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汶説到做到,他確實把替洪鈞排憂解難視為己任,第二天就來了電話,興奮地説:“搞到了,剛和柳崢通完電話。”
洪鈞心跳開始加速,嘴上卻故作矜持地説:“你倒是比我還急。”
“我怕號碼不準確嘛,總要先替你確認一下,雖然校友會的老師一再保證沒問題。”
洪鈞在便箋上工工整整地記錄下鄧汶報出的電話號碼,又問:“怎麼樣?都聊什麼了?”
“沒聊幾句,我怕領導同志公務纏身啊,就彼此問問近況。”
“嗯——,沒提到我吧?”洪鈞揣着複雜的心情試探道。
“沒有,我沒敢,還是留着你自己和她説吧。”鄧汶總算吃一塹長一智了,他又補充一句,“嗯——,她也沒提到你。”
洪鈞若有所思,鄧汶催促道:“你現在就打吧,她肯定還在辦公室呢,機不可失,你不知道領導同志有多忙啊。”
洪鈞掛上電話,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他出去倒了杯水仔細地潤潤喉嚨,還有意和瑪麗閒扯了兩句以便檢查一下自己的音色,他回到辦公室關上門,重新在皮椅上坐下,一再調整姿勢想讓自己處於最舒服的狀態卻總覺得渾身彆扭。洪鈞拿起便箋默唸柳崢的電話號碼,頭四位是“6309”,他回想起最後一次與柳崢的通話,那時柳崢剛進中南海不久,他還記得號碼是“39”局的,如今北京的電話已經從6位升到了8位,柳崢也從正科級升到了正廳級抑或副部級,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這串使他得以和柳崢重聚的號碼卻讓他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是如此遙遠。
洪鈞又清清嗓子才鄭重地拿起電話,認真地撥了號碼,然後屏息靜氣地等待,鈴音剛響過半聲電話就被接了起來,好像對方正守着電話機專等這個來電,電話裏一個女聲很平和地説:“喂,你好。”
洪鈞一瞬間就聽出這是柳崢的聲音,但馬上又有些懷疑,因為聲音雖然依舊但內涵與味道卻已迥然不同,他竭力用平穩的腔調問道:“請問,你是柳崢嗎?”
“我是柳崢,請問您是哪位?”
“我——我是……洪鈞。”洪鈞真恨自己的舌頭不爭氣,曾經無數次的自報家門如今卻哆嗦起來。
“哦,你好你好。今天是什麼日子啊,剛剛鄧汶才來過電話,現在又是你,失蹤這麼多年怎麼全在今天冒出來了?”柳崢的聲音雖然充滿歡欣,但聽上去很自然,沒有絲毫的驚訝或緊張。
洪鈞的心裏五味雜陳,沒話找話地説:“是啊,是鄧汶剛把你的電話給了我,我就試着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真能找到你。”
柳崢笑了起來,説道:“你們倆真不愧是同窗摯友,連開場白都如出一轍,他説是學校的老師剛把我的電話給了他,他就試着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真能找到我,呵呵。”
洪鈞都能感到自己的臉紅了,他只好乾笑一聲,自嘲道:“我得謝謝鄧汶啊,他不僅給了我你的號碼,而且要是沒有他的鼓勵,我也沒有勇氣時隔這麼多年貿然跟你聯繫。”
柳崢忽然説:“喂,你聽得清嗎?我這邊總是聽到有好多雜音。”
洪鈞下意識地回答:“我這邊沒有啊,挺清楚的呀。”他奇怪兩邊都是直撥的固定電話,怎麼會有雜音?何況對方還是堂堂中南海的電話,剛想到這兒,他腦子裏猛然閃過一個念頭,以前好像不止一次聽人説過凡是機要單位的電話隨時都可能有相關部門在錄音監聽,也許是柳崢擔心他口無遮攔重提那些陳年舊事吧,這麼猜測着,洪鈞忙説:“好像是有點兒,大概是我的電話機質量不行吧。我找你沒什麼事,就是因為工作上遇到一些難處想請你幫忙。”
柳崢很痛快地説:“好啊,沒問題,能幫的我一定盡力。估計不是一句兩句能説清的吧?要不咱們見面談吧。”
***
洪鈞坐車從東二環拐上平安大街,一路向西經過地安門、北海後門和什剎海,快到平安里時在一處路口掉頭兜了一圈才來到位於平安大街南側的金台飯店。金台飯店的大堂是個很有氣派的四方形天井,洪鈞進來找了一處沙發坐下,掃視着四周的景象。洪鈞還是頭一次來這裏,他平常出沒的地方多是外資飯店,這種“中”字頭背景的很少涉足,他知道金台飯店是中共中央辦公廳的下屬單位,主要承擔各種黨政會議的接待任務,也就難怪柳崢把他約到這裏來。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中,洪鈞越發覺得不安,坐在沙發上仰頭望着八、九層樓高的天井頂部,更感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他和柳崢雖一直遊走於同一座城市,卻好像分處兩個完全不同維度的空間,頭一次有了交集。
三點正,柳崢準時走進大堂,她站住腳往四下張望,洪鈞已經起身向她走來,柳崢馬上認出了他並笑着主動伸出手,全然不像是久別重逢,一邊握手一邊説:“剛到嗎?走,咱們先上樓,我沒讓他們下來等咱們。”
