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杜洛瓦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活節奏,一切依然如故。
他現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樓的那一小套房間內,生活很有條理,儼然一副一切從頭開始的模樣。他同德-馬萊爾夫人所保持的關係,甚至也變得和正常夫妻一樣,似乎為應付即將到來的重大變化,而提前進行着某種演練。對於他這種按部就班的泰然表現,他的情婦常常不免感到納罕,不止一次地笑道:
“你比我丈夫還要埋頭家庭事務,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要換一個。”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納滯留了些時日,至今未歸。後來,杜洛瓦終於收到她一封信,説她將在四月中旬回來,對於他們的久別,則隻字未提。但他並不死心,決心一旦她稍有猶疑,便使出渾身解數,一定要把她娶過來。他相信自己福星高照,相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女人難以抗拒、説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張便條,決定性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已回到巴黎。請即來面晤。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除此而外,便條上什麼也沒寫。他是上午九點收到的,當天下午三點他便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中。一見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臉上漾着她耶特有的媚人微笑,將兩隻手向他伸了過來。久別重逢,他們相視良久。
“難為你在那時怕的時刻,為我到那邊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説。
“當時只要你一句話,我是一切在所不辭,”杜洛瓦説道。
兩人於是坐了下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問了問報館及瓦爾特夫婦和其他同仁的情況。她所惦記的,就是報館。
“這些日子,”她説,“我很想念報館,非常想念。雖然未在報館擔任任何職務,但我的心已同它聯在一起。有什麼辦法?
我很喜歡這一行。”
説到這裏,她忽然停了下來。杜洛瓦覺得,聽話聽音,她的微笑、聲調、乃至話語本身,都分明是一種暗示。因此他雖曾許諾決不貿然從事,現在仍經不住誘惑,遂囁嚅着問道:
“既然如此……你為何……為何不以……杜洛瓦的名字……重新提起筆桿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復又變得嚴肅起來,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輕聲説道:
“咱們還是別談這個吧。”
然而杜洛瓦看出,她實際上已經接受,於是雙膝在她面前一跪,狂熱地吻着她的手,結結巴巴地説道:
“謝謝,謝謝,我是多麼地愛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了起來,杜洛瓦跟着也站了起來。他發現,她的面色異常蒼白,因此立即看出,她有意於他,也許很久很久了。由於兩人正面對面站着,他一下子將她摟到懷內,帶着莊重而又纏綿的神情,久久地在她的前額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輕輕一閃,掙脱了他的擁抱,又鄭重其事地説道:
“朋友,你可聽好,到目前為止,我尚未作出任何決定,不過我很可能會同意的。只是有一點,在我同意你向外講之前,你一定要答應我嚴守秘密。”
杜洛瓦發誓一定守口如瓶,然後便歡天喜地地走了。
從此之後,他每次來她家看望她,都非常謹慎,從不要求她明確地答應下來。因為對於未來或“以後”,她有自己的做法。一談到要做的事情,她總將兩個人聯繫在一起,這比正式贊同豈不是更好,也更加巧妙?
杜洛瓦像換了個人似的,天天沒命地工作,而且省吃儉用,打算積攢一點錢,以免結婚時兩手空空,手足無措。想當初,他是花錢如流水,現如今,他卻成了個惜金如命的人。
轉眼之間,夏去秋來。他們的關係依然無人知曉。這是因為他們很少見面,即使見面,表現也極其自然。
一天晚上,瑪德萊娜盯着他的兩眼,向他問道:
“我們的事兒,你向德-馬萊爾夫人透露了沒有?”
“沒有。我既已答應你嚴守秘密,就未向任何人説過。”
“那好,現在可以講了。我負責通知瓦爾特兩口子,這個星期就把該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你看行嗎?”
“行,明天就辦,”杜洛瓦説,激動得滿臉通紅。
瑪德萊娜將目光往旁邊移了移,以免看到他那神慌意亂的樣子,一邊説道:
“如果你同意,我們結婚的日子可定在五月初。我覺得,那個時候比較合適。”
“一切聽你的,我打心底裏贊成。”
“具體日期,我看還是五月十日為好。那一天是星期六,也是我的生日。”
“行,就訂在五月十日。”
“你父母住在盧昂近郊,是不是?記得還是你對我説的。”
“是的,他們住在距盧昂不遠的康特勒。”
“他們以何為業?”
“他們是……靠少量的年金為生。”
“是嗎?我很想見見他們。”
“不過……不過……他們……”杜洛瓦支支吾吾,滿臉窘態。
到後來,他還是決定拿出男子漢的樣子,如實相告:“親愛的朋友,他們是鄉巴佬,在村裏開了爿小酒店,不過聊以度日。為了供我上學,他們真是累斷了筋骨。我倒不為自己出身寒微而感到羞愧。只是他們……遇事考慮不周……説話粗魯……你可能會受不了的。”
瑪德萊娜嫣然一笑,且笑得非常甜,顯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樣子。
“沒關係,我會喜歡他們的。咱們一起去看看他們,我一定要去。這件事,我們以後再談。告訴你,我也出身小户人家……只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如今是舉目無親……”説到這裏,她向杜洛瓦伸過一隻手來,又加了一句:“不過除了你。”
他感到五內沸然,心裏甜絲絲的,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三言兩語便説得他如此動情。
“我想到了一件事,”她又説道,“但不知怎樣向你説。”
“什麼事?”杜洛瓦問。
“是這樣的,親愛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樣,我也有……我的弱點。別人不大留心的事,我卻十分在意。比如我喜歡閃亮發光的外表,喜歡高貴的貴族稱號。我在想,我們就要結婚了,你可否乘此機會……把你的名字改成貴族模樣的?”
她忽然粉臉羞紅,好像要讓杜洛瓦去做什麼不太體面的事情。
“這我倒是想過,”杜洛瓦立即答道,“不過事情恐怕不太好辦。”
“困難在哪裏?”
