近,距離不到五十米,既然如此方便,為什麼不坐火車直接去火車總站呢?小薛拿定主意,便一路順着綠底白字的“S”標誌走到了位於兩個航站樓之間中央區的輕軌車站。
到了這裏,小薛覺得周圍的景象有些熟悉,與北京的城鐵站很像嘛。他花了不到九歐元買了一張車票,又在行車路線圖上確認好不管是“S1線”還是“S8線”都可以到達火車總站。短短幾分鐘之後,他已經坐在舒適整潔的輕軌車廂裏,望着窗外異鄉的美麗田園風光,他不禁有些得意,一切順利,初來乍到的自己居然找到了如此便捷的解決方案。
大約四十分鐘之後,列車到達位於慕尼黑市中心稍微偏西方向的火車總站,小薛拎着行李立在了站台上,他又呆住了,眼前又是一個挑戰。小薛沒見過這樣的火車站,與其説是車站,倒不如説更像小薛曾經見過的碩大的工廠車間,十來條鐵軌的末端都停靠着火車,就像車間裏的流水線;在明亮的天棚下面是一間間商鋪,又像是一個巨大的集貿市場,小薛迷路了。
正值週末下班高峯時間,車站內摩肩接踵、行人如織,小薛像一根中流砥柱一樣站在人流中間,想找個人問路,他猜測年紀越輕的人會説英語的可能性越大,而年輕人走路更急更快,他只好硬着頭皮,近乎失禮地攔住了一個與他年紀差不多的棕發小夥子,他越急嘴巴越不聽使喚,結結巴巴總算説出了自己的意圖和酒店的名字,那個小夥子很快反應過來,回手一指,用雖然發音較硬但很流利的英語告訴小薛:向前走,向右轉,再向前走,出大門,InterCityHotel就在前面。
小薛忙道了謝,嘴裏重複着剛打聽來的路線,拖着行李向前走,撞到一間店鋪的櫥窗再向右轉,然後一直走,最後穿過一個懸掛着巨大的“可口可樂”廣告牌的大門,他來到了站外的大街上。
此時已過了七點半,暮色剛開始降臨,路燈和周圍建築物的燈光把街道照得一片明亮。小薛已經根本辨不清方向,全然不知他是剛從車站的南門走出來,面向南方。他往自己的右手方向看去,是出租車等候區,停的全是奔馳車,這裏沒有寶馬和沃爾沃,小薛知道沒有必要打車,他離酒店不過五十米之遙了。
小薛向街對面望去,右前方就是一家酒店,他辨認着牆上醒目的標誌:LeMeridien,不是他要找的那家。他在街角看到了街牌標誌,兩塊牌子成直角掛在一根杆子上,迎面的那塊街牌上的頭幾個字母是“Bayer”,小薛立刻喜出望外,他想起來了,自己訂的酒店就是在Bayer街上,因為在他印象裏德國拜爾製藥公司好像是維西爾的客户,便記住了這個街名,他顧不上多想,便穿過馬路,沿着剛才正對着的街道向前走去。
其實,小薛已經與他要找的InterCity酒店失之交臂了,本已近在咫尺,現在卻越走越遠。就在他剛才駐足過的車站南門外的位置,左手就是這家酒店,一幢底層是灰色、上面四層是紅色的不怎麼起眼的建築,他的腳下其實就是拜爾街,而他卻跨過拜爾街向南走入了以德國大文豪歌德的名字命名的歌德街。小薛剛才明明看到了街牌,但另一塊頭幾個字母是“Goethe”的歌德街的牌子被拜爾街的牌子遮擋住了,可能小薛沒想到他的酒店原來和車站如此接近,也可能他想象中的酒店不是這種樣子,他竟鬼使神差一般地錯過而誤入歧途了。
歌德街的路面比不上北京的城市幹道那麼寬闊,但也不是歐洲古城中那種狹窄的街巷,中間是機動車道,兩側錯落地種着一些樹,樹木既不高大,也談不上枝繁葉茂,看來樹的年代並不久遠,一溜樹中間會間或出現一段空地,有些汽車停在這些空地上,街道兩旁的建築物都是古色古香的,最多六、七層,並不高,但樓與樓肩並肩地緊挨着,沒有一絲縫隙,樓面宛若連綿不斷的屏障,使得街道像是被放大了的北京胡同,給人一種壓迫感。
小薛拖着旅行箱,沿着街道左側的人行道邊走邊不時察看兩旁建築物上的標誌,徒勞地尋找着他的酒店。路燈通明,不時有汽車穿梭駛過,人行道上常可見到三三兩兩的路人,也有啤酒館擺到街邊的小攤,雖然説不上人氣興旺,但也決不是黑暗僻靜。小薛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大概正好走到街區中段的位置,看見前面有個身背巨大的旅行揹包的男人,看一眼建築物上的標誌,又藉着路燈看一眼手裏拿着的地圖,顯然也迷失方向了。他見小薛走來,便急切地迎上前,用英語説了一串地名,好像是請小薛幫忙指引方向。小薛看着這個金髮碧眼的小夥子,心裏苦笑,這個老外真夠傻的,難道他看不出來自己也是個人生地不熟的老外嗎?他停下來,衝這個揹包客用英語説:“對不起。我不知道。”
揹包客並不罷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把手中的地圖湊到小薛眼前指指戳戳的,嘴裏滴里嘟嚕地説着,小薛只聽得他不時冒出幾個“please”。小薛先是堅持着拒絕,但忽然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心想沒準難兄難弟能互相幫助各自找到目的地呢,便放下一直拉着的旅行箱,把腦袋湊過去端詳地圖,指望着自己能幫上什麼。
忽然,身後有人喊了一聲,他倆同時扭頭,看見從不遠處的樹蔭裏快步走出兩個男人,走在前面的用德語又喊了一句,見他倆沒有反應,就換成英語喊道:“警察!不許動!”