柳崢輕車熟路地把洪鈞帶到二樓的餐廳,果然飯店經理和幾名服務員早已在門口笑容滿面地迎候,柳崢向經理點頭致意而後就説:“給開個單間,我們談點事。”
一名服務員忙快步前去,經理陪着柳崢和洪鈞跟在後面,進到一箇中等大小的包間柳崢説:“我們不吃飯,你們就給上些茶水吧。”她又馬上扭頭問洪鈞:“你中午吃過了吧?”洪鈞忙點頭答應,等服務員把茶水等一應物件招待停當、關上門退出去了,柳崢才和洪鈞隔着茶几坐到沙發上,柳崢客氣道:“這裏説是四星級其實硬件條件也就一般吧,但是接待水平還是很不錯的,主要是我對這裏熟悉,而且離我那兒又最近,只是讓你跑得挺遠,辛苦你啦。”洪鈞也客氣地表示這點路不算什麼。
一切安頓好了,兩人才開始互相打量對方,辨認着當年依稀的模樣,也搜尋着似水流年刻下的印記。柳崢穿一套淺棕色的西裝,裏面是一件暗紅色的羊絨衫,短髮稍微做了些波紋的式樣,還是像學生時代一樣素面朝天,清秀的眉眼一如往日又略增了幾分幹練和英氣,眼角沒有半點皺紋,洪鈞好像聽説過女人最先老去的部位是脖子,便偷偷瞟了一眼,發現柳崢的頸項光潔如初,他感覺柳崢好像故意用穿着和髮式使自己顯得比實際年齡更老成些,便由衷地誇讚道:“你還像以前一樣年輕啊。”
柳崢“咯咯”地笑起來,説道:“你呀,行了吧,也太不實事求是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還年輕啊?我如今也就在中組部的眼裏還可以算得上是‘青年’。”
洪鈞忙説:“我是説真的,你就是年輕嘛,和過去沒什麼變化。”
“好,你説是真的我就當是真的吧,不過你倒真還是老樣子,就是白頭髮好像多了點。”
洪鈞搔了下腦袋,説:“沒辦法,污染越來越嚴重啊,天也灰了、水也黑了,只有我的頭髮越來越白了。”
“呵,還是那麼憂國憂民吶。”柳崢喝了口茶。
洪鈞一眼看見柳崢拿着玻璃杯的左手在無名指上有個白晃晃的戒指,便説:“記得你以前從來不戴首飾的,如今也穿金戴銀的了。”
柳崢放下杯子,翻手看了眼自己的白金戒指,笑着説:“你繞什麼圈子啊?就直接問我結婚沒有不就完了嘛,哪兒穿金戴銀了,就這麼一個戒指。”
“那……你結婚了?”
“當然啦,都多大歲數了,我總不會那麼老大難、死活嫁不出去吧?”
“哦,挺好。敢問你家相公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他呀,窮學究,在社科院做學問的。你呢?你怎麼樣了?”
洪鈞誇張地嘆口氣説:“還一個人漂着呢,沒人看得上我。”
“你呀,行了吧,恐怕是沒人能讓你看得上還差不多。漂就漂着吧,不都説男人像好酒嗎?越陳越好。我聽其他同學説起過,你一直在外企,現在都是大老闆了吧?”
“什麼老闆,打工仔一個。”洪鈞略帶尷尬地遮掩着。
“假謙虛,我又不查你偷税漏税,在外企做職業經理人也是在為國民經濟做貢獻嘛。”柳崢止住笑,半真半假地説,“你不用把自己事業、生活都説得一塌糊塗似的,好像這樣能讓我覺得舒服,我心裏當然盼着你過得好。”她忽然頓住,又跟了一句,“我盼着咱們所有同學都過得好。”
洪鈞默然無語,柳崢又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問道:“你電話裏不是説有什麼事嗎?以你的個性,要不是有什麼特別為難的事,你才不會主動再來找我,我原本還以為你只會到我的追悼會上去見我了。”她説完就垂下眼簾盯着自己的鞋尖。
洪鈞的心登時收緊,他沒想到柳崢會突然冒出這句話來,一時不知説什麼好,結果竟擠出一句:“怎麼可能呢?你肯定比我長壽。”
柳崢立刻朗聲笑起來,又恢復了剛才的神采,指點着洪鈞説:“你看你這個人,永遠以自我為中心,為了讓我不得不先去見你竟然恨不得你自己先死。”
洪鈞紅着臉笑了笑,説:“我今天不是主動和你聯繫、主動來見你了嘛。”
“嗯,説正事吧,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
洪鈞用熱水瓶往柳崢的玻璃杯裏續滿水,便開始扼要地介紹自己在維西爾的工作情況和弗里曼來華訪問一事,最後説:“你肯定已經知道我的難處,只剩十多天他就到了,半點眉目都沒有,逼得我沒轍了,忽然就想到了你。”
“我真榮幸啊,這時候想起我了。”柳崢白了洪鈞一眼,問道,“你們老闆想見誰啊?”
“當然希望越高越好啊,能見誰就見誰。”
柳崢冷笑道:“他難道還想見‘一號’啊?美國總統也能由着他想見就見嗎?”
“能啊。”洪鈞笑呵呵地回答,“花五千美元就能參加一次募捐晚宴,還能和布什聊上幾句再合個影。”但他的笑容很快便僵住,因為柳崢嚴肅地瞪了他一眼,足以讓他氣短。
“坦白講,你心裏肯定也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應該比我更瞭解你們公司,以你們公司的實力規模和業務特點,無論在國計民生還是在兩國交往中都不具備足夠的影響,‘一號’根本不可能見你們,你應該讓你老闆認識到這一點,不要抱有不切實際的奢望,否則他反而會怪罪你辦事不力。”此時的柳崢與方才談笑時平易隨和的柳崢已經判若兩人,開始流露出她強悍果斷的一面。
洪鈞無助地問:“那依你看,他見誰比較合適呢?”