杜洛瓦笑了起來:
“我擔心弄得不好,會遭人譏笑。”
她聳了聳肩:
“這是哪兒的話?絕對不會。大家都在改,不會有人笑話你的。你可將你的姓一分為二,改成杜-洛瓦①一點問題也不會有。”——
①在法國古代,“德”為貴族的尊稱。這裏的“杜”乃“德”的變音字,二者意義相同。
杜洛瓦儼然一副對問題深為了解的腔調,立即説道:“不行,這也未免太簡單,太一般化了,人人都會這麼做。我原來想以我家鄉的名字作我的筆名,然後漸漸將它融到我的名字裏去。過些時候,再像你剛才所建議的那樣,把我的姓一分為二。”
“你的老家是康特勒嗎?”弗雷斯蒂埃夫人問。
“是的。”
她沉吟半晌,説道:
“不行。康特勒,這個字的結尾不好聽,我不喜歡。來,咱們來看看有沒有辦法將它稍稍改一改……”
説着,她從桌上拿起一支筆,隨手寫了幾個名字,對其外表一一琢磨了一番。隨後突然喊了起來:“有了,有了,你看這樣改怎樣?”
她將紙片遞給杜洛瓦,只見上面寫的是:“杜洛瓦-德-康泰爾夫人”。
杜洛瓦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説道:
“很好,非常好。”
她欣喜萬狀,一連又唸了幾遍:
“杜洛瓦-德-康泰爾,杜洛瓦-德-康泰爾,杜洛瓦-德-康泰爾夫人。不錯,確實妙不可言。”
接着,她滿有把握地説道:
“你就等着瞧吧,這個名字很快就會被大家接受。現在的問題是,必須説幹就幹,否則就太晚了。從明天起,你的專欄文章就一律署名‘杜-德-康泰爾’,而有關本地新聞的文章,則仍舊沿用‘杜洛瓦’的名字。這樣天天見報,誰也不會見你取了個筆名而感到驚訝的。到我們舉行婚禮時,還可再作一點改動,就對朋友們説,你當初所以未將‘杜’字單獨標出,是考慮到自己所處的地位而不得不表現得謙虛一點,甚至什麼也不用説。現在請告訴我,你父親叫什麼?”
“亞力山大。”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她輕輕唸了兩遍,仔細聽了聽有關音節,然後拿過一張白紙,在上面匆匆寫了這樣兩行:
“亞歷山大-杜-洛瓦-德-康泰爾夫婦榮幸地通知閣下,犬子喬治-杜-洛瓦-德-康泰爾先生和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夫人,訂於日內成婚,特此敬告。”
她把紙片往遠處挪了挪,又端詳了一會兒,不禁為這天衣無縫的改動而拍案叫絕,説道: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地輕而易舉,只要稍稍用點心思,便沒有辦不到的。”
從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告辭出來後,走在大街上叫杜洛瓦決心已定,從今而後,他的名字便成了“杜-洛瓦”或“杜-洛瓦-德-康泰爾”了。他覺得自己已在忽然間成為一個非同一般的人物,因此走在街上不覺氣宇軒昂,神色傲慢起來,很有點貴族紳士的派頭。他心潮澎湃,真想告訴身邊的過往行人:
“我是杜-洛瓦-德-康泰爾。”
可是回到寓所後,德-馬萊爾夫人的身影立刻浮現在他眼前,使他深為不安,於是馬上給她寫了張便條,約她第二天來談談。
“這次見面非比尋常,”他心裏想,“她一定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
他決定一切聽其自然,況且他天生大大咧咧,對於生活中不隨心的事,從不過於計較。接着,他突發奇想,寫了一篇文章,建議開徵一種新的税賦,平衡國家預算。
他在文中主張,凡姓氏中帶有貴族標記者,每年須交納一百法郎,從男爵到王公親貴等有爵位者,則須交納五百至一千法郎。
末尾落款,他寫的是“杜-德-康泰爾”。
第二天,他收到情婦寄來的一張小藍條,説她午後一點前來。
在等她到來的當兒,杜洛瓦有點坐立不安。不過他已決定,一見面便單刀直入,把一切向她和盤托出。待她稍稍平靜下來後,再慢慢地開導她,讓她明白,他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再説她丈夫德-馬萊爾先生,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他不得不丟開她,另謀出路,找個名正言順的伴侶。
不過話雖如此,一場爭吵將在所難免,他不免十分緊張。
因此門鈴一響,他的心便怦怦直跳。
德-馬萊爾夫人一下撲到他的懷內,説道:
“漂亮朋友,你好。”
見他在擁抱她時遠不如往常熱烈,她向他看了看,問道:
“你今天怎麼啦?”
“你先坐下,”他説,“我有件事要同你談談。”
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坐了下來,連帽子也未摘,只是把臉上的面紗往頭上撩了撩,等着他往下説。
杜洛瓦眼簾低垂,想了想該從何説起,接着便慢慢説道:“親愛的,你也看出來了,我心裏很亂,也很沉重,正不知該怎樣把這件事對你説。你是知道的,我非常愛你,打心底裏愛你。因此為這件事,我終日苦惱,生怕它會給你帶來痛苦,真是左右為難。”
德-馬萊爾夫人面色蒼白,渾身顫抖,問道: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你倒是快説呀!”
當一個人懷着滿腔喜悦,向他人宣佈一項令對方傷心欲絕的決定時,他表面上常要煞有介事地裝出一副分外沉痛的樣子。杜洛瓦此刻就是這樣。只見他語調悲傷,但又十分堅定地説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要結婚了。”
德-馬萊爾夫人像是要昏厥過去一樣,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五內俱焚的痛苦長嘆。她氣噎喉堵,喘息不定,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杜洛瓦見她一句話也沒有,便又説道:
“我在作出這一決定之前,是經受了怎樣的痛苦,你是不可能想象到的。你知道,我既無金錢,也無地位,在巴黎孤身一人,連個依靠也沒有。因此身邊十分需要能有個人幫我出出主意,給我以安慰和鼓勵。很久以來,我一直希望能找個志同道合的人。現在,這個人我終於已經找到!”
