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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光陰荏苒,轉眼兩個月已經過去,現在已是九月。杜洛瓦所期待的迅速發跡,依然遙遙無期。尤其讓他焦心的是,他的寒微處境並無多大改變,要擺脱這種狀況,登上那榮華富貴的頂峯,實在希望渺茫。因為外勤記者這一卑微職務,對他説來,現在簡直成了一種累贅,終日將他緊緊束縛着,使得他永無出頭之日。不錯,人們對他的才華確很器重,但這種器重並未越過他所處的地位。甚至連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雖然他在此期間幫了這位仁兄許多忙,但這位仁兄後來一次也沒再邀請他去他家做客。儘管他依然像朋友一樣對他以“你”相稱,但不論在何場合總對他擺出一副上司的派頭。

    由於經常寫一些有關社會新聞的小稿子,他的文筆已大有改善,思路也開闊多了,不像寫第二篇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時那樣僵硬,狹隘。因此隔三岔五,他已能發表一兩篇短的新聞稿;交上去的稿子旋即被退回的尷尬局面,現在是再也沒有了。然而話雖如此,這同隨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想法寫成大塊文章,或就一些政治問題發表權威性評論,卻有着根本的不同,這正如同樣行駛於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馬車,駕轅的車伕和坐在車內的主人屬於不同的階層一樣。他尤其感到憤憤不平的是,上流社會的大門始終向他關閉着,總也進不去。換句話説,他至今尚無一個能夠對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沒有一個異性知交,儘管有好幾個知名女演員在見到他時常常顯得分外親熱。

    再説生活告訴他,這些女人,不管來自上流社會還是屬於歌舞名媛,對他所表現的好感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衝動或短暫的鐘情。至於能使他飛黃騰達的女人,他一個也沒碰到。他像一匹被繩索拴住的馬,為自己心願難遂而焦慮不安。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到上次見面的情景,他便感到無地自容,最後只得打消此念。再説,他總覺得,她丈夫説不定會在哪天向他發出邀請。在此百無聊賴之際,他忽然想起德-馬萊爾夫人,記得她曾叫他在方便時去看看她。這樣,一天下午,他因實在無事可做,便信步向她家走了過去。

    她曾對他説過:“我下午三點總在家裏。”

    他到達她家門前時,恰恰是下午二時半。

    她住在維納街一幢樓房的五層樓上。

    門鈴響過,前來開門的是一位女傭。她身材矮小,頭髮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無邊軟帽,一面回答他的問話:

    “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牀沒有。”

    説着,她將客廳虛掩着的門一把推開。

    杜洛瓦走了進去。客廳相當大,但傢俱不多,佈置也不夠精心。沿牆擺着的一長列扶手椅,不但年代已久,很是破舊,且顯然是女傭隨便擺的,絲毫看不出喜歡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內陳設上所顯現的別具匠心。四周護牆板上掛着四幅蹩腳的油畫,由於畫框上方的繩子長短不一,每一幅都掛得歪歪扭扭。這四幅畫,一幅畫的是一條河,河上有條小船;另一幅畫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輪船;再一幅畫的是平原,平原上有個磨房;最後一幅畫的是樹林,林中有個樵夫。可以看出,由於女主人的漫不經心,這些畫如此歪歪斜斜地掛在那裏,已經很久很久了。

    杜洛瓦見女主人未來,只得坐下等候。過了好久之後,客廳的另一扇門總算打開,德-馬萊爾夫人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她穿着一件粉紅色絲質日本晨衣,上面繡着金色的風景、藍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小鳥。她大聲説道:

    “這個時候還沒起牀,實在不好意思。您能來看我,真不知叫我説什麼好。我還以為您把我忘了。”

    她歡欣地向他伸過兩隻手來。杜洛瓦見房內的陳設十分簡單,心中反倒感到安然而自在。他於是握住伸過來的兩隻小手,並像諾貝爾-德-瓦倫那樣,在她的一隻手上親了親。

    德-馬萊爾夫人請他坐下,接着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番,説道:

    “啊,您可真是變了個人,變得更有氣派了。看來巴黎的環境對您非常適合。來,有什麼新聞,給我講講。”

    他們像兩個結交多年的老友,立刻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彼此之間彷彿油然升起一種親切感,彷彿都感到有一種信任感、親密感和傾慕感在驅使着他們。正是這種感覺常可使兩個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經過片刻交談而立即成為莫逆之交。

    德-馬萊爾夫人忽然停了下來,帶着無比驚訝的神色改口道:“您説怪也不怪?今天一見到您,我就覺得我們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識似的。這樣看來,我們一定會成為好友的。您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當然願意,”杜洛瓦微笑道。但此微笑顯然包含着更深的寓意。

    在他心中,德-馬萊爾夫人穿着這種顏色鮮豔、質地輕柔的晨衣,雖然沒有穿着潔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樣苗條,那樣纖柔嬌豔,但體態卻更具風韻,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蕩神馳,不能自已。

    他覺得,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單獨相處時,她臉上時時浮着的一絲微笑是那樣媚人,但同時也透出一股冷漠,使你既心旌搖搖,又不敢貿然造次。那樣子似乎在説:“你看來對我十分傾心”,但同時又彷彿在提醒你:“請勿輕舉妄動。”總之,那種表現使你摸不透她究竟是何意思。在這種情況下,杜洛瓦充其量只想伏在她的腳下,或是輕輕吻一吻她胸衣上方的秀麗花邊,嗅一嗅從兩隻沉甸甸的Rx房間散逸出來的温熱馨香。和德-馬萊爾夫人在一起則不同了,他感到周身激盪着一股強烈而又明確的慾望,面對她那在輕柔絲質晨衣的掩蓋下線條起伏的優美身段,他不禁五內沸然,雙手顫抖。

    德-馬萊爾夫人一直在侃侃而談,每句話都顯示出她是一位才智過人的女人,如同一個熟練工在眾人驚訝目光的注視下,做着一件被認為難於完成的工作。

    杜洛瓦一面聽她講,心裏卻一面在想:

    “她的這些話真是別有見地。若將巴黎每天發生的事情聽她來講一講,必可寫出一篇篇絕妙的文章。”

    這時,從她剛才進來的門上傳來了兩下輕輕的叩門聲,德-馬萊爾夫人隨即喊道:

    “你可以進來,我的小乖乖。”

    一個小女孩出現在門邊。只見她一徑走向杜洛瓦,將手向他伸了過去。

    坐在一旁的母親驚訝不已,不由地發出一聲感嘆:

    “瞧她在您面前是多麼地懂事,我簡直不敢相信。”

    杜洛瓦親了親小女孩,然後讓她在身邊坐下,鄭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幾個問題,問她自他們上次見面以來都做了些什麼。小女孩聲若銀鈴,一本正經地一一加以回答,儼然像個大人。

    房內的掛鐘敲了三下。杜洛瓦於是起身告辭。

    “以後請常來坐坐,”德-馬萊爾夫人説道,“我們可以像今天這樣隨便聊,什麼時候來我都歡迎。對了,這些日子怎麼總沒在弗雷斯蒂埃家見到您。”

    杜洛瓦答道:

    “啊,這倒沒什麼,我最近一直很忙。我想,我們很快就會在他家再見面的。”

    他一徑走了出去,心中不知怎地又燃起了希望。

    他沒有將他此次的德-馬萊爾夫人家之行,向弗雷斯蒂埃吐露一個字。

    此後幾天,此行一直縈繞於他的腦際而久久不能忘懷。不但如此,他的眼前彷彿總影影綽綽地浮現出這年輕女人的俏麗身影。他像被勾去了魂魄似的,心裏總牽掛着那優美的身姿,總感到她身上有股暗香在他身邊徘徊。他是這樣地神不守舍,同人們在和一個人愉快地在一起度過幾小時後常會產生的感覺一樣。這感覺是那樣地奇異、神秘,發自內心而又撲朔迷離,它會使你如痴如醉,坐卧不寧。

    這樣,幾天後,他又到了德-馬萊爾夫人家。

    女僕把他帶到客廳後,小姑娘洛琳娜立刻跑了過來。與上次不同的是,她今天沒有把手伸給他,而是將前額向他伸了過去,口中一邊説道:

    “媽媽要我告訴您,請您等一會兒。她正在穿衣服,要過一會兒才能來。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覺得小女孩彬彬有禮的舉止十分有趣,便隨口説道:

    “好極了,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呆一會兒,我感到非常榮幸。不過我要告訴您,我可是一個坐不住的人,整天愛玩。所以我提議,如果您願意,咱們現在可以來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後像大人對此建議感到突然和驚異似的笑了笑,説道:

    “在房間裏可怎麼玩呀?”

