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洪鈞極不情願地拖着疲憊的腳步走進維西爾北京辦公室,自從每逢春節、“五一”和“十一”均實行七天長假制度以來,洪鈞還是頭一次投身於遠途出遊的羣眾行列,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辛苦,看來忘情于山水之間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剛剛過去的這七天令他體力透支不小,他現在嚮往的是真正的“休息”而不再是“休假”了。
洪鈞慵懶地走過前台,忽然發覺耳畔少了一聲每天例行的問候,這才注意到瑪麗不在,暗笑大概連一向恪盡職守的瑪麗也遲到了。開放式辦公區只有幾個銷售人員,其他部門家在外地的大都請了年假,大約要到元宵節之後才回來上班,洪鈞預計當日不會有什麼軍國大事要忙,倒是可以在上班時好好休息一下。
洪鈞剛走到自己的辦公室門口,冷不防從裏面走出一個人來,兩人都嚇了一跳,原來是瑪麗,她手上捧着的托盤一歪,咖啡壺的蓋子幾乎滑落下來,洪鈞忙替她扶住,瑪麗驚魂未定地翹起腳對他耳語道:“韋恩在裏面!”這下讓洪鈞又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韋恩竟如此熱衷於突然襲擊,而且總是選擇假期之後的頭一個工作日殺得他措手不及。洪鈞隱隱有些不安,勉強對瑪麗笑一下便走了進去。
韋恩的確在裏面,正坐在本屬於洪鈞的皮椅上品味咖啡,一見洪鈞便放下杯子吃力地站起身,笑容滿面地伸出手,但腳步並未挪動。洪鈞和韋恩握了手,見他沒有移步到會議桌旁的打算,只好隔着寫字枱在他對面坐下。韋恩端詳着洪鈞,問道:“Jim,你的臉……”
洪鈞下意識地抬手撫一下臉頰,説:“哦,去海邊了,有一點輕微的曬傷。”
韋恩很關切地問:“不嚴重吧?你的臉從來沒有這麼……紅。”洪鈞笑着搖搖頭,韋恩又説:“你是應該讓自己徹底放鬆一下了。Jim,我真羨慕你,當你在沙灘上‘痛苦’地享受陽光時,我卻在痛苦地思考、痛苦地做着決定。”
不知是由於對面的韋恩那山岩一般偉岸的身形,還是由於下面即將開始的話題,洪鈞覺得有些壓抑。韋恩就像能看透洪鈞的心思,又把皮椅向寫字枱挪了挪,胳膊搭在桌面上,上身向前傾,以便讓洪鈞進一步體驗到泰山壓頂的滋味,他向洪鈞身後望了一眼,只是習慣性地確認一下門已經關好,而這一瞥卻讓洪鈞愈發不安地覺得已身陷絕境、再無退路。
韋恩語調沉重地開了口:“Jim,你要知道我是經過很長時間的考慮才決定今天來找你的,這恐怕是在我二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最艱難、最痛苦的一個決定。雖然你和我認識只有一年多時間,一起共事才兩個月,但是坦白講,我很喜歡你也很欣賞你,我把你看作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但不幸的是,我們不僅是朋友還是同事,而且是老闆和下屬的關係,我的職責要求我必須做出這個決定,我沒有其他選擇,我相信如果你是我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
洪鈞此刻已經清楚地預感到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便默默地聽着。韋恩接着説:“Jim,既然你我心裏都很清楚,那就讓我直接説出來吧,就是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嗯——,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雖然我本不必這麼做,但我們是朋友,所以我要再問你一次,Jim,請你告訴我,關於那筆錢,你還有什麼需要進一步説明的嗎?還有什麼你可以提供出來使我能夠幫助你的?”
洪鈞淡淡一笑,不假思索地回答:“沒有。”
韋恩也笑了一下,並未露出一絲失望倒好像如釋重負,他説:“自從上次聽你講了有關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的故事以後,我一直覺得很不舒服,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我請人通過不同的渠道對你的合作伙伴——就是那家系統集成公司和它的老闆——做了一些調查,反饋給我的信息似乎讓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但也令我更加不舒服。請允許我回顧一下我得到的那些背景信息,如果你有任何澄清請隨時提出來。首先,在你加入維西爾之前,那家公司似乎從未與維西爾有過任何合作,而你在加入維西爾之後就很快與他們建立了合作關係,使他們以總包商的身份順利贏得普發集團項目的競標,首次合作即告成功,看來你們彼此都為對方帶來了好運。另外我還了解到,你向他們提供的維西爾產品的報價是非常優惠的,而他們將我們的軟件轉賣給普發集團時卻賣了個大價錢,其中的利潤很豐厚,這真是一樁很不錯的生意啊。當然,勝利者是不應受到責備的,我懂得這個道理,但是,這不能不讓人產生一些猜想。”
韋恩停下來意味深長地凝視洪鈞,見洪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便繼續説:“我還了解到,那家公司的老闆,是個非常——嗯——有趣的傢伙,聽説他看上去沒什麼本事,而實際上又似乎無所不能,聽説他非常精通你們中國人最常講的那個詞——‘guanxi’。”韋恩字正腔圓地用漢語説出“關係”一詞,頗為自得地笑了,又説,“在澳大利亞我們常説,‘最出色的騎手往往會變成最危險的盜馬賊’,看起來在中國也是如此,最有能力的人往往也是最不守規矩的。你那位朋友的名聲似乎就不怎麼樣,聽説他什麼都敢做,連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都不在乎,你不是也説事情的起因正是他企圖違反合同拖延向我們付款嘛,那麼他更不會在乎什麼職業操守。你對這些背景信息沒有反對意見吧?OK,我們現在來談你和這家公司之間的那筆十萬元人民幣的交易,照你的説法,這十萬元就像禮物一樣白白送給他們了,目的就是為安撫他們,你覺得這個説法符合常識嗎?在維西爾,沒有人瞭解並信任這家公司和它的老闆,似乎只有你,你不僅瞭解他們、信任他們,你還格外關照他們,你不覺得應該給我們一些更有説服力的解釋嗎?”