小薛心裏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兩個警察已經走到面前,他們都穿着黑色的夾克衫,下面是牛仔褲,一樣的中等身材,但毛髮顯然貧富不均,剛才喊話的是個禿頂,另一個則是滿臉的絡腮鬍。禿頂從夾克衫的內兜裏掏出一個皮夾,打開後在小薛和揹包客的眼前亮了一下,小薛看見皮夾裏一邊是貼有禿頂照片的證件,另一邊是一個盾牌型的徽章,上面有一隻鷹的圖案,禿頂衝他倆説了一串英語,小薛連蒙帶猜地估計禿頂是在介紹他的身份,而最後結尾像是疑問句,估計是問他倆在做什麼。
揹包客顯然也被這場變故搞得緊張起來,忙用英語解釋説:“我們什麼也沒幹,我在請他幫我指方向。”
小薛聽懂了,一邊點頭一邊説着“yes”。禿頂滿臉狐疑地對揹包客説:“你開玩笑?難道你看不出來他不是本地人嗎?他怎麼可能幫你指方向?”
小薛聽明白了,這正是他剛才覺得奇怪的地方,便也扭頭看着揹包客,揹包客一臉無辜,紅着臉聳了下肩膀,往人行道兩端看了看,意思大概是正好周圍沒有其他人可以問嘛。
禿頂接着説:“這個地區治安不好,很多遊客都知道不要到這一帶來,尤其是在晚上,我懷疑你們是在買賣毒品!”
小薛覺得自己聽懂了,但最後的“drug”一詞又讓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毒品”?我的天!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他又急又慌,連忙擺着雙手叫道:“No!No!No!”
禿頂問小薛:“是他先對你説話的?”見小薛點頭,他指着地上的旅行箱提醒道,“請看好你的行李。”然後和絡腮鬍把揹包客圍在中間。
小薛把旅行箱挪到兩腿之間夾緊,把肩上挎的電腦包捂在身前,聽到禿頂用英語對揹包客説:“請把你的證件拿出來。”
揹包客忙把手裏的地圖夾在腋下,騰出手把揹包卸下來,打開側面的一個拉鍊取出一本黑色的護照遞給禿頂。禿頂打開護照,把相片和揹包客本人對照一下,又用手裏的一個小東西在護照上比劃,然後把護照遞給絡腮鬍,問揹包客:“你有沒有賣毒品給他?”揹包客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禿頂又説:“請把你的錢包拿出來。”
揹包客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迅速打開揹包的另一個拉鍊,取出一個錢包遞給禿頂,禿頂從錢包裏拿出幾張美元,捻了捻,懷疑地問:“你只有這點錢?來德國旅遊?”
揹包客指着錢包説:“我沒有多少現金,我都是用信用卡的。”禿頂從絡腮鬍手裏拿回護照,連同錢包一起遞還給揹包客,問道:“他有沒有賣毒品給你?”揹包客攤開雙手否認。
禿頂轉身走到小薛面前,説:“請把你的證件拿出來。”
小薛一見揹包客似乎已經過關,而警察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來了,心裏更加驚慌,甚至有了幾分恐懼,忙以揹包客為榜樣與警察通力合作,他打開電腦包,從裏面的口袋裏取出自己嶄新的深紅色護照,禿頂接過護照打開,一邊對照相片一邊掏出手裏的小東西,這回小薛看清了,那東西很像他給客户做宣講時用的激光筆,禿頂把激光筆似的東西壓在護照裏的紙頁上打開,果然在紙面上投射出一個紅色光點,禿頂用紅點掃視着紙面,估計是在通過諸如水印之類的防偽標記來辨別護照的真偽。
禿頂把護照直接還給小薛,這讓小薛放鬆了不少,禿頂又説:“請把你的錢包拿出來。”小薛便從電腦包的另一個口袋裏取出錢包,禿頂隨手接過錢包,同時對絡腮鬍説:“你檢查一下他的揹包,看看裏面有沒有這個人剛賣給他的毒品。”
揹包客很不情願,但還是把揹包打開,任由絡腮鬍像機場安檢的保安一樣翻弄着。禿頂打開小薛的錢包,從一個夾層裏取出幾張歐元,看了一下又放回原處,又從另一個夾層裏取出一沓百元面額的美元現鈔,用手捻一下,舉到小薛眼前問:“這些現金是你的?還是他剛付給你的?”