    杜洛瓦答道:

    “沒關係,我到哪兒都能玩。開始吧,你來捉我。”

    他於是圍着桌子轉了起來,同時向小女孩發出挑逗,小女孩臉上始終泛着微笑,出於禮貌,只得跟在他後邊不緊不慢地走着,不時伸出手來作出要抓住他的樣子,但並沒有認真追趕。

    杜洛瓦停下腳步,彎下身子,等她邁着猶疑不定的腳步走過來時,突然縱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客廳的另一頭。小女孩見此情景,覺得很是有趣,終於咧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她興致大增,開始小跑着在後面追趕,可是人還沒追上,自己先已怯生生地發出了吃吃的歡快笑聲。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擋住了她,逼着她圍着椅子轉了一圈,然後又轉而拉過另一把椅子。小女孩現在撒開腿跑起來了,原先的拘束已一掃而光。這新奇的遊戲使她興奮不已,她臉上泛着紅暈,樂呵呵地使勁追趕着。然而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樣靈活,有的時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裏,等着她去捉,但一閃身,仍被他逃脱了。

    到後來,她以為這下是定能將他捉住無疑了,不想他卻突然將她一把抱住,用雙手將她高高地舉了起來,口中大聲喊道:

    “小貓上樹嘍。”

    杜洛瓦這突如其來的一招,使小姑娘高興不已。她一面使勁扭動兩腿,想掙脱他的雙手,一面發出了縱情大笑。

    這時走進房內的德-馬萊爾夫人,不由地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啊……我的洛琳娜竟也玩起遊戲來了……先生,你這個人可真是非同一般。”

    杜洛瓦把小女孩放在地上,在德-馬萊爾夫人伸過來的手上親了一下。大家坐了下來,小女孩坐在他們中間。他們很想説説話,但平時寡言少語的洛琳娜,這時因餘興未消,卻嘰嘰喳喳地説個沒完。德-馬萊爾夫人只得打發她回到自己的房裏去。

    小女孩兩眼噙着淚花,默默地走了。

    她一走,德-馬萊爾夫人便壓低聲音向杜洛瓦説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有一個正經想法,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這樣的:我每星期都應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飯,同時我也隔一段時候便在館子裏面回請他們一次。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愛請客人到家裏來。這種送往迎來的事我很不在行,再説我也不諳家務,烹飪料理更是一竅不通,總之是什麼也不會。我喜歡把日子過得隨便一些。所以我總是在飯館裏回他們的情。可是每次都是我們三個人,餐桌上的氣氛總也熱鬧不起來,而我的朋友又同他們不是一路的,很難合得來。我同你講這些,是想告訴你,這次宴請同往常稍有不同。我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嗎?我希望這次聚會,你也算一個。時間定在本星期六晚七時半,地點就在‘富人餐館’。這地方你知道嗎?”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

    德-馬萊爾夫人接着説道:

    “這樣一來,我們將是四個人,不多不少剛好一桌。這種小型聚會一定很有意思,特別是,我們這些女人平時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她今天穿了件深栗色連衣裙。連衣裙裁剪得體,把她的身腰、臀部和胸脯都烘托了出來,顯得別具風姿,分外撩人。這通身的華光和刻意的修飾同她對家中陳設一眼便可看出的漠不關心,未免太不協調了。杜洛瓦不禁隱約感到有點納悶,甚至有一點説不出所以然的彆扭。

    她竟是這樣一個人:周身穿着的,戴着的,或與肉體直接接觸的,竟是那樣地精緻、考究,只要能達到這一點,自己所生活的環境是無關緊要的。

    從德-馬萊爾夫人家回來後,杜洛瓦仍同上次一樣,眼前總時時浮現着她的倩影,身上的各個感官總感到她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他現在所一心盼望的,是星期六的聚會能快快到來。

    由於手頭依然不太寬裕,無力購買用於晚宴的禮服,他只得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這一天終於來了,他第一個早早到達,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好幾分鐘。

    他被堂倌帶到三樓的一間不大的房間內,房內四周掛着紅色的帷幔,臨街的一面只有一扇窗户。

    房間中央放着一張方桌,桌上已擺好四份刀叉。桌布白得耀眼,像是刷了層白漆似的。兩個高大的燭台上點着十二支蠟燭,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銀質餐具和火鍋映照得習習生輝。

    窗外有一棵樹,濃密的樹冠,在各單間客房明亮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塊嫩綠的草坪展現在那裏。

    杜洛瓦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同牆上掛着的帷幔一樣,沙發的布面也是紅色的,但裏邊的彈簧已經破舊不堪,杜洛瓦一坐下去,便聽咕嘰一聲,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這是一家很大的餐館,四周迴盪着大餐館裏常見的那種嘈雜聲,如碗碟或銀質器皿的碰撞聲、堂倌在鋪着地毯的走廊裏快速走動的沙沙聲、各房間房門此起彼伏的關門聲以及房門偶或開着時從房內傳出的各方來客的南腔北調。弗雷斯蒂埃這時走了進來,親熱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樣真摯,這在報館裏是從來沒有的。

    “兩位女士將一同前來,”他説,“這種聚會倒蠻有意思。”

    他向桌上看了看,忽然走過去,把一盞光焰如豆的煤氣燈熄滅掉,並因風很大而將窗户關了一扇,然後,他找了個拐角處坐了下來,一邊説道:

    “我現在應特別留意。這一個月來,身體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幾天又舊病復發,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戲時又着了涼。”

    房門這時忽然打開,兩個年輕的女人出現在門邊,身後跟着一位侍者。她們都戴着面紗,把秀麗的面龐圍得嚴嚴實實,一舉一動是那樣小心謹慎。每當在此場合出現,她們總是帶着這樣一種神秘兮兮的可愛神態,生怕會在不意之中遇上某個鄰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去,向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佯裝着一臉怒氣,狠狠責備了他一通,説他為何沒去看她。接着,她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衝着德-馬萊爾夫人説道:“這不是明擺着嗎?你心中顯然只有她,而沒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時間了?”

    眾人於是落座。侍者走過來,向弗雷斯蒂埃遞上一份上面標有各色水酒的紙片。德-馬萊爾夫人一見,立刻向侍者喊道:

    “這兩位先生要什麼,你就給他們拿什麼。至於我們倆,我們要冰鎮香檳,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温和一點,其他什麼也不要。”

    侍者出去後,她帶着不可抑制的高興神色笑道:

    “今晚我可要喝個痛快。今天機會難得,大家定要開懷暢飲。”

    弗雷斯蒂埃似乎沒有聽到她剛才的話,這時向她問道:

    “我去把窗户關上,你看可以嗎?我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

    “當然可以。”

    他於是走去把另一扇半開着的窗户關了起來,然後回到原位坐下,臉上現出安然、平靜的神色。

    他妻子始終一言未發,心裏似乎有什麼事情。只見她眼簾低垂,在對着面前的酒杯微笑。這淡淡的笑,好像總在那裏許諾什麼,但又決不會去履行。

    侍者送來一盤奧斯唐德牡蠣①。這牡蠣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進蚌殼中的一塊塊嫩肉,一到嘴裏就化了,同略帶鹹味的糖塊一樣——

    ①奧斯唐德,比利時一地名,以盛產牡蠣聞名於世。

    喝過湯以後,侍者送來一盤鱘魚,魚肉呈粉紅色,同少女的肌膚相仿。酒過三巡,舉座的談興也就不知不覺地放開了。

    首先談的是一件市井傳聞,説一位上流社會的貴婦,在一家餐館的雅座裏同一位外國王公共享佳餚,不巧被她丈夫的一個朋友撞見,遂鬧得滿城風雨。

    故事説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兩位女士則對那以泄露他人隱情為樂的快嘴男子,作了同聲譴責,説此人是個不諳人情世故的糊塗蟲。杜洛瓦同意她們的見解,並一本正經地申言,一個男人,無論是當事人、知情者還是一般目擊者,對於這類事情都應藏於心底,守口如瓶。他接着説道:

    “要是我們每個人對於他人的隱私,都能絕對地緘默不語,互相之間存在着充分的信任,則人世間有趣的事情將會俯拾皆是。人們之所以常常——特別是女人——畏首畏尾,就是因為擔心自己做的事會在哪一天被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説完,他又笑着説了一句:

    “你們説,事情難道不就是這樣嗎?要是她們不必擔心自己會因一時之快而使自己的名聲被人糟踐,弄得終身懊惱,只有暗暗地嚥下痛苦的眼淚,則她們當中將不知有多少人對於心中突然萌發的情思或愛情上的浪漫想法,會順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的願望去盡情消受,那怕歡樂的時間非常短暫!”

    這一席話,他語調鏗鏘,説得振振有詞,表明他對此深信不疑,也好像在表白自己,那意思分明是:

    “你們如果同我有什麼風流韻事,就不必擔心會遇到這種麻煩。謂予不信,不妨試試。”

    兩位女士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這沉穩的目光,表明她們對他的話深表贊同,覺得他言之鑿鑿,很有道理。同時這意味深長的默然無語也是在暗暗地默認,要是各人的事確能秘而不宣,則她們這些巴黎女郎,雖然有着無比堅強的意志,也早已頂不住各式各樣的誘惑了。

    弗雷斯蒂埃幾乎已躺在沙發上,一條腿環了起來,胸前的餐巾已塞進背心的領口中,以免弄髒禮服。只見他忽然一陣大笑,以一個懷疑論者確信不疑的腔調説道:

    “此話倒也一點不假,要是這些事情果能確保秘密,誰都會躍躍欲試的。這樣一來,倒黴的也就是那些可憐的丈夫了。”

    話題又轉到了愛情上。杜洛瓦認為,説愛情是一種永恆的東西,實在是無稽之談。但他覺得愛情卻可持久保持,因為它可建立起一種感情關係,使雙方在温情脈脈的友好情誼中互相予以信任。肉體的結合不過是心靈結合的產物。因此他對感情一破裂便猜忌重重,甚至夫妻反目,相視如仇,成天大吵大鬧,弄得雞犬不寧的做法,十分反感。

    杜洛瓦説完後,德-馬萊爾夫人不覺長嘆一聲,説道:

    “一點不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東西,就是愛情。正是由於我們對它要求太高,不切實際,結果常常反而把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手上一直拿着一把刀在擺弄着,她這時也插了一句:

    “完全對……一個女人能有人愛,總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她好像想得很多,心頭湧起了許多不敢與他人言的事情。

    由於第一道正菜尚未上來,大家只得間或喝口香檳,嘴裏嚼一點從小圓麪包上剝落下來的脆皮。隨着剛才的談話,對於愛的思念現在正慢慢地侵入每個人的心田,漸漸地,人人都沉陷在如痴如醉、虛無縹緲的夢幻中,恰如這清醇的美酒,在它一滴滴地流過喉間後,很快便使人周身發熱,神思恍惚,如墜五里霧中。

    侍者端來了嫩而不膩的羊排,羊排下方厚厚地鋪着一層砌成細塊的蘆筍尖。

    弗雷斯蒂埃一見,不禁喊了起來:

    “啊,好菜!”