韋恩對範宇宙的評價倒也中肯,洪鈞心平氣和地回答:“事情的整個經過我已經很清楚地告訴你了,在操作中我沒有超越權限或違反公司規定的行為,我沒有為我個人謀利也沒有傷害公司利益。至於更早的情形,實際上在來維西爾之前我也從未與他們合作過,選擇與他們合作的原因正如你剛才所説,他們有能力與客户建立最好的關係,而那看起來豐厚的利潤空間中包含他們與客户的一些交易。”
韋恩抿着嘴沉吟片刻,説道:“我們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説的一切。我們不可能去向普發集團求證,這種事絕對不能牽扯到客户況且客户恐怕也不清楚你和那家公司之間的真實交易。在維西爾內部瞭解此事的只有Larry一個人,而他是你的直接下屬,誰都清楚你和他之間的關係非常緊密,所以我們也不可能向他求證。最後,看來了解內情的只有你那位能幹而危險的朋友了,但顯然我們不可能相信他的話,就像我們不能相信你的表白一樣。”
洪鈞意識到自己眼下最好的回應就是沉默,便漠然地看着韋恩,韋恩聳一下肩膀,攤開雙手説:“其實我考慮的並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它的影響,現在公司內部有很多猜測,很多非常狂野的猜測。”洪鈞斷定韋恩在等他詢問究竟是何種猜測,而他自然不會上鈎,韋恩等了一陣只好自行揭開謎底:“很多人都猜測你和那家公司分享了那十萬塊人民幣,甚至還可能包括那筆豐厚的利潤中的一部分,也有不少人不是猜測,他們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洪鈞説:“任何人都有隨意做出各種猜測的自由,我無法控制人們頭腦中的想法,只要這些猜測或者議論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工作,我沒有義務做出任何反應。”
“但是我有義務做出反應!因為這些猜測已經影響到了我的工作!我的職責之一就是保證我的團隊中沒有任何人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如果我不採取行動,人們就會質疑我的能力,甚至懷疑我也參與了類似的交易。”韋恩終於開始不耐煩了。
洪鈞再次斷定韋恩此刻正期待他提出“那麼我現在應該做什麼”之類的問題,便反而徹底緘口不言。韋恩最終耐不住便很沉痛地説:“我現在不是以你的老闆而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向你建議,Jim,你應該辭職!”
韋恩這句話大大出乎洪鈞意料,超出他事先做過的哪怕最富於想象力的預期,以至於洪鈞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雖然他很清楚韋恩決不是在開玩笑。從元旦過後的那次交鋒至今,洪鈞一直在揣摩韋恩的意圖,他認為韋恩是要不斷給他顏色、令他難堪,使他在維西爾的生存日漸艱難,最終熬不下去而自行離開維西爾。洪鈞以為韋恩造出的“普發門”醜聞只是第一波攻擊,只求廣泛傳播洪鈞被審計出問題的消息以敗壞他的名譽,他所做的最壞打算不過是韋恩可能公開勒令他賠償十萬塊錢,以彌補他“慷公司之慨”使公司蒙受的“損失”,但他萬萬沒想到韋恩竟會如此“兇猛”,一招出手就要置他於死地,擺在他面前的已經不是形象問題而是生死問題了。
韋恩卻被洪鈞這一笑弄愣了,繼而有些惱羞成怒,臉色鐵青瞪着洪鈞。洪鈞收斂起笑容,平靜而堅定地説:“我不會辭職。”
韋恩似乎並不覺得意外,馬上説:“如果這是你仔細考慮之後的決定,我不得不尊重,但我也不得不指出這是一個很不明智的決定,接下來就會發生你和我都不願意看到的事情。”他略加停頓才又微微一笑説,“我只好迫使你馬上離開。”
“可以告訴我你打算用什麼理由嗎?”
“當然,這是你的權力。我會在終止合同通知書中明確告訴你,鑑於你在為維西爾服務期間嚴重違反職業操守、侵害公司利益,公司決定終止與你的聘用合同,並保留要求你做出相應賠償的權利。”
洪鈞又笑了,套用韋恩剛才的話説:“你現在需要的是事實,需要清晰的事實來證明你所説的一切。你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你對我的指責呢?僅僅憑藉你的猜測?你給我安的這些罪名總不能都是查無實據吧?”
再一次出乎洪鈞意料,韋恩也笑了起來,笑得那麼得意那麼胸有成竹,他説道:“我不需要拿出任何證據,而是你需要拿出足夠的證據。我特意向本地的律師諮詢過了,就像一名官員涉嫌貪污——呃,請原諒我以‘貪污’作為例子,只是為了方便而不是暗指你貪污,雖然其中有很多相似之處——他需要拿出足夠有説服力的證據來證明他的所有財產都有正當而明晰的來源,如果他拿不出證據證明他沒有貪污,這本身就足已成為他貪污的證據。Jim,如果你有證據證明你沒有從那家公司得到任何好處,你可以隨時拿出來。”
洪鈞沉默了,他發現韋恩顯然總是比他準備得充分,在與韋恩的交鋒中他始終處於被動,惟一的例外就是最初的那次上海密謀,但正是那次主動出擊使他淪落到今天的地步。洪鈞還在鬱悶,韋恩又開口了,語調很和緩:“Jim,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我的建議,只要你願意提出辭職,對你、對我、對所有人,都是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
韋恩無意間透露出他的真實想法令洪鈞內心一動,既然洪鈞辭職對韋恩來説是更好的解決方案,洪鈞也就下定了“負隅頑抗”的決心,他再一次堅定地説:“我不會辭職。”
韋恩眯起眼睛看着洪鈞,説了一句:“我知道你的想法,我還知道,你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
洪鈞不加理睬,問道:“我大概會在什麼時候收到你所説的那封終止合同通知書?”