柳崢搖了搖頭:“很難,恐怕他這次誰也見不到。你今天能找到我也真是湊巧,明天我就要準備上會了,這是我們所有人當前面臨的中心工作,‘兩會’期間高層都要暫停一切外事活動,你以前見過開‘兩會’的時候有外國元首來訪的嗎?”
洪鈞的眼神黯淡下來,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的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柳崢靜靜地注視着洪鈞,輕聲問了一句:“這件事對你非常重要嗎?”
“嗯。”洪鈞重重地點了下頭,旋即又像是反過來安慰柳崢似的説,“嗨,沒關係,我再想別的辦法唄,爭取把老闆在中國的其他活動都安排好,他要是實在不滿意也就隨他去了,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扛着唄。”
柳崢沒有馬上回話,而是又端起玻璃杯輕輕吹着浮在水面的茶葉,片刻之後才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像是下定決心似的説:“我幫你爭取吧,看看有沒有可能見到‘三號’,他一向對高科技和創新產業特別重視,但這個時機實在太不湊巧,只能盡力而為吧,我和‘三號’的大秘比較熟,上次我去中央黨校學習,他是我們學員班的大班長,再之前我下到地方上掛職鍛鍊,正好趕上他也外放,歸口就是歸他領導,一直相處得不錯,我從這個渠道試試看吧。”
本已絕望的洪鈞頓時喜出望外,忙笑着一再向柳崢拱手説:“哎呀這真是太好了!大恩不言謝,這次就全靠你的面子了。”
柳崢沒笑,而是認真地説:“這種事,面子沒用。你先別謝我,坦白講希望不大,只能先試試看,你最好多做幾手準備,我這話不只是講給你聽的,你最好也講給你老闆聽讓他也做好思想準備,見不成是正常的,見成了是意外之喜。”
洪鈞暗想究竟是誰的面子沒用,是自己的面子對柳崢沒用呢還是柳崢的面子對大秘沒用?他馬上就意識到恐怕是都沒用,但畢竟眼前重又浮現出一線生機,洪鈞仍然很高興地答應道:“我會的,在領導心目中設定合理的期望值,也是我各項工作的重中之重嘛。”
柳崢沒理睬洪鈞話裏的影射,而是繼續問道:“你們老闆這次來,中方的接待單位是哪裏啊?”
洪鈞一愣,囁嚅着:“中方的接待單位?就是我們維西爾中國公司負責接待啊。”
柳崢不由得笑了,揶揄説:“我還以為你像當年一樣無所不知、無所不通呢。我問的不是你們公司的內部機構,你們的總部也好、中國公司也好,對我們來説都是外方,你想啊,如果‘三號’真能接見你們老闆,你是坐在哪一邊呢?肯定坐在你們公司那一邊吧,我問的是陪同‘三號’坐在他那一邊的該是哪個部門。你們不可以直接去找‘三號’辦公室和他的大秘,我只是私下幫你們聯繫所以也不能出面,你們必須走正規渠道,要由一家國務院下屬機構負責邀請和接待你老闆,再由他們正式發文上報‘三號’辦公室,明白了嗎?”
洪鈞很老實地點點頭,又滿臉困惑地問:“那,你覺得什麼樣的單位適合做我們的接待單位呢?”
“這要看你們老闆來訪的主要目的是什麼,也要看你們公司的業務重點和哪些單位對口。泛泛地説,像科技部、教育部都可以考慮;你們是搞電腦軟件的吧,那麼信產部、中科院和中國科協可能也合適;你剛才説你們的軟件主要用在企業管理上,那麼發改委和相關的行業協會也可以。關鍵要看對方是否已經和你們有比較長期性、實質性的聯繫與合作,不然急來抱佛腳恐怕行不通,明白了嗎?”
洪鈞規規矩矩地應道:“明白了。這幾家部委和我們關係都挺好的,我回去就和他們聯繫,找找相關的業務司局再通過他們的外事司走正規渠道吧。”
“嗯。你們老闆準備好在高層接見的時候談什麼議題了嗎?”柳崢又問。
“議題?沒什麼特別的議題吧,他能和高層討論什麼具體的啊,只能是務虛,建立聯繫增進感情,最多表示一下對中國市場的重視和加大投入力度的決心吧。”洪鈞心裏有些沒底。
柳崢沉吟着點點頭,説:“恐怕也只能這樣,就像我剛才説的,你們公司的實力和業務規模都還不足以影響到國計民生,只能本着擴大交流、着眼長遠的基調初步接觸一下,主要是禮節上的,不涉及任何實質性議題。既然如此,你們那邊準備好表達什麼誠意了嗎?”
“誠意?你指的是?”
柳崢又笑了,不客氣地教訓説:“你的功課做得也太不到家了。你老闆兩手空空跑到中國來,還吵吵嚷嚷地要見高層,既沒有中方關心的實質性議題要探討,又沒有誠意上的象徵性表示,高層為什麼要出面見他?中方的接待單位也沒有積極性搭理他啊,你們總要為會見營造一些良好的氣氛吧。”
洪鈞不由得又紅了臉,忙解釋説:“我明白你指的是什麼,我老闆當然不會是空着手的,不然他自己怎麼好意思來呢?這方面我一開始就向公司建議過,公司也都做了安排,已經和教育部談妥,向國內的十所重點高校捐贈維西爾公司的全系列軟件產品,幫助高校培訓師資以便建立管理軟件實驗室和開展課程教學,單單這項捐贈摺合的價值總額就達到一億五千萬美元;還會正式宣佈向中國的合作伙伴聯盟提供全面培訓計劃,在中國培養一千名項目管理師和業務諮詢師;還會和西安、大連的軟件園區管委會簽訂意向書,承諾今後把每年預計將達上千萬美元的外包業務搬到中國來做。不瞞你説,我們公司這些天根本顧不上在中國掙錢,都在忙着往中國送錢呢,就是為了讓大老闆來的時候有個好氛圍。”
柳崢這才稍感寬心,説:“嗯,這還差不多,不然你們也太不懂事了,一點沒有大公司應有的做派。話説回來,你們恐怕也就這幾天才想着往中國送錢,以前和以後還不照樣都只想着在中國掙錢?我看就找教育部作為主要的接待單位吧,同時多管齊下,相關的省市也可以向國務院辦公廳報文,一併彙總到‘三號’的大秘那裏,見還是有可能見的,就不知道時間上能否安排得開。對了,你們事先會找媒體吹吹風嗎?”