    眾人於是吃了起來,細細品嚐着這鮮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膩如脂的筍尖。

    杜洛瓦又説道:

    “我若愛上一個女人,心中只會有她。對我來説,世間的其他一切都不會存在。”

    他的語氣是那樣地斬釘截鐵,彷彿在享受這美味佳餚的同時,正為自己能領略這愛情的甘美而興奮不已。

    弗雷斯蒂埃夫人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喃喃地説道:“當一個人握着另一人的手,向對方問道:‘你愛我嗎?’對方接着答道:‘是的,我愛你。’要説愛情帶給人的幸福,沒有比此時此刻更為聖潔無瑕了。”

    德-馬萊爾夫人剛剛又將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帶着歡快的聲調説道:

    “我對於愛情,可沒有這些柏拉圖式的東西。”

    聽了這句話,大家眼睛一亮,個個點頭稱是,於是一陣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乾脆在沙發上躺了下來,並伸開兩臂,扶着座墊,十分嚴肅地説道:

    “你的坦誠令人欽佩,這表明,你是個講求實際的女人。我可否問一句,不知德-馬萊爾先生對此持何看法?”

    德-馬萊爾夫人輕輕地聳了聳肩,臉上長久地流露出一種不屑理會的神情,然後一字一頓地説道:

    “他對此問題沒有看法。他對任何問題都沒有……明確的態度。”

    有關愛情的這場談話,隨即由高尚的理論探討轉而進入其具體表現的百花園中。言語雖然放蕩,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為這時候,大家的用語都非常巧妙,稍稍一點,便彼此會意,豁然開朗;但不管怎樣,那類似下身裙裾的的遮羞物畢竟已經撥開,只是言詞雖然大膽,但掩飾巧妙,透着百般的精明與狡詐。因此言詞雖然下流,但仍惺惺作態,欲擒故縱,所談到的分明是赤裸裸的男女隱情,但遣詞造句卻相當地含蓄。總之,每一句話語都能使人們的眼前和心頭迅速浮現出難以言傳的一切,對於這些上流社會的人來説,更可以感受到一種神秘而微妙的情愛,在他們心中油然喚起種種難於啓齒、垂涎已久的貪歡場面,不禁心蕩神馳,慾火如熾。侍者這時端末一盤烤小竹雞和鵪鶉、一盤碗豆、一罐肥鵝肝及一盤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葉片參差不齊,滿滿地盛在一個狀如臉盆的器具裏,面上好似浮着一層碧綠的青苔。但這些美味佳餚,他們並沒有認真品嚐,而只是盲目地送進口中,因為他們的思緒仍停留在剛才所談論的那些事情上,陶醉於愛情的氛圍中。

    兩位女士現在已一掃原先的矜持,説出的話語都相當直率。德-馬萊爾夫人秉性潑辣,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種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則稍有不同,仍顯得有點羞赧和持重。不過話雖如此,她的語調和聲音,乃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表面上對她所説的大膽言辭起了一定的抑制,實際上卻使之顯得更為突出,只是沒有德-馬萊爾夫人那樣肆無忌憚罷了。

    已完全躺在沙發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着,不停地喝着和吃着,但卻不時會説出一句毫無遮掩、非常露骨的話語。兩位女士表面上裝出吃驚的樣子,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所持續的時間不過是兩三秒鐘而已。因此,每當弗雷斯蒂埃説出一句過於粗俗的淫蕩言詞,他總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們,你們這是怎麼啦?你們要總是這個樣子,遲早會做出蠢事來的。”

    正餐之後,現在是甜食。侍者接着送來了咖啡,隨後是甜燒酒。幾個本已興奮不已的男女,兩口燒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渾身燥熱,心緒紛亂了。

    正像她在晚宴開始時所表示的那樣,德-馬萊爾夫人果然已是醉眼朦朧了。她承認自己不勝酒力,但仍帶着一副樂呵呵的嬌媚神態,嘰嘰喳喳地説個不停。醉是確實有點醉了,但也還不至於如此失態,她這是為了讓自己的客人心裏高興而有意裝出來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現在是一言不發,可能是出於謹慎,不願再説什麼。杜洛瓦感到自己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話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語。

    大家點着了香煙。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陣咳,來勢如此兇猛,好像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滿臉通紅,頭上掛着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勁把嘴捂住。

    後來,他總算漸漸安靜了下來,不悦地説道:

    “這種聚會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我今天來,實在是太愚蠢了。”

    這可怕的病顯然已弄得他六神無主,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濃厚興致,早已蹤影全無。

    “咱們回去吧,”他説。

    德-馬萊爾夫人按了按鈴,讓侍者結賬。侍者立刻便將賬單送了來。她接過賬單看了看,但上面的數字彷彿在那裏轉動,怎麼也看不真切,最後只得遞給杜洛瓦,一邊説道:

    “咳,還是你來幫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麼也看不清楚。”

    説着,她把自己的錢包放到他手中。

    整個開銷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將賬單仔細檢查一遍,從錢包裏抽出兩張大鈔,遞給侍者。接過對方找回的零錢時,他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了一句:

    “小費給多少?”

    “你看着辦,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錢的盤子裏扔了五法郎,然後將錢包還給德-馬萊爾夫人,同時向她問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門口?”

    “這當然好,我現在已找不着家門了。”

    他們倆於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婦握手道別。這樣,杜洛瓦也就和德-馬萊爾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走了。

    現在,德-馬萊爾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車內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氣路燈所發出的光亮,不時射進來,將這小小的空間照亮一會兒。他透過衣袖,感受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臂膀熱呼呼的,心中驀然激盪起一股把她摟到懷裏的強烈慾望,因此腦海中現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話來同她説説,什麼話也沒有。

    “我要是這樣做的話,”他在心裏思忖道,“她會怎樣?”

    剛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無顧忌地説的那些話語,又回到了他的心頭,不禁使他勇氣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會丟人現眼,他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德-馬萊爾夫人也是一句話沒有,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要不是藉着路燈不時投入車內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會以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麼呢?”杜洛瓦在心裏揣度着。

    他覺得,現在還是什麼話也不要説為好,否則只消一句話,沉默將會打破,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貿然行事,缺少那種突如其來、不顧一切的勇氣。

    他忽然感到她的腳動了一下。這乾巴巴、帶有神經質的動作,或許是她等得不耐煩的表示,是她對他的一種召喚。因此杜洛瓦不禁被這幾乎難以覺察的表示,弄得渾身一陣戰慄。他猛的一下轉過身,將整個身子向她壓了過去,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急切地將嘴湊近她的嘴唇。

    她發出一聲驚叫,但叫聲不大。她使勁掙扎着,竭力把他推開,想直起身來。但沒過多久,她還是屈服了,好像她已體力耗盡,無法再作反抗。

    馬車很快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杜洛瓦一下愣在那裏,腦海中一時竟找不出一句熱情的話語對她今晚的盛請表示謝意,祝她晚安,並向她表達他對她的愛慕和感激。這當兒,德-馬萊爾夫人沒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動不動地坐着,似乎仍沉醉於剛才發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擔心車伕會因而引起疑心,於是首先跳下車,伸過手扶德-馬萊爾夫人下來。

    德-馬萊爾夫人終於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但一言未發。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門鈴,在大門打開之際戰戰兢兢地向她問道:

    “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咕噥了一句,聲音低得他幾乎難以聽見:

    “明天到我家來吃午飯。”

    話一説完,她便走進門裏,砰的一聲把沉重的大門關上了。

    杜洛瓦給了車伕一百蘇,然後懷着滿心的喜悦,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終於已弄到一個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婦!一個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巴黎上流社會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順利,實在出乎他的料想。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要接近和得到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須以極大的耐心施以心計,必須百折不撓,成天温言軟語、低三下四地跟在後面服侍;此外,隔三岔五還得送上一些貴重禮物,以博取其歡心。不曾想,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動,而他今生遇到的這第一個女人,便服服貼貼地拜倒在他的腳下了,事情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實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她當時酒還沒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會如此順從。這樣的話,那可太叫我傷心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又焦慮不安起來,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屬於我,就別想能從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悠悠遐思。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職,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雲。於是種種幻覺紛至沓來,彷彿忽然看到,如同神話傳説描述的瓊樓玉宇中所常見的那樣,一個個年輕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貴婦,排成隊列,微笑着從他眼前飄然而過,消失在這金色的夢幻裏。

    這樣,當天晚上睡下後,他仍做了許許多多美好的夢。

    第二天,當他登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心中未免有點躊躇滿志。德-馬萊爾夫人會怎樣待他?她會不會不接待他,連門坎也不讓他跨進一步?會不會説……?這怎麼可能?她只要有一點反悔的表示,立刻就會被人看出實情。因此事情的主動權,現在毋寧説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來開門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僕。杜洛瓦見她的神色並無異樣,心中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僕一見到他,定會驚慌失措似的。

    他隨即問道:

    “夫人好嗎?”