小薛急了,漲紅着臉用英語説:“這是我的錢,不是他的!”
禿頂扭頭問絡腮鬍:“查到什麼了嗎?”
小薛抬頭看見絡腮鬍還在翻着,嘴裏説:“沒有。”小薛低下頭,看見禿頂已經把這沓美鈔放入錢包,遞迴他手裏,按着他的手督促説:“請把錢包收好。”小薛心裏踏實了,忙把錢包放回電腦包裏原先的位置。
禿頂皺着眉頭説:“就這些嗎?請你把其他的錢包也拿出來,否則如果我們搜出更多的現金,就要懷疑是你賣毒品得到的。”
小薛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見絡腮鬍已經把揹包裏外的拉鍊全打開了,而揹包客無可奈何地衝小薛聳了聳肩,小薛一見這種掘地三尺的架勢,估計是混不過去的,便咬牙下了狠心,又從電腦包的底部取出一個印有維西爾公司標誌的信封。
禿頂接過信封,從裏面拿出更厚的一沓美鈔,又用手捻了捻,立刻如獲至寶,帶着人贓俱獲的得意向絡腮鬍吆喝着,小薛在驚恐中好像聽得禿頂的意思是要絡腮鬍仔細搜查揹包客,因為揹包客身上應該有同等價值的毒品。揹包客連聲叫起來,好像再説自己太冤枉了,把衣服上的幾個口袋都翻過來,絡腮鬍迅速地搜着。
禿頂問小薛:“這些錢都是你的?你怎麼有這麼多錢?”
小薛忙申辯説:“都是我的,因為我沒有信用卡。”
禿頂將信將疑,這時絡腮鬍向這邊説了一聲,小薛轉頭看見絡腮鬍對禿頂搖了搖腦袋,顯然他在揹包客身上一無所獲。禿頂把美鈔放回信封,把封口摺好,放進小薛的電腦包,一邊幫小薛把電腦包的拉鍊拉上,一邊問:“你為什麼帶這麼多現金?你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
小薛重複着:“我沒有信用卡。”
禿頂點着頭,臉色和緩下來,説:“他的身上沒有什麼現金也沒有毒品,説明你和他之間沒有毒品交易,就沒有必要再檢查你的行李了。謝謝你的合作,你可以走了。”
絡腮鬍好像也在對揹包客説着類似的話,揹包客嘴裏罵罵咧咧的,迅速收拾好揹包,拿着地圖朝火車總站相反的方向走了。禿頂又對小薛叮囑説:“你要小心你的行李,不要在街上拿出你的信封和錢包,那樣很危險。”然後,他拍了小薛的肩膀一下,笑着説,“祝你在慕尼黑玩得愉快。”説完,他和絡腮鬍也順着揹包客剛離開的方向走去。
小薛驚魂未定,跨坐在旅行箱上讓自己休息片刻,他猛地拍了一下腦袋,覺得自己真傻,剛才為什麼不向兩個警察打聽一下自己要找的酒店呢?他抬頭向前方望去,咦,怎麼一眨眼的工夫揹包客和兩個警察已經全都無影無蹤了?難道他們都忽然蒸發了?就在霎那間,小薛覺得自己的頭好像被閃電擊中了,五臟六腑都像被綁上鉛錠一樣沉了下去,他的腦子裏有兩個聲音,一個在説:“糟了!”,另一個再説:“不會吧?”
小薛站起身,拽着旅行箱挪到最近的一棵樹旁,看看周圍沒人,便不顧禿頂臨走時的那句囑咐,從電腦包裏取出錢包,翻開一看,哦,都還在,幾張歐元和那沓美元原封不動地躺在夾層裏,小薛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心裏説:“嚇死我了。”他把美元拿出來,看着頭一張上富蘭克林胖胖的頭像,居然和剛才的禿頂有些像,他笑着把美元捻開,笑容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面的八張美元上面,胖胖的富蘭克林全變成了瘦瘦的華盛頓!面額百元的美鈔全變成了面額一元的!