説到這裏,杜洛瓦停了下來,想看看她有何反應。因為他料定,德-馬萊爾夫人一定會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對他破口大罵的。
不想對方卻是以一隻手按住了胸口,好像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就要跳將出來似的。與此同時,她的呼吸依然十分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腦袋也在一上一下地不停擺動。
杜洛瓦拿起她放在座椅扶手的那隻小手,想握在手中。然而她猛的抽了回去,一副木然痴呆的神色,自言自語道:
“啊!……上帝!……”
杜洛瓦雙腿一彎,在她面前跪了下來,但未敢碰她,因為她的沉默不語比大發雷霆,更使他如坐針氈。他結結巴巴地説道: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現在是處於怎樣的情況,面臨怎樣的處境,你也應替我想一想。啊!我要是能娶你為妻,那該有多好!然而不可能,你是個有夫之婦。我該怎麼辦?你不妨替我想想。我要立足於社會,總得有個內助,否則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真想把你丈夫給殺了……”
他娓娓而談,語言低沉而柔媚,聽來恰似一縷絲竹之聲。
他看到,目光呆滯的德-馬萊爾夫人,眼內慢慢地噙了兩顆淚珠,不久便滾到了面頰上,眼簾下方隨即又湧出了兩顆。
“啊!別哭了,克洛,”杜洛瓦低聲細語地説道。“求你別哭了,我的心都碎了。”
為了保持自己的尊嚴和氣度,德-馬萊爾夫人作了極大的剋制,隨後終於開了口,顫抖的聲音像是就要哭出來似的。
她問道:
“她是誰?”
杜洛瓦遲疑了一會兒,後又覺得終歸是要説的,於是説道: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德-馬萊爾夫人渾身一陣戰慄,但仍舊一言未發。她陷入了沉思,而且是那樣地專注,簡直將跪在腳下的杜洛瓦完全忘卻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的眼裏不斷地湧出,落下,又湧出。
她站了起來。杜洛瓦意識到,她要走了,一句話也不會對他説。她沒有責備他,但也不會原諒他。他的自尊心因而受到傷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一把抓住她的裙子,不想讓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而死死地抱住她的雙腿。他感到,她那肥碩的大腿繃得緊緊的,毫無退讓之意。
他於是向她央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
德-馬萊爾夫人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眼,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一雙飽含絕望的淚眼,是那樣地動人,又是那樣地哀傷,把一個女人的內心痛苦全都反映了出來。她抽抽噎噎,語不成聲地説道:
“我沒有……沒有什麼好説的……也沒有……什麼事兒了。你是對的……你……你……挑選了一個你所需要的人……”
説着,她身子往後一縮,掙脱他的雙手,一徑向外走去。杜洛瓦見她既然如此堅決,也就未再設法挽留。
房內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杜洛瓦站起身,感到腦袋昏昏沉沉的,像是頭上剛才捱了一棒似的。他把心一橫,喃喃自語道:
“天哪,不管是好是歹,事情總算完了……並沒有大吵大鬧一番。這樣的結局真是再好沒有。”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突然感到一身輕,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迎接新的生活。他有點飄飄然,彷彿同命運之神較量了一番,為自己的處變不驚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不覺對着牆壁狠狠地打了幾拳。
後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問他:
“我們的事,你對德-馬萊爾夫人説了沒有?”
“已經説過了,”他的回答是那樣地悠閒。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明亮目光仍在盯着他:
“她聽了後是不是感到突然?”
“沒有,一點沒有。相反,她覺得這樣很好。”
消息很快傳出。有的人感到驚訝,有的人説自己早已料到。還有的人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分明是,他們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現在,每逢發表專欄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爾”,有關本地新聞的文章,則仍舊署名“杜洛瓦”。隔三岔五,他已開始寫一些政治文章,署名“杜-洛瓦”。他每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些時光。未婚妻對他雖然十分親熱,但也只是將他當作同胞兄弟一樣看待。不過,她終究頂不住男女相愛的誘惑,在這“兄妹情誼”中仍隱藏着一種名副其實的柔情和慾念。她決定,他們的婚禮將秘密舉行,除有關證婚人外,不邀請任何親朋好友。婚禮一舉行完畢,便於當天晚上前往盧昂,去看望杜洛瓦年邁的雙親,並在老人身邊呆上幾天。
關於盧昂之行,杜洛瓦曾想方設法勸她打消這一想法,但終未如願,最後只得照她的意思辦。
因此到了五月十日這一天,這一對新人既已決定不邀請任何客人蔘加其婚禮,有關宗教儀式也就成為多餘的了。他們只是在市政廳匆匆登了個記,便趕回家中整理行裝,於當晚六時在聖拉扎車站登上了開往諾曼底的列車。
偌大的車廂只有他們兩個乘客。他們在座位上坐下之前,幾乎沒有説上幾句話。現在,列車就要啓動了,他們相視良久。
兩個人都有點窘,為了不讓對方看出,只得莞爾一笑。
列車慢慢穿過長長的巴蒂尼奧車站,接着駛過巴黎城牆與塞納河之間色彩斑駁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偶爾也説上兩句無關緊要的話語,隨後便側過頭去,看着窗外的景色。
列車走過阿尼埃橋時,看到河裏帆檣林立,各條船上漁夫和船伕來來往往,二人不禁心曠神怡。五月的驕陽正在西垂,大小船隻灑滿一片金輝。塞納河波平浪靜,平時旋渦翻滾的激流已無影無蹤。整個河面在温暖強烈的夕照下,像是凝結了似的,一絲漣漪也沒有。河流中央,一條帆船,為了儘量利用輕柔無力的晚風,兩翼各掛着一塊白色的大三角帆,看去酷似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
“我非常喜歡巴黎郊區,”杜洛瓦喃喃地説道,“記得我曾來這裏吃過炸魚,味道之好令我終身難忘。”
“還有那些小船也非常令人神往,”妻子接着説道,“夕陽西下的時候,駕着一葉扁舟在水上輕輕駛過,該是多有意思!”