    “很好,先生,同早先一樣,”女僕答道,一邊將他領進客廳。

    杜洛瓦徑直走到壁爐前,對着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裝和頭髮。他正在那裏整理領帶,忽從鏡中瞥見年輕的德-馬萊爾夫人,正嫋嫋娜娜地站在客廳的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杜洛瓦裝着沒有見到她,仍舊在那裏擺弄着什麼。因此兩個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鏡中互相對視、端詳、打量了許久。

    杜洛瓦轉過身來,德-馬萊爾夫人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好像在等待着什麼。他一下衝過去,帶着無比的激動説道:

    “我是多麼地愛你!”

    德-馬萊爾夫人張開雙臂,一下撲在他的懷內。過了片刻,她抬起頭來,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兩個人於是一陣長時間的熱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沒有想到,事情竟是這樣順利。這倒不錯。”

    接過吻後,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發,竭力裝出一副情思纏綿的樣子看着她。

    德-馬萊爾夫人也在微笑着,這正是女人芳心默許、決意委身相就的神態。她喃喃地説道:

    “家裏只有我們倆,我把洛琳娜打發到一朋友家吃飯去了。”

    杜洛瓦嘆了一聲,吻着她的手腕,説道:

    “謝謝你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樣愛你才好。”

    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像對待丈夫那樣,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長沙發前,和他並肩坐了下來。

    杜洛瓦想説句俏皮話,把談話引到蕩人心魄的話題上,但怎麼也未想出,只得説道:

    “這樣説來,你不怨我?”

    德-馬萊爾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説了。”

    他們默默地對視着,兩個人緊緊地握着對方發燙的手。

    “我哪天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説。

    “叫你不要説了,”德-馬萊爾夫人説。

    隔牆傳來女傭在餐廳裏擺放碗碟的聲響。

    杜洛瓦站了起來:

    “我不能這樣近地同你坐在一起,否則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廳的門這時忽然打開:

    “夫人,午飯準備好了。”

    杜洛瓦鄭重其事地伸過胳臂,挽起德-馬萊爾夫人走向餐廳。

    他們面對面坐了下來,開始吃飯,但相互間仍不停地對視着,微笑着,心中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沉浸在這初起的甜蜜柔情中。雖然不時地將飯菜送入口中,但他們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隻小腳在桌子底下來回挪動,於是伸開兩隻腳把它夾了過來,並使出全身力氣牢牢地夾住,不讓她抽走。

    女僕進進出出,不停地給他們上萊,同時將吃剩的盤子撤走,一副懶洋洋的神情,似乎什麼也沒發現。

    午飯吃完,他們又回到客廳裏,走到那張長沙發前,在各人原先坐過的位置上又肩並肩地坐了下來。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過去。想擁抱她。德-馬萊爾夫人一把將他推開,語調十分平靜:

    “別胡鬧,傭人隨時會進來。”

    杜洛瓦不情願地咕噥道:

    “我什麼時候才能單獨同你在一起,向你訴説我對你的思念呢?”

    德-馬萊爾夫人俯過身去,在他耳邊悄悄説道:

    “彆着急,這兩天,我就會找個時間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頓時滿面通紅: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樣。”

    她嫣然一笑:

    “這有什麼?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間。”

    杜洛瓦於是追問她何時會去。德-馬萊爾夫人説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覺得這太為遙遠,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雙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看着她,嘰嘰咕咕地懇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慾火如熾,急不可耐的焦躁神情。這種激情,正是幽會男女在酒足飯飽之後所常有的。

    德-馬萊爾夫人見他這飢渴難耐的樣子,不禁覺得饒有興味,但終究拗不過他的糾纏,只得讓了一天,接着又讓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説,就是明天吧。”

    最後,德-馬萊爾夫人終於答應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點。”

    一聽此言,杜洛瓦喜不自勝,長長地舒了口氣。此後,他們的談話變得斯文起來了,樣子也顯得特別親熱,彷彿是兩個相識多年的老友。

    門外這時忽然一聲鈴響,二人不覺一驚,彼此騰的一下分了開來。

    德-馬萊爾夫人咕噥道:

    “定是洛琳娜回來了。”

    小女孩出現在門邊。看見杜洛瓦坐在房內,她先是一愣,然後興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過去喊道:

    “啊,我們的漂亮朋友來了。”

    德-馬萊爾夫人發出一陣大笑:

    “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這是小傢伙對你多麼充滿友情的稱呼!我往後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兩腿上,並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給她的遊戲。

    時鐘已指在兩點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辭,準備回報館去。到了樓梯口,他又迴轉身,透過未關上的門,向德-馬萊爾夫人悄悄嘀咕了一聲:

    “別忘了,明天下午五點。”

    德-馬萊爾夫人深情地一笑,説了聲“知道了”,便轉身進到裏邊去了。

    報館的事一辦完,杜洛瓦所考慮的,是如何將他的房間佈置一番,使這滿目寒愴的小屋儘量顯得看得過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婦。他想在牆上掛一些日本的小型裝飾物,把壁紙上太為顯眼的污跡遮蓋起來,因此花五法郎買了些日本版畫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並在窗玻璃上貼了些透明的畫片。畫片所展現的,有水上盪漾的幾葉扁舟、晚霞染紅的天際中急速回歸的飛鳥及站在陽台上領略四周風光、打扮得花團錦簇的貴婦,和身着黑色禮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長列紳士。

    這間斗室本來只有巴掌大小,僅能供人坐卧。四壁這一裝飾,頃刻使人感到同彩紙所糊燈籠的內壁相仿。杜洛瓦覺得這效果很是不錯,接着花了整個晚上,以剩下的彩紙剪了些小鳥,貼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牀,在窗外不時傳來的火車汽笛聲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説很早便回來了,手上提着一袋從食品店買的點心及一瓶馬德爾葡萄酒。隨後,他又去買了兩個碟子和兩隻酒杯。回來後,他將所購食品就擺放在梳妝枱上。梳妝枱雖然骯髒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塊毛巾,原先放在那裏的臉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則放到了梳妝枱下面。

    見一切準備就緒,他便坐下等候。

    德-馬萊爾夫人於五點一刻到達。見房內貼得花花綠綠,她發出一聲驚叫:

    “嘿,這房間還不錯嘛。就是樓梯上總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將她摟到懷內,隔着面紗,激動地吻了吻她的前額和帽子沒有壓着的秀髮。

    一個半小時後,杜洛瓦將她送到羅馬大街的出租馬車站。

    待她上了馬車後,杜洛瓦向她低聲説道:

    “星期二再來,還是這個時候?”

    “好的,星期二見,還是這個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回道。由於天色已完全黑下來,她讓他把頭伸進車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陣。接着,車伕揚了下鞭子,她戀戀不捨地喊道:

    “再見,漂亮朋友!”

    破舊的馬車於是由一匹白馬慢騰騰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這樣,連續三個星期,杜洛瓦和德-馬萊爾夫人每隔兩三天便在他那間斗室裏相會一次。會面的時間有時在上午,有時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內等着她的到來,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杜洛瓦立即跑到門邊,聽到一個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個男人的喊聲:

    “怎麼啦?小傢伙幹嗎又嚎起來了?”

    此後是一個女人的回答,聲音無比尖利而帶着憤怒:

    “常到樓上記者房裏去的那個臭婊子,剛才在樓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這不要臉的女人走在樓梯上連小孩也不注意,根本就不應該讓她進來。”

    杜洛瓦慌亂不已,趕緊退到房內,因為五層的樓梯上此時已傳來一陣衣裙的——聲和急促上樓的腳步聲。

    不久,在他剛剛關上的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打開房門,德-馬萊爾夫人一步衝了進來,同時氣喘吁吁,氣急敗壞地説道:

    “你聽到了嗎?”

    杜洛瓦裝着什麼也不知道:

    “沒有呀,你説的是什麼?”

    “他們剛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誰?”

    “住在樓下的混帳東西。”

    “我剛才什麼也沒有聽見呀,到底是怎麼回事,快告訴我。”

    德-馬萊爾夫人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杜洛瓦只得走過去幫她摘下帽子,解開胸衣上的帶子,扶着她在牀上躺了下來,然後用濕毛巾為她揉了揉太陽穴。但她依然哭個不停。過了一會兒,她的情緒總算平靜了一點。不想這時,她的滿腔怒火一下爆發了出來。

    她要杜洛瓦馬上下樓去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只有把他們全都打死,方可解她心頭之恨。

    杜洛瓦只得温言軟語,竭力解勸:

    “你應當知道,他們是工人,都是些粗人。事情如果鬧大了,必會搞到法庭上去。這樣一來,你不但會被人查出,而且會被捕下獄,從此也就完了。同這種人鬥氣,弄得自己身敗名裂,划算嗎?”