小薛腦袋發脹、眼冒金星,他恍惚中又拿出那個信封,取出那沓更厚的美元,最上面一張的頭像仍然是富蘭克林,他顫抖着手展開下面的,果然,變成華盛頓了,他一張張地數、一張張地看,不多不少,還是原來的二十五張,不過除了頭一張是百元的,其餘二十四張全變成了一美元的。
小薛攥着這些錢,無力地靠在樹上,他不相信在剛才這短短幾分鐘裏所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看看左手那張富蘭克林,又看看右手那沓華盛頓,空信封飄飄悠悠地落到地上,慢慢地,小薛的身體一點點向下滑,最後,他整個人癱坐在樹下,腦子裏一片空白。
***
珀斯位於澳大利亞這塊孤零零的大陸的西南角,這座美麗的城市有條美麗的河,這條美麗的河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天鵝河,透過喜來登酒店的每間客房的窗户幾乎都能看見天鵝河在不遠處悄無聲息地流淌。
這是洪鈞在這家酒店住的第三個晚上,也是最後一個晚上,他已經憑窗眺望過天鵝河很多次,不過現在他看不到了,兩層窗簾都已被嚴實地拉上,此刻已經將近夜裏兩點了。
洪鈞靠在牀頭半躺着,沒有一絲睡意,他手裏拿着遙控器,望着對面的電視屏幕發呆,CNBC頻道上不時交替着紐約股市交易大廳的場景和評論員們用機關槍般的語速報告的股市即時行情,還有兩個小時,一週的股市交易就要結束了。
電視上的畫面和聲音,洪鈞一概沒有注意,他腦子裏在想着他的老闆,維西爾亞太區總裁科克·伍德布里奇。為期兩天的亞太區會議已經結束,洪鈞卻始終沒有得到機會和科克單獨交談,這讓洪鈞有些不踏實。
第三季度的最終業績雖然還有兩週才見分曉,但已經可以斷定維西爾中國區的形勢是很不錯的,公司重組和人員擴充已經完成,業務重心已經調整,抓住了重點行業和重點項目,現金流也很寬裕,而最關鍵的是,在用業績説話的維西爾,今年頭三個季度維西爾中國區的數字不難看,李龍偉帶領的銷售團隊又即將拿下幾個漂亮的合同,考慮到年底前全力衝刺的慣例,全年的銷售額應該可以達到預期。
但是,在兩天的會議中洪鈞總能感覺到科克的狀態好像有些不對,顯得有些隱隱的焦慮,沒有了往常那種澳洲牛仔式的豪爽和詼諧,當他聽到洪鈞向大家彙報完維西爾中國的情況之後,沒有像以前那樣站起來一邊叫喊一邊揮動拳頭,既讚賞又加油,而是隻拍了幾下巴掌。洪鈞還注意到科克有幾次在遇到自己的時候,好像都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而這最讓洪鈞捉摸不透。
洪鈞本來希望科克會在這最後一個晚上約自己會面的,晚飯後他就一直守在房間裏,期待着房間電話或自己的手機隨時會響起來,他在等待着科克的召喚,然而,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午夜,他知道這個晚上科克不會來電話了。
洪鈞扭頭看了眼牀頭櫃上的鐘,液晶顯示兩點整,他輕輕嘆了口氣,祈禱着這些都不過是自己的神經過敏、杞人憂天,但願科克還是以前的科克,但願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洪鈞把電視關了,把遙控器放到枕邊,又探身去拿牀頭櫃上的手機,就在他的指尖剛要觸到手機的時候,手機的鈴聲突然尖利地響了起來。
洪鈞被嚇了一跳,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個科克,總算把你等來了。他鎮定一下,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串“0”和“1”,洪鈞有些奇怪,自己的手機已經切換到澳洲當地的移動網絡,應該可以正常顯示出科克的手機號碼吧?他按了通話鍵,説道:“Hello.”
出乎洪鈞的意料,電話裏傳出的聲音顯然不是科克的,因為是中國話:“洪總!總算找到您了!我出事了!”
洪鈞沒有辨別出對方是誰,問道:“我是洪鈞,你是?”
電話裏的聲音很急促,隱約還能聽到粗重的喘氣聲和哭腔,説:“我是小薛啊!我出事了,我剛才給Larry打電話,他關機了,我就想,要是再找不到您我就完了!”
洪鈞大驚失色,忙問:“小薛?你冷靜點,你説,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被人搶了!剛到德國就被搶了,錢都被搶走了。”
“啊?!那你人怎麼樣啊?受傷沒有?現在你在哪兒呢?”洪鈞這一下更是睡意全無。
“我?我還在街上呢,我人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就是錢都沒了。”
洪鈞那顆提着的心放了下來,心想,這個小薛啊,不被你嚇死也得被你嚇出心臟病來,便説:“哦,人沒事就好,被你嚇得夠嗆。”又接着問,“被搶了多少錢啊?”
“三千一百六十八美元!”
洪鈞愣了,他沒預料自己會聽到一個如此有零有整的精確數字,詫異地問:“你就在大街上清點的?還是你估計的?”
“我總共帶了三十五張一百美元的,拿一張換了歐元,應該還有三十四張,現在只剩下兩張是一百的,另外三十二張都變成一美元的了。”小薛説着,這些數字讓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洪鈞奇怪,還有這麼“搶”錢的?但他馬上明白過來了,問道:“你看清楚啦?都變成一美元的了?你這不是被人搶了,你是被人‘切’了吧?”