“當然啊,主要是行業內的一些媒體。”
“那可不夠,你們的宣傳主要是針對客户吧?我的意思是向上邊吹吹風。我幫你聯繫一位記者吧,請他儘快給你們做一篇專訪,發到內參上去。”
洪鈞心中高興,一邊給柳崢倒水,一邊謙卑地請示:“感激不盡吶!您看還有什麼吩咐小人去做的?”
柳崢也不謙讓,大方地説:“面上的工作你們抓緊去做,我會盡快去找‘三號’的大秘打個招呼。你得馬上給我寫一份情況簡報,把你剛才對我説的各方面情況做個彙總,我去見大秘的時候好拿給他看,對了,除了你們公司概況之外還要把你們老板個人的簡歷寫清楚,尤其要把他大大小小的各種頭銜都列出來,包括他參與的各種學術、商業、政治、慈善、宗教等團體和機構的名稱以及他的頭銜。”
洪鈞笑了,不以為然地調侃道:“看來你們也是不能免俗啊,難道也得像社會上那樣憑藉各種數不清的頭銜才能證明一個人的價值嗎?給一個人戴上各種頭銜就像往豬肉裏注水,純粹是為了壓分量,注的水越多説明豬肉本身越沒有分量,戴的頭銜越多説明這人本身越沒有分量。”
柳崢不動聲色地等着洪鈞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才不留情面地搶白説:“你這張嘴啊,還是老樣子,不分青紅皂白地亂髮議論,我看你自以為是的毛病是改不掉了。我再強調一遍,這種接見屬於正式的外事活動,各相關部門必須要全力以赴把好關,在決定是否接見之前,有關方面當然要了解對方的各種身份,一旦事後才發現你們老闆還有某種不適宜的敏感身份,我們就會非常被動,這次的接見就很可能被別有用心的人所利用,就會釀成嚴重後果,你以為這是兒戲嗎?”
洪鈞被柳崢訓斥得無地自容,但也只能心服口服地説:“嗯,我知道了。”
柳崢盯着洪鈞漲紅的臉,微笑着説:“看來這麼多年你還是有了點進步,起碼知道服軟了。”她抬手挽一下腦後的頭髮,又吩咐道:“那就先這樣吧,你得趕緊回去做功課了,以後兩週你都很難找到我,你放心,我會隨時找你的。”不等洪鈞反應,柳崢已經拿出手機撥了號,對那邊説:“我這就下來,你把車開到門口吧。”
柳崢收好手機,一邊站起身一邊對洪鈞説:“你怎麼一口水都沒喝?你呀,老毛病還是沒改,你的工作就是耍嘴皮子,不多喝水怎麼行?!”
洪鈞很聽話地端起玻璃杯,裝模作樣地嘬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小聲嘟囔道:“你呀,也是老毛病,總是想改變我。”
柳崢歪頭衝洪鈞笑了一下,走向包間門口,洪鈞忙健步搶上前去開門,他的手剛碰到門把手,就聽見柳崢説:“你記住,只有真心為你好的人,才會想改變你。”
***
3月的第二個星期二,經過近一個月的緊張籌備,ICE針對第一資源集團策劃的以“新一代的行業應用新一代的第一資源”為主題的高峯論壇終於在長城飯店的大宴會廳如期舉行。這一天是小譚的節日,他與尤教授、信遠聯集團的老總邢眾儼然是論壇的主人,令他稍感遺憾的是皮特沒能前來,只得由俞威代表ICE公司做了個簡短的致辭,不過俞威絲毫不能壓過小譚的風頭,充其量只是個木偶。另一件憾事就是第一資源集團的常務副總裁兼信息技術部總經理、NOMA工程的核心人物鄭總沒有露面,不過小譚也已經很知足,第一資源集團總部和各省級公司都來了不少高層,新朋與故交讓小譚忙得不亦樂乎。
論壇在將近下午四點時結束,小譚穿梭於散場的人流中與VIP們一一惜別,又把尤教授和邢眾從二樓的會場送到大堂外面,直到目送邢眾開着奧迪A8送尤教授走了,他才又回到大宴會廳想現場重温一下剛才的成就感。大廳裏轉眼間已經變得空空蕩蕩,橫幅都已摘下,地毯上零亂地散落着不少會議資料,嘉賓們向來很善於去粗取精,帶走的是禮品,遺棄的是資料,有幾個服務員在重新佈置桌椅,看來傍晚又會有另一場活動,琳達帶着公關公司和信遠聯集團的幾個女孩子在收拾器材和展台,小譚此刻興致正濃,便走到這羣女孩子中間發揮他插科打諢的本事。
忽然,小譚感覺從腳下厚實暄軟的地毯傳上來陣陣顫動,他很快意識到這是有人邁着沉重的腳步正向這邊走來,他扭過頭,看見西裝革履的俞威右手拎着一個插滿球杆的高爾夫球包正氣喘吁吁地大步奔過來。小譚忙下意識地從琳達身邊挪開一些距離,而俞威走到離他幾米開外卻站住了,把沉甸甸的球包往地毯上一蹾,大聲招呼道:“David,你過來!”