    德-馬萊爾夫人總算被説服了,但旋即又説道:

    “那我們怎麼辦?這地方反正我是不會再來了。”

    “這很簡單,我馬上搬家。”

    德-馬萊爾夫人嘆了一聲:

    “當然只能這樣。可是你也不是説搬就能搬的。”

    不過她一轉念,忽然想了個主意,心中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

    “聽我説,我已有辦法了。這件事就讓我來做,你什麼也不用管。明天早上,我會給你發個‘小藍條’來。”

    她所謂的“小藍條”,就是當時流行巴黎的一種封口快信。

    現在,她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為自己能想出這個主意而備感歡欣。只是這個主意,她此刻還不願説。接着,她和杜洛瓦顛鸞倒鳳,又盡情享樂了一番。

    不過,當她離開這間小屋,從樓梯上步下去時,心情依然有點戰戰兢兢,兩腿也不停地打顫,因此使勁挽住杜洛瓦的胳臂。

    所幸他們沒有碰上任何人。

    由於一向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將近十一點,郵遞員將德-馬萊爾夫人所説的那個“小藍條”送來時,杜洛瓦尚未起身。

    他急忙打開,只見上面寫道:

    已以杜洛瓦夫人的名義,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號租下一套房間。請於下午五時來此相會,屆時可讓門房打開房門。

    吻你

    克洛

    這天下午五時,杜洛瓦準時到達一幢帶傢俱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門房後向他問道:

    “請問杜洛瓦夫人是否在此租了一套房間?”

    “是的,先生。”

    “那就請帶我去看看。”

    門房對這種租房尋歡的事顯然見得多了,知道自己不應多所盤問。他對着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邊在一長串鑰匙中尋找所需的一把,一邊隨口向他問道:

    “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嗎?”

    “正是。”

    説着,門房打開一間二居室套間。此套間位於底層,正對着門房住的小屋。

    套間的客廳裏放着一套桃花心木傢俱,桌上鋪了一塊帶黃色圖案的綠底稜紋桌布,四壁是新近剛糊上的花草圖案壁紙。地毯上也點綴着各類花朵,只是很單薄,腳一踩上去便可感覺到下面的地板。

    卧房很小,一張牀便佔了四分之三的面積。牀靠裏放着,頭尾都頂着牆,正是帶傢俱出租的公寓所常見的那種大牀。牀的四周所掛沉甸甸的帳幔,也是稜紋布做的。牀上壓着一條鴨絨被,被面為紅色絲綢,上面佈滿不言自明的污跡。

    杜洛瓦憂心忡忡,很是不快,心下想道:

    “租這樣的房子,可要費我很多錢呢。看來我還得借錢。她這件事可辦得不怎麼樣。”

    這時,房門忽然打開。克洛蒂爾德帶着她那衣裙的沙沙聲,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她張開雙臂,喜笑顏開地説道:“你説這地方好嗎?快説,好不好?一級樓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層,而且臨街。如果不想讓門房看到你,完全可以從窗户進出。這下咱們儘可樂他一樂,無憂無慮了。”

    杜洛瓦話到嘴邊,但未敢説出,只是冷冷地吻了吻她。

    德-馬萊爾夫人進門時已將隨身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放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上。現在,她打開包裹,把裏面裝着的肥皂、香水、海綿、髮卡和扣鞋用的鈎子一一拿了出來。此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燙髮夾子,由於前額的頭髮常會弄亂,她因而帶了來,隨時備用。

    接着,她在房內跑來跑去,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好,顯示出濃厚的興致。

    打開櫥櫃的抽屜時,她笑吟吟地説道:

    “看來我還得拿點衣服來,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替換。這豈不更加方便?比如我要是上街採買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濕,便可以到這兒來更換。咱們每人一把鑰匙,另外留一把給門房。這樣萬一忘記帶了,也不愁進不來。這套房間我租了三個月,當然用的是你的名義,我總不好説出我的名字。”

    杜洛瓦於是急切地説道:

    “什麼時候該付房租,你可別忘了提醒我。”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的回答卻非常地輕描淡寫:

    “全部租金已經付了,親愛的。”

    杜洛瓦接着問道:

    “這麼説,我該把錢給你了?”

    “那倒不必,我的小貓咪。這件事同你無關,是我自己情願的。”

    杜洛瓦裝出一副不悦的樣子:

    “不行!怎麼能這樣做?我杜洛瓦豈可讓你來付這筆錢?”

    德-馬萊爾夫人走到他身邊,兩手搭在他肩上,幾近哀求地説道:

    “喬治,這件事你就別管了,算我求你啦。我們這個窩就由我來安排,而且由我一人安排。這在我是一大樂趣,一個我無比珍愛的樂趣。這對你不可能有什麼不好,怎麼會呢?我只是想使我們的愛情別有一番滋味。好了,好了,我的小喬,你就彆氣鼓鼓的了,我的這一想法,你完全同意,不是嗎?……”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個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讓她求了半天,臉始終掛得老長,總也不答應。到後來,他終於讓了步,覺得這樣做,實在説來,倒也沒有什麼不妥。

    德-馬萊爾夫人走後,杜洛瓦搓着手自言自語道:

    “不管怎樣,她還是個挺不錯的女人。”

    但腦海深處今天為何會突然蹦出這一想法,他也未予深究。

    幾天之後,他又收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個小藍條,上面寫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視一個半月,定於今晚回來。咱們的聚會只得暫停一星期。親愛的,應付那邊,實在非我所願。

    你的克洛

    杜洛瓦對着便條愣了半天。説真的,他早已忘記這個女人是結了婚的。他現在倒真想見見此人,那怕是隻瞧一眼也行,看他長得什麼樣兒。

    不過他還是耐着性子等待他的離去。這期間,他去“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消磨了兩個晚上,且每次都是在拉歇爾家過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封快信,上面僅有五個字:

    下午五點見——克洛。

    兩個人都提前到了那個秘密所在。德-馬萊爾夫人懷着久別的深情,一下撲到他的懷內,狂熱地在他的臉上吻了個夠。隨後,她向他説道:

    “我們既然得以重逢,你何不帶着我找個地方去美餐一頓?我天生無拘無束,哪兒都去。”

    這一天恰好是月初。雖然杜洛瓦每個月都是寅吃卯糧,不到發薪之日,那薪傣便所剩無幾了,因此平素總靠東挪西借打發時光,不過這一次不知怎的,口袋裏還有點錢。能有機會為他的情婦開銷一點,他備感榮幸,於是説道:

    “好啊,親愛的,隨你去哪兒。”

    因此他們在七點左右走了出去,到了環城大道上。德-馬萊爾夫人緊緊地靠在杜洛瓦身上,湊近他耳邊説道:“你知道嗎?能夠同你一起出來,時時感到你就在我身邊,我心裏真是別提有多高興。”

    杜洛瓦問道:

    “你看拉圖伊餐館怎樣?”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

    “噢,不行。那一家太為高雅。我想去個極為普通又別有情味、一般工人和職員經常光顧的地方。那些由農舍改建的咖啡館,我就很喜歡,可惜我們現在去不了鄉下。”

    然而杜洛瓦對這一帶哪兒有此類餐館,實在一無所知。兩個人只得在大街上來回溜達,最後進了一家小酒館。酒館裏單單僻了一決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馬萊爾夫人透過玻璃門看到兩個頭上沒有任何裝飾的女郎,正陪坐在兩位軍人對面。

    這供客人用餐的廳堂呈狹長形。廳堂深處,坐着三個出租馬車車伕。另有一個,很難看出以何為業。只見他兩腿伸開,頭靠着椅背,整個身子幾乎躺在椅子上,兩隻手則插在褲腰下,正在那裏悠閒地抽着煙斗。他身上那件夾克衫到處是污跡,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兩個口袋則裝得鼓鼓囊囊,露出一個酒瓶的瓶頸、一截面包及一部分用報紙包着的包裹和一斷線繩。他的頭髮很密,但蓬亂不堪,因多日未洗而變得一片灰暗。一頂鴨舌帽則扔在座椅下的地板上。

    服飾豔麗的德-馬萊爾夫人一走進去,立即引起眾人的注意。不但一直在竊竊私語的兩對男女忽然一言不語,三個車伕也停止了交談。至於那個抽煙斗的客人,他也從口中取出煙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稍稍側過頭來向這邊張望着。

    德-馬萊爾夫人低聲説道:

    “不錯,我們在這兒定可非常地逍遙自在。下次來,我一定要穿戴得像個工人。”

    她大大方方地在一張木桌前坐了下來。桌面上,平時汪着的湯湯水水和客人潑灑的飲料,店夥計平時不過是漫不經心地擦了擦,因此積着一層厚厚的油污。然而德-馬萊爾夫人對此毫不在意。杜洛瓦則有點侷促不安,覺得來這種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個衣鈎掛上禮帽,但哪兒也找不着,最後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們要了一盤燴羊肉,一塊烤羊腿和一盤沙拉。德-馬萊爾夫人讚不絕口:

    “哈哈,這正合我的胃口。我同下等人一樣,食大如牛。在我看來,這地方比那些講究的英國餐館不知要好多少。”

    過了片刻,她又説道:

    “要是你想讓我高興,待會兒不妨帶我到下層人去的歌舞廳走走。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非常與眾不同,名叫白人皇后舞廳。”

    杜洛瓦不覺一驚,問道:

    “是誰帶你去的?”