小薛不懂“切”是什麼意思,但洪鈞的聲音已經讓他安定下來,他便滿腹委屈地把剛才的案發經過向洪鈞詳細訴説了一遍。洪鈞聽完便説:“你是碰上團伙了,你肯定對付不了這三個傢伙的,他們的手都很快的,比變戲法的還快,你是碰上‘切匯’的了。”
洪鈞知道現在不是總結經驗教訓的時候,就説:“你現在要做三件事:找到你的酒店,找警察報警,解決手裏沒有現金的問題。你首先走回到火車站,在那裏再仔細打聽一下你的酒店位置,或者乾脆打車讓司機送你去,不要怕花錢;或者,你在車站直接報警,當然不指望警察能抓到那幾個傢伙把你的錢追回來,但要拿到警察給你出的報案記錄,作為這件事的證明,而且警察會送你去酒店,你聽清了嗎?”
聽到小薛“嗯”了一聲,洪鈞便接着説:“關於那三千多塊錢嘛,德國維西爾已經下班了,他們週末休息是雷打不動的,銀行都關門,要想週末找到德國人為你加班做事,那比登天還難,我只能儘量和他們聯繫,但估計最快也要在下週一上午你才能去維西爾慕尼黑辦公室,我讓他們先把錢給你,然後我們再和他們結算。你明天不是能見到當地的導遊嗎?先向他借點錢用,不要影響柳副總他們明後兩天的活動開銷。”
小薛又“嗯”了一聲,洪鈞最後囑咐説:“小薛,注意安全,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再去想它,好好把柳副總照顧好,一直開着手機,我和他們聯繫上之後會馬上通知你。”
通話之後,洪鈞立刻翻身下牀,走到寫字枱前把筆記本打開,他要登錄維西爾公司的內部網絡去查找慕尼黑辦公室負責人的聯繫方式,他算了一下時間,德國現在是晚上八點多,但願他們的手機還沒關機。洪鈞坐等着網絡連通,便又想到了小薛,他不知道小薛出的這個事故是否就是他之前一直擔心的事情,但願吧,但願此事發生之後,小薛的歐洲之行不會再有其他變故了。
而此刻,小薛掛斷手機後仍然坐在樹下,從這個國際漫遊加國際長途的高昂話費又想到了那三千一百六十八美元,他的心已經疼得沒有感覺了。小薛手撐着地面讓自己站起來,回想着洪鈞剛才的吩咐,決定先原路返回火車總站再説。
小薛拎起旅行箱剛要轉身,前面不遠處走來兩個身材魁梧的人,身穿草綠色制服,戴着淺色大檐帽,腳蹬皮靴,等兩人走到近前,小薛看見他們左臂佩戴的臂章上也有一隻鷹的圖案,還有“Polizei”的字樣,腰間的皮帶上掛着手槍,小薛覺得這兩人的打扮和他在機場入境時見到的邊檢官員有些像,估計臂章上寫的可能是德文的“警察”。
小薛腦子裏飛快地想着,要不要報案?要不要問路?可是直到警察掃視了他一眼之後繼續向車站方向走了,小薛的嘴巴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經歷剛才那場遭遇之後,小薛現在像是一隻驚弓之鳥,不管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他都怕了,他也怕自己的英語不足以把事件表達清楚,他也怕再惹出別的麻煩。小薛拿定主意,還是回到車站去打聽酒店的方位吧,想到這裏,他忽然感覺自己累極了,口乾舌燥,他捂着電腦包,裏面的貴重物品只剩下那本護照了,又拖着旅行箱和沉重的雙腿,向剛才來的方向走去。
***
進入9月以後,鄧汶就發現自己周圍的氣氛變得微妙起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逐漸意識到自己的處境越發艱難,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正如洪鈞當初替他分析的那樣,他連同他在ICE的職業生命都掉入了別人設下的陷阱。但是,還有比他目前的局面更讓他揪心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扭轉目前的局面,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得了絕症的病人,只能眼睜睜等着自己末日的來臨。
他在義憤填膺之時發出的那封郵件,只換來了皮特幾天之後發的一封回信,皮特斥責説“你的這些行為表現出了你的不專業”,“不專業”是個很重的詞,而把某一行為上的不專業引申為這個人整體的不轉業,這句話的分量就更重了,它涵蓋了從能力到態度、從水準到人品,一棍子打死,蓋棺論定了。鄧汶想明白了,無論皮特對俞威印象好壞,當皮特認為鄧汶的郵件不僅是對俞威個人的攻擊,而是對上至皮特、下至蘇珊這一整條業務鏈的攻擊時,皮特自然要出來反擊的。