小譚見來者不善,只得硬着頭皮走過去,嘴裏搭訕:“今天這個forum搞得不錯,多虧你和Linda全力支持啊。”
等小譚走到近前,俞威用腳踢一下球包,命令道:“你拎着,我有話跟你説。”説完就徑自掉頭離開眾人,向宴會廳裏的一處角落走去。
小譚一眼認出球包,心裏更慌了,一邊聽命上前拎起球包緊跟在俞威身後,一邊忙不迭地説:“哎,你知道咱們從新加坡請來的那位SingTel的高管為什麼講得那麼好嗎?因為他其實不是真正SingTel的人,他是咱們ICE亞太區的一位consultant,怎麼樣?這出假客户現身説法絕對以假亂真了吧?”
俞威走到角落裏轉回身,冷冷地看着小譚,用手一指高爾夫球包,問道:“這個你不會不認得吧?説説吧,怎麼回事?”
小譚把球包放下,搓着手説:“這個怎麼到你手裏了?是鄭總給你的?”
俞威雙手插在腰間怒不可遏地説:“你還有臉問我?!你説,誰讓你給鄭總送東西的?送什麼不好,誰讓你送球杆的?!”
小譚很是詫異:“這有什麼的?我上次去請鄭總來參加這次的forum,留在他那兒的,鄭總不是愛打高球嗎?這套HONMA的球杆很不錯,我專門去嘉裏中心下面的專賣店買的,花了不少銀子呢。”
俞威斜睨着眼睛,問道:“你多少杆的水平?”
小譚愣愣地回答:“我?我不行,剛打沒多久,水平忽高忽低的,一百多杆吧。”
“你知道鄭總是多少杆的水平?”俞威追問。
“鄭總應該是高手吧,肯定比我強多了。”
“呸!你也配和鄭總比?!圈子裏誰不知道鄭總的高球是超一流水平?每年都像候鳥似的,天熱的時候在金石灘,天冷了就去觀瀾或者博鰲,你以為他是附庸風雅的菜鳥?你以為他是打着玩兒的?第一資源好多人都知道他那首《八十抒懷》,就是他頭一次打進八十杆以後高興極了寫的。”
小譚賠笑道:“所以我才投其所好嘛,不然我送他球杆幹什麼?”
“呸!你也配送鄭總球杆?!你一百多杆這種不入流的水平還配讓鄭總換你送的杆?!你懂不懂球杆分‘美規’和‘日規’?你知不知道鄭總從來都是用‘美規’的杆兒?你懂不懂對鄭總這些高手來説換杆都是天大的事?去年在美國,他讓我專門陪他去了趟鳳凰城,就是為了去參加PING的試打會,千挑萬選才決定換一根PING的推杆。像你這種水平的主兒送他一套杆,他要是寬宏大量只當你沒見識也就罷了,他要是敏感些就會覺得你是在打他的臉。你呀,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啦,真是半點專業水準都沒有!”
小譚懵了,搞不清俞威是在諷刺他的高爾夫球技還是在指斥他的銷售手段,又看眼球包忐忑地問:“鄭總把東西退回來了?上次還好好的啊,我把球杆留在會議室裏,他當時沒説什麼啊。”
俞威的眼睛裏像要噴出火來,他竭力壓抑着行將爆發的憤怒,説:“如果只是因為怪罪你的無知,鄭總大不了把球杆轉手送人,可是如今他遷怒到了ICE身上,遷怒到了我身上!今天這個會他當然不可能來參加,我都能想象出來他如今對ICE有多不滿。這套杆是他手下的人剛才臨走的時候交給我的,説是他們鄭總吩咐了,今天這個會上誰代表ICE出面,就把這東西還給誰。我俞某人還從來沒這麼丟人現眼,被他們叫到大堂外面的停車位,親手從後備箱裏把球包搬出來,還得在大庭廣眾之下當場給他們打個收條,説收到鄭總退還的禮物一件,確認無誤。這都是你David乾的好事!”
小譚雖然面向角落站着,但仍然覺得芒刺在背,顯然琳達和那些女孩子的目光都聚了過來,為了使俞威降低音量,他先壓低聲音説:“為什麼會這樣呢?鄭總這麼做也太讓人下不來台了。”
小譚的示範沒有起到任何成效,俞威近乎咆哮起來:“為什麼……你還好意思問為什麼?!我有沒有警告過你,不要擅自邀請各省公司的人來?鄭總一直是堅持要搞‘大集中’的,主張整個NOMA工程由第一資源總部來統一規劃、統一選型、統一實施,你懂不懂總部和各省公司之間的關係有多微妙?他一直反對我們下去做各省的工作,要求我們只對總部,我們都是暗地裏去和各省談的,能做到今天的關係容易嗎?!你倒好,把上海公司、廣東公司這些最不聽總部話的都請來,在嘉賓席上大搖大擺地和總部的人平起平坐,你這不是在打鄭總的臉嗎?鄭總能不反過來打咱們的臉嗎?”