    他目不轉睛地向她凝視着,直看得德-馬萊爾夫人粉臉羞紅,有點不知所措,彷彿這突如其來的詰問在她心中勾起了一段不便與他人言的往事。經過一段女人常有的那種極其短暫、只能揣度的猶豫,她若無其事地答道:

    “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會兒,她又加了一句:

    “……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説完兩眼低垂,一臉悲傷的樣子,顯得十分自然。

    這意外的插曲,促使杜洛瓦不由得自認識這個女人以來,頭一回想到她的過去,因為他對此還一無所知。他想,在她同他相識之前,德-馬萊爾夫人一定有過不止一個情人。他們都是什麼樣的,來自哪個階層?一種隱約的嫉妒和不快不禁在他心中油然升起,而此不快,就為的是她的身世中他所不瞭解的那一段,即她的心靈深處和生活經歷中與他無關的那一部分。他死死地盯着她,對這有着漂亮的面孔、腦海中卻深藏着不可告人秘密的女人感到無比的憤怒。因為也許此時,她正不無遺憾地懷念着那個或那幾個情人。他現在是多麼想知道她的這一段身世,在她的腦海中翻箱倒櫃地搜索一番,把一切都弄清,都弄個水落石出啊!……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這時又向他問道:

    “你願帶我去白人皇后舞廳嗎?如果能去那裏,今晚的快樂也就可以説是完美無缺了。”

    杜洛瓦在心中思忖道:

    “算了,過去的事還提它幹嗎?我為此而疑神疑鬼真是庸人自擾。”

    接着,他滿臉堆下笑來,答道:

    “當然願意帶你去,親愛的。”

    到了街上後,她又壓低嗓音,以傾訴內心隱情的神秘腔調,向他説道:

    “多日來,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這一要求。能看到那些男孩子在這女人們不去的地方如何胡鬧,在我是怎樣的樂趣,你是想象不到的。到了狂歡節,我一定要裝扮成男學生的模樣。我要是裝個男學生,那可是誰也看不出破綻來的。”

    走進舞廳時,她緊緊地依偎着杜洛瓦,一副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如願得償的樣子,欣喜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妖豔的姑娘和拉皮條的男人。不時有一個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的警察,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每當此時,她彷彿給自己壯膽、以防不測似的,總要説道:

    “瞧這警察長得多魁梧。”

    這樣在舞廳呆了一刻鐘後,她也就有點興味索然了,杜洛瓦於是將她送回家中。

    打這以後,凡下層人尋歡作樂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場所,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在杜洛瓦的陪伴下,接二連三地逛了個夠。杜洛瓦因而發現,他這位情婦像那些心血來潮的大學生一樣,對在這些地方閒逛有着特別濃厚的興致。

    每次出遊這類場所,她總是一身粗布衣裝,頭上戴着一頂滑稽歌舞劇中侍女們常戴的那種便帽。不過雖然衣着經過精心挑選,顯得簡樸而又淡雅,但那閃閃發光的戒指、手鐲和耳環,卻依然戴在身上。每當杜洛瓦勸她取下時,她的回答總是那樣振振有詞:

    “這有什麼?人家會以為是從萊茵河裏撿來的小石子兒。”

    她覺得自己這身喬裝打扮天衣無縫,實際上卻是帶着駝鳥自欺欺人的心態,毫無顧忌地在巴黎那些聲名狼藉的場所進進出出。

    她曾希望杜洛瓦也同她一樣,穿上工人的服裝。但杜洛瓦堅持不從,依舊一絲不苟地保持着舉止高雅的紳士儀表,甚至不願把那頂高筒禮帽換成軟呢帽。

    杜洛瓦既然如此固執,她也不便相強,只得這樣來安慰自己:

    “也好,同一個紳士模樣的年輕人走在一起,人家定會以為我是一個交了鴻運的女僕。”

    這樣一想,她反倒覺得這更會產生別具情趣的喜劇效果。

    就這樣,他們經常出入格調庸俗的低級酒吧,坐在四壁被煙燻黑的昏暗角落裏打發時光。不但身下的椅子四條腿參差不齊,面前的一張張木桌也早已老掉牙了。四周更是煙霧瀰漫,夾雜着一股股炸魚的腥味。一些穿着工裝的男子,在一面喝着白酒,一面高聲談笑。店夥計見到他們這一對奇怪的男女,直愣愣地打量着他們,在他們面前放了兩杯泡有櫻桃的燒酒。

    德-馬萊爾夫人因心中既害怕又欣喜而渾身發顫。她一邊小口地抿着發紅的燒酒,一邊帶着不安而又興奮的神色向四周張望着。每嚥下一顆櫻桃,心裏便像是有一種犯了什麼過失的感覺,而每喝下一口這辛辣嗆人的燒酒,又感到一種苦澀的快感,彷彿在偷嚐禁果,雖犯天條,但其樂無窮。坐了一會兒,她向杜洛瓦低聲説了句“咱們走吧”,兩人於是起身離去。她低着頭,邁着女演員退場時的碎步,匆匆穿行於正舉杯痛飲的客人之間。這些人都抬起頭來向她看了看,目光中分明帶着猜疑和不快。到了門外,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彷彿剛剛逃過了一場災禍。

    她常常帶着慌亂的神色,冷不丁向杜洛瓦問道:

    “要是我在這種地方受到污辱,你會怎樣?”

    杜洛瓦總是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還用説?我會立即站出來保護你。”

    每聽到這句話,她便會欣悦地緊緊挽着杜洛瓦的胳臂,同時心中也隱約產生一種熱望,盼着自己真的會在哪一天受到辱罵,而杜洛瓦又會站出來保護她,結果看到一些男人為了她而大動干戈,即使她的心上人會因而遭到一頓毒打。

    不過,杜洛瓦對這種每星期兩三次的出遊,已開始感到厭煩了。再説每次出去,車費和酒水錢總要耗去他半個路易,而一個時期來,他殊感拮据,這錢是越來越拿不出來了。

    他的生活如今又回到了往昔的艱難歲月,甚至比他在北方鐵路局任小職員時還要嚴峻。由於進入報館後頭幾個月開銷隨便,毫無計劃,總以為很快會有大筆收入,結果不但把數量不大的積蓄全部花光,而且已到了山窮水盡、借貸無門的地步。

    比如最簡單易行的辦法,無非是向報館的財務借貸,可是這條路現已堵死。因為他已向報館預支四個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這一方面實在是再也無法開口了。此外,對個人的欠款,也已為數可觀。他現在就欠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並欠出手大方的雅克-裏瓦爾三百法郎。至於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筆債務,更是不計其數。

    聖波坦在報館裏素稱點子多,但在被杜洛瓦問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時候,也未能替他想出任何辦法。因此現在的情況是,越是需要錢用而越沒有錢。這種難以為繼的日子何時為了?杜洛瓦不禁感到非常地氣惱,無形中對周圍所有的人都產生了一種無名火,而且越來越強烈,常常不分場合,僅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動肝火。

    他總也不能明白,這日子是怎麼過的。自己既沒有大手大腳,更沒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月竟花了一千法郎!他仔細算了算,一餐午飯是八法郎,在繁華街道的大餐館吃一餐晚飯是十二法郎,加起來就是二十法郎。如果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覺中花掉的十來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九百法郎。而這其中還未包括添置服裝鞋襪和牀單被褥及漿洗衣物所耗費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經一文不名,雖然苦思冥想,也找不出任何辦法弄點錢來。

    他只得把過去的做法又搬了出來:不吃中飯。比如今天就是這樣,整個下午,他都在報館裏忙這忙那,但心裏窩着火,一腔苦惱總也不能轉移開。

    到下午四點,他接到他的情婦給他寄來的一張小藍條,上面寫道:

    今晚一起去吃飯好嗎?飯後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筆,給德-馬萊爾夫人匆匆寫了幾個字:

    晚飯不得便。

    但轉而又想,將這送上門來的歡樂時光白白丟棄,豈非可惜?於是又在後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點,我在那間屋裏等你。

    為了省下寄這快信的錢,他讓報館裏一個練習生直接將信送了去,然後開始考慮如何打發今晚這餐晚飯。

    可是到晚上七點,依然想不出一點辦法。而這時,他已飢腸轆轆,簡直頂不住了。不想就在這絕望之際,他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等同事們相繼離去,報館裏只剩下他一個人後,他突然把鈴按得震天響,負責看守各辦公室的聽差隨即趕了來。

    杜洛瓦站在屋裏,拼命地在身上的各個口袋裏搜來搜去,慌里慌張地説道:

    “你瞧,福卡爾,我忘記帶錢包了,而我現在還要去盧森堡宮參加一個宴會,你能否借我五十蘇做車費?”

    聽差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三法郎,問道:

    “三法郎夠嗎,杜洛瓦先生?”