卡彭特當然看到了皮特的這封信,但他保持沉默,他只是在又過了幾天才給鄧汶打了個電話,在耐心地聽完鄧汶向他申訴整個事件的內幕之後,他仍然沒有表態,只是淡淡地問鄧汶以後是否還能和俞威繼續合作。鄧汶想到了洪鈞當初説的話,他覺得自己應該給與卡彭特肯定的答覆,但是他已經高調和俞威開戰了,面子讓他騎虎難下,結果他對卡彭特的回答是:只有在俞威向他正式道歉之後,兩人才有繼續合作的可能。卡彭特聽完,只説了一句:“我明白了。”
而最讓鄧汶受不了的是公司內部的氛圍,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鄧汶和俞威已經勢不兩立,似乎所有人都聽到冥冥之中有人説:“嘿,現在站隊了,不要站錯啊”,而所有人都做出了同樣的決定,都生怕被打上鄧汶同黨的烙印,鄧汶發現自己成了瘟神,他被大家隔離了、劃清界限了。雖然研發中心已經搬出ICE北京辦公室獨立辦公,但是就連鄧汶親自招聘的那些直接下屬都不再和他親近,而是擺出一副純粹是工作關係的架勢。接下來,鄧汶心中惴惴不安的猜測就被公司上下的傳聞證實了,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ICE總部已經在物色鄧汶的繼任者,鄧汶的日子不多了。
這些天裏,鄧汶只要不去公司,就把自己關在賓館的房間裏,只有凱蒂經常過來陪他。
晚上,鄧汶剛在房間吃完他叫來的一份意大利麪,正要把餐盤放到門外走廊的地毯上,凱蒂又來了,這次她懷裏抱了一大摞雜誌,等兩人從門口走回來,凱蒂便把雜誌往圓形的茶几上一放,笑着説:“我又假公濟私了,這是我從商務中心給你搬來的,沒事的時候解悶吧。”
鄧汶笑着坐到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着,凱蒂卻沒像往常那樣去坐茶几另一側的那個沙發,而是坐到離鄧汶最近的牀沿上,雙腿直直地向前伸,拄在地毯上,兩個人的腳尖都快頂到一起了。鄧汶藉着翹起二郎腿的機會,把自己的腳尖往回收了收,問道:“你怎麼老有空啊?是不是又開小差啦?”
凱蒂晃着腦袋説:“這要靠我的巧妙安排呀,我已經和我們經理説好了,以後我上班時間主要是晚班和週末,都是你不上班的時候。”
“那你多辛苦呀?”
“不辛苦,白天可以睡覺啊,省得我老出去逛街花錢,一舉多得。我們經理誇我,説我敬業,搶着艱苦的崗位上;同組的幾個女孩都罵我,説我偷懶,因為晚上和週末其實客人都不多,挺輕閒的,還説我貪心,就惦記着多掙那點兒補貼。”
“哦,那你也別把她們都得罪了,同事之間如果處不好,要麼幹不長,要麼幹着也不開心。”鄧汶説完,卻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正是因為陷入矛盾紛爭而幹不長了,便立刻黯然神傷。
“嗨,沒事的,我和她們好着呢,都是説着玩兒的,而且,本來也是大家輪流的,過一陣我又該上白班了,所以,更得抓緊難得的機會呀。”凱蒂的臉忽然紅了,她也注意到了鄧汶的神情,便把腳尖湊過來碰了鄧汶的腳尖一下,話題一轉説,“哎,你這些天怎麼一直悶悶不樂的,是工作上的事?還是……家裏的事?”
鄧汶竭力裝出一副輕鬆自然的樣子説:“沒有,挺好的啊。”他站起身,掩飾着心中的沉重和不安,問道,“哎,你喝什麼?給你倒點水?”
凱蒂一下子笑了出來,説:“瞧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居然想照顧起我來了。雖然是在你房間裏,但也還是在我的賓館裏呀,所以你還是客人,還是我來照顧你吧。”
鄧汶尷尬地笑了笑,但心裏暖暖的,來自凱蒂的照顧已經是他在北京惟一能感受到的温情了,他剛要坐回到沙發上,房間的電話忽然響了。
鄧汶走到牀邊坐下,拿起放在牀頭櫃上的電話,他猜是廖曉萍打來的,果然,當他剛聽到話筒裏傳出那聲熟悉的“喂”就馬上説:“哎,你的時間的昨天晚上,你們去哪兒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後來太晚了我也不敢打了,怕你們都睡了。”他看了眼表,又問,“你在家還是到公司了?送Cathy去幼兒園了嗎?”
鄧汶説着,一邊注意着凱蒂的反應,奇怪,以前只要碰到廖曉萍打電話過來,凱蒂就馬上靜悄悄地拉開門出去,可是這次她沒走,而只是在牀沿挪了下方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看了起來。
鄧汶正納悶,電話裏傳來廖曉萍疲憊的聲音:“還去什麼公司啊,也甭提幼兒園了,Cathy病了。”
鄧汶一聽就急了,忙問:“怎麼啦?什麼病啊?厲害嗎?”