“可是這活動不是光咱們一家辦的啊,各省的人主要是尤教授和邢眾幫忙請來的,我總不能攔着不讓人家來吧?”小譚雙手一攤加以抵賴。
“他們有他們的算盤,用咱們搭的台子唱他們的戲,尤教授和鄭總那是什麼關係?人家一句話就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咱們頭上了;邢眾更是巴不得鄭總對咱們有意見呢,咱們要是和鄭總鐵板一塊,還有他的機會嗎?你到底有沒有腦子啊?!”俞威真是快要氣炸了。
“那……那我也是好心啊,花這麼多時間精力搞這麼大的一個forum,還不都是為了幫你們和第一資源搞好關係嗎?”事已至此小譚決心死扛到底,寧可被痛罵是水平問題,也不能被懷疑是動機問題。
“好心?”俞威眯起眼睛盯着小譚的臉,説道,“這麼説你是好心辦壞事了?你把所有的黑鍋都扔給我啦!鄭總根本不是在生你David的氣,你在他眼裏算什麼東西?!他在生ICE的氣、在生我的氣!他怎麼跟手下交代的?‘今天會上誰代表ICE出面,就把這套球杆還給誰’,我得替你把這套杆兒收下,我得替你去向他磕頭賠不是,我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今天這個會我跟本就不該來,更不該上台致什麼辭,現在説什麼都晚了。”
俞威垂下頭狠命地在地毯上跺了一腳,胸中的憤懣與悔恨依舊發泄無門,小譚一片好心地勸慰道:“你也別太着急,這不能怪你啊,Peter今天沒來,你要是再不來,也顯得ICE太不重視這個forum了,你想啊,你不代表ICE致詞那誰代表啊?”
俞威忽然抬起眼皮用陰毒的目光瞟向小譚,冷笑着説:“你不説我還真差點氣得全忘了,上午正開會的時候Peter給我打了電話,他説的什麼你應該很清楚吧?他告訴我第一資源這個項目以後也是亞太區的majoraccount了,要我和你好好配合,我主外、你主內。David,時至今日,你還敢説這個forum是務虛的、不是針對NOMA工程的嗎?!你有本事就看着我的眼睛對我説!”
小譚強打起精神看着俞威的眼睛,但沒敢回話,俞威的雙眼像是可以把他吞沒的黑洞,他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了半聲乾笑,俞威仰頭長嘆一聲,頹喪地説:“好好的一個項目,就要生生毀在你和Peter的手裏啦……”然後便徑自朝大宴會廳的側門走去。
小譚猛然驚醒過來,忙追上去討好地説:“那這套球杆怎麼辦啊?再送給其他客户?要不你拿去用吧。”
俞威定住腳步,慢慢轉回身,指着繡在球包側面的商標問:“你知道HONMA是什麼意思?”
“本間,日本人的姓啊,就像本田、豐田一樣啊。”小譚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並非高爾夫球的門外漢。
俞威冷笑一聲,説道:“喲嗬,還有點知識,那我今天再讓你長點知識。二戰的時候日本有個挺有名的戰犯,當過駐菲律賓的日軍司令官,把麥克阿瑟打得很慘,他被調去菲律賓之前也在咱們中國打過仗,打了哪一仗你知道嗎?南京!南京大屠殺就有他的份兒!他的名字叫本間雅晴,他的姓,也是這個‘HONMA’!你給我記住嘍,老子也是隻用‘美規’的球杆,老子從來不用日本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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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俞威在長城飯店的大宴會廳裏氣急敗壞地訓斥小譚之時,在離他們並不太遠的西北方向,洪鈞正開着自己的帕薩特從三元橋下自北而南地穿過,車上坐着他剛接到的從新加坡飛來的科克。
雖然航班只晚點了一個小時,科克一路上還是抱怨不停,從新加坡樟宜機場的空管員到新航的飛行員最後抱怨到首都機場的行李傳送系統,似乎要證明一切的人和事都在和他對着幹。洪鈞從科克的舉止中感受到了他的焦慮不安,與一年多前第一次來北京時志得意滿的科克判若兩人,畢竟伴君如伴虎,弗里曼即將開始的北京之行能否成功對科克也是非同小可,這讓洪鈞的心也高高地懸了起來。
科克的抱怨總算告一段落,但他對沿途的景緻毫無興趣,而是從側面看了看洪鈞,笑着説:“Jim,你的氣色不錯,看來這些天的進展也應該不錯。”
洪鈞這幾天的心情確實挺好,信息產業部和國家發改委的高層與弗里曼的會見已經敲定,而教育部和數所受贈高校的積極性都很高,特地成立了一個專項小組負責與維西爾協調軟件捐贈事宜,一個盛大隆重的捐贈儀式業已萬事俱備,據教育部的領導私下透露,他們也很希望能把這件事的聲勢進一步擴大,爭取到更高層出面接見弗里曼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其實科克這幾天一直與洪鈞保持熱線聯繫,對任何最新進展都瞭如指掌,但洪鈞還是又簡要地彙報一通,反正人們對好消息總是百聽不厭的。
科克果然稍微安心了些,又問:“韋恩那個傢伙什麼時候到?”
“他可能晚上從上海飛過來,據説他下午還有個很重要的約會。”洪鈞從鼻子裏笑了一聲,又説,“恐怕他是不願意來機場接你,所以才有意比你晚到北京。”
科克一聳肩膀,鄙夷地説:“誰在乎他來不來接?明天晚上弗里曼就到了,他總不會比弗里曼到得還晚吧。對了,Jim,在今後的幾天裏,我們要給韋恩多安排一下事情做,讓他和弗里曼呆在一起的時間越少越好。”
很快就到了北京國際俱樂部飯店,洪鈞事先把北京的幾家超豪華酒店信息提供給了總部,據説是弗里曼親自點的這家,因為他一向對St.Regis旗下的酒店印象不錯。洪鈞把車停穩,門童已上前把車門打開,科克右腿伸到車外,又扭頭拍了拍洪鈞的肩膀,半開玩笑地説:“希望我下次來北京的時候你已經換車了。”
洪鈞剛要把車從大堂門口挪到停車區,手機響了,他忙接起來,是柳崢。洪鈞這些天時刻盼着柳崢的電話,可是每次電話一來都讓他有一種生死未卜的忐忑。洪鈞故作鎮定地笑着説:“總算等到你的電話了,從上次聽到你的聲音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八小時了。”
柳崢用的也是手機,她先輕輕嘆了口氣,然後儘量和緩地説:“可惜啊,這次你等來的不是好消息。”
柳崢這句細微的低語對洪鈞不啻是五雷轟頂,雖然他已經千百次在心裏預想過噩耗的降臨,但是當噩耗真的傳來卻依舊是準備不足。柳崢遺憾地説:“剛才‘三號’的大秘專門找到我,他對我把情況講了,這次看來是沒可能了,‘三號’的時間安排不開,本來或許可以插個空的,但是被另外一件事給擠了。”
洪鈞痴痴地答應着,柳崢柔和地安慰説:“就像我一開始對你説的,這種事沒辦法,有太多因素起作用,不是哪個人的力量可以支配的,你也別太往心裏去,好好對你老闆解釋一下,把他的其他行程安排好吧。”
洪鈞不死心,又問:“那……我老闆明天就到了,我想辦法讓他拖幾天再走,等‘兩會’結束,你看那時候還有機會嗎?”