説了這麼兩句,兩人又沉默不語了,彷彿誰都不敢盡情地回憶各自的往昔年華。他們這樣默默地坐着,也許是在回味那令人留連、富於詩意的往事。
坐在妻子對面的杜洛瓦,這時拿起她的小手,慢條斯理地親了親。
“從盧昂回來後,”他説,“我們的晚餐有時可到夏圖去吃。”
“可是我們有多少事要做呀!”妻子説。那口氣似乎是説:
“不能因貪圖享樂,而把該做的事丟在一邊。”
杜洛瓦將她的手始終握在手中,心中焦灼地不知從何入手,方可轉而對她表示愛意。即使在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面前,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神慌意亂,莫知所措。對於瑪德萊娜,他之所以不敢造次,是因為覺得她聰明過人,生性狡黠。在她面前,他既不敢過於靦腆,又不敢過於魯莽,既不敢顯得反應遲鈍,又不敢操之過急,生怕她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蠢貨。
他將這隻纖纖細手,輕輕捏了捏,不想對方竟毫無反應。
他因而調侃道:
“你已成為我的妻子,而我卻覺得很是奇怪。”
“為什麼?”瑪德萊娜顯出驚訝的神色。
“我也不知為什麼,只是覺得奇怪。比如我很想吻你,但又為自己擁有此權利而感到驚奇。”
她不慌不忙地將她的粉臉向他湊了過去,他也就在上面親了親,像親一位親姐妹一樣。
“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杜洛瓦又説道,“你想必記得,就在弗雷斯蒂埃邀我在你家參加的那次晚宴上。我當時想,我要是能找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一生也就算是沒有虛度了。怎麼樣?你現在不已經是我的妻了嗎?”
“謝謝你這樣抬舉我,”瑪德萊娜説,一面以她那始終漾着一絲笑意的目光,温柔地直視着他。
“我這些話也未免太冷漠,太愚蠢了,”杜洛瓦心下想。“不行,我得直截了當一點。”於是向她問道:“你同弗雷斯蒂埃是怎麼認識的?”
不想她帶着挑逗的調皮神情説道:
“我們此番去盧昂,難道是為了談他?”
杜洛瓦面紅耳赤,説道:
“對不起,我真笨。不過這都是給你嚇出來的。”
瑪德萊娜不禁喜形於色:
“我嚇的?這怎麼可能?你倒是説説看。”
杜洛瓦移過身子,緊挨着她坐了下來。
“瞧!一隻鹿!”她喊了一聲。
列車正穿過聖熱爾曼林地,她看到一頭受驚的小鹿,縱身一躍,跳過了一條小徑。
趁她俯身敞開的車窗,向外瞭望之際,杜洛瓦彎下身子,温情脈脈地在她頸部的頭髮上吻了很久。
她起初僵着身子未動,隨後便抬起頭來説道:“別鬧了,你弄得我怪癢癢的。”
然而杜洛瓦並未就此甘休,仍不停地以他那捲曲的鬍髭,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到處熱烈地吻着,弄得她煩躁不已。
瑪德萊娜扭動了一下身子:
“我説你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杜洛瓦將右手從她身後插過去,把她的頭扭了過來,像老鷹襲擊小動物一樣,對着她的嘴撲了上去。
她掙扎着,竭力將他推開,掙脱他的擁抱,後來總算將他一把推開,説道:
“你還有沒有完?”
杜洛瓦哪裏聽得進去?他一把將她摟住,帶着激動的神情,像餓狼似的在她臉上狂吻着,同時試圖將她按倒在座位的軟墊上。
她猛一使勁,終於掙脱了他,霍地站了起來:
“啊!喬治,你這是怎麼啦?別再鬧了。我們都已不是小孩,盧昂就要到了,怎麼就等不及了?”
杜洛瓦坐在那裏,滿臉通紅,聽了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言詞,心裏頓時涼了半截。稍稍平靜下來後,他又輕鬆地説笑起來:
“好吧,我就耐心地等着。不過請注意,我們現在才到普瓦西,在到達盧昂之前,我是沒有多少閒情,同你説上幾句話的。”
“那就由我來説好了,”瑪德萊娜説道。
她又走過去,温柔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她把他們從盧昂回來後該做些什麼,詳細同他談了談。他們將住在她的前夫留給她的房子裏。弗雷斯蒂埃在《法蘭西生活報》的職務和待遇,也將由杜洛瓦承襲。
婚禮舉行之前,她已像生意人一樣,將他們未來家庭的收支,開列出一份詳細清單。
他們的結合,採取的是財產分開的做法,對諸如死亡、離婚、生下一個或數個子女等可能出現的情況,都考慮到了。男方聲稱可帶來四千法郎,但其中一千五百法郎是借來的,其餘部分是他在這一年中為準備結婚,而省吃儉用地積攢下來的。女方可帶來四萬法郎,她説這筆錢是弗雷斯蒂埃留給她的。
説到這裏,她又談起了弗雷斯蒂埃,對他大大誇獎了一番:
“他這個人很能埋頭苦幹,生活井井有條,也非常節儉。如果不死,定會很快創下一份家業。”
杜洛瓦坐在那裏,一直是心猿意馬。這些話,他哪裏聽得進去?
瑪德萊娜説着説着,常因想起一件事而停下來。這時,她又説道:
“不出三四年,你每年的收入便可達到三四萬法郎。查理如果健在的話,這筆錢便會記在他的名下。”
杜洛瓦對她這番説教已開始感到不耐煩,因而回敬了她一句:
“我想,我們今天不是為了談論他而去盧昂的。”
“説得對,是我錯了,”瑪德萊娜在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
接着便朗朗地笑了起來。
杜洛瓦把兩手放在膝蓋上端坐着,宛如一個非常乖覺的孩子。
“你這副模樣真讓人忍俊不禁,”瑪德萊娜説。
“這就是我現在所處的地位,”杜洛瓦回駁道,“而且將永遠無法擺脱。再説,你剛才那番話不也就是這個意思嗎?”
瑪德萊娜隨即問道:
“此話怎講?”
“家裏的事,一切由你掌管,甚至我個人也要處處聽你安排。作為一個結過婚的女人,這在你自然應當仁不讓!”
瑪德萊娜驚訝不已:
“你究竟想説什麼?”
“很簡單,你是結過婚的,很有點這方面的經驗,而我卻是個一竅不通的單身漢,我的無知得靠你來消除,靠你來開導,情況就是這樣!”
她叫了起來:
“這是什麼話?”