“還需要一些時間,因為要走一些流程,你知道我比你更看重流程,我比你更守規矩。”
洪鈞點下頭又問:“還有別的事嗎?”
韋恩一聳肩膀,説:“到目前為止,沒別的事了。”
“那好。”洪鈞笑着站起身,走過去把門打開,説道,“你知道我們專門預備了一間辦公室提供給像你這樣的來訪者臨時使用,你需要瑪麗帶你過去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開始工作了,因為,到目前為止,這還是我的辦公室。”
等韋恩離開後,洪鈞走回皮椅旁邊,椅面上還清晰可見韋恩狗熊一般肥碩的臀部所遺留下的大片凹陷,他厭惡地走開,靠在會議桌旁發愣,過了許久心情才逐漸平復下來。洪鈞拿起電話撥了科克的手機號碼,裏面傳來的問候不是科克本人而是語音信箱,洪鈞又撥通在新加坡的維西爾亞太區總部,接電話的是科克的秘書,她説科克此時正在從舊金山經漢城飛回新加坡的飛機上,要在當晚午夜過後才能抵達,她熱情詢問洪鈞是否需要留言,洪鈞猶豫一下説不用了。
洪鈞愈發覺得失落,又撥了菲比的號碼,電話剛接通就從裏面傳出菲比的竊笑聲:“嘻嘻,剛分開一個多小時就又想我啦?”
洪鈞苦笑一聲説:“沒準兒我很快就要捲鋪蓋走人了。”
“啊?!這麼快就要我養你啦?!可我還沒開始攢錢呢,那咱們今天中午就別大餐了,還是永和豆漿吧。”
***
第二天,洪鈞按原定計劃和李龍偉一起給北京的全體銷售人員搞培訓,雖説眼下是“農閒時節”,但洪鈞仍要求銷售人員均不得休年假,而是集中閉門練兵。這次培訓的主題是“CallHigh三部曲”,切磋如何打動客户中的最高決策者,上午是洪鈞主講,下午是情景案例演練。洪鈞都不免欽佩自己的定力,在懸於他頭上的利劍隨時可能落下的生死時刻居然能依舊談笑風生,但是他在全天的培訓中也不止一次地強調:“……你們一定要掌握callhigh的關鍵點,尤其要建立起自信,你們要清楚,以後我不可能還像過去一樣幫你們去搞定客户的老大……”優秀的銷售人員都是嗅覺靈敏的動物,他們也都知道前一天韋恩的倏忽而至又倏忽而去,似乎都比洪鈞更難以集中精力,總試圖從洪鈞的言語和神色中探究出什麼,他們的目光像X光一樣聚焦在洪鈞身上,使洪鈞頭一次在下屬面前體驗到了被煎熬的滋味。
培訓在四點鐘結束,洪鈞回到辦公室先撥了內線問瑪麗有沒有電話找他,瑪麗説沒有,洪鈞有些不安,他在等科克的電話,為了避免因為培訓而錯過科克來電,洪鈞事先還特意把手機和直線電話都呼叫轉移到維西爾北京的總機上,但是,科克沒來電話。洪鈞納悶,難道是科克聽任韋恩對他動手而見死不救?難道是韋恩尚未採取行動?洪鈞忍不住主動打電話去找科克,手機裏又是語音信箱,再打到新加坡辦公室,秘書説科克正在電話中,洪鈞只能萬般無奈地繼續等待。
將近六點,漫長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科克的電子郵件來了。洪鈞急忙打開看,郵件是發給韋恩的,長長的抄送名單中包括亞太區的人力資源總監、財務總監、法律顧問和維西爾總部的內部審計負責人等等,上次見到的雪莉也在其中,卻惟獨找不到洪鈞自己的名字,洪鈞意識到這是科克秘密抄送給他的。科克的郵件顯然是對韋恩上封郵件的回覆,因為整個頁面上都是韋恩洋洋灑灑地陳述事件經過和他建議開除洪鈞的理由,韋恩的郵件裏原有若干附件,但在科克的回覆中被自動去掉了,只能從保留的附件名稱中猜測是洪鈞與範宇宙籤的那份協議書的英文譯本、韋恩與洪鈞的談話記錄和終止洪鈞聘用合同的通知書。洪鈞看得頭暈腦脹,卻通篇找不到科克的文字,難道是科克忙中出錯尚未輸入內容就誤按了發送鍵?以科克粗中有細的風格是不會在緊要關頭出現這種失誤的,洪鈞便又從頭仔細查看,這才發現原來科克的回覆內容就在整封郵件的第一行,難怪洪鈞最初遺漏掉了,因為科克的回覆居然沒頭沒尾,既沒有對韋恩的稱謂也沒有落款,而且短得出奇。
科克的回覆只有兩句話:“此事是我批准的。就此了結。”
洪鈞如釋重負,仰面靠在皮椅上無聲地笑了。過了一會兒他再一次給科克打電話,還是秘書接的,秘書告訴他科克還在電話中,而科克會盡快在方便時給他回電。
科克的回電是在晚上八點多打來的,洪鈞一直守在辦公室裏,他的心情已經徹底放鬆下來,這時的等候已經變成一種愉快的體驗。科克的語調很輕鬆,但聲音裏還是透着疲憊:“Jim,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很抱歉,我一直在電話上,呵呵,你肯定猜得到那會是誰。”
洪鈞笑了一聲,但沒插話,科克接着説:“韋恩這個雜種簡直是條瘋狗!他説你從來沒有提及你曾向我彙報過那件事,説你曾明確對他講過只有你手下的那個銷售總監知道那件事,要求我做出解釋。Jim,你真是個傻瓜,你為什麼不把球扔給我?你應該在第一時間就告訴他我知道此事,讓他來找我好了。”