“沒可能。”柳崢直截了當地回答,“我已經問過了,‘三號’等‘兩會’一結束馬上就離開北京,這次沒機會了。”
柳崢又説了哪些安慰的話、自己又説了哪些致謝的話,洪鈞全記不清了,他勉強把車停好,科克的電話就來了,他如今對洪鈞接到的任何消息都異常關心,洪鈞無力地説:“我上來見面説吧。”
洪鈞走進專為科克預定的大使套房,科克正站在客廳中間,尚未打開的箱子放在牆邊的行李架上,洪鈞避開科克急切的目光,苦笑着説:“不是好消息,見不成‘三號’了。”
科克呆立片刻,身子忽地像散了架一樣癱在沙發裏,雙手抱住頭嘟囔説:“今天真是個壞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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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的早晨,春寒料峭,洪鈞還不到八點鐘就到了公司,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讓洪鈞愈發覺得冰冷,但陣陣涼意也驅散了他的睏倦,讓他頭腦清醒起來。弗里曼是頭天晚上到的,率隊迎接的科克從機場一直捱到弗里曼住進國際俱樂部飯店的總統套房才吞吞吐吐地告訴他這次見不到中國政府的最高層了,弗里曼聽後面無表情地愣了一會兒,便聳了聳肩,什麼也沒説,轉而賞玩起寫字枱上為他預備好的中文名片。科克私下滿腹抑鬱地對洪鈞嘀咕,弗里曼的沉默是個很不好的兆頭。洪鈞也明白其實老闆發脾氣並不可怕,怕就怕老闆把脾氣都攢起來在某個時刻連本帶利一次兑現,他暗想假如弗里曼真在沉默中爆發,自己肯定就得在沉默中滅亡了。
洪鈞一向羨慕歐美人旺盛的精力,經過長途飛行的弗里曼全無半點疲憊,而是精神矍鑠地招呼大家都去酒吧喝酒,似乎時差反應對他不起作用,科克和韋恩自然巴不得哄弗里曼開心,忙熟門熟路地把眾人帶到飯店1樓的記者俱樂部酒吧,他們雖然只比弗里曼提早一天入住,卻已在這家酒吧互不搭理地徜徉了一個晚上。洪鈞一向對泡吧興趣了無,而且那一個美國佬和兩個澳洲佬的注意力也都不在他身上,因為有三個美女縈繞在旁,一個是弗里曼從總部帶來的公關主管,一個是科克從新加坡帶來的亞太區市場總監,一個是韋恩手下來自香港的大中國區市場總監。時間雖然難熬,洪鈞仍然很敬業地一直陪到凌晨一點酒吧打烊,眾人都自回房間休息,惟獨他這個東道主反而得在寒風中趕路回家。
接下來的幾天洪鈞都要全程伺候弗里曼,白天都是排得滿滿的活動,晚上肯定得陪老外們先吃飯再喝酒,所以只有一大早跑到公司來處理些日常事務。八點剛過,手機忽然響了,洪鈞本以為是菲比,卻驚訝地發現竟然是柳崢!洪鈞笑着説:“這麼早啊?中央機關就是走在全國人民的前頭,呵呵。”
柳崢並不理會,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們公司是做軟件的吧?那是不是很在意知識產權的問題?”
洪鈞一頭霧水,懵懂地回答:“當然啦,一張光盤才多少錢?值錢的就是知識產權,是命根子啊。”
柳崢又問:“你們公司在中國也做了不少年,覺得中國在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上有什麼問題沒有?”
洪鈞更加摸不着頭腦,便據實説道:“沒有啊,我們這種大型軟件不存在盜版的問題,求着客户用人家都還不肯用呢,呵呵。”
柳崢説:“我正在看內參,那位記者採寫的專訪登出來了,我覺得你對他講的那段話挺好的。”
洪鈞這才恍然大悟,説:“難怪你問的話我聽着那麼耳熟,上次那位記者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説維西爾公司對中國的整體商業環境很滿意,在中國開展業務十多年沒有發生過知識產權受到侵害的情況,無論是客户、軟件開發商還是科研學術機構都很尊重我們公司的知識產權,所以我們覺得政府在知識產權保護上所採取的措施是很有效的。我們公司目前在中國所面臨的問題主要是如何儘快加深對中國市場的認知,提升自身產品對中國客户的吸引力,而不是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問題。”
柳崢平靜地説:“‘三號’見你們老闆的事可能有轉機,等一下羅秘應該會親自給你打電話,你在辦公室嗎?”
“真的啊?!在啊,我今天是頭一次這麼早到辦公室。”洪鈞驚喜之際依然注意到了這是柳崢頭一次説出大秘的姓氏,又疑惑地問,“怎麼突然又要見了?安排出時間了?”