杜洛瓦答道:
“事情明擺着,我對女人可以説一無所知,而你剛剛失去前夫,對男人自然很是瞭解,難道不是嗎?一切得由你手把手地來教我……今晚就……如果你願意,甚至現在就可開始……”
瑪德萊娜樂不可支,大聲叫道:
“啊!要説這個,我倒是可以幫幫你的,儘管放心好了……”
他於是又學着中學生背書的腔調説道:
“當然,我就指望你了。我甚至希望,你給我開的課,能講得紮實一些。整個課程……可分為二十講……前十講打基礎……主要是閲讀和語法……後十講用於提高和修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當這樣?”
瑪德萊娜已笑得前仰後合,説道:
“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
杜洛瓦又説道:
“既然你同我説話,左一個‘你’右一個‘你’,我也不妨如法炮製,今後對你一律以‘你’相稱,而不再用‘您’。親愛的,告訴你,我對你的愛現在是越來越強烈,一分一秒都在增加。盧昂怎麼還沒到,真是急死人!”
這番話,他是學着演員的腔調説的,而且面部充滿逗樂的表情,使得這位看慣了風流文人裝腔作勢、不拘形跡的年輕少婦,不禁十分開心。
她從側面看了看杜洛瓦,覺得他實在長得英俊迷人。此刻的她,好似見到樹上熟透了的誘人果實,恨不得馬上就能一飽口福,然而理智告訴她,這果實雖好,但必須在飯後吃果點時方可品嚐,因此還是剋制住了。
想着自己怎麼會突然產生了這種想法,她不禁粉臉羞紅,説道:
“小傢伙,我是過來人,我的話你還不信?在車廂裏偷情只會使人倒胃,並無多大意思。”
接着,她的臉就紅得更厲害了,因為她又説了一句: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什麼事都不能操之過急。”
她那魅人的小嘴説出的這一句句話語是何意思,杜洛瓦難道還聽不出來?他不覺興致大增,憨笑着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同時口中唸唸有詞,似乎在作祈禱。隨後,他大聲説道:
“我剛剛求得主司誘惑的天神聖安東尼對我的庇佑。現在,我是心硬如鐵,不為任何誘惑所動了。”
夜色逐漸降臨。透明的夜幕宛如一襲輕紗,籠罩着列車右方的廣袤原野。列車此刻正沿着塞納河岸前行。車內兩個年輕人憑窗望去,路邊的河水像一條光滑如鏡的寬闊金屬帶,不停地向前延伸。火紅的夕陽已墜入地平線以下,天幕上殘留的一塊塊斑點,在水中形成耀眼的紅色倒影。倒影漸漸暗了下去,變成深褐色,很快也就淒涼地悄然無蹤了。四周原野於是帶着一種類似死神降臨的戰慄,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蒼茫大地,每到日暮時分,都會出現這種令人悽惶的景象。
透過敞開的車窗,面對這淒涼的夜色,這對年輕的夫婦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他們剛才還是那樣地歡快,而現在卻突然地一句話也沒有了。
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看着這春光明媚的一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車到芒特,車廂裏點起了一盞小油燈。搖曳不定的光焰,立刻在長座位的灰色墊子上灑了一層昏黃的光。
杜洛瓦挽着妻子的纖細身腰,把她往懷裏摟了摟。剛才熾烈的慾望,現已變成一股脈脈柔情,變成一種懶洋洋的要求,希望稍稍得到一點滋潤心田的撫慰,如同母親懷內的嬰兒所得到的那種。
“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地愛你!”他喃喃地説,聲音很低。
聽了這柔聲細語,瑪德萊娜頓時魂酥骨軟,全身一陣戰慄。杜洛瓦已將臉頰靠在她那熱乎乎的胸脯上,她就勢俯下身子,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
他們一言未發,熱烈地吻了很久。後來,兩個人猛的一下直起身,突然瘋狂地擁抱在一起,接着上氣不接下氣地行起了好事。就這樣,沒用多長時間,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們的交合。事畢,他們仍舊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點幻滅之感,既感到周身無力,又覺得似乎慾望依然。直到一聲汽笛長鳴,報告列車即將抵達下一個車站。
瑪德萊娜以指尖理了理蓬亂的雲鬢,説道:
“咱們真像孩子一樣,太不懂事了。”
然而杜洛瓦卻像壓根兒沒聽見似的,狂熱地吻着她的手,吻了這一隻又吻那一隻。口中不停地嘟噥道:
“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地愛你!”
車到盧昂之前,他們就這樣臉貼臉地依偎在一起,動也不動,眼睛向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不時可看到幾處農舍的燈光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們為自己能這樣地緊緊相依而感到心恬意恰,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來越迫切地期待着更加親密無間、更加放浪形骸的擁抱。
他們在與河岸相對的一家旅館住了下來,稍稍吃了點東西,便上牀就寢了。第二天,時鐘剛打八點,女僕便走來把他們叫醒了。
他們將女僕放在牀頭櫃上的茶喝完後,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像剛剛得到一筆財寶似的,懷着滿腔喜悦,興沖沖地一下將她摟在懷裏,無比激動地説道:
“啊!我的小瑪德,我是多麼……多麼……多麼地愛你!”
瑪德萊娜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滿信賴和歡樂。她一邊回報杜洛瓦的吻,一邊向他説道:
“我恐怕……也一樣。”
不過,對於他們今番來盧昂探望其雙親一事,杜洛瓦一直憂心忡忡。他已多次提醒過她,要她做好思想準備,不要把情況想得太好。現在,他覺得有必要再説一説。
“你知道嗎?他們是鄉巴佬,是鄉下的農民,而不是舞台上的農民。”
“我當然知道,”她笑道,“這你已不知對我説過多少遍了。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你一起,我也就起來了。”
杜洛瓦跳下牀,開始穿襪子:
“那邊一切都非常簡陋。我的房內只有一張鋪着草墊的牀,住在康特勒的人從未見過彈簧牀。”
不想瑪德萊娜聽了這句話,卻似乎興致大增:
“這有什麼不好呢?雖然睡不好,但身邊……卻有你,到了早晨還有公雞打鳴把我叫醒,這該多有意思!”