洪鈞説:“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你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對他説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家客户是維西爾在中國最大的客户,在亞太區也是最重要的客户之一,我怎麼可能不瞭解那裏發生了什麼?而你要麼是忘記了,要麼是因為他的做法深深傷害了你,使你衝動地決定採取不合作的消極態度,拒絕向他説出實情。他又説他是有旁證的,那位做內部審計的可以證明你當時的情緒很平靜,非常配合他們的質詢。哦我的上帝,Jim,你真夠蠢的,你為什麼要配合這種明顯對你不利的調查?你為什麼沒有馬上讓我知道?”科克不等洪鈞檢討又接着説,“我才不會理睬他的質疑。我問他,在去年7月份發生那件事時,你還是我的直接下屬,他怎麼可以在我毫不知曉的情況下讓總部的內部審計人員針對那件事質詢你?所以,需要做出解釋的不是我,而是他。”
“韋恩會接受這種結果嗎?”洪鈞問道。
“韋恩提出,雖然看起來這是場誤會,但他和你在發生如此不愉快的事情之後肯定難以繼續合作,所以他要求我同意調整你的職位。”
洪鈞又緊張起來,急切地問:“你不會同意吧?”
“當然不會。我對他説,我們有時候都不得不和令人討厭的下屬共事,呵呵,對此我深有體會,所以,他也應該接受現實。”科克轉而説道,“Jim,我答應過你,我不會容許韋恩把你趕出公司,我希望你也能記住你對我的承諾。哦天吶,幸虧你沒有聽他的主動辭職。”
洪鈞對科克由衷地生出一份感激,但又覺得科克似乎沒有期待他道謝的意思,便轉了話題説:“我沒想到韋恩會這樣做,他也太不明智了。”
科克笑了,説:“看來他太急於把你踢出去了,就像你上次太急於把他踢出去一樣,他和你同樣愚蠢。”
洪鈞感到自己的臉紅了,他忽然想起來應該向科克説明一下那筆十萬塊錢的事,便説:“關於韋恩所質疑的那份與合作伙伴的協議,關於那筆所謂的市場活動經費,其實……”
洪鈞剛開個頭就被科克打斷,他滿不在乎地説:“我已經説過,此事就此了結。Jim,你不必再説了,一切已經結束,你最好忘掉它。”
科克的反應大大出乎洪鈞預料,因為他知道科克其實並不瞭解內情,他先是湧起一股感動,覺得對他有知遇之恩的科克是完全徹底地信任他的;但旋即又有些不踏實,也許科克根本不在乎事情的真相,根本不在乎洪鈞是否真的清白,他只是要保護自己人;而緊接下來的想法就讓洪鈞更不舒服,也許科克同樣認為洪鈞是不清白的,他所做的並非是昭雪洪鈞的不白之冤,而是包庇洪鈞的有罪之身,那麼他日後會指望洪鈞如何報答他呢?
可是不管怎樣,科克這次畢竟救了他,洪鈞想,但事情並不會“就此了結”,他今後在維西爾恐怕要度日如年了。
***
星期五一大早,洪鈞急匆匆地走進公司,都顧不得與瑪麗打招呼就徑直奔到自己的辦公室,李龍偉早已等在裏面,一見洪鈞就急切地迎上來説:“瘋了!那幫傢伙真是都瘋了!”
洪鈞把門關嚴,拉着李龍偉坐到會議桌旁,問道:“你昨天在哪兒給我打的電話?上海出什麼事了?”
“虹橋機場啊,正要登機呢,我就沒來得及和你細説,結果我在機艙裏足足等了兩個小時都沒起飛,昨天北京不是大霧嘛,我到家都凌晨了。”李龍偉揉揉乾澀的眼睛,苦笑説,“一宿沒睡,現在真有點暈得慌,我這次回北京簡直是丟盔卸甲、落荒而逃啊,連筆記本電腦都被他們扣下了。”
洪鈞一臉詫異,催促道:“究竟怎麼了?你快説説。”
“前天Wayne不是忽然叫我去上海嘛,我昨天到的上海辦公室,和我談話的卻是CK,説他如今負責台灣和華東兩大區域,台北、上海兩頭跑太辛苦,而且他對大陸的市場不熟悉,希望我過去幫他。”
洪鈞恍然大悟,不禁啞然失笑,看來天底下的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難怪CK上次在澳格雅業績歸屬問題上對李龍偉格外關照,真是用心良苦啊。洪鈞這一笑弄得李龍偉有些尷尬,他囁嚅道:“其實Wayne私下也已經不止一次跟我打過招呼,讓我把華北區的業務都管起來,有事直接向他彙報,他無非是要把你架空嘛,以前我一直沒告訴你就是怕搞得你不開心。”
洪鈞忙寬慰説:“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也很難。那後來呢?”
“CK正式提出想把我調到上海去,給的title是華東區經理,還可以掛個名做整個台灣和華東區的副總經理,其實就像廣州的Bill一樣,還説Wayne也已經同意,就差和你打招呼了。”
“你願意去嗎?”