    “夠了,夠了,謝謝。”

    接過對方遞過來的幾枚白花花的硬幣,杜洛瓦立即向樓下衝去,然後跑到一家小飯館胡亂對付了一頓。想當初,在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裏,他曾常來此光顧。

    晚上九點,他坐在小客廳裏的壁爐旁,一面烤着火,一面等待德-馬萊爾夫人的到來。

    過了片刻,德-馬萊爾夫人冒着街上的寒氣,興致勃勃地來了。一進門,她便歡快地向杜洛瓦説道:

    “我們可以先去轉上一圈,然後在十一點左右再回到這裏來。你説好嗎?這種天氣去外面走走,實在是再好沒有。”

    杜洛瓦粗聲粗氣地回道:

    “這兒就挺好,幹嗎還要出去呢?”

    德-馬萊爾夫人連帽子也沒摘下,接着説道:

    “你沒看到?今晚的月色好極了。如果在這時候去散散步,那才是人間的一大快樂。”

    “這倒也有可能,不過我今晚不想出去,”杜洛瓦説。

    他説這句話的時候,已顯出一臉怒氣。德-馬萊爾夫人感到很是委屈,覺得杜洛瓦太不尊重她了,因此毫不相讓:

    “你今天是怎麼啦?説起話來幹嗎這樣陰陽怪氣?我不過説了句一同出去走走,怎麼就惹你生這麼大的氣?”

    杜洛瓦勃然大怒,霍地一下站起身説道:

    “誰生氣啦?我就是不想去,僅此而已。”

    德-馬萊爾夫人也不是好惹的,你越是對她疾言厲色,她越是不買你的賬。

    她臉色陰沉,輕蔑地説道:

    “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説過話。既然你不想去,我一個人去好了,再見。”

    杜洛瓦意識到事情給鬧大了,急忙跑過去拉住她的手,一面在上面親吻,一面結結巴巴地説道:

    “對不起,親愛的,實在對不起。我今晚心情不好,容易衝動,你知道,幹我們記者這一行,天天會遇到多少煩惱和不順心的事情?”

    德-馬萊爾夫人的氣總算消了些,但尚未完全平靜下來:“你不順心,這挨着我什麼事兒?用得着往我身上撒嗎?我難道成了你的受氣包?”

    杜洛瓦把她摟在懷內,然後擁着她走到沙發邊:

    “聽我説,我的小乖乖,我怎麼會同你過不去呢?剛才那些話,我連想也沒想,就這樣説出來了。”

    他按着她在沙發上坐下,隨即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你能原諒我嗎?快對我説,你已經沒事兒了。”

    德-馬萊爾夫人冷冷地説道:

    “好吧。不過只此一次,可不能再有第二回。”

    説罷,她站了起來:

    “走,咱們現在去轉轉。”

    杜洛瓦仍舊跪在那裏,並沒有跟着她站起身。這時,他用手摟着她的雙腿説道:

    “不,不要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請就答應我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的,我今晚特別希望同你呆在這火爐邊。請你為了我,還是留下來吧。行嗎?我求你了。”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的回答毫無商量的餘地:

    “不行,我一定要去走走,對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怪毛病,決不能遷就。”

    然而杜洛瓦並未死心,再次哀求道:

    “你知道嗎?我這樣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實實在在……”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毫不退讓:

    “什麼了不起的原因?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見。”

    她猛的一下掙脱他抱着她兩腿的雙手,向門邊走了過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衝過去,一把抱住了她:

    “我説克洛,我親愛的克洛,你就答應我這一次吧……”

    德-馬萊爾夫人搖了搖頭,什麼也不想再説,同時避開他的吻,使勁掙脱他的擁抱,想走出門去。

    杜洛瓦無計可施,仍舊結結巴巴地説道:

    “克洛,我親愛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馬萊爾夫人停下腳步,盯着杜洛瓦的臉:

    “撒謊……什麼原因?”

    杜洛瓦滿臉通紅,難於啓齒。德-馬萊爾夫人氣憤不已,説道:

    “不是嗎?你在撒謊……下流東西……”

    她眼內噙着淚花,憤怒地掙脱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頭。分手眼看在所難免,在這萬般無奈之際,杜洛瓦只得橫下一條心,告以實情:

    “這原因很簡單……我身無分文。”

    德-馬萊爾夫人不覺一怔,目光緊緊盯着杜洛瓦,想從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説的是實情:

    “你説什麼?”

    杜洛瓦滿臉羞紅:

    “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你聽明白了嗎?別説一法郎,連半法郎也沒有。要是我們走進咖啡館,我連一杯黑茶-子酒的錢也付不起。這種丟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得如實相告。正因為這一點,我無法同你一起出去,我總不能在我們要了兩杯飲料後,才不慌不忙地告訴你我沒錢付賬……”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這麼説……你難道真的是……”

    短短一瞬間,杜洛瓦把褲子、背心和夾克衫的口袋全都翻轉了過來,説道:

    “看清楚沒有?……你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德-馬萊爾夫人突然張開雙臂,帶着分外的激動,一下勾住他的脖頸,結結巴巴地説道:

    “啊……我可憐的喬治……可憐的喬治……你怎麼不早説呢?怎麼就弄到這種地步了呢?”

    她讓杜洛瓦坐了下來,自己則就勢坐在他的兩腿上,用手託着他的下頦,在他的鬍髭、嘴唇、眼睛上吻個不停,一定要他告訴她,他的生活為何突然如此窘迫。

    杜洛瓦編了個感人的故事,説他父親近來入不敷出,殊感拮据,他不得不加以接濟。為此,他不僅耗費了所有的積蓄,而且背了一身的債。

    他最後説道:

    “我今後起碼有半年要節衣縮食,因為我現在已是山窮水盡。不過這也沒什麼,生活中哪會沒有一點挫折呢?説到底,錢又算得了什麼,何必時時將它放在心上?”

    德-馬萊爾夫人附耳向他説道:

    “要不要我借點給你?”

    杜洛瓦神色莊重地答道:

    “你對我真好,親愛的。不過這件事,請你以後就不要再説了。否則,我心裏會不舒服的。”

    德-馬萊爾夫人也就沒再説什麼。過了一會,她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説道:

    “我是多麼地愛你,這一點,看來你還不太明白。”

    這之後,他們便顛鸞倒鳳起來,可以説,這是他們相識以來最稱心如意的一次。

    臨走之前,她微笑道:

    “知道嗎?一個人處在你的境遇中,要是哪一天在某個衣袋裏意外發現忘記放在裏面的錢,或是在衣服的夾層裏發現一塊硬幣,那才開心呢。”

    杜洛瓦點頭稱是:

    “啊,那當然好嘍。”

    德-馬萊爾夫人藉口月光很好,堅持徒步回去。看着皎潔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這是一個初冬的寒夜,月白風清,路上結着薄薄的冰。行人和車輛冒着寒氣匆匆走過,腳步聲和車輪聲清晰可聞。

    分手的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後天見,好嗎?”

    “好的,一言為定。”

    “還是今天這個時候?”

    “還是這個時候。”

    “那就再見了,親愛的。”

    兩個人情意纏綿地吻了一會兒,便分了手。

    杜洛瓦大步踏上歸程,心中卻在盤算着,第二天該想個什麼法子,方可填飽肚皮。打開房門後,當他將手伸進背心口袋掏火柴的時候,指尖卻碰到了一枚硬幣,不由地深為詫異。

    把燈點着後,他拿出硬幣仔細看了看,原來是一枚相當於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左思右想,簡直不敢相信。

    他把硬幣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弄清楚這錢怎麼會意外地出現在他的背心口袋裏。因為它總不致於是從天上掉進去的。

    這樣一想,他茅塞頓開,硬幣的來歷已不言自明,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因為他的情婦剛才不是説過,一個人在窮愁潦倒,面臨絕境之時,説不定會在身上什麼地方意外發現一點錢嗎?因此這枚硬幣顯然是她對他的施捨,他怎能忍受這等奇恥大辱?

    他隨即發恨道:

    “沒關係,反正後天就要見到她,到時候我會要她好看的。”

    他於是寬衣上牀,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氣憤難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來。雖然腹中飢餓,他仍想再睡一覺,以便到下午兩點才起牀。但他轉而又想:

    “總這樣餓着自己可也不是辦法。無論如何,還得弄點錢來。”

    這樣,他又翻身起牀,走了出去,希望能在街上靈機一動,想出個主意來。

    然而到了街上,這主意依然未能想出。不但如此,每經過一家餐館,飢腸轆轆的他竟至連口水也要流下來了。到了中午,他仍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先吃上一頓飯。因此只得忍辱含垢,先解燃眉之急:

    “我也顧不了那許多了,不如拿克洛蒂爾德放在我背心口袋裏的錢先去吃餐飯,這錢反正明天還給她就是了。”

    因此,他花兩個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餐中飯。到了報館後,又還了那聽差三法郎:

    “喂,福卡爾,請收下你昨晚借給我乘車的錢。”

    接着,他在報館裏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然後又在那餘下的錢裏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餐晚飯。後來又喝了兩杯啤酒。因此這一天,他一共花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鑑於他現在已不可能借到錢,又不可能立馬發一筆橫財,第二天,他不得不將當晚該還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個半法郎。所以到了約定時間去赴約時,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裏窩着火,但仍決定將實情和盤托出,打算對他的情婦説:

    “你那天放在我衣袋裏的二十法郎,後來被我發現。這錢,我今天還還不了你,因為我的處境依然如故,再説我也沒有時間考慮這錢的問題。不過下次見面,一定如數奉還。”