她套上了晨衣。這是一件寬大的白法蘭絨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認了出來,心頭不禁有點不快。為什麼呢?據他所知,這類晨衣,他妻子總有一打之多。她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這些東西統統扔掉,另外買件新的呢?説實在的,他真不希望她繼續使用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時穿過的晨衣、睡衣和內衣。因為他覺得,這些柔軟、温暖的織物,肯定還保留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觸的印跡。
他點了一支煙,向窗邊走了過去。
窗外,寬闊的河面上帆檣如林,起重機隆隆作響,正揮動鐵臂,把船上的貨物卸到岸上。這景緻,杜洛瓦雖然早已看慣,但今天見了,心中仍分外激動。他失聲喊了起來:
“啊!這景象是多麼美啊!”
瑪德萊娜跑過來,將兩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整個身子依偎着他,不禁心潮澎湃,欣喜異常,一連聲地讚歎道:
“啊!是美,真是美極了!沒有想到,這裏的船隻是這樣多!”
一小時後,他們登車上了大路。因為幾天前已寫信告訴兩位老人,他們要趕到那邊,同他們一起吃午飯。這是一輛破舊的敞篷馬車,走在路上搖搖晃晃,發出很大的聲響。他們先走了一段坑坑窪窪、很長很長的大路,接着穿過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場。後來,馬車便開始向山坡上走去了。
感到睏倦的瑪德萊娜,不覺在車內打起了盹來。原野上,微風習習,春光明媚。暖烘烘的陽光照在身上,真使人感到無比的舒坦。
丈夫這時叫醒了她:
“快看!”
馬車此時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裏是觀賞山下風光的最佳去處,因此歷來成為遊人必到之地。
俯瞰山下,一個又寬又長的巨大峽谷呈現在眼前。一條大河橫貫整個峽谷。清澈的河水帶着洶湧的波濤,從峽谷的一頭奔騰而下。河中小島星羅棋佈。湍急的流水繞過一個彎,然後沿盧昂邊沿穿流而過。該城就在河的右岸,此時正籠罩在一片飄渺的晨霧中。燦爛的朝陽,給萬家屋頂鍍上了一層金輝。數以千計的鐘樓,或尖或圓,個個小巧別緻,建造精湛,遠遠看去酷似一件件碩大精美的珍寶,而那一個個方形或圓形的塔樓,則像是戴着一頂頂裝飾華美的王冠。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的塔樓和鐘樓,散佈於城中各處。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築,又以大教堂高聳入雲的青銅塔尖最為突出,當屬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其粗獷、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河對岸是聖塞韋爾市廣闊的關廂地帶。又細又高的工廠煙囱,櫛次鱗比,其頂端部分皆呈圓形拱凸狀。
這些聳入雲天的磚砌圓柱建築,比塞納河彼岸的教堂鐘樓還要多,一直延伸到曠野腹地,天天向藍天噴露着黑色的煤煙。
其中最高者,當推富德爾工廠那罕見的煙囱,其高度可與世界第二高建築物——埃及的凱奧波斯金字塔——相比美,同盧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因此,在這噴吐黑煙的工廠煙囱羣中,它也就成了煙囱之王,正如那大教堂塔尖,在眾多教堂鐘樓羣中,成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樣。
若將目光移往更遠處,在這座工業城後面,人們還可看到一座樅樹林。塞納河在流過這兩座城市後,繼續向西而去。兩岸山巒起伏,山上樹木葱蘢,不時有一些-巖峭壁裸露在外面。隨後,河水又繞了個近似圓形的大彎,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河中,一隊隊駁船來來往往,遠遠看去,在前面拖帶的汽船小得像蒼蠅,不停地冒着一股股濃煙。大小不等的島嶼在水上一字兒排開,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較遠,看去好似一串碧綠的念珠。
在杜洛瓦夫婦對着這如畫江山盡情飽覽之際,馬車車伕一直耐心等待着,毫無焦急的樣子。由於經常送遊客來此觀賞,他已逐漸摸索出各類遊客在此停留的時間。
馬車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想杜洛瓦突然發現,前方几百米開外,有兩個老人正蹣跚而來。他立刻跳下車,大聲喊了起來:
“他們來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兩個農民模樣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這邊走來。由於步履不穩,身子不時碰着對方的肩頭。男的五短身材,紅紅的臉膛,腹部有點拱凸,雖已上了年紀,身子倒還結實。女的瘦高個兒,背已有點駝,神色也相當憂鬱,顯然是個累了一輩子的道地農村婦女。她恐怕從來也沒笑過,而丈夫有時倒可能會陪客人喝上兩杯,説笑取樂。
瑪德萊娜此時也已走下車來,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這樣一副模樣,心中不由地一陣酸楚,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他們的兒子現在是這麼一副衣冠楚楚的儀表,他們是定然認不出來了。對於她,他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穿着鮮豔裙衫的漂亮女人,就是他們的兒媳。
他們默默地匆匆向前走着,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兒子,對車子前邊站着的兩個城裏人看也沒看。
他們就要走過去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聲:
“爸爸,您好。”
兩位老人猛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看着他,臉上一片驚呆的神色。還是老婦人首先明白過來,她站在原地,問了一句:
“是你嗎,兒子?”
“是我,媽媽,”杜洛瓦答道,説着跨上一步,在她的臉頰上使勁親了兩下。接着又親了親父親。老人此時已將頭上的黑色絲質帽子摘了下來,其高高的帽筒與牛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
“這就是你們的兒媳,”杜洛瓦指着身邊的瑪德萊娜向他們介紹道。兩位老人像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對着這位兒媳端詳了許久,心中不無驚訝和擔心。除此而外,父親似乎感到滿意,目光中含有幾分讚許,母親的神情則帶有明顯的猜疑和惡感。
老頭子生性開朗,出來之前又喝了兩口蘋果酒和燒酒,這時藉着酒興,將眉毛一揚,問道:
“我可以親親她嗎?”