“這還用問嗎?!誰還看不出來他們在想什麼?!我才不信CK和Wayne是真的器重我,無非是要把咱倆拆開,分而治之,將來全得被他們收拾掉。我一口回絕,説我家在北京,老婆不想和我分開。CK就説這些都是具體問題好解決,如果我老婆不願意去上海,我可以每個週末都回北京,這點機票錢對公司來説不是問題;如果我老婆願意去上海,無論她找不到工作或者不想工作,公司反正都會給我加薪和補貼,肯定不讓我吃虧就是了。我就説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我本人根本就不願意move到上海去,我就要base在北京。CK就一直勸,還大講特講今後的職業發展前景之類的,結果説着説着就開始僵了。CK後來把Wayne請出來,倆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呵呵,真是軟硬兼施啊。不過Wayne提到的一條倒是讓我有些猶豫,他説很顯然現在你和我在北京的這種架構是不合理的,咱倆的角色重疊對咱倆、對公司都不好,如果我調到上海去,你在北京、我在上海就都有更大的施展空間,這不僅對我,對你也是件好事。”
“這話你信嗎?”洪鈞笑着問。
“説實話,我覺得這個説法本身有一定道理,咱倆如果分開,他們就無法在咱倆之間搞什麼名堂,你不用擔心我架空你,我也不用擔心你忌諱我。可是我後來一想,既然是Wayne講出來的,這話就不會是什麼好話,我就死咬住不鬆口,沒答應去上海。”
“前些年有個電視劇裏好像有這麼一句歌詞,‘人’字的結構就是相互支撐,這倒很像咱倆目前的處境,獨木難支啊。”洪鈞又憂心忡忡地問,“看來Wayne的確很會唱紅臉啊,他後來又唱什麼了?”
“Wayne不僅會唱紅臉,還會變臉,人家當場就給我亮了手川劇絕活,變白臉了。”李龍偉恨恨地嘟囔一句,“他要fire我。”
洪鈞怔住了,待他從驚愕之中回過神來才喃喃地説:“如今這世道,公司哪兒還是公司呀?!簡直是瘋人院。”
“嗯,從昨天到現在我腦子裏老蹦出一個詞,‘窮兇極惡’,咱們不是秀才遇見兵,是秀才遇見瘋子。”
“他們打算用什麼理由fire你啊?就因為你不服從調動?”
“合同裏有句話,‘公司有權根據業務需要和員工的能力與業績調整員工的工作崗位’,這種調整既可以針對職務和部門,大概也可以針對工作地點吧,如果員工拒絕接受調整,公司有權單方面終止合同,他們就是把這條搬出來了。但我可不吃這一套,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們要是真敢fire我,我立刻申請勞動仲裁,或者乾脆法庭上見,我還要馬上把這事捅到網上去,我有幾個朋友是幹記者的,這年頭的媒體,天天就盼着出事呢,我就不信Wayne他們不怕事情搞大了收不了場。”李龍偉越説越激動。
“你對他們也是這麼説的?”
“當然不是,對他們哪能這麼客氣,比這些可要橫多了。”李龍偉“嘿嘿”笑起來。
“在他們下手之前,最好還是不要激化矛盾,尤其要注意不能授人以柄,你現在説話做事都要小心,還是儘快找個經驗豐富的律師好好諮詢一下吧,我也會馬上向科克通報一聲。”
“他們已經下手啦,昨天當場就把我的筆記本電腦給扣了,我來之前在家發現我的E-mail賬號也已經被他們刪了,不信你現在試試,肯定沒法再給我的公司郵箱發E-mail了,Wayne昨天已經口頭通知我不能再進維西爾的辦公室,估計這會兒已經給你發了正式的E-mail。”李龍偉沮喪地低下頭,“你也別找科克了,就我這級別沒資格驚動他。我就是來給你打個招呼,我中午約了家律師樓的朋友,收拾好東西我就先撤了。”
洪鈞有些傷感地説:“我是你的直接老闆,Wayne他們不可能繞過我就fire你,沒有我點頭CK也不能直接把你調到上海去,所以只要我堅決不同意,整樁事情都根本不成立,我現在就和Wayne談,你先等等看。”
李龍偉又是一臉苦笑,説:“Jim,現在講這些都沒用了,所以我剛才説,咱們是秀才,人家是兵、是瘋了的兵,咱們不夠生猛啊。”
洪鈞走到寫字枱後面正要拿起電話,李龍偉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手機屏幕,神情立刻緊張起來,急促地説:“上海來的。”
洪鈞悄無聲息地坐在皮椅上,聽着李龍偉和對方通話,其實李龍偉也沒説幾句話,大部分時間是面帶愠怒地聽,偶爾“哼”一聲或“嗯”一聲,直到最後才説了句:“你定好了告訴我。”
洪鈞一頭霧水,焦急地注視着李龍偉,李龍偉卻呆坐着,一陣沉默之後才茫然地説:“是CK,他要來找我談談,口氣緩下來了,説把事情搞大對誰都沒好處,Wayne讓他來北京找我,難道他改唱紅臉了?”
“他什麼時候到?在哪兒談?”
“他現在就在去虹橋的路上,大概中午就能到,他約我今天晚上面談,地方他定好後告訴我。”
“為什麼不在公司談呢?”
“嗯——,他們不是已經不允許我再進公司了嘛,另外,恐怕他也是想避開你。”
“他們是不是逼得也太緊了?下週再談不行嗎?”
“人家也知道‘宜將剩勇追窮寇’啊,反正我也不想和他們耗着,越快打起來越好。”
“我是覺得你現在的狀態不太好,起碼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只有CK和你談嗎?我也去吧,給你做個見證人。”
“嗨,又不是決鬥,要什麼見證人啊?”李龍偉大大咧咧地笑了,又補充説,“我是不想把你過多牽扯進來,CK畢竟是代表Wayne和公司來找我,你的位置會很尷尬,到時候你究竟站在哪一邊好呢?”