    他到達不久,德-馬萊爾夫人也來了,一言一行顯得分外的温柔和熱情,心裏怯生生的,不知道在可能發現了那二十法郎後,杜洛瓦會怎樣對待她。她一個勁地親吻他,以免一見面就談起這一微妙問題。

    杜洛瓦則心裏想:

    “問題不如待會兒再談,我得見機行事。”

    但這個機會,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麼也沒有説。數次話到嘴邊,但終究還是嚥了回去。

    德-馬萊爾夫人對於是否出去走走,絕口未再提及,整個晚上都對他百般温存。

    子夜時分,他們分了手,約定下星期三再見面,因為德-馬萊爾夫人要在城裏接連參加幾次宴請。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館裏吃完午飯,從衣袋裏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幣準備付帳時,不想拿出來的卻是五枚,而且其中一枚還是金的。

    他起先以為,定是人家頭天給他找錢時不小心找錯了,但很快也就恍然大悟。這種接二連三的施捨,對他實在是極大的污辱,因此氣得心房怦怦直跳。

    他真後悔那天晚上未把事情説破,要是他當時反應強烈,也就不會再有這種事了。

    此後的四天,他多方奔走,想了各種辦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依然是白費勁。因此還是靠克洛蒂爾德給的這第二枚金路易打發了日子。

    在此後的會面中,他帶着一臉怒氣,向德-馬萊爾夫人攤了牌:

    “你的兩次玩笑,別以為我不知道。請就此打住,否則我會生氣的。”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仍然裝糊塗,又在他的褲子兜裏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媽的活見鬼!”杜洛瓦發現這枚金路易幣時,不禁罵了一句。不過為了穩妥起見,他還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裏,因為除了這枚金幣,他實在是一個子兒也沒有。

    他暫且只得這樣安慰自己:

    “這錢就算是她借給我的,到時候我會一起還她。”

    所幸報館財務在他的一再央求下,終於同意每天給他五法郎。不過這錢僅夠他當天的飯食開銷,不可能拿來還那六十法郎。

    此外,克洛蒂爾德這時又故態復萌,每次見面,總要讓杜洛瓦於晚間帶着她去巴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轉上一圈,而且每次出遊歸來,杜洛瓦仍會在什麼地方——一次是在鞋靴裏,一次是在表盒裏——發現一枚金幣,他對於此事,現在也就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克洛蒂爾德的一些慾望,他目前既然沒有能力滿足,那麼讓她自己拿出錢來支付所需開銷,使之得以遂願,豈非順理成章?

    再説,他收到的這一枚枚金幣,每次都記了帳的。有朝一日,定會如數奉還。

    一天晚上,德-馬萊爾夫人對他説:

    “你相信嗎?‘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我還一次也沒去過。你願今天帶我去看看嗎?”

    杜洛瓦沒有馬上答應,因為他擔心會在那裏撞見妓女拉歇爾。但他轉而又想:

    “怕什麼,不管怎樣,我還沒有結婚。即使讓她撞見,她還能不明白?因此不會同我説話的。況且我們當然坐的是包廂。”

    他決定帶德-馬萊爾夫人前往,還有一層理由:作為報館的記者,他可以不花一個子兒而入坐包廂,正可趁此機會裝着請她一次,也算是還她一點情。

    到達娛樂場門口,他讓德-馬萊爾夫人在車內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免得讓她看見票是免費贈送的。拿到票後,他回到車旁接她,兩人於是從向他們躬身致意的檢票員身旁走了進去。

    過道里擠滿了人,既有東遊西逛的男士,也有尋機覓客的姑娘。他們好不容易才穿過這熙熙攘接的人羣,走進那小小的包廂。他們的位置正處於坐滿了觀眾的正廳前座同人來人往的走廊之間。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並沒有專心致志地看戲,她所關注的是身後那些走來走去的妓女,不時轉過身去看着她們,很想用手摸摸她們的肌膚,她們的胸衣,臉蛋和頭髮,看她們究竟有何與眾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説道:

    “有個長着棕色頭髮的胖女人總在看着我們,剛才像是要走過來同我們説話。你有沒有注意到?”

    杜洛瓦答道:

    “沒有。你一定弄錯了。”

    事實上,德-馬萊爾夫人説的這個女人,他早已發現。此人就是拉歇爾,她此刻正帶着憤怒的目光,嘴裏罵罵咧咧,在他們身邊徘徊不去。

    杜洛瓦不但已看見她,而且剛才穿過人羣時正同她擦肩而過。她當時壓低嗓音向他説了聲“你好”,並向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來了。”然而杜洛瓦因怕被德-馬萊爾夫人識破行藏,對她的這份好意並未領情,只是昂着頭,臉上露出傲慢的神色,毫無表示地走了過去。一見此情,已經妒火中燒的拉歇爾,隨即跟了上來,再次和他擦肩而過,並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聲:

    “你好,喬治。”

    不想杜洛瓦仍舊未予答理。拉歇爾於是把心一橫,定要他認出她來,向她打聲招呼不可。她三番五次來到包廂後邊,打算待機而動。

    見德-馬萊爾夫人在看着她,她毅然走上去,以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頭,説道:

    “你好,近來怎樣?”

    杜洛瓦依然頭也不回,一點表示也沒有。

    她便又説道:

    “怎麼啦?這才過了幾天,你竟裝聾作啞起來了?”

    杜洛瓦一臉的鄙視,仍是一句話沒有,彷彿同這種女人哪怕只要説上一句話也會有損自己的身份。

    拉歇爾忽然發出一陣狂笑,説道:

    “你難道真的變成啞吧了?是不是這位夫人把你的舌頭給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地説道:

    “誰讓你來這兒貧嘴惡舌啦?滾開,否則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來。”

    拉歇爾怒目而視,胸脯氣得一起一伏,隨即破口大罵起來:

    “啊,原來你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小人。去你的吧,你這白披了一張人皮的東西!你既然有臉同一個女人睡過覺,見到面至少總該打個招呼。總不能因為現在又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今天見到我便像是壓根兒不認識似的。剛才同你相遇,你只要有一點稍稍的表示,我是不會讓你難堪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擺起譜來了。咱們走着瞧,看老孃會怎麼來伺候你!真是豈有此理,見到面連個招呼也不願打……”

    要不是德-馬萊爾夫人此時忽然打開包廂的門,一下衝了出去,穿過人羣,沒命地向大門外跑去,她還會沒完沒了地罵下去。

    杜洛瓦也衝出包廂,跟在德-馬萊爾夫人後面追了過去。

    拉歇爾見他們既已逃走,便帶着幾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

    “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圍觀者發出一陣鬨笑。出於取笑逗樂,有兩個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馬萊爾夫人,一面想把她帶走,一面吻她的臉蛋。疾步追上來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氣把她搶了過來。拉着她向外奔去。

    到了娛樂場門外,德-馬萊爾夫人見那裏正停着一輛空的出租馬車,便縱身鑽了進去。杜洛瓦也跟着上了車。車伕這時問道:

    “上哪兒,先生?”

    杜洛瓦沒好氣地答道:

    “隨你的便。”

    馬車搖搖晃晃,慢騰騰地向前走着。精神上受到劇烈刺激的克洛蒂爾德,以手捂着臉,胸中憋着的一股氣尚未透過來。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邊,不知説什麼好。後來,聽她終於哭出了聲,他才結結巴巴地説道:

    “聽我説,克洛,我親愛的克洛,我來給你解釋一下。我在這件事情上沒有錯……這個女人……我是很久以前認識的……”

    克洛蒂爾德此時的心境,正與一個沉溺於愛河,忽而發現被對方欺騙的女人相仿。她猛的放下捂着臉的雙手,上氣不接下氣,聲嘶力竭地咆哮道:

    “啊,你這個無賴……無賴……十足的無賴……我簡直不敢相信……真是丟盡了人……啊,上帝……這是多麼大的羞辱!……”

    經過一通發泄,她的神志已逐漸清醒,不但要説的話多了起來,火氣也越來越大了:

    “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錢,是不是?我的錢讓你拿去……

    卻給了這個娼婦……啊,你這個混帳東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嚴厲的話語,但未找到,隨後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罵道:

    “啊!……你這豬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錢去同她睡覺……你這沒有人性的東西……”。

    更惡毒的話語,她是再也想不出來了,只得又重複了兩遍:

    “豬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接着,她突然探身車外,抓住車伕的衣袖喊道:

    “停車!”

    隨後,她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着跳下,但她大喊一聲:

    “不許下來!”

    喊聲是那樣響,過路行人立即圍了上來。杜洛瓦怕把事情鬧大,終於沒有敢動。

    德-馬萊爾夫人從衣兜裏拿出錢包,就着路燈在裏面翻了翻,然後遞給車伕兩個半法郎,由於憤怒,聲音是顫抖的:

    “給……這是你的車錢……還是我來付了吧……請把這個混蛋送到巴蒂尼奧爾區的布爾索街。”

    圍觀的人羣發出一陣歡笑。一個男子跟着喊了一句:

    “小妞兒,好樣的!”

    另一個站在車邊的年輕好事者,把頭伸進敞開的車窗,尖着嗓子向杜洛瓦喊道:

    “晚安,小心肝兒!”

    馬車開始啓動,車後傳來一陣鬨笑——

    YOUTH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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