“當然可以,”兒子答道。
瑪德萊娜不免有點難為情,但仍將上身俯過去,讓這位鄉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臉上親了兩個響吻。親完之後,老人用手背在嘴角抹了抹。
現在輪到她的老婆婆了。但這位老婦卻是帶着一種敵意在兒媳的臉上親了親。不,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兒媳。在她的腦海中,她的兒媳應是一副村姑的模樣,身子壯實,氣色紅潤。總之,臉膛應像蘋果一樣紅潤,身體應像產駒母馬一樣粗壯。而眼前這個女人,卻打扮得妖里妖氣,渾身充滿麝香味,一點不知道愛惜金錢。因為在這位老婦看來,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製成的。
大家於是跟在裝着杜洛瓦夫婦行囊的馬車後邊,向村中走去。
父親挽起兒子的胳臂,有意放慢腳步,以便同前邊的人拉開一點距離。這之後,他帶着分外的關切,向兒子問道:
“怎麼樣,這些年,你在外邊幹得好嗎?”
“很好,非常好。”
“是嗎?這就好,真是太好了!告訴我,你妻子帶了多少嫁資?”
“四萬法郎,”杜洛瓦答道。
父親情不自禁地輕輕打了個口哨,壓低嗓音發出一聲讚歎:“好傢伙!”
這樣大的數目,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接着,他又鄭重其事地説道:
“説真的,你娶的這個女人可真漂亮!”
他這樣説,是因為他覺得瑪德萊娜很合他口味。想當年,對於評價一個女人的美醜,他可是個行家。
瑪德萊娜此時仍和婆婆肩並肩走着,然而兩人始終一言未語。杜洛瓦和他父親隨即趕了上去。
村子終於到了。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兩邊各住着十來户人家。村裏的房屋,有的是磚砌,屋頂蓋着石板瓦,同城鎮所見相同;有的則是用泥土壘成的簡陋農舍,屋頂鋪着茅草。杜洛瓦父親開的“風光酒店”,就設在村口左側一間十分簡陋的平房裏,只是房子上部帶有一個小小的鴿樓。酒店的門上,按照古老習俗,插着一根松樹枝,意思是,這兒為口渴的過往路人,備有水酒。
堂屋裏,並在一起的兩張桌上,鋪了兩條大毛巾,所需餐具已經擺好。隔壁一位大嬸,特意前來幫忙,正在那裏張羅着。見一位美人走了進來,她立即同她行了個大禮,認出杜洛瓦後,她不由地喊了起來:
“耶穌基督,是你呀,小喬治!”
“是的,是我,布律蘭大嬸,”杜洛瓦高興地答道。
説着,他像剛才親吻父母一樣,走上去親了親她。
隨後,他轉過身對妻子説道:
“走,到咱們的房裏去呆會兒,先把帽子摘了。”
他於是領着她通過右邊一扇門,走到一間地上鋪着方磚、陣陣涼氣襲人的房間裏。房內四壁因用石灰刷過,顯得一片潔白;牀上掛着一頂棉布帳幔。至於陳設,卻只放了個聖水缸,聖水缸上方掛了個十字架。再就是兩幅水彩畫,一幅畫的是呆在一株藍色棕櫚樹下的保爾和維吉妮①,另一幅畫的是,騎在一匹黃色駿馬上的拿破崙一世。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房內雖然十分整潔,但並不怎樣使人賞心悦目——
①貝那丹-德-聖彼埃爾(一七三七-一八一四)著名小説《保爾和維吉妮》中的兩個主人公。
房門關上後,杜洛瓦一把將妻子摟在懷內,説道:
“你好嗎?瑪德。今天見到兩位老人,我心裏真高興。平時在巴黎,倒也不怎麼想他們。等到見了面,卻有一種説不出的快樂。”
老頭此時在牆板上拍了兩下,喊道:
“來呀,來呀,飯已做好了。”
一對新人於是在桌旁坐了下來。
這一頓鄉間的飯菜,吃的時間卻很長。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先後順序毫無講究。首先是一盤燒羊腿,接着是大香腸,再後是攤雞蛋。幾杯蘋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親也就來了興致,一個接着一個地講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慶場合講的笑話。笑話大都庸俗而低下,然而他自己説,全系其朋友們的親身經歷。這些故事,杜洛瓦雖已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仍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今日重歸故里,對孩提時代所熟悉的場所常常夢牽魂縈的眷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逝去的歲月在腦海中留下的深刻印象,各種各樣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如門上的刀痕、放立不穩、鬧過笑話的椅子、泥土的芳香、從村外樹林吹來的濃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糞堆的氣味,雖然都不值一提,如今又在眼前或腦際浮現了出來。
母親始終一聲不吭,神情憂傷,悶悶不樂,不時帶着心頭之恨對媳婦瞟上一眼。由於終年勞苦,這已進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婦,對這城裏來的女人天生有一種反感和憎惡,覺得她定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心地不純、邪念不斷的騷貨。她常常站起身,去廚下端菜,或是給每人的杯內倒上黃色的酸飲料,或冒着泡沫、帶有甜味的赭紅色蘋果酒。裝這蘋果酒的酒瓶,也同檸檬汽水瓶一樣,開啓的時候,瓶塞常會跳出來。
瑪德萊娜吃得不多,話也很少,憂鬱的神情顯而易見。嘴角雖然仍舊浮着一絲任何時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現在卻透出一副悽哀和聽天由命的樣子。她備感失望,傷心不已。為什麼要這樣呢?不是她自己要來的嗎?她不是不知道,今日此來,見的是鄉下人,而且是沒有多少知識的鄉下人。她這個人素來很少幻想,這一次,怎麼就對他們產生了興趣呢?
對於這一點,她也説不出所以然來。女人難道天生喜歡獵奇?來此之前,她是否將他們過於理想化了?這倒沒有。説她把他們想得更為文雅,更為高貴,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可能的。不過,她並沒有要求他們像小説中所描寫的類似人物那樣顯得相當出眾。那麼,他們的一舉一動和喜怒哀樂,他們對種種瑣屑之事的興趣,以及許多難以捉摸的粗魯表現和鄉下人的土氣,何以會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呢?