“我建議你還是把那位律師朋友叫上吧,他的身份很合適。”
“不用,我中午向他好好討教一下就行了。放心吧,至少今天晚上還打不起來。”李龍偉笑着説。
洪鈞沒笑,他本想勸李龍偉兩害相權取其輕,如果不去上海就不得不離開公司,那還不如先隱忍一時再圖轉機,兩人分處京滬兩地雖不能並肩作戰但仍能遙相呼應,總好過兩人分處公司內外而陰陽兩隔的下場啊,但他沒説出口,也許眼下不是合適的時機吧,洪鈞在隱隱的不安之餘又想到李龍偉剛才説過的,CK他們不是秀才,是兵,是瘋了的兵。
***
CK選的地方是離朝陽公園西門並不太遠的一家茶樓,約定的時間是晚上十點,李龍偉下車一看,與不遠處歌舞昇平的熱鬧景象迥然不同,此處黑燈瞎火、冷冷清清,難怪出租車司機費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拉開門走進去,李龍偉告訴迎上來的女服務員是位姓陳的先生定的位子,女服務員立刻笑吟吟地把他領到茶樓深處一個拐角,拉開嵌有磨砂玻璃的推拉門,裏面是個日式包間,榻榻米中央是一張矮矮的方桌,CK正盤腿坐在桌旁,一見李龍偉便起身過來握手,李龍偉把鞋脱掉放在推拉門外面,拍了拍手上的浮土,沒有理睬CK伸過來的手,徑直坐在CK對面。
CK並不介意,又盤腿坐下,笑着説:“我蠻喜歡日式風格的,你們可能不習慣,不過沒關係,他們還專門把桌子下面的榻榻米挖了一個洞,你可以把腿放進去裏面這樣子。”
李龍偉拽過幾個軟墊倚靠上去,雙腿在桌子下面蕩悠,冷淡地説:“這種地方我見多了,不倫不類的。”
CK依舊保持微笑,欣賞着半跪在榻榻米邊沿給李龍偉泡茶的女服務員,説道:“我點的是烏龍茶,這裏的台灣凍頂還蠻正宗的。”
“你對北京挺熟的啊。”
“還好啦,這家的老闆也是從台灣來的,我的一個朋友。”
李龍偉耷拉着眼皮,從昨天的突發事變至今毫無喘息之機,筋疲力盡的他真想喝口濃茶提提神,但又實在不想買CK的賬,便決意連那茶杯都不碰一下,等女服務員回身替他們把推拉門剛一拉上,他就問:“你想和我説什麼?”
“昨天我們都太不冷靜,我今天請你來專門是想説,我們中間有哪些誤會的部分,都可以好好做一下澄清的動作。”見李龍偉仍舊一臉敵意,CK又誠懇地説,“其實我們都是朋友,沒有道理搞僵的。”
話音剛落,推拉門又被拉開,進來的是一位手端托盤的矮個子男服務員,他側身坐在榻榻米邊上,把托盤裏的瓜子、花生米和幾碟諸如話梅肉、九制陳皮等台式涼果一一擺到矮桌上。
CK忽然高聲問道:“你昨天説,如果公司不肯答應你的條件而把你開除出去,你就要把很多東西都發到網上、通知傳媒,讓維西爾名譽掃地,你不是在説笑吧?”
李龍偉有些尷尬,原本當着服務員的面不想説什麼,但着實受不了CK囂張的氣焰,便昂然説道:“你要是不信的話,咱們可以試試看。”
男服務員默然地退了出去,CK又賠笑説:“你看你,老是這樣子把我當作敵人似的。我和Wayne都蠻希望你能留在公司大家一起共事,我們還是希望你能慎重考量我們提出的建議,你到上海來對各方都是有利的,對你好、對公司好、對Jim也好,更是大大幫我的忙啊。我有聽説其實你以前被調動的次數就蠻多的,在好幾個部門做過,所以才有後來的晉升嘛,為什麼對這次的調動就這麼牴觸呢?這次的調動對以後的晉升更有好處哇。”
李龍偉耐着性子聽CK翻來覆去把類似的話講了幾通,不得不打斷説:“如果你叫我來只是重複你們昨天説過的話,如果你們仍然打算讓我要麼去上海要麼走人,咱們就不必多説,法庭上見吧。”
CK喝口烏龍茶潤潤喉嚨,一臉無奈地説:“我們當然不想讓你把事情搞大,如果你這邊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那麼公司的部分就只好做些妥協這樣子,要是實在談不攏,我看也只好不再勉強,就還是按老樣子做吧。”
“什麼叫老樣子?!我已經被你們禁止再回公司,連我的筆記本電腦都被你們沒收了,我還能像老樣子那樣工作嗎?!”李龍偉想起頭一天在上海所遭受的待遇就又羞又氣。
“這些都是小事,你的筆記型電腦我專門給你帶過來了。”CK探身從矮桌下面魔術般地拎出一個電腦包,又將桌面上的杯碟挪了挪騰出足夠大的地方,把電腦包鄭重其事地放到李龍偉面前,説道,“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吧,我們慢慢再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讓各方都能接受這樣子。”
李龍偉一眼就認出那的確正是原本屬於自己的電腦包,事態的變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自己剛剛抱定決一死戰的信念而對方卻舉起了白旗,他一時間呆住了。這時,推拉門又被拉開,進來的是剛才那位男服務員,提起腳邊電爐上的開水壺來衝第二遍茶。李龍偉很少遇到茶樓裏有男性做茶師的,不免好奇地打量幾眼,見他剃的是很利索的寸頭,上身是淺灰色的中式對襟褂子,下襬處的衣兜裏還彆着一杆看上去挺高級的筆,下身是寬大的淺灰色褲子,腳上一雙布鞋。
李龍偉正走神,CK已經把手放在電腦包上拍了拍,咬文嚼字地説:“Larry,我可以代表維西爾公司答應你的要求,現在我把你所要的都交給你,這件事就可以過去了吧?”