“她昨天在幼兒園就有些發燒,我接她的時候老師告訴我了,回家以後還發燒,老哭,説渾身難受,我就帶她去醫院了,我還以為是感冒,結果到那兒一看,人家醫生立刻就説,chickenpox。”
“什麼?”鄧汶沒聽清。
“水痘!”廖曉萍不耐煩地嚷了一聲。
“水痘?怎麼會呢?不是一般春天的時候出水痘嗎?現在是9月份啊。”
“你問我我問誰呀?!都長出來了,後背上、胳膊上,連臉上都有一個了。”廖曉萍更煩了。
“那,那怎麼辦呢?”鄧汶又着急又因為自己幫不上忙而內疚。
“還能怎麼辦啊,在家養着唄,我已經請假了,至少一個星期甭想去上班了,總得等到水痘生痂吧。”
“Cathy現在幹什麼呢?我和她説幾句?”鄧汶怯生生地問。
電話裏面能聽到廖曉萍召喚女兒的名字,過了一會兒,女兒稚嫩的聲音傳了過來:“Daddy,我身上有泡泡了,好幾個了,特別癢癢,可mommy不讓我撓。”
鄧汶心裏一酸,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他努力笑着説:“Cathy,千萬得忍住了,一定不能撓,要是撓破了就會留下疤的。”
“嗯,我知道,我不撓,要是還特別癢癢我就靠在牆上蹭蹭。”
女兒這句話逗得鄧汶帶着眼淚笑出聲來,忙説:“蹭也不行,只有狗熊才去蹭牆呢。再怎麼癢也不能碰那些泡泡,懂了嗎?”
女兒説:“懂了,mommy給我戴上小手套了,軟乎乎的,就是有點熱,mommy不讓脱。Daddy,TeddyBear也長chickenpox嗎?”
鄧汶想象着女兒戴着手套的小手抓着話筒,對着話筒堅強地點頭的樣子,他哽咽着一時説不出話來。女兒又説:“Daddy你什麼時候回來呀?Mommy説,因為我長了chickenpox,所以你就不敢回來了,你害怕你也長泡泡,那,等我的泡泡沒了,你就回來,啊。”
鄧汶知道自己不能再和女兒説下去,他受不了,便讓女兒把話筒還給了廖曉萍。廖曉萍先是嘆了口氣,然後説:“愁死了,別的病還好説,生水痘最麻煩了,她癢得難受啊,和你講電話的時候她倒裝得像花木蘭似的,等會兒癢得厲害她就該哭了,老得盯着她,生怕她忍不住去撓。”
鄧汶想了想,找不出別的話來安慰,只好説:“要是我在就好了。”
“好什麼呀?你小時候不是沒出過水痘嘛,小孩得水痘沒關係,要是像你這歲數的成年人得了就不好説,到時候我都不知道該照顧誰。醫生剛告訴我的時候我特別生你的氣,就是你非回北京不可,現在剩我一個人怎麼辦啊?可後來一想,幸好你不在,不然要是傳染給你可就糟了,算我自認倒黴,你就在北京逍遙自在吧。”
鄧汶聽廖曉萍在如此麻煩纏身的時候還能這麼關心他,心裏剛嘀咕了一句“還是老婆好啊”,卻看見了坐在牀腳處的凱蒂的背影,便支吾道:“我?沒有。”
廖曉萍一聽就馬上問:“你房間裏有人啊?”
鄧汶嚇了一跳,心想女人的感覺真是敏鋭到了洞察秋毫的地步,忙掩飾着回答:“啊,是賓館的值班經理,來給我送東西。”
“哦,那你先和她説吧,我等着。”
“啊,不用,她剛把東西放下,已經走了。”鄧汶説完,發現一向不會説謊的自己,剛才的謊話竟然是脱口而出,不由得驚訝自己的變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他又看了一眼凱蒂,她的背影一動不動,彷彿正完全沉浸在電視畫面中。
廖曉萍又嘆了口氣:“煩死了,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北京就那麼好?你一點兒都不想回來?”
鄧汶的鼻子又開始酸起來,他也嘆了口氣,説:“其實,我這邊也挺難的。”
“那就回來唄,起碼一家人能在一塊兒啊。”
“不,不能就這麼回去,既然來了北京,怎麼也得幹出點什麼再回去。”鄧汶這話與其説是給廖曉萍聽的,不如説是在咬牙給自己打氣。
廖曉萍不以為然地説:“何苦呢?當初剛來美國的時候那麼難,你就是死要面子不肯回國,現在去了北京,你又是死要面子不肯回波士頓,你這不是和自己較勁嗎?”