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還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談起過她。母親在聖德立寄宿學校長大,後來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不幸被人誘姦而從此一蹶不振。瑪德萊娜十二歲那年,鬱鬱寡歡的她在貧困中死去。一個陌生人隨後將瑪德萊娜收養了下來。此人或許就是她父親吧?但究竟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疑惑罷了。
這餐飯吃得沒完沒了。幾位酒店常客這時走進來同杜洛瓦父親握了握手,見到杜洛瓦,個個稱讚不已,同時目光瞟着年輕的新娘,不停地擠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好傢伙!喬治-杜洛瓦的媳婦長得可真是百裏挑一!”
另外幾個同杜洛瓦家沒有多少親近關係的顧客,在幾張木桌旁坐了下來。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蘭地,有的則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聲此起彼伏。接着,他們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響。
杜洛瓦母親一臉愁容,不停地走來走去,伺候着顧客。一會兒收錢,一會兒撩起藍圍裙,擦拭桌面。
客人們嘴上叼着用陶土燒製的煙斗,吸着劣質煙草,把酒店裏搞得烏煙瘴氣。瑪德萊娜被嗆得咳嗽不止,於是向杜洛瓦説道:
“咱們出去吧,我已經受不了啦。”
飯還沒有吃完。杜洛瓦父親一聞此言,立刻拉下了臉來。瑪德萊娜只得站起身,一個人拿了把椅子坐到門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燒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趕了過來,向她提議道:
“咱們從這兒下去,到塞納河邊去走走,你説好嗎?”
“很好,走!”瑪德萊娜喜不自勝。
他們走下山後,在克瓦塞租了條船。整個下午,他們是在一小島邊度過的。岸上垂柳輕揚,河裏碧波盪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兩人不禁眼餳骨軟,打了一會盹。
天快黑時,他們才回到山上。
對瑪德萊娜説來,隨後在燭光下進行的晚餐,比中午那頓飯還要難熬。杜洛瓦父親因中午多喝了兩杯,在餐桌上依然醉眼朦朧,一句話也沒有。他母親則仍舊搭拉着臉。
昏黃的燭光照在灰色的牆上,留下了一個個身影。但鼻子顯得特別大,動作也變了形。偶爾有人稍稍側過身對着搖曳不定的光焰,用叉子往嘴裏送食物時,在牆上留下的影像,卻是一隻其大無比的手,在拿着木叉往一張魔鬼般的大嘴裏填着什麼。
晚飯一完,瑪德萊娜便拉着丈夫到了外面,因為黑——的屋子裏,到處瀰漫的煙草味和潑灑的飲料發出的氣味,實在嗆人。
走出屋子後,杜洛瓦向妻子説道:
“我看你已有點厭煩了吧?”
瑪德萊娜正要否認,丈夫止住了她:
“不必逞強,我已看出來了。要是你願意,我們明天就回去。你看怎樣?”
她低聲答道:
“好的,我是想走了。”
他們慢慢地往前走了走。和風拂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裏,似乎到處充滿淅淅瀝瀝的細小聲音。不知不覺中,他們已走在一條曲折的小徑上,頭頂的樹木直衝霄漢,兩旁則是一片漆黑的灌木叢。
瑪德萊娜問道:
“我們這是走到哪裏來了?”
“樹林裏,”杜洛瓦説。
“樹林大嗎?”
“很大很大,是法國屈指可數的一座森林。”
小徑四周瀰漫着泥土味、草木味和苔蘚味,含苞待放的幼芽所散發的清新氣息,同灌木叢中枯枝敗葉黴爛變質的陳腐味交織在一起,這正是茂密的森林裏所特有的氣味。瑪德萊娜仰起頭,看到碩大的樹冠之間有繁星點點。由於沒有風,樹枝紋絲不動。雖然如此,她仍感到四周這蒼茫林海,似乎有一條脈搏在微微跳動。
不知怎地,她的心突然一陣戰慄,並迅速傳遍全身。胸中頓時隱隱約約湧起一絲哀愁。此時此刻為何會有此種感覺?她也不明所以。只是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這廣袤的大森林中迷了路,又像是落入水中,時時面臨着生命危險,而又無人搭救。
她吶吶地説道:
“我有點怕,想回去了。”
“那好,咱們往回走吧。”
“那麼……我們是明天回巴黎了?”
“當然,明天走。”
“明天早上就走。”
“行,就明天早上。”
他們回到酒店時,兩位老人已進入夢鄉。這一夜,她沒有睡好,不斷地被各種各樣的聲響驚醒。這些聲響正是農村所特有的,她很難適應,如貓頭鷹的叫聲、一頭豬在牆邊豬圈裏的哼哼聲,以及午夜剛過便已出現的雄雞打鳴。
天矇矇亮,她便起了牀,很快做好出發的準備。
杜洛瓦走去稟告父母,説他們要走了。兩位老人聽罷,不覺一怔,經過三言兩語也就弄清楚,這匆忙離去是誰的意思。
父親只是問了一句:
“你不久還會回來吧?”
“當然,夏天就回來。”
“是嗎?那就好。”
母親在一旁嘟噥道:
“望你能平平安安,不會因自己做的事而招來苦果。”
為使兩位不滿的老人得到撫慰,杜洛瓦作為禮物,給他們留了二百法郎。十點左右,派去叫車的小男孩,將馬車領了來。
一對新人也就吻別雙親,登車離去了。
車子正往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説道:
“你看,我是否有言在先,不能帶你來見我父母杜-洛瓦-德-康泰爾先生和夫人。”
瑪德萊娜也笑了起來,説道:
“不過我現在卻心情很好,並已開始喜歡他們。回到巴黎後,我要給他們寄點糕點。”
接着,她又嘀咕道:
“杜-洛瓦-德-康泰爾……你就等着瞧吧,收到我們的結婚喜報後,誰也不會對這個稱呼感到奇怪的。我們就説,在你父親的莊園裏住了一星期。”
她把身子靠過去,在他的嘴角輕輕吻了一下,一邊説道:
“你好,喬!”
“你好,瑪德,”杜洛瓦將手從她身後伸過去,摟住了她。
遠遠看去,晨光下的塞納河,像一條銀色的絲帶展現於山谷深處。大河的一邊,一個個工廠煙囱正向天空噴吐着團團煤煙。另一邊,古城盧昂巋然聳立的大小鐘樓直插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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