“當然,我從來不會沒事找事,我倒是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再沒事找事。”李龍偉以勝利者的姿態也拍了拍電腦包。
男茶師剛出去,CK就説:“Wayne並沒有announce你離開的事,也沒有通知Jim説不允許你再到公司去,你星期一照舊去上班吧,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我們今後的合作。今天已經很晚了,就先到這裏吧,我來埋單,你先走吧。”
李龍偉的手摩挲着電腦包的表面卻不急於離開,頭一天還氣勢洶洶的CK如今變成了紙老虎,他真想在紙老虎面前久久地回味這出乎意料的勝利。CK盯住李龍偉撥弄着電腦包拉鍊的手指,有些侷促地起身説道:“好啦,以後再聊吧,你先走吧。”
李龍偉只好拽過電腦包挪到榻榻米邊上,拉開推拉門把鞋穿好,仍然不肯和CK握手,拎起電腦包便向茶樓門口走去,剛剛闊別一天的電腦包掂在手裏卻像是久違的老朋友令他珍惜,意外的失而復得讓他覺得電腦包比往日多了幾分沉重。
李龍偉邁出茶樓,外面又是一片霧氣茫茫,他正要走到路邊打車,從斜前方不遠處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健步向他走來,把他迎面攔住後便從夾克內兜裏掏出工作證舉到他眼前,説:“你是姓李嗎?我是公安局的,向你瞭解些情況。”
李龍偉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一步,高個子立刻貼上來挽住他的胳膊,抓過電腦包架起他向茶樓側面的停車場走去,很快來到一輛停在角落裏的豐田陸地巡洋艦旁邊,高個子把右後車門打開,把李龍偉塞進右後座上,自己站在車外,要來李龍偉的身份證看過,問道:“這個包是你的嗎?”
“是啊。”李龍偉皺着鼻子,車裏瀰漫着刺鼻的煙味。
“裏面的東西都是你的嗎?”
“是啊,公司給我用的。”
“打開,看看都有什麼東西。”
李龍偉心跳越來越快,接過電腦包放在膝蓋上把拉鍊拉開,然後轉過九十度讓高個子看包裏面,説:“就是一台筆記本電腦。”
“前面、後面還有兩個拉鍊呢,都打開。”
李龍偉感覺自己的腿在不住地發抖,他把前面的拉鍊拉開,裏面是些移動硬盤、GPRS卡之類的電腦配件,他把電腦包立起來,又把後面的拉鍊拉開,頓時傻了眼,原來散放在裏面的一些文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他剛要隨手把紙袋拿出來,高個子低聲喝道:“不許拿出來!”
李龍偉爭辯着:“這不是我的東西!”
忽然,他左側的車門打開了,一個人“噌”地鑽進來坐到他的左邊,笑着説:“喲,現在不想拿了?晚啦!你要了,人家給了,你收了,這案子就算結了。”
李龍偉扭頭看了眼左邊的人,一直狂跳的心臟彷彿驟然停歇了,雖然這人已經換上和高個子同樣風格的深色夾克,但改不了的是那個仍然很利索的寸頭,就是剛才的矮個子!李龍偉當時以為他只是個服務員臨時充當一下茶師,沒想到人家的本職工作是公安幹警,這次是特地臨時充當服務員兼茶師為他服務的。
李龍偉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大聲叫道:“這不是我的東西!我什麼也沒幹!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麼。”
寸頭眯起眼睛看着李龍偉,説:“這裏面是什麼你不知道?成,你就裝吧。想看看?到手了還沒來得及看呢吧?成,那你就看看。”
高個子一把按住李龍偉的手,自己把紙袋在電腦包裏調過九十度,袋口衝外,説:“就這麼看吧。”
裏面是錢!一沓一沓的人民幣!寸頭又説:“點點吧,看看是不是你要的數兒。”
李龍偉當然顧不上清點,而是鼓脹起雙眼衝寸頭嚷道:“這是栽贓!我沒要這些錢!你們是什麼人?”
高個子不耐煩地説:“到所裏你就知道了,跟我們回去做筆錄。”
就在高個子“嘭”的一聲把車門用力關上時,李龍偉忽然發覺自己的雙手手腕上多了件東西,寸頭已經麻利地給他戴上了手銬。李龍偉驚愕而無助地瞪着寸頭,只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寸頭卻笑嘻嘻地説:“不嫌涼吧?”
高個子從車前繞到車左側,拉開門坐到駕駛座上,他剛把陸地巡洋艦啓動,忽然外面有人敲打他旁邊的車窗玻璃,高個子把車窗玻璃搖下來,李龍偉認出車外的人竟然是CK!CK把手伸進來和高個子握手,問道:“你們要去哪裏呀?”
高個子説:“謝謝你剛才和我們配合,下面的事你就別管了,如果有需要我們會和你們公司聯繫。”
CK雙手扒住車窗下沿,懇求道:“我請你們不要把他帶走,有什麼事都可以商量嘛。”
高個子把車熄了火,後面的寸頭也把左後窗的玻璃搖下來,不客氣地説:“剛謝過你配合我們,你就開始妨礙公務啊?你們公司報警説他敲詐勒索,我們及時出警布控取證,現在人贓俱獲,總得帶他回去做筆錄吧,下面的事你最好別管。”
李龍偉抗議道:“我沒敲詐勒索,這些錢根本不是我要的,他是栽贓陷害!”