鄧汶心裏一陣悽苦,心想自己其實再也幹不了多少時間,灰溜溜地回波士頓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但他還是不認輸地説:“那當初不是就堅持下來了嗎?説明堅持是對的。我起碼要再試試看,不能就這麼回去,我到時候還要把你們倆都接回來。”鄧汶説完,好像看到凱蒂的身子抖動了一下。
廖曉萍沒再説什麼,兩人商量好每天至少通一次電話,以便鄧汶瞭解女兒的病情發展,便掛上了電話。
鄧汶看着背對着自己的凱蒂,正想着應該説些什麼,凱蒂忽然站起來,回頭衝鄧汶笑着説:“好啦,我也該回去上班了,你休息吧。”説完就向門口走去。
鄧汶愣愣地站起來,跟着送到門口,替凱蒂打開門,直到看着凱蒂沿着走廊走遠了,他都沒想出一句合適的話來。
鄧汶悶悶地回到牀頭坐下,看見電視上居然是德國之聲DW的德語頻道,沒聽説凱蒂還懂德語啊,他明白凱蒂剛才的心思都放在哪裏了。
鄧汶正枯坐着,電話又響了,他以為是廖曉萍剛才遺忘了什麼所以再次打來,便接起電話,故作輕鬆地説:“喂,又怎麼了?”
電話那端不是廖曉萍,鄧汶聽到的是另一個他所熟悉的聲音:“喂,我是洪鈞。聽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錯?”
鄧汶的心情立刻變得不能再壞了,他奇怪洪鈞怎麼會打賓館的電話,以前都是打手機的,他馬上明白過來,看來洪鈞是怕自己看到來電號碼就又掛斷他的電話,這麼想着,鄧汶便沒有馬上掛斷,而是冷冷地問:“你有事嗎?”
“沒什麼事,我上週去澳洲開會了,週末才回來,想問問你最近情況怎麼樣。”洪鈞平靜地説。
“哦,多謝你的關心。你是大忙人,飛來飛去的,就不必操心勞神惦記我這點事了。”鄧汶的語氣沒有絲毫好轉。
“卡彭特那邊有什麼消息嗎?我上次給你出的主意……”
洪鈞還沒説完,就被鄧汶打斷了,鄧汶對着話筒嚷道:“你少提你的什麼主意,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説完他就把話筒重重地摔在電話機座上。
洪鈞舉着電話,任由裏面的長音單調地響了半天才放下。雖然鄧汶什麼情況都沒説,但洪鈞已經清楚,他所預言的全都不幸言中,他所擔心的全都已經發生了。洪鈞瞭解鄧汶的秉性,對自己針對ICE各方利益糾葛的分析判斷也充滿自信,如果事情不是像他分析的那樣,或者如果鄧汶按照他的建議做了,鄧汶現在的情況都應該還好,他會對洪鈞表現出一些寬宏大量;而現在鄧汶如此氣急敗壞和惱羞成怒,恰恰説明洪鈞的分析都是正確的,而鄧汶根本沒有采納洪鈞的策略。
洪鈞可以想象出鄧汶如今的處境,他也知道此時要想與鄧汶冰釋前嫌、讓鄧汶聽從他的主意去謀求絕處逢生,已經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洪鈞想了想,覺得他還有機會可以挽救鄧汶,同時,也只有他才能挽救鄧汶了。
洪鈞獨自在書房裏呆呆地坐着,菲比靜悄悄地從客廳走了進來,湊到洪鈞面前看了一眼,笑着説:“喲,鼻子上怎麼全是灰啊?”
洪鈞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拂了一下鼻尖,看看手上什麼都沒有,這才明白菲比是在取笑他,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菲比拉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菲比又説:“你剛才這個電話,可以打一個燈謎,謎底是一種曲藝節目,猜得出來嗎?”
洪鈞有心事,懶得動腦子,就直接搖了搖頭,菲比自己憋不住笑了:“三句半!你沒打過這麼短的電話吧?”
洪鈞被她逗笑了,手指用力咯吱了她一下,等菲比叫喚着跳起來,洪鈞説:“我夜裏得打個電話,估計那倒會是一個很長的電話,你今天回家去住吧。”
菲比噘着嘴説:“我都跟家裏説了今天不回去了。給誰打呀?還非要等到夜裏。”
“美國。”
“那裏是夏時制,現在也可以打了呀。”菲比看了眼牆上的掛鐘説。
“舊金山。至少得等到零點以後才能打。”
“咦,你和科克還有總部的conferencecall不都是安排在大清早嗎?”
洪鈞沒説話,只是搖了搖頭,又把菲比摟在了懷裏,菲比更下決心不回去了,便説:“你打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干擾。”
等菲比睡了,洪鈞又到書房打開電腦忙了一會兒,看到鐘錶的時針和分針已經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就拿起電話,照着電腦上通訊錄裏的號碼撥了一串數字,然後把話筒放到耳邊耐心地等着,很快,電話接通了,從裏面傳出一位女士悦耳的英語:“ICE公司,卡彭特先生辦公室。早晨好。我是傑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