柳崢揶揄道:“你呀,不要只惦記你那點生意,也關心關心國家大事好不好?”
洪鈞一邊把電腦屏幕切換到一家新聞網站的頁面,一邊開心地説:“是是,我馬上關心一下。哎,你對我的恩情比海深,我該怎麼報答你啊?”
“你別囉嗦了,我得趕緊給羅秘回話呢。”柳崢説完就掛了電話。
這從天而降的特大喜訊讓洪鈞激動不已,真想跑到門外空曠的辦公區裏大喊大叫,但他馬上迫使自己凝神靜氣,飛快地掃視屏幕上的網頁。忽然,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打開鏈接一看,提要是“美國商務部長將於近日訪華,預計將就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和兩國貿易中存在的不平衡問題與中方展開磋商”。洪鈞逐字逐句地讀完,品味出正是知識產權這個關鍵詞把弗里曼的求見與美國商務部長的來訪這兩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聯繫在了一起。
此時,電話鈴聲在空寂的辦公室迴響起來,洪鈞穩了穩情緒,抓起直線電話,裏面傳出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請問,你是維西爾公司的負責人嗎?”
“是的,我是洪鈞,負責維西爾在北京的各項聯絡。”
“好。我們注意到了內參上的一篇文章,裏面提到你們公司對咱們國家整體的商業環境和咱們國家針對知識產權保護的一些看法,請問這些看法是僅代表你個人還是代表你們公司?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弗里曼先生是怎麼看的呢?”對方彬彬有禮地問道。
“對中國有關知識產權保護的狀況,在維西爾公司內部恐怕我是最有發言權的,因為我最瞭解這裏的實際情況,我和公司高層在這一問題上溝通很充分,弗里曼先生也認同我的看法。”洪鈞給予對方一個肯定的答覆,同時也儘量突顯自己在公司內的影響力。
“好。你肯定了解咱們國家尤其是中央和各部委對知識產權的保護是一貫高度重視的,依法保護知識產權,不僅對像你們這些來華開展經營活動的外商有好處,對咱們國家實施科教興國戰略、建設創新型國家都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咱們國家長期不懈地在保護知識產權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不斷建立健全保護知識產權所需的法律體系,加強對知識產權重要性的宣傳教育,當然,也仍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對方話題一轉,非常誠懇地説,“首長一直非常關注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也非常注重調查研究,我們瞭解到你們維西爾公司在國際軟件行業乃至整個高科技行業都很有代表性,軟件行業是典型的創新型行業,知識產權保護更是事關軟件行業能否健康快速發展的關鍵,所以,我們的工作取得了哪些成效、還存在哪些問題,你們最有發言權。這次正值你們公司的董事長弗里曼先生來華訪問,首長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希望當面聽取弗里曼先生對咱們國家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意見和建議,因為時間很緊,所以就由我直接來和你們聯繫。”
洪鈞一字不漏地把這些話都記在心裏,因為他知道這是對方在為將要舉行的接見定下調子,等對方稍作停頓,洪鈞急忙表示:“好,沒問題,您放心,我一定會把您所説的轉達給弗里曼先生。”
對方繼續沉穩地説:“我們瞭解到弗里曼先生這次來華訪問是很有誠意的,你們公司也與教育部和多所重點院校開展了合作,這都是很好的事情,教育部也報上來了。但是我們想把接見時的主要議題做些調整,主要聽取你們對於知識產權保護的意見和建議,所以就不安排教育口的同志作陪了,應該會有商務部的同志參加。”
洪鈞明知對方並不是在徵求他的同意,還是高興得不能自已地回應:“好啊,沒問題。接見安排在什麼時候呢?”
“具體的時間地點還需要落實,會由商務部通知你們。”
“好,那我們就時刻準備着,時刻聽從首長召喚。”洪鈞喜形於色。
“別這麼説,你們畢竟是外賓嘛,我們會盡快安排,力爭儘早通知你們。”對方的口氣也輕鬆起來,又補充説,“對了,相關的媒體報道你們就不要管了,我們會有統一安排。”
洪鈞滿口答應:“那當然,這已經不只是我們公司這點小事了,一切服從大局。”
“好的,你看還有什麼問題嗎?”對方客氣道。
“嗯——,能否請問一下,您……怎麼稱呼?”洪鈞輕聲細語地問。
“哎喲,真是太抱歉了,因為想着之前柳崢剛和你通完電話,都忘了自我介紹,對不起,我姓羅,是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羅秘由衷地表示着歉意。
洪鈞確認過對方的身份,便壯起膽子問:“羅秘書,我想請問一下,您是否需要為首長草擬一份會談提綱或講話稿之類的,便於首長做些準備?”
羅秘反問:“你有什麼事嗎?”聲音裏帶出幾分警覺和戒備。
“哦,您別誤會。我臨時想起來,首長要是能在百忙之中對我們公司提一些切實的指導和殷切的希望,這對我們公司,尤其對我們在國內開展業務的人來説,一定會非常有幫助的。”洪鈞的心情抑制不住地激動起來。
“你是指?想請首長給你們公司題詞?首長從來不搞這些。”羅秘詫異中夾雜着不快。
“不是不是。”洪鈞連忙否認,解釋道,“首長能不恥下問地聽取弗里曼先生的意見和建議,要是也能對弗里曼先生提一些希望就好了,只要口頭講一下就會有很大的意義。我有這麼幾點粗淺的感受,想和您説説,不知道能不能耽誤您一分鐘?”
羅秘沒有回答,電話那端靜悄悄的,洪鈞鼓足勇氣把他想説的話簡明扼要地説了出來,羅秘默不做聲地聽洪鈞説完,輕輕一笑,説了句:“我們對此的態度是一貫的。”