寸頭扭臉看他一眼,拍拍衣兜説:“你沒聽我剛才説‘取證’嗎?成,要不要我把錄音筆拿出來放給你聽聽?”
“我根本沒提出要錢,我只是要回我的電腦,要他們允許我回公司工作。”
“哎呀Larry,這個時候你就不要再講話啦。”CK又轉向高個子説:“是不是再商量一下?我是從台灣來的。”
高個子和寸頭都笑了,寸頭説:“喲,台灣人咋了?我們就都得聽你的?”
CK忙搖頭説:“不是啦,我的意思是想説,我們是一家外商公司,最看重名譽,當他用破壞公司名譽來勒索我們付給他十萬塊錢,就讓我們很擔心所以才向你們求助的,現在你們把他帶走了,還是會把事情搞大、還是會影響我們公司的名譽啊。”
高個子推開車門下了車,説:“你們報案的時候就應該考慮到這些可能的結果啊。”
CK雙手抱拳,不住地拱手施禮説:“你們還是不要把他帶走吧,他這個人其實還蠻不錯的,這次是一時衝動才勒索公司這樣子,您看這樣子好不好,我們公司不報案、不起訴了,我們和他私下解決好吧?”
寸頭忍無可忍也下了車,教訓道:“嘿,看來你們台灣也需要好好搞搞‘普法’啊,你好歹也是個公司負責人,怎麼這麼法盲啊?!這種刑事案子,根本無所謂你們公司起不起訴,我們都會移交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的。”
此言一出,車外的CK和車裏的李龍偉全懵了,李龍偉大聲喊道:“他是在栽贓!我從來沒向公司要過錢!我沒敲詐勒索!”CK與此同時喊的卻是:“不要哇!他只是一時糊塗,不要告他敲詐勒索啊!”
高個子和寸頭被CK弄得有些困惑,彼此對望了幾眼,寸頭問:“怎麼辦?”高個子説:“依法辦事唄,這案子涉及外企公司法人,勒索金額高達十萬,肯定不能按民事調解,只能公訴。”寸頭點頭説:“也是。再説所裏都有咱們的出警記錄,回去沒法交代,而且這小子看來還不想私了呢,估計回去做筆錄都還得費點勁。”高個子瞥一眼李龍偉,哼了一聲:“有什麼費勁的?受害公司一方有多名人證證明他數次口頭敲詐勒索,你在現場也順利錄音取證,他的確要挾公司滿足他索要的條件了嘛,我是在他攜帶勒索到的款項正要離開時當場把他拿住的,他還有什麼話説。”
CK近乎哀求地對寸頭説:“你們部門裏面的事只能拜託你們費心擺平,還是請你們高抬貴手,我們公司只是想嚇唬他一下,讓他適可而止,我們絕對沒有想過真要把他送進監獄。”
寸頭把身子探進後座,掏出鑰匙要給李龍偉打開手銬,高個子問道:“你願意和你們公司私了嗎?”
李龍偉把頭一扭,説道:“我要先給我的律師打電話。”
已將鑰匙對準手銬鎖眼的寸頭一聽,立刻把手拿開了,高個子也利索地上車重新啓動陸地巡洋艦,説了句:“我看你是美國電影看太多了。”又衝寸頭説:“甭跟他們廢話,回所裏。”
CK急忙又用手死死扒住車窗,好像想把車拖住似的,衝後座的李龍偉喊道:“Larry,你不要再傻了,私了吧,你不會吃虧的。”
寸頭一隻腳邁上車而另一隻腳站在地上看着李龍偉,高個子雖然已把手搭在變速桿上但沒掛檔,李龍偉知道自己不得不在一瞬間做出決定,他清楚這是CK設計的圈套,他也知道自己很完美地掉入了這個圈套,一切都對他不利,但這兩個警察是什麼來路?是真警察還是假警察?如果是真警察,是和CK串通好的還是也被CK的圈套矇蔽了?心力交瘁的他拿不準,但也不敢賭。
忽然,旁邊的寸頭和緩地説:“你家裏還有什麼人啊?爹媽?老婆?孩子?你現在也正當年啊,什麼事兒值得你鋌而走險把後半輩子都搭進去?為十萬塊錢?不值當的吧;為報復你公司、報復你老闆?更不值當的吧,多為你家裏人想想,多為你自己的前途想想。”
不用想了,李龍偉已經都想到了,自己賭不起。他根本不看CK,低着頭問:“你想怎麼私了?”
CK忙回答:“你向公司辭職,承諾今後不做任何有損公司名譽的事,不向公司提出任何勞動爭議和法律訴訟,就是這樣子。”
李龍偉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嗯”了一下,寸頭坐進車裏把李龍偉的手銬打開,從他膝蓋上把電腦包抓過來遞給CK,CK正彎腰從地上的一個手提箱裏取出一摞A4紙,説:“你看看辭職書這樣寫滿不滿意?”
李龍偉接在手裏,就着車頂燈的微光匆匆看了看,聽到CK説:“大家都還是朋友嘛。”他沒理睬,掏出筆簽上字就都遞還給CK,然後推開車門從座位上蹭了下去,CK從車的另一側問道:“公司只需要一份就好,你要不要留一份啊?”李龍偉依舊沒有理睬,邁開疲軟的雙腿徑直向大霧瀰漫的前方走去,他覺得自己彷彿踏在雲彩上,身影很快就隱入灰白色的帳幕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